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攝影師?」看kingsize的攝影包。
「……嗯。」
「取材?」看三花貓。
「……是的。」
「個人攝影展覽?」看自己的店面。
「如果可以的話……想著您這裡是『貓咖書吧』,主題剛好是和貓咪有關,所以……」淡采籬說的話,前言不搭後語。
他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究竟要表達什麼。或者說,被自己草率的想法嚇了一跳——要在這裡就地解決攝影展嗎?
「這樣啊。你也看到了,我這兒其實就是個單純書吧。」
店主窩在角落的懶人沙發裡,肥貓對潔癖發動了死皮賴臉攻勢,現在正蜷在他的腿上打呼嚕。
在他對面正襟危坐的淡采籬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點了點頭:「……嗯。」
他不瞎,這地方目力所及到處都是書,連每層樓梯中間也都挖空了當作書架。
「樓上也是,面積大點,有好幾張沙發。」男人附加說道。他膝蓋上的中華田園串兒老母三花就是這「貓咖」裡唯一的貓。
淡采籬欲言又止:「那……」
「覺得奇怪?」店主有一下沒一下地撓著貓下巴;這隻串兒三花的毛有點長,修長的手指被沒進去大半,「反正是個書吧,當時懶得想太多,朋友覺得沒名字不太像話。正好三花兒是貓,我算是個怪咖,就這樣,貓咖書吧。」
看來這個人是真的懶得起名字,三花貓的名字就叫三花兒。
淡采籬又訥又訕訕道:「嗯,還……挺有意思的哈。」
「現在是這座城市的旅遊淡季,客流量不大,書吧這邊固定的常客倒是有,但也不是很多。也就是說,你要做好展出沒有人看的心理準備。」
淡采籬的眼睛亮了:「沒關係的!」
比起無人問津,他可能更懼怕人多得過分。
「但是我有關係。這小地方房租也不便宜,三花兒老了,吃糧也講究,我可不打算做公益,白白提供場地。直接點說,有什麼回報?」
「內外景約拍選片三十張以內精修附贈底片,費用全免。」
淡采籬沒過腦子就一口氣嘟嚕出了一長串。
直到沙發裡的人大笑起來驚醒了貓,淡采籬才發現自己不是躲在後臺冷冰冰地語音輸入打字回覆,臉蹭地一下子漲紅了。
「抱、抱歉!我……我可以拍您嗎?」
淡采籬的腦中閃過戀愛腦漫畫小說和偶像劇的經典臺詞暴躁版——「艸,我他媽的到底在說什麼玩意兒!」
他居然只記得自己是一個攝影師,句句話不離本行。
「啪我?」半張臉埋在高堆領底下,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店主伸展開了肢體,慢悠悠地站起來。身上的針織毛衣很寬鬆,反而襯出腰線的修長流暢。他主動湊近,淡采籬看見他右耳有一顆極簡風格的銀色耳釘,很小,不扎眼。
店主抬手打了一下淡采籬的帽檐,「你應該是直男吧?Mr. 彩禮。」
「啊?不是……您是……抱歉!我那什麼……您知道我?也不是,那個馬甲我已經……」
淡采籬咬了下嘴唇,正了正自己頭上戴著的鴨舌帽。
淡采籬,名字雖然娘氣,但本尊是個古早日系校園少女漫畫女主角,哦不,是女主角心目中憧憬的那種陽光學長型直男——大約是上高二那年,獲得了這個定語超長的頭銜。
出身於知識分子的家庭,家境還算寬裕,所以允許了他在大學期間兼職自由攝影師,畢業之後也以此謀生,是個小有名氣的網紅攝影師,馬甲是Mr.彩禮。
Mr.彩禮的風景靜物類作品拍得很唯美,構圖、色彩和光影處理得不能再精妙,簡直就是教科書式的範本。
但是他幾乎從不創作純粹的人像作品。而是把人當做是一種更靈活的布景道具,融進靜物之中,為整個構圖服務,去表達主題。
為什麼不創作和人相關的主題呢?
「沒有遇見哪個人身上有想讓我定格的感覺,非用鏡頭記錄下來不可的那種。」
這是他給自己的答案,也提出了下一個問題:
他要尋找的那種感覺是真實存在的嗎?
這個問題還沒有解決,新的問題又誕生了。
雖然照片很漂亮,投稿給文藝雜誌作封面或者賣給平面設計作為素材都十分順利,投寄作品參加國家級別以上的獎項評選卻總是石沉大海。
——照片中缺少靈魂。好的作品只需驚鴻一瞥就能讓人念念不忘,而他能只給人片刻而短暫的觸動,這種「驚鴻一瞥」其實是平庸至極的。
淡采籬意識到自己陷入了瓶頸。
於是開始了一邊旅行一邊拍攝,依然日常更新著主頁相冊,沒有人發現他正在尋找突破口這件事。
粉絲的回覆往往如下—
<不會吹彩虹屁,只會說好看!!!!!!什麼神仙[流淚][流淚][流淚]>
<樓上你感嘆號太多了。太太太太太太太好看了吧!!!!!!!!!>
<博主你好,在下新粉,求一個機型參數。[抱拳]>
<樓上新來的不看評論嗎,熱評第一條啊。>
<有沒有哪位顯微鏡粉能看出彩禮大大在哪裡取的景啊[下跪]>
<彩禮先生請鮑照!Q市求偶遇!>
信件箱也塞滿了—--
<[網頁連結]大大這個p3可以授權商用麼?>
<博主接約拍嗎?>
<朋友新開了一家民宿,就在S市,彩禮大大可以幫拍宣傳圖嗎?不惜酬勞!——附[地址]>
作為一個需要攢錢買房賣身娶妻的當代有志青年,不傷天害理能掙錢的活當然會接。
淡采籬對待業務認真勤懇,一點網紅攝影師的架子都沒有,要求約拍的對象往往會求合照,有些自拍合影不經意散布到網路上,很快又吸引了一大波顏粉。
<結婚一定要彩禮[doge][doge][doge]>
<這是模特轉型攝影師吧!>
<彩禮大大下一站去哪?約約約約起來!>
甚至後來有回覆求約私房照的,還有直接要求拍完打一炮來免單的……不一而足,有男有女。
Mr.彩禮一開始還能嘻嘻哈哈「翻牌」回覆一個:你,片,反。後來發現實在不對。
被謔稱為「長槍大炮」的攝影家當似乎有了別的不可言說的意味。
淡采籬是個自重的人,卻也頂不住作妖的風言風語。
就像攝影技巧嘩眾取寵掩飾了表達內涵的空洞迷茫,無中生有的人品缺陷無限膨脹,如同發酵的麵糰裹挾了一切閃光點,窒息其中。
然後是各種所謂扒皮和私生活黑料,鋪天蓋地而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固守金身二十來年,到底是什麼時候讓初中同學去做了個人流。
最終網紅死於網紅。
他把自己經營了四五年,擁有大幾十萬粉絲的 Mr.彩禮帳號銷掉了。
重新申請了一個,ID 叫東籬手把雜牌酒。
只發一些稀稀拉拉的日常,比如吃了什麼蒼蠅小吃攤子,喝了什麼當地產的雜牌啤酒,路遇的貓貓狗狗之類。還有第二天早上起來就刪掉的深夜一喪。這個號只有幾百關注,都是些被時代拋棄的小文青兒在評論裡有一搭沒一搭地隨便聊聊,關於被生存壓榨的支離破碎的生活,偶爾抒發一下對這個社會遊民博主的羡慕。
他們叫他「酒爺」,把他當做現世的陶淵明,是最沒有實際用途的精神寄託。
事實上,這個「精神寄託」隱退於網線之後,得到的並不是桃源,而是山重水複——沒有了「 Mr.彩禮」這個大紅大紫的馬甲,沒有了陌生人的哄鬧和喧嘩,拋去了一切粉飾,瓶頸還是瓶頸,低谷還是低谷,終於各自露出了本來面目,他需要重新去適應。
或者說正視曾經的不以為意——瓶頸確實很窄,低谷確實很深,他走了那麼多地方,卻走不出去。
「平庸」是體內的怪物,不必張牙舞爪,在波瀾不驚中將人慢慢吞噬才最令人恐懼。
淡采籬認真思考過,認為自己其實並不害怕「平庸」本身,如果「本身」就是「平庸」的話。
他只怕「本身」還沒有被發現,紛繁的假象就被他人匆匆定格,只留下虛浮的噪點,註定是一張廢片。
就像「Mr.彩禮」,人們視線焦點的網紅攝影師,甚至被吹捧為構圖天才——不過是他瓶頸期破綻百出的自我安慰而已。
踐踏無可厚非,活該被人遺忘。
遺忘既是死亡也是新生。
淡采籬暫時還沒有開天闢地的本領,只能寄希望於黑歷史儘快銷聲匿跡,所有的人都是七秒記憶的金魚。
可惜,「金魚只有七秒的記憶」只是一個謊言。
在這種勉強能排上線的旅遊小城,萍水相逢的書吧店主認出了他,還記得那個該死的馬甲。
可能……被記住的只有黑歷史吧。
對方似乎一眼就看透了前網紅攝影師腦子裡浮現的傷心往事,輕描淡寫地說:「嗯,我知道。很可惜啊……差不多銷號一年了?」
沒有回答。
「放心,我不是網上那種亂七八糟的粉絲。咳,雖然也不是什麼正經人。」下意識地轉了轉右耳的耳釘。
「不,我覺得您……」淡采籬抬頭,本就瘦高的男人身上的線條被視角拉得更加頎長,精緻卻乾淨俐落。
他對淡采籬分明是自來熟的態度,但是身上總有一種似有如無的冷氣讓人敬而遠之。
拋開那張迷惑性很強的臉,淡采籬估計他的年紀在三十歲上下。
男人是泥做的嘛,三十歲的男人通常已經經歷了一番捶打揉搓,逐漸瀝去多餘的水分,但是還不至於完全風乾,保有鮮潤的心和堅硬的軀殼,剛好能夠支撐自己從泥淖中站起來——這就是淡采籬對「而立」的理解。他從面前的男人身上看到了脫胎自泥淖的痕跡,還有些濕漉漉的鮮活感——這個人有故事,恰好不長不短。
想起剛剛脫口而出的話:「我可以拍您嗎?」
淡采籬想,或許自己的潛意識已經對這個人提起了興趣。最想要定格的感覺,或許就是最難以定格的。流動的東西,自然生長的東西,適度的距離感,似有如無的歲月,氣息,味道……全部。他第一次想用二維的照片去展示一個人的全部。
這樣的男人還有點介於禁欲和撩撥之間的慵懶氣質,分明是理想型的小女生殺手,怎麼偏偏是個gay佬。
淡.直男.網傳百人斬渣男實際總被劈腿,還是處.采籬自顧自地惋惜了一下,完全沒意識到如果對方是個「正經人」,自己的競爭壓力將會指數級增加。
「我覺得您……」這個空白,淡采籬一時半會兒只能用「是個好人」填上。他不想莫名其妙地給別人發「好人卡」,只好跳過自己親手挖的坑,「您是怎麼知道我的?那個……前馬甲。」
「接著。」店主從帳臺底下掏出了一罐啤酒,拋出一道計算精準的弧線。
「之前看過你拍的一個彩虹主題系列,那個應該是行銷號盜圖蹭了特殊話題的熱度火起來的,因為打了相關的tag。我們這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你的個人照片洩出之後還有不少人有過那種想法來著。就那種……咳,會不會嚇著你了?」
淡采籬:「……」
小場面,小場面,不就是gay佬們yy嗎。
Mr.彩禮之前什麼沒見過?
淡采籬佯裝淡定,一不小心把易拉環掉進了罐子裡,若無其事地嘬了一口,打岔技術極爛:「……這是什麼牌子的?」
「鹿。」
「本地的牌子嗎?路上沒看見商標廣告什麼的……」
淡采籬才發現易開罐上的字他一個都不認識。有些是拉丁字母,還有些奇形怪狀的俄語字母。
店主隨便笑了笑:「中東歐老毛子的牌子,朋友人肉從國外背回來的。」
淡采籬一怔,想起眼前這個人「並不打算做公益」,也並沒有說這罐寶貝啤酒是白請自己喝的。
「——話說回來,不如我給您打工抵帳吧?借用場地的費用還有……」
他再次語塞。
住宿問題。
「嗯……店裡的事情比較枯燥,忙起來的時候有朋友可以來幫忙,暫時也不缺人手。對了,隔壁民宿倒是缺個……」
「no problem!我做什麼都OK!」
淡采籬熱血沸騰地站起來,彷彿即將邁出通往終極理想的第一步——其實就是當個臨時工壯勞力。他對面的三花兒聞聲,懶洋洋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兒,又十分嫌棄地別過頭,換了個姿勢把自己埋在沙發裡,留給淡采籬一個渾圓如球的背影。
淡采籬比店主高那麼四五公分,對方不得不抬起下巴看他。
那目光簡直更甚於居高臨下。
淡采籬緊張兮兮,時刻準備著接受東家的挑剔。如果他有尾巴,這個時候一定搖得把地都掃乾淨了。
「那……」店主的下巴縮回衣領裡,像是低頭沉思著什麼,「能試著學狗叫一聲嗎?」
他的語氣讓淡采籬深信,這個無厘頭的要求就是明文規定的入職測試,就像把簡歷提交給HR,面試官再要求一遍「請陳述一下你的相關工作經歷」一樣平常而且合理。
為了拿到offer,淡采籬沒有任何心理包袱:「……汪嗷?」
三花像是花皮球被人猛地拍了一下,一下子從沙發上彈跳起來,躥上樓梯,瞪大了眼查看這屋子裡哪兒來的野狗。
店主對三花貓得意洋洋的表情告訴淡采籬,就是你了。
這是一個有點惡劣的玩笑,淡采籬在心裡把剛剛差點發給他的好人卡默默揣了回去。
「身分證給我,隔壁民宿老闆娘是我房東,我先安排你住下吧,其他的事情我們明天再慢慢商量。」
淡采籬沒有異議,乖乖掏出了身分證。
「我叫季寒酥,季節的季,」對方在接身分證的時候也伸出了另外一隻手,
這是來自新任東家的「請多多關照」,淡采籬戰戰兢兢地輕輕握了上去,絲毫不遜色於訓練有素的哈士奇。
這隻手和他想像中一樣涼薄。
「寒酥是雪花的意思。」季寒酥還是隨意笑著,領他上樓。
樓上的面積確實大了不少,像季寒酥說過的那樣「有好幾張沙發」,還有若干綠植和落地燈、小書桌……用書架和綠植自然分隔成半封閉的小空間,燈光柔和了鮮明的色彩,像是地中海的黃昏。最靠裡隔間的沙發上蜷著一塊羊絨毯,小方幾上趴著一本書脊朝上的書,旁邊還晾著一個馬克杯。
淡采籬猜測這就是季寒酥下樓前待的地方。
沙發後面是占據了一整面牆的書架。季寒酥徑直朝著書架走過去,伸手去取兩本書之間的杯,整個書架被帶著翻轉過來——原來這是一整面牆的立體模擬畫,門框剛好成為了「書架」的一部分,門把手則被偽裝成了一個原木杯子。
淡采籬目瞪口呆,跟著他「穿牆而過」。
所謂「隔壁民宿」,真的只有一牆之隔。
「靠書吧這間是我的臥室。」季寒酥簡單介紹。
床墊直接放在地板上,有個四四方方的大衣櫃,除此之外再無冗餘的裝飾,狹窄昏黑,只有兩扇對立的門是主體,這間臥室如同銜接書吧和民宿兩個空間的一個蟲洞。
從蟲洞裡鑽出去,是一段轉角結構的走廊;這棟建築物的結構就像迷宮一樣,淡采籬跟著季寒酥兜兜轉轉,經過了客廳、廚房、好幾間客臥,最後在又一扇門前停下了。
季寒酥輕輕敲門:「珞珞,珞珞?」
「老子勾線呢!安靜等五分鐘!」吊高了嗓門,聲勢可以隔山震虎。
「生理期遇上截稿。」季寒酥聳了下肩膀。
五分鐘後,人模鬼樣的姑娘頂著爆炒八爪魚一樣的梨花頭開了門,張口爆粗:「季寒酥你他媽是要活活嚇死我,還以為編輯找到老家來了。」
「不是編輯,是免費看門的。」
季寒酥閃開身,淡采籬適時露出一個流浪多時的大型犬極具欺騙性的「我很好養活」式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