〈報明牌的人〉
三
做藥品這一行的人都認為，吉馬丁展翅高飛要賺大錢了。有時候他會在電車上或是在戲院大廳裡遇見以前生意上往來的熟人，或是過去的競爭對手，對方和他講話時總當他是未來的大富翁，講出他們想像中很貼切華爾街的術語，向他證明他們也懂一點這場大賽局。他們的嘗試讓他露出帶著優越感的微笑，在此同時，他們對於他的聰明才智所表達的佩服，以及對他的運氣顯露的善意忌妒，都讓吉馬丁整個人飄飄然。他在華爾街認識了一些新朋友，而且也很喜歡他們。有些投資客（其中有一些可以說是真的非常富有）會認真地聽吉馬丁說他的市場觀點，以至於吉馬丁認為自己也有責任聽聽別人的看法，以表禮貌。股票經紀人當他是「老好人」，常常引誘他做交易：他每買賣一百股，就代表他們可以賺十二．五美元。當他賺錢，他們會稱讚他的判斷力永不出錯，當他賠錢，他們則會安撫他，以責怪的口吻說他行事魯莽了點，就像媽媽看到三歲的孩子摔了一跤時，會把這當成一個大笑話，哄著孩子也跟著笑看自己的運氣不佳。一般的券商辦公室裡就是這樣對待一般的客戶。
從早上十點到下午三點，他們會站在報價板前面，盯著一個腦筋反應快的男孩用粉筆寫上價格變化，當報價機有價格進來時，也會有一、兩個客戶大聲讀出報價條上的數值。股市越是走高，客戶就越多，誰誰誰的朋友在這一波漲勢裡賺到大錢的故事，會引來一批批的人潮加入華爾街。在多頭牛市裡買股票的人，每一個都賺。這些人的長相、膚色和年齡有極大的差異，但是彼此卻相像的不得了，對他們每一個人來說，生活充滿著快樂。報價機的聲音，聽起來宛如天籟，喀哩喀哩說著燙金的笑話。吉馬丁和其他客戶即使聽到最平淡無奇的故事也會發自內心笑出來，根本不用等到笑點。有的時候，他們會開心地用手指捏著空氣，彷彿真的能摸到報價機告訴他們的那些大錢。他們都是剛加入這場偉大賽局的新手，一群小綿羊，卻快活地咩咩叫，昭告全世界其實他們是聰明又可怕的大野狼。有時候其中一些人會虧錢損失，但和他們賺到的獲利相比之下，根本微不足道。
當股市忽然大跌，所有人依然堅守多頭。這一次是很嚴重的大跌。市場下挫在意料之外，這些小綿羊從來沒想過會這樣，因此，他們每個人都很嚴正地說，這就像是晴天霹靂一般。股市持續下挫（換句話說，也就是這一群肥羊繼續被宰），真的讓人坐立難安。這一群人上個星期還是快活的股市贏家賭徒，臉上自帶光芒，這個星期就成了在恐懼中苦苦糾結的輸家賭徒，在這日後被他們稱為恐慌日的這一天面色如槁木死灰。但說起來這就只是一次下挫，比平常嚴重一點而已。太多小羊一直以來都投機過了頭。大型券商手中持有的證券（以及垃圾）少之又少，因為之前都賣給這群肥羊了，現在他們希望把這些東西買回來，而且是以更低的價格進貨。這些客戶一如過去行情大好之時，眼睛仍緊盯著報價板，他們的美夢已經被粗魯地敲碎。某些人想要買進的快馬、某些人說好幾乎已經包下來的遊艇，全都一樣，付諸東流了。他們正在新建的房子，轉眼之間夷為平地。毀了這些美夢和豪宅的，就是報價機，現在機器講的不是鑲金的笑話了，而是喀哩喀哩響著的財務絕境。
他們無法將目光從眼前的報價板上移開。小小的報價機傳出的悲傷數字，訴說著他們的毀滅，這讓他們嚇到無法動彈。可憐的吉馬丁認了，他說：「我已經改變心意，不考慮去紐波特（Newport）避暑了，我想我會在自己的露天大飯店過暑假！」他一邊說一邊咧著嘴笑了，但只有他在笑。做乾貨生意的威爾森（Wilson）向來對每個人的笑話都很捧場笑得開懷，現在也只是靜靜看著，彷彿中了催眠咒語。這個人過去都坐在報價機旁的高腳凳上，嘴巴一開一合對著書寫報價的孩子喊出價格，現在威爾森的雙唇不時扭曲成怪相，彷彿是在自言自語。高瘦蒼白的布朗（Brown）人在大廳外，來回踱步。他什麼都沒了，連同名譽也一起虧掉了。他很怕去看報價機，很怕聽到報價的聲音，他希望……能有奇蹟出現！吉馬丁從辦公室裡出來，看到布朗之後用接近病態的虛張聲勢對他說：「我想盡辦法盡量抱住我的股票，但他們搶走了我的錢！我告訴你，冒險的人生可是要付出高代價的！」但布朗根本不聽他說，於是吉馬丁不耐地按下電梯的按鍵，一邊咒罵著電梯遲遲不來。那一天，他不僅虧掉牛市期間他累積的「紙上」獲利，在報價機造成的打擊之下，他連積攢多年的儲蓄都沒了。大家的處境都一樣。他們一開始不願意承受小額的損失，繼續持有，希望日後股價反彈「讓他們損益兩平出場」。但股價越跌越深，直到損失非常嚴重，續抱變成唯一適當的辦法，就算需要耗上一年也沒關係，反正股價早晚一定會回來。但是這種偃兵息股的策略會「把他們甩出場」，股價會跌到很低，因為很多人不管願不願意都得賣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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