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顧以東窩在咖啡館的角落，指尖在筆電上劈里啪啦地飛舞著，在蒼白的 word 中種下一個又一個方塊字。
陽光透過窗簾熨在桌上，小說封面的燙銀線條隱隱閃動著光。
咖啡館裡漂浮著各式對話。顧以東摘下眼鏡，揉著鼻樑嘆氣，無奈地接受這裡已經成了文青、業務跟學生暢聊的地盤，不再是適宜他靜心寫作的地方。
寫作進度已經完成，他只是在擬稍後活動的講稿，顧以東按下存檔鍵，將電腦切成休眠模式後，往椅背一靠，開始滑手機。
再次確認了地點跟時間後，顧以東加點了份帕尼尼跟拿鐵，邊咀嚼著起司多到搞不清味道的輕食，邊回著編輯的訊息。
（LINE私訊）是的。
（LINE私訊）我知道，我不會遲到。
（LINE私訊）我就在對面的咖啡館，走過去只要十分鐘，真的，不會遲到的。
拿鐵的拉花因為搖晃，圖樣已經有點散開，分不清是葉子還是心臟，味道依舊柔和。顧以東瞇起眼享受短暫的休息時光，繼續腹誹著所有令他不滿的一切。
例如新書發表會辦在週六的下午三點，他感覺出版社為了避開工作時間已經盡力了，但、下午三點？拜託，看看外頭腳步匆忙的人們好嗎？
但想著想著，顧以東又覺得這其實不關自己的事，畢竟不是他的新書發表會。他斂著眼神看著新跳出的訊息視窗。
語氣那樣的輕軟和煦，像是朝陽又似雨滴，不甚在乎地越過他人防線，卻又不招人厭。
（LINE私訊）你到了嗎？要不要在開始前討論一下稍後的對談？
顧以東呵了一聲，從包裡拿出酒精，消毒雙手後回覆。
（LINE私訊）好啊，午時午後咖啡館，等你。
💬
十分鐘後，顧以東被響起的門鈴聲吸引住，望向門口。
剛剛進門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拇指將棒球帽往上推了幾公分，年輕又有朝氣地笑了下，神情顯得有些靦腆，瀏海因為汗濕而有些扁塌，但他不是很在意似地只是鬆鬆抓了兩下，便大步流星地朝顧以東走去。
顧以東將食指輕點在嘴角，似笑非笑地哼了聲，瞇起一雙桃花眼掃視對方，為了顯示自己的大度而主動伸手跟對方交握了幾秒。
電風扇被隔壁桌的客人撞到偏移，一陣風恰好往兩人的方向吹來，將桌上的書翻過幾頁，落在了推薦序的部分。
──推薦序，顧向南。
顧以東輕笑著把書闔上，小說封面印了朵盛開的曇花，無數的燙銀細線墜落，似雨滴又似幻影。
少年啊了一聲，對著顧以東拿的小說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像是詞窮般，最後成了空蕩蕩且輕飄飄的一句，「你有帶來啊？」
「是啊，你還欠我一個簽名呢。」顧以東也很大方，順手從包裡翻出簽字筆，跟書一同遞給少年。
少年的字恰如其人，帶著些許隨性卻仍顯端正，安安穩穩地搭在扉頁的一朵曇花旁，適合到讓顧以東忍不住發笑。
多了一人後，原本的雙人座便稍顯擁擠，顧以東起身跟店家詢問，換到了靠窗的沙發座。
從左手邊的落地窗望出去，正巧就是一家書店，而店外早已高高架起今日活動的海報。
《月下盛開的流星雨》──新書發表會
辰曦X顧向南 對談。
顧以東移回視線，看著座位對面，名字與個性一般爛漫，笑得無辜的少年──三祈文學獎最年輕得主，辰曦，今天新書發表會跟對談的主角。
這讓他端起營業用笑容，一雙桃花眼閃呀閃的，看不出有絲毫惡意。
「你吃飯了嗎？還是要先點餐？」
羨慕跟嫉妒，是創作者一輩子的課題，顧以東總是這麼認為。
辰曦愣了會才點了點頭，像隻慢半拍的小動物。他開始翻閱桌上的菜單，指尖跟著品項移動，繼續跟顧以東搭話：「等等的對談，我在想……啊、是不是先點餐比較好？」說完又自顧自地笑得很不好意思，接著跑去櫃檯點餐。
等到再次入座時，晨曦先前好不容易整理好的瀏海，又亂成了一綹一綹的髮絲。
顧以東想笑，又覺得這樣不太好，便抬眼示意對方，指尖點著自己的額角，想提醒對方整理一下儀容。
辰曦卻誤會他的意思，一手撐著桌面，另一手越過餐桌，按在顧以東的額角，聲音輕輕的：「怎麼了？你頭痛嗎？」
顧以東嘴角抽了下，微微側過頭，避開對方的接觸，彎了彎嘴角：「你的瀏海亂了，發表會前記得整理。」
辰曦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笑著把瀏海撥整齊，小聲地解釋著：「前幾天剛剪了頭髮，現在總動不動就翹。」
「沒事。」顧以東從包裡翻出一罐髮蠟，開蓋沾了些許後，幫辰曦整理瀏海，結束後他將髮蠟順手遞給對方，「這樣就好了，剛好這罐只剩一點，不介意的話。」
「啊、謝謝！」辰曦頓了一秒，才意識到顧以東說了什麼，眨了眨眼收下了那罐紅色的髮膠。
大概是在冷氣房裡待久了，顧以東本身體溫偏低，就算髮膠握在手上有陣子了，瓶身還是有些冰涼。
似乎來了什麼網紅名人，店內的人群一下子吵鬧了起來，熙熙攘攘地聚在門口。辰曦與顧以東對看一眼，決定離開，直接前往書店，畢竟書店內也有休息室可以讓他們進行交談。
走到一半，顧以東像是想起什麼，抽出了胸前口袋的錄音筆，向辰曦揮了揮，「對了，我習慣將對談、會議等等過程錄下來，你會介意嗎？」
辰曦搖搖頭，但露出了微妙的表情，「是不會，但……我其實不太會做這種事，所以有點覺得……神奇？」
「是嗎？」顧以東戴上了單邊耳機，笑了笑，眼角有著淡淡細紋跟淺疤，相襯之下像朵花，一下就讓辰曦看晃了眼，「有機會的話，也許可以試試？挺有趣的，回顧一下過去，既丟臉又新奇。」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邊吃著主辦準備的小點，邊聊著不著邊際的話題。
沒聊多久，主持人就走進來提醒他們活動即將開始，讓兩人前往座談會場地。此時現場已經聚集不少讀者，甚至有人在見到作者時發出了驚嘆聲。
大多數的目光都聚焦在辰曦的身上，畢竟是出道以來第一次辦發表會，而在此之前，他的作品已經累積了不少忠實粉絲，但也有許多人在看見顧以東後目不轉睛。
以經歷來說，辰曦確實更為亮眼，不僅年輕又有才氣，而顧以東大了辰曦十歲，獎項是有的，卻沒有特別突出。
但顧以東好看。
顧以東是真的好看，得獎照片公布時甚至曾引發不小的騷動，一整列都是「這年頭長得不好看，都不能寫作了」、「被寫作耽擱的偶像」、「長這樣還有才華，上天果然是不公平的」等諸如此類的留言。
要說才華，顧以東當然也是有的，但寫作這種長處，扔進人群裡，一下就被淹沒了。他不特別天才，也沒特別年輕，最後大家就只記得那個特別帥的。
顧以東倒不怎麼在意，畢竟長相也是天賦之一。對於一名手上抱著辰曦新書的讀者，在見到自己後，亮著眼換位置到自己面前這件事，感到十分滿意。
辰曦沒注意到這些細節，有點慌亂地向來場的讀者致謝。
辰曦整體帶著鄰家少年的生嫩感，很得人喜愛，而舞台的另一端則畫風丕變，顧以東悠閒地斜靠在高腳椅上，剛脫下的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而背心襯著腰身曲線，更顯腿長。
看上去不像是對談者，反倒更像是來踢館的，甚至就連主講者都明顯因此手足無措，他也一副不打算搭理的態度。
主持人的經歷老練，對顧以東的表現倒沒多說什麼，畢竟許多創作者都有自己的小脾氣，加上文人相輕也不是什麼罕見的狀況，便向辰曦丟了幾個問題，很快地就炒熱了氣氛，開始今天的活動。
「欸那我個人是比較好奇，當初辰曦為什麼會邀請顧向南來為自己站台呢？兩位平時有私交嗎？」為了讓活動順利進行，主持人除了向讀者介紹辰曦之外，隨後將話題帶至顧向東身上，以開啟這次的活動主題。
辰曦笑著看了眼顧以東，舉起麥克風開口：「因為當初參加三祈文學獎時，對向南有印象，平時在臉書上也偶有交流，我想就邀請看看，我很開心向南願意答應這麼唐突的邀約。」
「啊──是這樣啊，那向南為什麼會答應辰曦的邀請呢？」主持人順著話尾，將問題拋給了顧以東。
顧以東似笑非笑，看著台下的讀者掀了掀唇，單看氣勢還以為今天是他的新書發表會，而內容與氣勢一樣銳利。
「沒，就那年三祈文學獎，我得了第三名，辰曦得了第一嘛，我記到現在。」
主持人一聽，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乾巴巴地哈了聲說「真是幽默」，心裡整個警鈴大響。
等等，沒人說顧向南討厭辰曦啊？這反應是怎麼回事。
辰曦似乎也有點尷尬，乾笑著不知道怎麼接話，空著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撓著手背。
而顧以東只是自顧自喝了口茶，噙著淡笑，環視會場，小小的惡意在心裡沸騰。
三祈文學獎？我們第一次見面可不是在那場頒獎典禮上。
💬
（LINE群組）羊邀請辰曦加入群組
（LINE群組）辰曦加入聊天
顧以東看著群組的新通知，一時間有種「這天果然來了」的感覺。前陣子各大書展紛紛開辦，許多作者的新書相繼出版，當各種宣傳、新書發表會都告一段落後，人際關係便像線一樣纏在一起。
像辰曦這樣剛得獎、出新書，又還沒加入任何圈子的人，正是炙手可熱的時期。雖然每年都有得獎的新人，但放棄寫作的作者也多，最後數來數去都是幾張熟面孔。對於認識新人，大家顯得充滿熱情，可攀比心也同樣滋長著。
邊認識邊篩選著身邊的人，創作跟交際都是不可省下的功夫。
當顧以東還陷在自己的思緒時，辰曦已經發了第一則訊息。光用看的，他就幾乎能想像對方的樣子，有些侷促生澀、緊張尷尬。
討喜的樣子。
（LINE群組）辰曦：大家好，我是辰曦，請多多指教。
群組太久沒有新人加入，其他人大概是閒著發慌，全用著不是自己長相的頭貼跟名字，亂頂替身分自我介紹，在辰曦挨著打完招呼後才揭曉正確答案。
顧以東倒沒加入這場混戰。一來嫌麻煩，二來前陣子新書發表會上，對方的表情著實有些難看。
雖然對於那失禮的對應，自己並不是太後悔，某方面來說甚至稱得上愉悅，但也沒興趣再去跟人拉近關係或搭話。
這時群組的氣氛一下熱絡到有些失控，幾個剛交稿的作者大概是想舒壓，提議約個飯認識一下，而辰曦也異常爽快地應了。
到這地步，顧以東是真的不想管了，這種一群人起鬨辦聚會的事情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反正人一多就難對上時間，熱度也會隨時間遞減，最後常不了了之。
他想了想，覺得大概沒自己的事，顧以東放下了手機，繼續屯稿。差不多要將修好的大綱寄出給編輯，再看下一部作品的狀況。
近年來改編電視劇的小說跟漫畫作品變多了，有好幾家出版社也專盯著這股風潮。編輯說公司有意推薦影視合作這塊，所以希望顧以東書寫時，能將這部分也考量進去。
顧以東本身對這塊本來就蠻有興趣，但沒接觸過相關產業，前陣子修稿時屢屢碰壁，加上他莫名的自尊心，最後一晃眼就足不出門了好幾天，才好不容易將大綱順利修好。
將大綱附檔，點擊傳送郵件給編輯後，他才終於放下心中一塊大石。隨後抱持著類似補償的心態，隨手挑了書櫃其中一本漫畫，懶散地浪費了一下午。
事實上，雖然顧以東走的道路相當正統且傳統──參賽、得獎、出書，但他喜好的文體卻更偏向於輕小說或網路文學，但因為將這類偏好感覺跟群裡的其他作者格格不入，而且顧及網路上塑造的形象並不相襯，雖然他偶爾會在訪談時以開玩笑的口氣說自己也會看同人文，但最終也僅止於此。
每到這時，他不禁懷疑，自己到底是想要堅持些什麼，又是在不滿些什麼；寫出的故事是自己喜歡的，交際的人也多是自己崇拜的，可他到最後卻常常感覺心情像是竹簍裡的水，隨著時間一長，流淌得一乾二淨。
待晚霞透過窗映入房內時，顧以東有些昏昏沉沉地滑著手機，恍惚思考著晚餐要吃些什麼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在群組裡被標記了。
（LINE群組）冬火：@東南西北 你要來嗎？
當初取暱稱時，想著自己本名是顧以東，筆名是顧向南，最後乾脆添個齊全成了東南西北。現在看到這則標記時，顧以東才突然覺得這暱稱似乎有點蠢。
什麼要不要來？什麼沒頭沒尾的詢問啊？
顧以東抱著滿腹疑問往前查看歷史紀錄，才終於了解狀況。
這次聚會的狀況異常順利，正巧碰上大家有空的時期，再加上前幾次約聚餐都流團的怨恨，幾個人很快速地定下了聚會的時間，問著誰要參加。
整個群組人數也不少，幾乎要二三十來人，但一個上回剛好有來參加新書發表會，後來還成天挖苦自己討厭辰曦的人，大概是嫌熱鬧不嫌事大。
這麼多人，獨獨挑了他來詢問。
當時他又沉浸在新買的書裡，手機的通知也關了，於是全群組已讀的時間點尷尬地停在討論聚會的前一刻。
看起來就像是，他看見辰曦的歡迎會後，心情不好地關了群組一樣。
見標記也沒得到回答，一群人有默契地帶過顧以東沒回的事，熱烈地東扯西聊，話題一下又偏掉了。
顧以東一下想起發表會前，對方一頭怎麼也整理不好的頭髮，視線飄盪在桌面的樣子。
考慮到對方年輕了自己十歲有餘，當時的行為是真的有點過分了，顧以東點開訊息欄準備輸入。
（LINE群組）東南西北：@冬火 好啊，時間地點確認了嗎？
（LINE群組）冬火：怎麼現在才回，你剛剛去拯救世界了嗎？
（LINE群組）東南西北：對啊，去找你遺落的智商呢。
（LINE群組）冬火：你說什麼？
見群組氣氛一下熱了起來，顧以東按黑螢幕看向層架。
上頭有他過往參賽所得到的獎項與紀錄，其中也包含了之前新書發表會時提到的三祈文學獎第三名，當時自己跟辰曦都參加了小說組，兩人的距離離得很近。
當時他沒太多感覺，只覺得這小孩生得很高、很稚嫩，再一看才發現眼熟。
還沒取筆名前，顧以東曾用本名參加過另一個文學獎，當時得了小說組的首獎，而辰曦是當年的新詩首獎。
獎項不同，兩人離了也有段距離，顧以東會注意到對方也僅是因為當年的辰曦還只是高中生，一身制服看上去格外顯眼。
直到過了好幾年，兩人都創作了不少作品，顧以東才終於不得不承認，辰曦的才華，以及自己的妒恨。
他熟悉對方行文中的一字一句，每分輾碎了的情感，每個恰到好處的譬喻。
正因如此，他更看不慣認不得自己的對方。
雖然名字變了，但顧以東認為，自己這張臉怎麼樣都不該被遺忘，所以連帶恨上了。
獎項總是差了些，新書總是前後接續出版，自己又總是遲的那一方，在顧以東擅自舉辦的心中競賽裡，自己輸得一塌糊塗。
然後這份不滿又原原本本本的，歸給了辰曦。
「這叫什麼來著……這行為……」顧以東像是想起了什麼，趁熱水把茶包沖泡開來的時候，翻了下前陣子買的小說，然後輕輕地啊了聲，笑起來。
顧以東的笑容很有感染力，笑意從嘴角一下溢開，聲音很碎卻更顯得愉悅。
剛進門的妹妹只覺得自家哥哥很怪，敲了下書桌開口：「媽媽說要吃飯了。」
「喔好，我收一下。」
顧以東按了休眠模式，注視著螢幕中的倒影以及三祈文學獎的獎狀，一下笑了。
之前去場次時，大家都是怎麼稱呼彼此的……？
對，大大。
大大，我是你的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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