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有著母親的味道。
八月,有著血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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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媛縣伊予市,是個面朝大海的城市。
惠梨香一心期盼著有一天能夠離開這座城市。
一旦有機會離開,經營小酒館的母親美智子總會阻攔在她身前。
日子一天天過去,女兒也成為母親,惠梨香生下了摯愛的女兒。
而自由,是她對孩子的希望。
對父母失和的紘子來說,
這隨時敞開大門迎接她的公宅是她的安身之處。
然而在那個八月天,公宅裡的一切卻全然變樣。
執念、忌妒、憤怒、焦躁……
深藏人類內心的負面情感一鼓作氣地爆發。
被強烈愛恨束縛的母親與女兒,無法捨棄的親情,
這一切,究竟是未曾見過的絕望?或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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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特色
★「山田風太郎賞」入選作品,早見和真震撼人心代表作。
★深陷痛苦泥沼中的女人們,竭盡全力地掙扎,只為生存——而如鎖鏈般的命運,枷鎖著母親,也枷鎖著女兒……
作者簡介:
早見和真
HAYAMI KAZUMASA
一九七七年生於日本神奈川縣。定居於愛媛縣。二○○八年以《108》一書踏入文壇。二○一五年以《無罪之日》榮獲第六十八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長篇暨連作短篇集部門)、以《ザ・ロイヤルファミリー》一書榮獲二○一九年度JRA賞馬事文化賞以及第三十三屆山本周五郎賞。而後,以《雖然店長少根筋》一書榮獲二○二○年本屋大賞第九名、《あの夏の正解》一書獲得「二○二一年Yahoo!新聞|本屋大賞紀實書籍大賞」提名。其他著作包括《スリーピング・ブッダ》、《95》、《ぼくたちの家族》、《笑うマトリョーシカ》、《かなしきデブ猫ちゃん》(插畫:加納果林)等。
譯者簡介:
林冠汾
台中人。日本駒澤大學經營學科畢業,曾任日商祕書、專業文件翻譯、補習班講師。目前為自由譯者,專事筆譯及口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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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序章
八月總會飄來母親的味道。
好幾年來,我一直假裝沒有察覺到這件事。直到某天,我才不經意地發現原來自己是裝出來的。
我連日期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在五年前的八月十四日──
歷經超過三十小時的難產後,小嬰兒誕生來到我們身邊的那一天,助產師把小嬰兒輕放在我的胸口時,我用力吸了口氣嗅著小嬰兒的味道。
我聞到了一股像砂糖溶在水裡時的香甜氣味。「小嬰兒的味道。」獨自這麼低喃一句後,我緩緩伸出手打算撫摸仍溼答答的髮絲時,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從香甜氣味的深處飄來。
強烈的厭惡感湧上我的心頭。
「怎麼了嗎?」
陪著我進產房的丈夫雙眼泛著淚光。看見丈夫的表情後,我才察覺到自己伸出的手臂停在半空中。
「沒事,我剛剛是在心裡說著『謝謝你來到這個世上陪伴我們』。」
我急忙摸了摸小嬰兒的頭髮。看著小男嬰立刻含起乳房喝奶的模樣,感動的淚水從我的臉頰滑落。
儘管如此,我的心情依舊開朗不起來。一定要烙印在腦海裡!一定要把孩子此刻的模樣深深烙印在腦海裡!我反覆在心中這麼告訴自己。因為如果不這麼做,我怕自己的意識會被如怒濤般湧上心頭的抗拒感狠狠吞噬。
小嬰兒被抱去做產後處理,盛夏的日光從恢復平靜的分娩室窗外照了進來。
母親忽然從我的人生中消失的那天記憶,隨之甦醒過來。
一路走來,我一直試圖刪除那段記憶。明明如此,從五年前生產的那天後,卻是每次只要感受到夏天的悶熱,就會想起那個人。
八月總會飄來母親的味道。
八月總會飄來血腥味。
在籠罩至高喜悅的那天清晨、在嗅著初生嬰兒的氣味之中,我不小心找到了一直視而不見的自己的過往。
近似後悔的負面情感一鼓作氣地滿溢出來。
為了不讓任何人發現,我拚命地想要把這股情感鎖在幸福之中。
我切身感受到從母親延續下來的故事,已經不小心經由我這個存在,將透過小嬰兒串連到未來。
好不容易擁有嚮往已久的美好家庭,我卻是被不安占據了情緒。這個事實使得我不論對大我五歲的丈夫健次,還是對取名為一翔的初生小嬰兒,都深感愧疚。
一翔出生後,好一段時間我不敢考慮生第二胎。不僅如此,生下一翔那天的沉悶情感反覆被喚起,別說是與健次有肉體關係,我甚至會抗拒被觸摸身體。
健次一直耐心地等待我整理好心情。他不但沒有表現出鬧彆扭的態度,也沒有對我惡言相向。反倒是我會不講理地遷怒於健次,但就連我這樣的態度,健次也笑著包容。
好幾次,我哭著向健次道歉,並咒罵自己的情緒不穩。明明如此幸福,妳到底在不滿意什麼?我不停反覆自問。我哪可能有什麼不滿。可是,正因為「我很幸福」,才讓我不由得心生難以言喻的恐懼。
直到一翔三歲時,我才總算能夠接受健次的擁抱。整個過程我一直全身僵硬,也依舊無法拭去厭惡感,我鬱悶地心想這下子恐怕又要有好一段時間不能有肌膚之親了吧。
然而,完事後,健次用著開玩笑的口吻說:「呼~好險,其實我嚇得半死,還以為真的會就這樣一輩子都沒機會了。」
健次想必是看出我內心沮喪,才刻意表現得開朗。
「爸爸,謝謝你,之前真的很抱歉。」這麼說出口後,我感覺到自己的心情變得輕鬆。從那次之後,我事隔多年又開始會主動牽健次的手,也能夠很自然地不再抗拒被觸摸身體。
一翔也一天一天地健康長大。轉眼間一翔已經五歲了,我們母子之間也算是稱得上關係良好。
去年冬天,得知我終於懷了期盼已久的第二胎時,一翔高興得跳了起來。「這次的Baby好像是女孩子喔!」我這麼告訴一翔後,一翔溼潤著眼眶大喊:
「那我一定要好好保護她!」
溫柔體貼、懂得為家人著想,而且很容易感動落淚;如果說一翔這樣的個性是遺傳到了健次,不知道肚子裡的女孩會遺傳到誰?
雖然心中總會掠過一抹的不安,但我讓自己被忙碌的育兒、工作和家事追著跑,也就勉強逃過了精神受損的折磨。
所以,這一年來我不太會想起關於母親的記憶。即便如此,不知道是因為比往年來得漫長的梅雨季總算結束,還是因為在這個時間點開始請產假,這幾天卻老是覺得內心特別浮躁。
我猛地看向月曆。
明天就要進入八月份了。
我一邊摺著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乾淨衣物,想著今年夏天要帶一翔去哪裡玩耍,一邊卻克制不住地頻頻嘆息。
七月最後一天的晚上,健次比平常早歸。「今天吃火鍋?好香喔~」健次一邊拉鬆領帶,一邊問道。
健次一向展現男女平等的態度,打死也不會說家事是女人該做的事那種話。
「嗯,再一下就可以吃了。不過,照慣例,我不保證好不好吃喔。」
對於廚藝這件事,我完全沒有自信。我的料理都只是照著網路上找來的食譜忠實重現出來而已,但健次每次都會大力稱讚。
「放心,媽媽煮的料理大多都很好吃。對不對?一翔。」
「嗯,除了辣的東西和綠色豆子。」
「爸爸也討厭吃綠色豆子。那種東西不吃就算了。」
「要吃豆子的話,吃納豆就夠了,對不對?」
「沒錯,吃納豆就夠了。」
說著說著,兩人就像約定好似地一起往浴室走去,不一會兒工夫就又走了回來。睽違多日,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圍著餐桌準備吃飯。
位在東京三鷹的兩房兩廳公寓。擁有二十多坪的寬敞空間,也是這間的公寓吸引人之處,但步行到井之頭公園只需十五分鐘的地理位置,才是促成我們租下這間公寓的最大原因。以在飲料廠工作的健次,以及我這個美髮師的收入來說,租這間公寓算是牽強了些,但一翔出生後我們就搬進來住,這屋子裡總是充滿著笑聲。
「我要開動了!」一翔這麼大喊一句後,抓起電視遙控器。平時我們就約定好只有我和一翔兩人一起吃飯時可以看電視,但爸爸在家時就不能看電視。
「一翔,今天爸爸在家喔。」
我拿下一翔手中的遙控器說道。電視裡正在播放晚間七點的整點新聞,加上此刻的新聞內容也不適合用餐時間,於是我準備關掉電視。這時,健次盯著螢幕畫面,出聲制止我說:「抱歉,可以看一下下嗎?」
新聞節目正在報導去年震驚全日本的一則事件的後續消息。報導指出一名女性死刑犯被處以死刑後,才查明是一場冤獄,並從今日起展開上訴。
看在我眼裡,我甚至不明白這則新聞有何意義。無庸置疑地,這是一起令人痛心的事件。真相浮出檯面時,不論是對警方的不實搜查,或對政府監察體制的鬆散,都讓我感到憤憤不平,但隨著輿論的熱潮漸漸退去,我的怒火也熄滅了。
隨著事件的細節一一釐清,我反而開始覺得難以理解。據說這名前死刑犯生前從未提出重審要求。我還曾經看到網路上的批評指出,其原因是前死刑犯想要「花國家的錢讓自己有一場壯烈的自殺」。雖然我不至於認同這個看法,但我相信那名女子想必確實抱有死意。
報導一個早已不在人世的女子的上訴審判消息,有什麼意義嗎?是因為有人有什麼訴求嗎?前死刑犯的女子渴望上訴嗎?我這個非相關人士無法做出任何判斷,也不明白健次為何會對這則消息感興趣。
健次似乎從視線之中察覺到我的疑問,一副難以啟口的模樣低喃說:
「其實那女生跟我同年。」
喔,所以那女生如果還活著的話,才三十一歲而已啊……我內心頂多浮現這樣的感想,依舊不明白健次究竟想表達什麼?
「新聞報導好無聊喔,我要轉台喔。」說著,一翔再次抓起遙控器。畫面切換到被原色點綴得好不熱鬧的綜藝節目。
若是在平常,我一定會生氣地關掉電視。不過,透過肌膚感受到氣氛緩和了些,我不禁有種得到拯救的感覺。
一翔遲遲無法入睡,看來有父親陪伴玩耍似乎讓他興奮過了頭。平常若是健次在家,都是由他負責安撫一翔睡覺,但今天一方面因為健次罕見地早早就喝了酒,所以決定由我來負責。
後來,為了安撫一翔入睡,花了我將近一個小時,回到客廳後,發現健次把紅酒杯往嘴邊湊,目光盯著晚餐時看見的那則新聞。
「看你好像很關注這個事件。」
「喔,沒有啦,也不算是特別關注。」
健次微微顫動了一下後,詢問我要不要也小酌一杯,跟著看向我的肚子自言自語說:「抱歉,我忘了妳現在不能喝酒……」
「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到這個新聞就覺得很在意。」
「為什麼?因為跟你同年?」
「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剛剛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但就是說不出個原因來。」
健次無力地歪著頭。含了一小口從冰箱裡拿出來的氣泡水後,我刻意放大動作地把氣泡水往桌上放。我慎重地豎起耳朵,等著聆聽健次接下來的發言。
健次一口氣喝光超市買來的平價紅酒後,也把酒杯緩緩往桌上放。
「我在想這個事件就像朝向我刺過來的一把刀。」
健次把視線拉回電視畫面後,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開口說:
「我還清楚記得七年前發生事件時的狀況。那時候我住在橫濱,事件也剛好發生在橫濱,而且是一個跟我同年紀的人犯下凶殘罪行,所以不只新聞報導,我也在網路上到處搜尋資訊。網路上真的是寫了一堆有的、沒的事情。」
七年前剛好是我滿二十歲的那一年。那時我才離開苟延殘喘的故鄉愛媛,來到東京不久。當時光是為了讓自己的人生步上軌道已筋疲力盡,所以幾乎沒什麼看電視。應該說,我根本是刻意不去看。
不過,去年那則證實冤獄的新聞畢竟是轟動社會的大事件,加上現在不同於七年前,我身邊多了健次一起,自然會得知消息。即便如此,到現在也還是不太了解事件的詳情。
健次看也沒看我一眼。或許是有些醉意了吧,健次用著像在懺悔似的自白口吻,靜靜地編織起話語:
「我再怎麼誇張,也不至於相信網路上寫的全是事實,但一直認為當中當然也參雜著真相。至少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她是個『凶殘的女人』,在這個前提下,我感到忿忿不平。」
「對什麼感到忿忿不平?」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對犯人恣意奪走無辜人們的性命。我站在正義的一方覺得滿肚子火。」
健次輕輕嘆了口氣。認識健次時,他就是一個敏感的人。當時我不僅對異性,對他人全面徹底關起心房,這樣的我之所以願意接受健次的原因只有一個,正是因為他的纖細讓我覺得能夠信賴。
健次關掉了電視,沉默氣氛瞬間籠罩客廳。健次幾秒鐘前說的「無辜人們的性命」這句話,使得我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我拚命掩飾著內心的動搖,但幸好健次完全沒有發覺。
「不過,她其實根本沒有犯罪。我想都沒想過這個可能性。我被一群素未謀面的人所說的話煽動,對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擅自判罪。就像大家常說的,害她死掉的或許是媒體、或許是司法制度、或許是她身邊的人,也或許是她自己。我不知道答案會是哪個,但如果把這些全部加進來,假設是整體社會把她逼上了絕路,那我也會是害死她的人。因為我無疑也是構成社會的一員。」
說到這裡時,健次在臉上浮現微笑。那不是平時總會帶給我勇氣的開朗表情,而是我不曾看過的無力表情。
我不禁心想:「這未免也敏感過了頭。」不知怎地,我有種重要存在被玷汙了的感覺,鬧起脾氣說:
「那是你想太多了。如果都要這麼想,什麼新聞都不能相信了。跟家人的對話、和朋友說的話也都會失去立足點。一切都要自己親眼看過才能做出判斷,這樣太奇怪了。」
健次保持著臉上的冷淡笑容,無力地搖了搖頭。
「儘管如此,還是不應該那樣。至少在給某人冠上罪名時,一定要以自己親眼看到的事物來判斷才行。她的死,就我不應該成為幫兇。」
聽著健次說到這裡,我總算明白是怎麼回事。健次小學四年級時一家人從神奈川搬到北陸地區的某城鎮居住,卻在那裡無緣無故受到毀謗。健次一家人被說成是因為在關東地區犯下重罪,才會舉家逃來。
這當然是無中生有的不實消息,健次一家人最初也覺得那只是「外來者」容易受到的對待而沒有多做解釋。然而,謠言如滾雪球般轉眼間變大,日漸增添真實性,遲遲無法平息。
同學們原本只是站在遠處投來目光,但在健次升上六年級時,目光變成了霸凌。「如果當初只有我被霸凌,我還受得了。」如健次本人這麼說過,當時連健次的母親也受到不僅止於在背地裡說壞話的陰險霸凌,而得知這個事實時才讓健次真正感到折磨。
搬到鄉下住一直是健次父母的夢想。他們賣掉在橫濱的房子,在無親無故的陌生土地建蓋新家後,拿著伴手禮挨家挨戶地向附近鄰居打招呼,釋出「希望以後能與各位相處愉快」的善意。我還記得有一次健次露出極度不悅的表情說:「一開始不應該表現得那麼謙卑的。」後來,健次一家人等不及健次國中畢業,便宛如逃跑似地離開了那裡。
除了對周遭人們的善解人意,以及個性纖細,還有一個原因讓我願意對健次敞開心房。那就是我們兩人都打從心底痛恨自己度過多愁善感時期的城市。
健次告訴我在北陸地區的遭遇時,我也忍不住說了在愛媛的往事。我沒有說出具體內容,印象中也沒提到母親。我只是讓健次知道沉入瀨戶內海的夕陽有多麼地令人鬱悶。
雖然就只有傳達這麼多,但那是我來到東京後,第一次向他人坦承故鄉的往事。那時健次對我說:「我懂。我懂妳的感受。」
望著夕陽沉入故鄉的大海時,人們臉上都會浮現柔和的笑容。健次的話喚醒我在看見那一片和平景象時湧上心頭的強烈孤獨感,同時也感受到人生中第一次擁有了知己。
健次肯定根本不記得了。
不過,那時他對我說的那句「我懂妳的感受」,到現在仍實實在在地帶給我拯救的力量。
可能是前天晚上喝了酒,隔天早上健次比平常起床得晚。一翔已經先吃了早餐,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看。
健次顯得有些不悅地看向放在吧檯上的桌曆,思考一陣後,才把桌曆翻到新的一頁。
健次吃了一口微波爐加熱過的早餐後,低喃一句:
「昨天對不起喔。」
「沒事。不過,你昨天挺激動的呢。」
「我就知道。其實我不太記得昨天怎麼了。」
才看見健次顯得難為情地露出微笑,他馬上又恢復原本的嚴肅表情,說出完全出乎我預料的話語:
「老實說,公司決定派我去外地工作。九月下旬,要去新加坡。」
還來不及訝異,就在我發出一聲「咦?」的下一秒,全身細胞彷彿就快填滿幸福感。
健次一副感到過意不去的模樣低下頭。
「其實我昨天就想跟妳提這件事的。對不起喔,我跟公司拜託過,說希望等我太太生產後再去外地,但公司沒有答應我。真的很抱歉。」
「這種事情有什麼好──?」
「說實話,我是希望妳可以跟我一起去。但是,我當然也知道妳有妳自己的人生。生小孩還有一翔的幼兒園這些事,我們以後再一起討論要怎麼安排,至於工作方面,我希望由妳自己來決定。」
我心中頓時升起一把火。工作有什麼好煩惱的,我可以馬上辭掉工作!我就快脫口說出這句話,但最後硬是吞了回去。
我當然也想到了這麼說會讓健次失望,但比起這點,我心中更加強烈的想法是,哪怕月薪少得可憐、哪怕是可以被別人取代的職業,也改變不了那是我自己拚命爭取來的工作的事實。
什麼人都可以,就只有我不應該瞧不起選擇從事美髮師工作的自己。明明如此,我還是克制不住地對能夠離開這個國家、能夠比現在更遠離愛媛這件事,懷抱起甜美的想法。
「還有時間考慮,妳好好想一想再做決定。」
健次疊好餐具準備端去廚房時,忽然停下腳步,讓視線落在方才翻到新的一頁的桌曆上。
「今天就八月份了啊。妳們的生日快到了呢。」
目送丈夫和兒子出門的背影離去後,我站在玄關口邊撫著肚子,抬頭仰望天空。
太陽已經高高掛在天上。想著眼前的太陽,就是過去曾經把故鄉的海岸染成一片紅的那顆太陽,我不禁有種神奇的感覺。
一陣鐵鏽的臭味掠過鼻尖。
二十七年前的八月,不知道我是如何來到這個世上?
我那母親是否儘管笨拙,仍灌注了滿滿的愛給我?
不知為何,一直以來我拚命不去回顧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從腦海裡閃過。
第一部 於伊予市
1977年8月
我從沒想過要有什麼小孩。
我怎能生下身上跟我流著相同血液的人?
在街上看見母子身影時,我只會覺得厭煩。
明明如此,我卻做了好幾次自己有小孩的夢。
每次夢見的都是女孩。
我走在前頭,女孩拚命地在後面跟隨我的腳步。我緩緩回過頭,溫柔地呼喚女孩的名字。
惠梨香,快過來──
夢裡不見另一半的身影,也沒有其他小孩。
總是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惠梨香。
當初為什麼會把女兒取名為惠梨香?夢裡的我總是差一點點就快要想起答案。
儘管想不起來,惠梨香還是人如其名,十分惹人憐愛。
惠梨香是個如夢似幻,但個性堅強,而且願意對我展現愛意的體貼女孩。
越智美智子非常討厭自己的名字。
從小學一年級開始,班上一定會有一個叫美智子的同學。當認識名叫「美知子」的女生時,光是「智」和「知」的差異,就讓美智子羨慕得全身顫抖(註1)。
在美智子出生八年後,也就是一九五九年,正田美智子女士與明仁親王(註2)結婚。
美智子八歲時在電視上看到的成婚遊行畫面,至今仍記憶猶新。美智子甚至依稀記得當時內心的驕傲感,但在那前後日子裡,班上的男同學越來越常開玩笑地叫美智子為「小美美~」、「美智子皇后」,過分一點時還會被叫成「灰姑娘」,使得美智子變得怨恨起自己的名字。
讓美智子感到最難受的是,新聞報導中的「美智子皇后」散發出華麗的氛圍,與美智子自身的境遇有著天壤之別。
美智子在距離愛媛縣宇和島市中心,往北走約十公里遠的吉田町出生長大。吉田町是一座人口約兩萬人的小城鎮。
吉田町環山面海,美智子不曾擔心過沒地方玩耍。她的朋友算多,周遭的人對美智子也都抱持著開朗孩子的印象。
事實上,美智子在學校裡是個外向的孩子。她就讀的陶南小學坐落於吉田灣的凹陷處,經常會聽到因發生地震而可能引發生海嘯的危險警告,但平常時候多虧瀨戶內海呈現海面無波的特有狀態,所以總是一片安穩祥和的氣氛。
如此靜謐的小學裡,總會聽到美智子的響亮聲音。尤其在低學年時,即使因為名字遭人捉弄而感到內心受傷,美智子還是能靠著男生也自嘆不如的開朗,大聲反駁回去。
在同年級的女生大多會以姓氏「○○同學」來稱呼男生之中,美智子不論對哪個同學,都是不加上姓氏而直呼名字。對美智子來說,直呼名字比較自然,也沒有男生討厭被美智子直呼名字。對於美智子的這般態度,也有女生覺得帥氣而感到崇拜。美智子身邊總是圍繞著一群朋友,而美智子總在人群中間笑得開懷。
不過,那是只有在學校時才會看到的光景。學校裡的同學們想必無法想像美智子在家中的模樣,而家人肯定也會對美智子在學校時的模樣感到意外。
每到黃昏,街上就會傳來童謠〈晚霞漸淡〉(註3)的旋律,那是美智子最怕聽到的旋律。「討厭,再不回家就要挨罵了。」同學們嘴裡會這麼說,但臉上的表情總會變得放鬆柔和。同學們的家裡肯定有熱騰騰的飯菜等著他們回來,然後一家人圍著餐桌吃飯。
美智子家同樣也會準備好飯菜,但不會有圍著餐桌吃飯的場面。用餐時間身為國中老師的父親會在客廳上座盤腿而坐,母親和美智子,以及同住的祖母則會被要求跪坐,這讓美智子痛苦不已。
用餐時,基本上只有父親說話的份。父親總會大談自己學生時期有多麼勤勉學習、教師是個多麼值得尊敬的工作、賺錢有多麼辛苦,以及一家人是靠誰才有幸享受現在的幸福生活。
大致說過一遍這些關於自己的話題後,父親接著又會喋喋不休地說起每次都一樣的話題。日本未來會變成什麼樣的國家、世界接下來會如何改變,以及「以後不再是因為身為女人就能天真過活的時代」。
父親總是看似得意地說著美智子不知道已經聽過多少遍的話題。對於父親說的每一句話,祖母總會表現出佩服的模樣,母親則總是一副靈魂早已出竅的模樣聽著父親說話。美智子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做出反應才好。她沒辦法像祖母那樣稱讚個不停,也做不到像母親那樣堅持佯裝沒聽見的態度到底,最後變得只能做出「喔」、「嗯」這類討不了父親歡心的回應,導致弄僵餐桌的氣氛。
基本上,不論任何局面,父親的發言都只會是針對美智子。每次只要覺得美智子的反應不討喜,父親一定會扳起臉來。
「妳到底有沒有認真在聽!」
「嗯,有啊。」
「注意妳的態度。」
「是,我有認真在聽。」
尤其是喝了酒後,父親對美智子的態度更是嚴厲。有必要嗎?現在又不是戰爭期間……美智子當然不敢這麼說出心中的不滿,她只能一邊掩飾雙腳發麻,一邊不停地在心中發揮念力期望快點結束。
不論什麼狀況,祖母一定會支持父親的發言。
「沒錯,小美,妳一定要好好聽爸爸說的話。在奶奶那個時代,比現在嚴格多了。我們根本不被允許和爸爸一起吃飯,也要等到最後才能去洗澡。只要有一點點姿勢不正,大人就會用長尺毫不留情地用力打我們的背。妳都不知道那時代有多嚴格。」
對於祖母的發言,母親也沒有要理會的意思。全家人當中,只有母親一人呈現低溫狀態,不曾流露出情感。「妳給我好好訓一下小孩!」只有在父親這麼發出命令時,母親才會訓誡美智子,但在這種時候,母親也只會單純順著父親的發言說:「爸爸不是也這麼跟妳說嗎?」
母親簡直毫無主體性,表現得彷彿其存在意義就是不要惹得父親或祖母生氣。
就這點來說,美智子還比較喜歡會照著自我意識發言的父親和祖母,哪怕發言內容不合理到了極點。
美智子不曾挨過母親的罵。
基本上,美智子根本沒有與母親交談過的記憶。
當然了,在日常生活中,美智子與母親會有很多對話,但美智子不記得母親曾向她表達過心情,美智子也從未有過想要向母親提出訴求的想法。
如果美智子記得沒錯,那時她應該是小學三年級。「請同學們把平常很想對媽媽說些什麼,卻因為難為情而說不出口,或是不好意思開口問媽媽的事情,寫成作文吧!然後,趁這個難得的機會,我們就在教學觀摩那一天來發表作文。」在學校聽見老師這麼說時,美智子完全說不出話來。
在那之後,美智子針對母親思考了好幾天,但她根本沒有什麼話想對母親說。「媽媽愛我嗎?」美智子確實有過這樣的疑問,但對美智子來說,這個疑問已經變得過於理所當然,所以不會讓她覺得特別煩惱。
不過,重新拿出這個問題自問後,美智子不禁有種站不穩腳步的奇妙感覺。美智子感受得到對強勢的父親來說,自己確實是他的女兒。對母親來說呢?美智子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當然了,美智子不可能真的跑去這麼詢問母親,最後只能寫出一篇內容不痛不癢的作文。好巧不巧,觀摩日那天老師偏偏點名了美智子。假使字典裡有「教學觀摩時應為母親朗讀之作文」這個項目,那麼美智子朗讀出來的作文肯定與該項目的解說內容一字不差。美智子回頭一看,發現母親也在臉上浮現笑容,做出「教學觀摩時母親應有之表情」。
美智子忽然感到背後一陣涼意。
這個人究竟是誰?
平常的那個疑問化為不同的語意,從美智子的腦海掠過。
序章
八月總會飄來母親的味道。
好幾年來,我一直假裝沒有察覺到這件事。直到某天,我才不經意地發現原來自己是裝出來的。
我連日期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在五年前的八月十四日──
歷經超過三十小時的難產後,小嬰兒誕生來到我們身邊的那一天,助產師把小嬰兒輕放在我的胸口時,我用力吸了口氣嗅著小嬰兒的味道。
我聞到了一股像砂糖溶在水裡時的香甜氣味。「小嬰兒的味道。」獨自這麼低喃一句後,我緩緩伸出手打算撫摸仍溼答答的髮絲時,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從香甜氣味的深處飄來。
強烈的厭惡感湧上我的心頭。
「怎麼了嗎?」
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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