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歲高中音樂教師在收到學生時代同伴死訊後,遭遇了一連串非現實性的歷程,不得已陷入往事的泥沼,面對看似將要重生的身影,渴求著關於復活的答案。
作者簡介:
▌張祖銘 Vetoileulpes
University of Sydney 心理學與哲學在讀,文學寫作愛好者。
章節試閱
在我前三十六年的人生中,總共經歷過三段戀情。
第一位,是大學二年級時與我上同一門課的女子。
我主修音樂,她主修數學,但她為了湊夠學分,選修了一門音樂素養。
「原本還以為是個很好拿分的課,卻沒想到會這麼難。」她攪拌著屬於她的那杯咖啡,向我如此抱怨道。
「比數學還難?」我問她。
她尚未喝下咖啡,就已面露苦澀,「難多了!音樂和數學,完全就是兩碼事!」
「那倒是,」我贊同。「數學構築的是理性世界,音樂承載的是情感之海。前者是清晰的,而後者是曖昧的。」
「哎呀,煩死了,煩死了!」她抓起一撮頭髮,總算去喝那杯咖啡。
她最初約我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想方設法去應付音樂素養課需要完成的作業。
有關馬勒第二部交響曲的兩千字賞析論文。
「喂,這寫的究竟是什麼意思?」她用A4紙列印出第五樂章的唱詞,將它遞到我面前。
「這唱的是德語,」我對她說,「Es geht dir nichts verloren,你並沒有失去一切;Dein ist, dein, was du gesehnt,你擁有著,沒錯,你擁有著你渴望得到的一切。」
「你還懂德語?」她揚起她那淺淡的眉毛。
我將A4紙交還給她,「不能說懂,只是專門研究過這段唱詞。」
「為啥要專門去研究?」儘管她極力掩飾,可還是會不時暴露她的東北口音。我也經常對她說,讓她不必如此。可她卻總是覺得,既然來到上海,就不想被人認出她的東北身份。我雖不能理解,但也只好隨著她去。
在她看來,上海是個洋氣的大都市,她不想被人看不起。
「個人興趣。」我回答她的問題。
她額頭很寬,單眼皮,睫毛與她的雙眉一樣稀疏,不過無傷大雅。她留著一頭直直的黑色長髮,化著較一般大學生而言多少有些濃重的妝容。兩隻眼睛下的臥蠶圓潤飽滿,向外隆起。她人極瘦,個子又高,一米七六,與我近乎平行。不管是她的四肢軀幹也好,還是她的脖頸腰部也罷,都向著瘦的極致去發展。若不是去親手體會,真叫人難以相信她的皮膚之下還會有任何肌肉纖維的存在。
她本名叫關梅梅──這也是她後來偷偷分享給我的秘密──至於對外,她則自稱為關采萱。我問她,為何非要另外取個名字不可?她則說,「關梅梅」這名字太缺乏特點,便想要標新立異,遂冥思苦想,起了個「采萱」一名。我又問她,「采萱」二字有何寓意?她回答,這名字聽著文雅。我搞不懂到底怎麼去看人們的名字文雅與否。她以我為例,說我的名字就顯得特立獨行。這下,我大概懂了。
關梅梅──也就是關采萱──將A4紙對折,收進一個紅色皮革的手提袋裡。「這次的作業,看來真得靠你了。」
「可若是我倆寫得一樣,不就是抄襲了?」我說。
「怎麼能算抄襲!」她叫道,「只是讓你為我點明思路,又不是直接拿來照抄。」
我轉念一想,說的也是。
「那就得從第一樂章開始看起。」我很快便進入學習狀態,儘管此時,不過是與她相識的第二天。
前一天在學校食堂裡,我正一個人吃著湯麵,她走過來,坐到我對面的空位上。
她穿著純白的吊帶背心,背心的衣角紮進藍色的寬口牛仔褲裡。
「你,也有在上音樂素養課吧?」她半仰著頭,雙手放上餐桌。
我起初還沒反應,以為是自己聽到了別桌的對話。可她又叫我一聲,我才急忙咬斷吃進一半的麵條,抬頭看去。
我問她說了什麼。
她又重複一遍,「你也是音樂素養課的學生吧?」
我說沒錯。
「這太好了,」她說著,「我也是。」
「是什麼?」我問。
「我也在音樂素養課裡。」
「哦。」
她眨了眨眼,「你可能沒印象,因為你總坐第一排。」
「沒錯,我是總在第一排坐來著。」我從口袋翻出皺巴巴的紙巾,擦掉自己滿嘴的油,一邊擦,一邊說:「因為我主修便是音樂,所以想聽得清楚些。」
「我就坐在你後面。」
我看著她。
「你沒發現?」她又問。
「沒有。」我說。
她瞥了眼鄰桌,又看回我,「既然都上同一節課,那咱倆就乾脆認識認識,你說咋樣?」
我本身對此並不介意,便說可以。
她繼而打探起我的情況。
我們交換了彼此的姓名、所學的專業、以及各自的年齡。對於家庭,她卻避而不談。
臨走前,她請求我明天能否一同出來學習,我就一口答應下來。
由於事先知道是出來討論音樂素養課的作業,我便從宿舍裡帶來了唱片和隨身聽,去年新出的索尼Discman D-J50。雖說是隨身聽,可D-J50的優點便是佔用空間小,其機身僅僅只比唱片的包裝盒要厚那麼一些。
我放入自己用零花錢購買的由克倫佩勒所指揮的馬勒第二交響曲的錄音唱片,讓她與我同坐一邊。我讓她戴右耳的耳機,我則戴左耳。
「第一樂章,是葬禮進行曲。」按下播放鍵前,我向她介紹道。「至於這葬禮的主角是誰,我們就不得不提到馬勒所作的第一部交響曲。馬勒將他的第一部交響曲命名為《巨人》,可說是如此,《第一交響曲》更像是一段奇異的旅程,而踏上旅程的這位主角,或是英雄──在英文裡都是一個單詞,hero──其實多多少少可以被看作是馬勒自己,也可以是我們任何一個聆聽馬勒音樂的人。而《第二交響曲》的第一樂章,就是為這一主角所創作的葬禮進行曲。」
「把葬禮進行曲放在開頭,是挺膈應人的。」她說完,見我有些茫然,便又改口:「讓人感到不舒服。」
「知道馬勒為什麼要把葬禮進行曲放在第一樂章嗎?」我問她。
「為什麼?」
「因為馬勒第二部交響曲的標題,叫做《復活》。」
「所以?」
「復活的前提是什麼?是死亡。人要想復活,必先面對死亡。人死了,才能復活。若是一直活著,就談不上所謂復活一說。」
她皺起她朦朧不清的眉毛,一知半解地看著我摁下播放鍵。
待到第一樂章的餘音平息以後,我按下暫停。「接下來的二、三、四樂章,則是死亡與重生之間的插曲。參加完一個人的葬禮,見證了他的死亡後,我們會做些什麼?」
她想了想,「雖然我沒經歷過,但我認為,我應該會去回憶死去的人生前時的樣子。」
「沒錯,就是回憶。」我說,「當我們見證了一場葬禮,我們會意識到死亡本身。一個人死了,他離開了我們所處的世界,他的存在已成為過去。這個時候,我們的腦海裡,必然會浮現出他生前的音容相貌。我們需要去回憶,我們需要用回憶去提醒自己,他曾經活著。而此時的回憶,大多有喜有悲,波瀾四起,卻仍舊能體現生的美好,值得玩味。這第二樂章,就是回憶。我們一同去回憶那些屬於死者的往事,去回憶他所經歷的一生。」
我們各自用一隻耳朵,去欣賞第二樂章那優美與悲傷纏綿於一起的旋律。由於克倫佩勒的錄音將低音提琴安排到了小提琴手後的位置,與現代常規相反,所以佩戴右側耳機的她大概率捕捉不到低音提琴的演奏聲,而我則掙扎於聽清銅管組的旋律。不過這隨身聽本就不是為了兩人同時使用而設計的,我們也就只好這麼將就聽下去。
第二樂章結束。
為了使她能夠更好理解整部作品,以便完成兩千字的賞析論文,我不得不將每個樂章獨立出來,為她單獨講解。「到了第三樂章,在經過了第二樂章的回憶以後,我們所面對的,是與回憶相比並不那麼美好的現實。在這裡,馬勒借用了他《少年的魔角》中一首歌曲的旋律,以此象徵具有諷刺意味的現實。但這一現實,是我們不得不去面對的。死去的人已經死了,可我們還得活著。這裡所借用的歌曲,原本的歌詞裡講述了這麼一個故事:聖安東尼跑到一條河邊,為河裡的魚兒們進行佈道。他不厭其煩,語重心長地教導魚兒們,不能過於貪婪,只知道一味地進食。魚兒們聽得極其認真,深受教誨。聖安東尼見狀,滿意地離去。魚兒們見聖安東尼走遠後,便四散開來,繼續低頭尋覓食物。」
「太逗了!」她噗哧一笑。
隨身聽為我們播放第三樂章。
「這就是第三樂章,三段體的諧謔曲。我們終要死去,但死前的生活,卻是如此充滿諷刺,如此毫無意義。人們聆聽教誨與勸誡,接受薰陶和啟迪,卻仍舊按部就班,日復一日地重複著與此前相同的模式。這就是生活。馬勒開始質疑,若是我們就這樣死去,那活著又是為了什麼?這時候,我們進入了第四樂章。」
她喊停,讓我稍等片刻,她有些內急,需要去趟廁所。
我說好。她放下右耳耳機,跑去衛生間。我從包裡拿出筆記本,趁這個閒置時間,記下此前臨時冒出的一些所思所想。
當我正要將筆記本收回包內時,她總算不緊不慢地走了回來。
「抱歉,原先進行到哪了?」她坐到我身邊,戴好右側耳機。
「面對無意義的現實,過渡到第四樂章。」
「對,對,咱們開始吧。」
我也戴上耳機,「在看清了現實的真面目後,我們必然會對毫無意義的人生感到絕望。這個時候,一個關鍵人物出現了。」
「誰?」
「純潔的孩童之聲帶來上帝的資訊,它使得我們得到慰藉,不再為無謂的生命而感到恐慌。上帝,上帝就是這個關鍵人物,也是馬勒所給出的答案。人死後究竟會如何?答案就是,我們都會接受到上帝的愛,繼而得到救贖,重獲新生。」
第四樂章時長較短,但緊跟著便是第五樂章。
我再次暫停,觀察她的表情。截至目前,她似乎並未對此展現出多大興趣。
「到了第五樂章,整部作品的終章,也是最為重要的一章。此刻,我們即將復活。無數的死者來到生與死的交界點,這裡惡魔橫行,令人恐懼。上帝的合唱團終於出現在天邊,他們歌頌我們逝去的生命,一切都是值得,一切都有其意義。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此刻的洗禮。他們高歌,讓我們做好準備,接受重生。一切呈漸進式逐步抵達高潮,我們感受到了永恆的光芒,Was entstanden ist, das muss vergehen,生者終要逝去;Was vergangen, auferstehen,逝者必將重生!在合唱團與樂隊伴隨管風琴一齊奏響的宏偉凱歌中,我們迎來了自身的復活,得到了不朽的永恆。光是用言語,是很難將這一重生的感受表達清楚的。我們需要做的,是用心去聽,去親身經歷由死亡到新生的過程。這樣一來,你才能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做馬勒式的復活。」
她雲裡霧裡,我將左側的耳機也交到她手中,叫她戴上。
我讓她一個人聽著,自己則在一旁寫起別的東西。
半小時過去,她摘下耳機,又以修理工擰螺絲的手法,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
「怎樣?」
我滿懷期待地問她,她的臉上卻不見一絲異乎尋常的變化。
「你確實挺適合當老師的。」她答非所問。
我取出唱片,收好機器。「怎麼說?」
「做老師的人,總是有那麼一種魔力,把簡單的東西複雜化,硬生生套進許多常人不懂的深奧理論,講得玄乎得很!」
「可是,再簡單的東西,也有其內涵,這就是藝術。不以表達為目的的藝術,就不能被稱之為藝術。」
她對我的說法付之一笑。「等畢業了,打算當音樂老師?」
「學都學了,」我說,「若是不當音樂老師,我也想不出該幹點什麼好。」
「噯,」她將右手撫上我的左腿,叫我有些手足無措,「學點什麼不好,怎麼會想要學音樂?真是稀罕音樂到無可救藥不成?」
「也不至於,」我頭皮發麻,「實不相瞞,我原本是喜歡舞蹈的。」
「舞蹈?」
「芭蕾,我喜歡芭蕾。可惜,不管是身體條件,還是家庭原因,都不允許我走上舞蹈的道路。所以嘛,我一想,既然不能學舞蹈,那就乾脆投奔舞蹈的親戚,學音樂來了。不過,在選擇專業之前,我也曾經考慮過去學些別的。」
「比如說?」
「我想過要去學哲學,想過要去學戲劇,甚至考慮過電腦和日語。」
「電腦?不太適合你。」
「我也覺得,」我笑道,「所以最後,還是老老實實地選了音樂。」
「可是要學音樂的話,怎麼非要到師範大學來?去上些專業的音樂學院,出來不照樣能當老師嗎?」
「我本身沒有音樂的特長,再加上高中時曾經休學過一段時間,成績怎麼也趕不上。」我有些尷尬地說。
她湊近我,「你也知道,音樂素養只是我的選修。所以我不是很瞭解,你們音樂專業的人,除了這個,還要學些什麼?」
「基本的樂理知識,音樂史,還可以選修一些其他的內容,比如特定的樂器演奏、聲樂表演,甚至是作曲。至於我,我的肺不是很好,所以對於聲樂和吹奏樂器,自己就只好敬而遠之。而弦樂的話,又無法短時間掌握下來。因此就只好選了鋼琴,外加這門音樂素養。」
說話時,我已經將隨身聽收回包內。
她收回手,「晚上要不要去看電影?」
「你是說,我們倆?」我用食指在我和她之間的空氣中來回比劃。
「對呀!不感興趣?」
我有些畏縮,可轉念一想,若是直接拒絕,對方恐怕面子上會掛不住。而我不想當這個罪人,便答應了她。
到頭來,這一天本該完成的作業沒寫多少,電影卻一連看了兩部。
從那以後,她不時會以學習為由,約我出來與她見面。當然,此前也提到,學習只是約我的理由,至於出來以後具體做些什麼,那可就要依她的心情而定了。我們不光去看電影,有時還會跑到藏在街巷中的錄影廳裡去看電視劇《霍元甲》,也偶爾會在淮海路哈爾濱食品廠的店門前排隊去買蝴蝶酥。買到手後,我們總是抱著偷吃的心態,忍不住要在路邊的樹下撕開白色的紙袋,去拿裡面剛烤出爐的燙手蝴蝶酥。
那一年,鄧小平進行了第二次南巡,強調了改革的意義,可人們卻還在為姓「資」還是姓「社」而爭論不休;那一年,南斯拉夫不復存在,捷克斯洛伐克一分為二;那一年,安東尼奧‧雷波洛用手中的弓箭點燃了巴賽隆納的奧運聖火。
那一年,我剛滿二十,第一次有了固定的戀人。
在我前三十六年的人生中,總共經歷過三段戀情。
第一位,是大學二年級時與我上同一門課的女子。
我主修音樂,她主修數學,但她為了湊夠學分,選修了一門音樂素養。
「原本還以為是個很好拿分的課,卻沒想到會這麼難。」她攪拌著屬於她的那杯咖啡,向我如此抱怨道。
「比數學還難?」我問她。
她尚未喝下咖啡,就已面露苦澀,「難多了!音樂和數學,完全就是兩碼事!」
「那倒是,」我贊同。「數學構築的是理性世界,音樂承載的是情感之海。前者是清晰的,而後者是曖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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