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意，你盡量
Guá suî-ì, lí tsīn-liōng
淡水三芝的山，崙仔一條過一條，逐條配一逝「北」字頭編號的鄉道，鄉道邊的叉路，好奇共弄入去，三彎兩斡，落崎peh崎 ，無定一片 相思仔林，也是一兩窟埤仔、幾坵坪仔田，閣較偏僻的角勢，嘛凡勢有人徛。
拄到淡水彼當陣，有一回，綴人去夆 請，聽講是有拜拜，辦桌請下昏時。彼工，山路暗挲挲才咧摸無，懷疑敢會揣毋著位，佳哉，無偌遠的頭前面，電火泡仔光焱焱，有人咧辦喜事的鬧熱氣，應該就是遐。
揜貼的山坪，干焦徛𪜶這幾戶，攏仝姓的宗族仔。門口埕闊閬閬，排欲幾若塊大圓桌，專工請廚子師來咧煮，才開始出菜爾，好運予阮赴著開桌。彼个年代，去餐廳訂桌算普遍矣；較無遐都市的鄉鎮，嘛閣會閘街仔路做攤；庄跤人家己有所在的，就踮家己的埕裡請。是我無見過世面，猶毋捌來到遮草地的。
傍朋友的福氣，朋友的同窗淡水在地人，咱一个生份的外客，才有機會鬥鬧熱。實在失敬，hín連人是迎佗一位神明都毋知，大面神，就綴人去食腥臊，尾手到當時仔才咧想，彼改拜拜，應該是舊曆三月十五，大道公生。
食這款人拜拜迎鬧熱的桌，氣氛佮去食人嫁娶的喜酒無siāng。喜酒的主角是新人，紅包包偌濟有禮數，閣較會堪得啉，總是人情世事陪綴，後日仔敢免還？——神明生咧請人客，彼就無仝矣，主人家誠心謝神，冇手甘開，無咧放帖仔，一句「來𨑨迌！來予阮請！」，來就知影，一个地方的民風佮真情。
佇阮屏東，東港王爺公廟三年一科迎王、燒王船，是上鬧熱的，可惜我東港無朋友，從做囡仔上蓋欣羨同學會當去東港夆請。阮潮州的三山國王廟佮榕仔王公，嘛是三年迎一擺，阮兜猶徛舊街的時，王爺公迎鬧熱嘛捌咧請--人，足久以前的代誌矣。
淡水佮阮潮州仝款，自早攏是「鎮」，「鎮」的中心定著有大廟，嘛定著有起基的舊街。淡水鎮內的媽祖廟（福佑宮）、清水祖師廟、龍山寺，攏誠有歷史，長老會的教堂真出名——遮的好所在，對我一个來淡水讀大學、出業閣繼續寄跤無搬走的人，心肝底總是有一跡皺皺熨袂平：彼是正淡水人的淡水啊！彼嘛是觀光客的淡水。
半生熟的假淡水人我，慣勢徛外外，不時咧激骨、激氣：tah！舊街，讓恁；渡船頭，讓恁；古蹟園區，讓恁；規个淡水河邊，全讓恁；漁人碼頭無夠，連沙崙嘛順紲讓恁——等恁遊玩夠氣矣，攏轉去（台北）矣，才做阮趖出來就好。微妙的心緒，拍算是有量相讓，嘛是向頓 咧張。
尤其假日，天氣好，踮厝咧「張」的時，心內就會有聲音煽動：來啦！來啦！來去彼毋免佮人公家 的淡水啦。
彼逐條「北」字頭的鄉道，干焦 雙爿墘畫白線、無分向的打馬膠路，規逝攏毋免佮人公家；彼凊彩斡入去的細條路仔，嘛無人會佮咱搶。對淡水到三芝規大片，大屯山系趨落來，一稜一稜，北海岸的東北風鬥培塗的山崙；山頂出泉，清涼的山水大大港，抾對圳溝引落來，做穡人蓋𠢕共山討地開田。我來的時，是做田已經趁無食的時代，稻仔零星猶有人佈，改種茭白筍較濟；赤殼仔茭白筍大欉起來誠懸，咱下港倯毋捌寶，遠遠看著坑底一坵，曷掠準甘蔗。
親像淡水的後閘，也親像客話咧講的「化胎」，這片容允我走覕的土地，毋免佮人公家的淡水——真拄好，就是「淡水三芝八庄大道公」行跤的範圍，阮彼暗去夆請彼擺，就是「八庄大道公」刣豬公，輪著的庄，請親情朋友食豬公肉。
到今，我干焦佇相片裡看過比賽的大豬公，圓輾輾一大丸，若毋是上下底彼粒頭佮彼對耳葉，雄雄根本認袂出是啥物：原來是規領肉皮袚佇豬公架，縖紅綵、結穗鬚，頂仔國旗插幾若枝，妝娗甲媠媠的大豬。毋知神明敢誠實 愛欲挃遮大床 的豬公？時代咧改變，咱人對神明的敬意，無透過這个方式敢袂直？咱人嘛差不多是按呢，逐工夆直直飼、硞硞櫼，過量的物質佮訊息共咱弓甲肥朒朒袂振袂動等刣肉，覆佇命運之神頭前，無力的一箍大豬。
「八庄」是八个較大的庄頭，嘛是八个箍圍仔。一个箍圍仔可比一捾粽，有一把摠頭佮看袂著的粽索，共附近相照應的庄仔攏縛做仝捾；遐的我聽都無聽過的地名，無幾戶咧徛的小地頭，𪜶才毋是孤𣮈的落米仔咧！這八庄的淡水三芝人，兩百外冬來，攏是拜大道公，靠伊保庇。
來淡水以前，我對「大道公」真生疏，干焦有印象細漢佇《台灣民間故事》的冊裡，看過「媽祖婆雨、大道公風」的故事。敢會是彼个故事的「後來按怎樣？」，後來，媽祖婆佇淡水舊街有大廟，大道公煞佇山頂佮海口來流浪，對第一庄巡 到第八庄，一年過一庄輪流蹛，落馬安座佇爐主𪜶兜，八庄踅一大輾拄好九年，佮咱人世間彼「有路無厝」的查埔人欲親像。
規个淡水的厝起甲誠毋是款，好地理的山頭嘛墓仔埔靈骨塔占占去，宮廟比有錢比大間比香火興，一四界相爭咧建設、咧占位，曷有彼神明「有境無廟」，遐袂曉拍算的——有啊，淡水三芝八庄大道公就是，到今猶原遮「古意」。
彼年，去夆請彼暗，第一擺佮遐濟淡水的「山頂人」仝桌，一位啉甲馬西馬西的oo-jí-sáng轉來阮這桌坐，一下聽講阮是某乜人的同學，毋捌來過𪜶遮𨑨迌，隨親戽戽勸阮加啉寡，bih-luh替阮逐家斟甲滇，家己嘛一杯咧浡泡 。伊捧杯的手攑懸，欲邀請逐家乾，動作停佇遐，目睭微微，共阮講𪜶淡水人咧敬酒佮人無仝：
「按怎無仝？——彼外口的人欲佮人啉的時，攏是講『我乾杯，你隨意！』，著無？⋯⋯啊⋯啊若阮淡水遮的人毋是按呢，阮佮人無仝，阮的人會共人講『我隨意，你盡量！』」。
原來，「我隨意」，啉偌濟隨我的意：我的誠意，就是愛予焦啦！彼曷就閣講？
啊若朋友你咧？你盡你的量就好，欲乾無，咱無勉強。
仝意思，加真媠氣的話。我的意、你的量，「意」佮「量」攏無拆白，予家己佮對方有伸勼的自由。
「我隨意，你盡量」，想著大道公，這話若伊來講嘛有合：我隨意自在，慣勢一年一庄頭，八庄巡透透，毋免共我起大廟；啊若拜拜咧款，哎，恁盡量就好囉。
這話我抾來講原仔有合，毋但佮人啉酒的時，咧寫這台文嘛是。我隨我的心意寫作，正經僫讀，啊！請讀者你也盡量。
2006.07.02花埕照日，2022修
上淡水往事追憶
1
二○○五年熱天，我變成無頭路人，免閣逐工拚台北，來回奔波，加真濟時間通踮佇淡水。
真拄好，厝附近一間早餐店換頭家，欠跤手欲揣人，這款干焦一晡的工，上適合彼時的我，隨去共允看覓。原來，頭家娘是厝主本人，厝跤無愛做矣盤伊，伊拍算家己扞煎台有法得，閣倩一个助手算點鐘的就好，逐早起五點半到位，中晝才看情形，無閒到收店煞準算。
彼幾年我已經對水源街的學生區，搬去新民街的一般徛家，稅佇彼款新起的社區大樓，朋友的朋友買的厝，厝主為愛走天涯，欲去遙遠的海外起家，放這間媠厝佇淡水誠毋甘。伊買佇十二樓，三房兩廳，我稅落來了後，共有佮浴間便所的主人房閣再租出去，揣人做厝跤鬥分伻。厝主一塊食飯桌，客廳規組膨椅，閣掛涼台tshāi的圓桌佮䖙椅，也攏總賣我，便便一个「家」的款式隨成樣，免閣費心蓄東蓄西。流浪到淡水十五冬，總算會當佮「寮」的時代告辭，過一个有家己的客廳佮灶跤的徛「家」生活。
日時誠光通的客廳，門仔窗 挩--開，涼台一細塊，壁跤一欉栽佇坩仔的雞卵花，嘛是厝主留的，塗肉無夠，樹身有較瘦索。坐佇圓桌邊的半䖙椅，頭前面拄好向觀音山、淡水河，龍虎爿一爿一棟懸樓閘著，攏仝社區的大樓，佳哉兩棟中央閬有夠寬闊，敢若中堂掛一大幅檫仔：橫向的觀音山佮淡水河光景，予兩棟樓裁做直垂的畫軸，樓仔厝準山水畫的裱褙紙，嘛是無䆀。
若是想欲「看較開咧」，電梯到十四樓閣peh一層樓梯，安全門捒--開，一縫海風隨瀳入來，搧一下頭鬃若痟婆。有聽講別个社區的警衛，監視螢幕若發覺一个查某人起去佇樓尾頂，攏會誠骨力綴起來共人關心，佳哉阮社區猶無到遮周到的服務。無人的樓尾頂上蓋讚，觀音山全身坦倒會當自在，淡水河出海口開開開，看現現。天氣好甲毋是款的日子，風大大陣剾無停，起湧若海的魚鱗，閣像藍寶石歌星旗袍紩的亮片，反射日頭光爍啊爍。天無皺無痕清氣湛湛，催到盡磅的海，海佮天的敆逝，海平線一巡明明明。
就佇彼个時，有一支猶未發表的紀錄片，聽講名就號做《綠的海平線》，導演寫的腳本口白欲愛翻譯做台語，按算邀請林強配音。朋友替人佇國外的導演來揣我——哪會遮拄好的《綠的海平線》，我想，穩當樓尾頂的海平線看了久，有感應，真正來相揣，是講，哪會有人的影片，口白欲用台語？咱這馬感覺彼曷無啥的選擇，佇彼个時是無啥人會按呢想。
《綠的海平線》的內容，紀錄一陣日本時代的台灣少年工。自一九四三年，日本政府陸陸續續對台灣招考八千外名少年工，𪜶掠準是欲去日本半工讀，去到地才知苦，先佇中心受基本訓練，要求非常嚴格，尾手分派去各地飛行機工場，投入戰鬥機的生產線，工課硬篤忝頭，冊根本無通讀，戰爭愈來愈激烈，逐工無暝無日做甲烏天暗地。
目一下𥍉，當年戇膽勇旺的少年家，逐家攏頭毛喙鬚白、七十外外外的阿伯矣。片名《綠的海平線》，聽講是導演訪問過的阿伯內底，幾若位攏提起仝一幕印象誠深：當船對基隆港出海的時，第一擺離開台灣的𪜶，心情激動，忍不住掠船尾方向金金看，予白湧愈捒愈遠去、日頭跤青綠綠的台灣島，那來那低、那低、那低⋯⋯低甲沫入海水，賰薄薄仔一巡，到落尾完全無看見，共南方的洋面染出一逝綠色的海平線。
2
《綠的海平線》導演郭亮吟，朋友攏叫伊阿亮，見擺看著阿亮香雞排的擔，我就想著伊。阿亮減我無幾歲，阮通算是仝沿的，《綠的海平線》是伊第二支片，伊的第一部作品《尋找1946消失的日本飛機》（二○○二年）是翕𪜶阿公的故事。
二次大戰結束隔轉年，阿亮的阿公買著一批飛行機的a-lú-mih，是國民政府對宜蘭南機場接收的日本戰鬥機。宜蘭南機場是太平洋戰爭拍起來趕緊起的，動員誠濟台灣人做公工，好好的田地變機場，無偌久變成神風特攻隊的基地，平均十七歲仔的飛行機士，飛行機順跑道駛出去，向龜山島方向衝懸，飛出蘭陽平洋，大海茫茫，就無閣再倒轉來。日本戰敗了後，sa-bí-sí的南機場猶停欲幾若十隻飛行機，有的閣攏新擦擦。
阿亮𪜶阿公共人買的，是人去標著的、報廢的飛行機，阿公親身對台北𤆬工人到宜蘭，踮南機場現處理，規大堆刣肉了後的a-lú-mih鉼，攏著先靠人工鏨斷剁碎，規批廢料才有法度配火車，運到台北華山車頭落貨，才倩lî-á-khak車轉去厝，𪜶阿公就自這批對日本飛行機拆落來的a-lú-mih做原料，鑄鍋仔去賣。「a-lú-mih」的台灣話叫「輕銀」，「輕」是伊的特性。我細漢猶真捷聽著「輕銀仔」，「彼个sui̋-tóo輕銀仔的，蓋勇！」彼時的「勇」是佮塑膠製的比。拄上市的輕銀鍋仔是佮鉎鍋比，輕銀鍋仔厚罔厚，加真輕嘛加真勇。戰後的台灣閣較歹過日，人家逐工總是著煮三頓，一坩好用的鍋仔鼎真要緊，郭家的輕銀鍋仔踏著時機，銷路有敨，家業對這項產品來起基興旺。
透過一支紀錄片，欲走揣一九四六年宜蘭南機場無--去的日本飛行機——到底總共有幾台？那會遐緊就報廢？拋荒的機場賰跑道一節仔，閣會當揣著啥？
阿亮佮我，攏是學校無教台灣史的時代大漢的。我升高二的歇熱，台灣才解嚴，九○年代的大學校園猶閣有職業學生，不而過若欲組讀冊會、欲讀啥物冊，是已經有自由矣。一个大學生佇大學以前的人生目標，就是欲考大學爾，可比好好一雙會行會走的跤，去學校予老師共跤盤拗折，跤帛纏了摧閣再摧，縛甲一雙跤變形細細瓣，穿會落「大學」這雙有通共別人展的繡花鞋，望欲後日仔出社會做娘毋免做𡢃。求學的目的毋是求真知，睏無飽眠的精神攏用對記標準答案。啥物冊會當讀，讀啥物冊有危險，啥物款學生是模範，一雙看袂著的目睭隨時咧拍分數。
等到有讀冊的自由彼時，無一定就有讀冊的胃口；有彼个胃口佮喙斗，嘛著愛有夠額的糧食。台灣文史的冊，一本一本出版，無網路的時代，除了圖書館借，就是愛靠踅冊店，水源街淡江邊仔門對面的知書房，是彼幾年我揣食的灶跤。生活費用家己趁，買冊冇手無人會唸。暗時誠交易的水源街，有時會有專門排「匪書」出來賣的冊擔，電火泡仔下底一塊簡體字的孤島，無人會閣因為沐著遐的冊，夆送去火燒島。
少年人會當無禁無忌去走揣過去，有通一台錄影機捾咧四界去翕，台灣社會開放佮攝影器材演進，到阮二十幾歲仔彼時，才有這款都合。佇紀錄片內底，阿亮𪜶阿公精神袂䆀，毋過身體無甲偌好矣，半䖙倒坐眠床頂愛有人顧。阿亮就佮我仝沿的台北囡仔仝款，台語無啥輾轉，佮阿公講話會㧎㧎。影像和聲音是保存落來矣，卻是話語已經裂線綴，若無緊補紩，是愈裂愈大空——阮這代閣「㧎㧎」爾，到阮的下一代，完全聽無老輩講的話都有。𪜶對過去的了解，全靠加工過的罐頭，干焦會當按華文的語境去想像家己的祖先，無才調家己款新鮮第一手的料，攏愛吞人哺過閣吐出來的刺酸糜。
宜蘭南機場無--去的日本飛行機，當初時是按怎有的？《綠的海平線》裡彼陣造飛行機的少年工，就是對一九四六年挽瓜揫藤，閣走揣起去的答案。拍第一支片的時，阿亮真強烈感受著家己台語能力不足；第二支片的時，見擺欲採訪進前，攏真拚勢共欲問的問題練習用台語講。片中客語的部分，有朋友少騏支援，真在；原住民語彼幾段，採訪過程碰著袂少譀古代；顛倒是日語採訪日本人，因為製片之一是日本人，閣有台灣史的智識，誠明顯，就掠會著真濟細節。
千金買無早若知。阿亮的遺憾之一，當年應該愛做台文字幕，一千塊的DVD若是有台文字幕通選，勢面會真無仝款。這點，當年我是無想著。《綠的海平線》捌佇新加坡歷史館播出，新加坡是禁止「方言」的國家，歷史館館長真有擔當，講若犯法伊負責。放一支紀錄片也會違法，「方言」是罪——割舌地獄的眾生，就算趁較有食，敢食有滋味？
2024專利防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