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越戰期間，使用致命武器使得梅拉農病毒大舉擴散，在全球各地感染了數百萬人，並造成數十萬人死亡。沒有任何國家承認自己就是釋放病毒的元凶。世界頂尖的科學家齊聚一堂，鑽研治療方法，利用對此種病毒免疫的動物製作名為「艾比翁‧８」的疫苗。然而在疫苗問世後過了一年，人類歷史的軸線產生了無法逆轉的改變。沉睡在病毒中的突變受到疫苗觸發，改變人類ＤＮＡ，導致變種「獸人」（Therians）的誕生。
第一批遭到感染的人類在七○年代中期出現變化，有些人撐不過去，他們的肉體無法承受轉變，有人死於癌症，或是衰弱的免疫系統引起的感染，有些人則就此消失無蹤。謠言四起，傳說各國政府正在努力收拾爛攤子。等到眾人領悟這個「麻煩」無法解決後，美國政府試著控制亂象，建立獸人資料庫，迅速通過新的法條，逼迫所有倖存的獸人登記身分，背負註記，對外的理由是為了他們的安全，也為了其餘正常人類著想。
政府把第一波獸人視為戰爭的後遺症，等待他們自然死亡絕跡。到了一九七六年，科學家才釐清現況：純種的獸人後代誕生，基因突變自我修正，在第一批後代中更加鞏固。突然間，世界上多了這些更優秀的變種，也掀起了嶄新的恐懼。
為了重建社會秩序，美國政府很快設下新的規範和法條，更在政府中成立獸人部門。一九九○年，人類和獸人的國會議員建立起「獸人與人類聯合情報偵查防衛中隊」（Therian Human Intelligence Recon Defense Squadron），簡稱THIRDS。這個菁英機關以軍方體系為骨幹，募集同等數量的人類和獸人探員，意圖以不帶偏見的立場來維持正義。
只要人類不斷重複過往的錯誤，就需要THIRDS這樣的組織來保護人類的未來，無論通往未來的路途有多麼崎嶇。
第一章
去、他、媽、的。
德克斯閉上雙眼，祈禱這不過是異常鮮明的夢境，下一秒就會清醒過來，一切回到正軌。當然了，等他睜開眼睛，什麼都沒變。他再往臉上潑水，想舒緩緊繃的情緒，可是沒用。反正他也不抱任何期望。抹掉滿臉水，他稍停幾秒，狠狠瞪著鏡中的人影。回瞪他的男子看起來糟透了，臉色蒼白，眼下是泛紅的棕色影子，活像是剛哭了一場或是嗑了古柯鹼。德克斯討厭鏡中這個肯定好幾晚沒睡的傢伙。這個混帳。
「他們還在嗎？」他嗓音嘶啞，彷彿剛從太沉或是太淺的睡眠中醒來，那是他久違的奢望。
一隻手搭上他肩頭，同情似地按了按。「對，還記得我們怎麼說的嗎？你受夠了就脫身。」
德克斯哼了聲，早就過了脫身的時機，他大概晚了六個月。他挺直背脊，從自動擦手紙機裡抽出一張，感覺就像是拿報紙擦手──那些印滿他照片的各家報紙。照片還經過影像軟體濾鏡處理，讓他更顯愚蠢。他把廢紙丟進垃圾桶，站在原處，難以面對他的律師。
「嘿，看著我。」里特曼上前拍拍他的臉頰。「你做了正確的選擇。」
德克斯抬眼，往半空中巡了一圈，尋找能驅散痛苦的事物，即便只有幾秒鐘。「那我的心情怎麼會爛成這樣？」
「德克斯，因為他曾是你的朋友。」
「沒錯，然後我毀了他。好個朋友。」他再次靠向洗手檯，緊緊握住陶瓷檯面，用力到指節抽痛。「該死！」那個混帳！魏許到底在想什麼鬼？顯然他什麼都沒想，否則他們可不會慘到這個地步。說不定更糟，說不定魏許真的思考過了。說不定他無比篤定德克斯會替他撐腰，決定放手一搏。
他閉上雙眼，努力把那個男人的面容驅出腦海，但影像仍舊清晰。那張臉將會侵擾他的夢境好一陣子。當他說出那些證詞，全世界都看到了那人的憤怒與痛楚──怒火燒向德克斯，他的所作所為帶來的痛苦──特別是德克斯。
「不對。」里特曼堅持。「是他毀了自己，你只是說出事實。」
事實。正確的選擇為什麼會導致這樣的爛攤子？那真的是正確的選擇嗎？當時看起來是最好的決定，但他現在可沒有那麼肯定。不過他總不能在廁所裡躲上一輩子。
「來做個了結吧。」幾次深呼吸後，他跟著里特曼走出門外，才剛踏上走廊，就被蝗蟲般的記者淹沒，麥克風沙沙作響，錄音機和智慧型手機準備就緒，閃光燈此起彼落，快門聲響個不停，源源不絕的疑問從四面八方圍攻。他就像泡在水裡，直直沉下去，水面上的眾人在吼叫，但隔著池水他半個字都無法理解，只聽見悶悶的聲響。里特曼與他並肩而立，一手撐著德克斯的背，另一手徒勞地要大家有點規矩。
「戴利警探會盡力回答各位的問題，請一個一個來！」
一名高大的灰髮男子身穿昂貴的西裝，推開他的同行，不顧旁人不爽抱怨，把麥克風湊到德克斯面前，另外五六支麥克風跟著擠過來。
「戴利警探，你想對相信你背叛了同胞的每一個人類說幾句話嗎？」
至少這是他演練過的問題。德克斯扣好西裝外套釦子，用這個動作給自己幾秒鐘平靜心情，整理思緒。順手撫平西裝的皺褶後，他迎上記者的視線。「我加入ＨＰＦ是為了改變現況，有時候必須為此做出艱難的抉擇，我選擇說出真相。沒有人能凌駕在法律之上，我的職責就是確保這件事。」
身穿深藍色訂製褲裝的金髮女子靈活地插入提問。「因為令弟是獸人嗎？你是解放獸人派嗎？」
這不是他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指控，有個獸人手足，是十年前他申請加入ＨＰＦ時，審核期間超出常規的唯一原因。若不是他父親身為飽受敬重的資深警官，德克斯相信他連加入評選的資格都沒有，更別說是錄取了。外人對弟弟的想法足以逼他遠離是非之地，但德克斯就是想接觸那些心胸狹隘的人士，那是他踏入ＨＰＦ的理由，他想效法父親，從內部持續改善現況。儘管比他想像的還要困難好幾倍，他的決心反而更加堅定。
「遇到司法正義的議題，我弟弟跟我擁有同樣的信念，我們的父親教誨我們要平等對待獸人和人類。或許我崇尚自由，但我堅持為雙方主持公道，而非同情偏頗任何一方。」
紅棕色頭髮的男子露出猥瑣的笑容，智慧型手機往德克斯臉上揮舞，差點敲中他的牙齒，對方的表情顯示就算打中了他也不介意。德克斯咬咬牙，冷靜地退開。「戴利警探，你為什麼不跟隨你父親和弟弟加入THIRDS？因為你資格不符嗎？」
德克斯咧嘴回應對方的獰笑。「不知道你花了多少錢買到這個情報，顯然你被坑了。我從來沒有向THIRDS提出申請。」
「可是你參加過他們的訓練。」
「他們給我機會參加三週的訓練課程，期望我會考慮加入。我是看在家人的面子上接受，我也承認有部分的原因是想看看自己的斤兩。」天啊，那真是不得了的挑戰。整整三個禮拜的密集體能訓練和技術課程，從建築物上垂降、高空垂降、破門而入的手法、搜索建築物、近距離戰鬥、戰術武器操作訓練。德克斯被逼到極限，當他以為自己已到臨界點時，教官又從他身上再挖出百分之十的潛力。那是他這輩子最艱辛、最嚴峻、精神壓力最大的三個禮拜。過去的所有經歷都完全比不上那三個禮拜，就連ＨＰＦ訓練機構也無法匹敵。
THIRDS網羅了菁英中的菁英，德克斯想證明自己不比他們差。可是要他加入？那是兩回事。
「你通過了嗎？」
德克斯難掩自豪。「我拿到最頂尖的成績。」
「你現在打算申請加入嗎？」另一名記者提問。
「我打算繼續在ＨＰＦ奉獻心力。」
「如果他們不想收你呢？他們是否已經喪失對你的信任，因為你把一個好人，把他們的弟兄送進監獄？」
夠了。
德克斯轉頭低聲呼喚里特曼，他的律師笑得燦爛，揚起一隻手。「感謝各位今日前來，戴利警探另有要事。在這個艱困的時刻，請尊重他和他的家人。」
「魏許警探跟他的家人呢？你跟他們談過了嗎？他的家人對你的作為有什麼看法？」
記者宛如灌滿毒液的沼澤，德克斯在裡頭艱辛前進，拒絕回想魏許家人傳來的那些充滿恨意的中傷電話、簡訊、網路訊息。他曾與他們一起烤肉、一起打過球，他從未想過要帶給他們這麼多痛苦，帶走他們的兒子、丈夫、父親。德克斯活該承受他們的憤怒。
「戴利警探！警探！」
他忽視宛如利刃的疑問：他的男友對整件事有何感想、他在ＨＰＦ的生涯是否已經名存實亡……全都離不開這些話題。他現在無意思考任何一件事，只想回到家見男友，或許再稍微哭一場。
德克斯以最快、最平靜的步伐，跟著里特曼直直走向最高法院刑事庭的北側出口。離開法院，電視臺和報社的人馬一擁而上，法警盡力控制不斷增長的群眾。出口兩側的欄杆成了路障，限制他的行動範圍。階梯被人堵住，德克斯抓住里特曼的手臂，催促他沿著臨時斜坡往人行道走。謝天謝地，有輛車在那裡等著接應。
德克斯努力以最溫和的方式逼退記者，給他鑽進後座的空檔。兩條雜魚擠過來，德克斯別無選擇，搶過他們的智慧型手機，丟向他們後方的人群。
「你給我走著瞧（你給我走著瞧：原文「You’re going to pay for that」，有「你要負責賠償」的雙關之意。）！」其中一人大聲嚷嚷，擠回去撿手機。
「帳單送過來啊！」德克斯上車，狠狠甩上車門。林肯Town Car駛離路邊，他重重癱在接近新品的皮椅上，大聲吐氣。總算結束了，至少目前是如此。
「真的不用我直接送你回家嗎？」里特曼看起來幾乎跟德克斯一樣憔悴。
「不了，到停車場就好，反正我還是要把租來的車送回去。」
「我很樂意去你家接送。」
「我知道。」德克斯盯著窗外，車子駛過中央街，在懷特街左轉，沿拉法葉大道前進。在沃斯街右轉時，街角的星巴克勾起他對咖啡因加奶泡的渴望。「開庭前我需要開車晃晃，聽點音樂，看能不能稍微放鬆一下。」他執意租到窗戶塗得最黑、音響最大聲的車。男友近日無比忙碌，音樂大概是唯一支撐著他度過這場苦行的良藥了。要是路能陪著他當然再好不過，可是他也知道這個男人無法為他拋下一切，他們的工作都需要付出大量心力，有時犧牲在所難免。然而……
「我懂，你最好低調一點，避避風頭。聽說那個女繼承人──她根本沒在掩飾她跟獸人私人教練的地下情──懷孕了，她的金主可不太開心。那些禿鷹應該會忙上好一陣子吧。建議你去度個假，比如說去巴哈馬租個豪華的小套房，給路一個驚喜。」
下一秒，車子停在停車場旁的小餐館門口，德克斯硬擠出笑容，向父親的老友伸手。「謝謝，非常感激你為我付出的一切。」
「如果需要我，你知道我永遠都在。」里特曼握住他的手，輕輕一拍。「德克斯？」
「嗯？」
「他肯定會以你為傲。」
他喉頭一哽。「是嗎？」
里特曼點頭，但他的話語難以說服德克斯。「我認識你爸很久了，相信我，他一定會的。東尼也是，他大概傳了十次簡訊問你的狀況。你弟弟八成也急得半死。」
德克斯收手，從口袋裡掏出智慧型手機，被十五通來自家人的未接來電逗得輕笑一聲。他舉起手機。「你覺得如何？」
「快點回電，不然東尼就要來逮人了。」
「我上車就打電話給他們兩個，謝啦。」向里特曼道別後，德克斯再次感謝他幫助他維持理智面對這一切，以及可以預見的未來。德克斯走向停車場裡的出租車，他沒有蠢到開自己的寶貝上法院，靠著珍珠橘色道奇挑戰者跑車很難甩掉記者。要是離開市區，他大可揚長而去，賞他們一嘴廢氣，但在市中心，他跟上了岸的鴨子沒有兩樣。
繞到駕駛座那一側時，他再次慶幸沒開自己的車出門，雖然這無法熄滅他的怒火──他的車胎被割了。
「你他媽的開什麼玩笑。」
他踢了輪胎一腳，彷彿要靠這一踢讓輪胎起死回生似的。該死，應該讓里特曼送他回家才對。現在他只想踏進家門，吃點東西，把自己種在沙發上。幸好還有修車廠。他正要往口袋裡掏手機時，停車場另一頭有人大喊。
「戴利警探！」
他反射性地抬起頭，下一秒，肩胛骨間遭受重擊，把他肺裡的空氣全部撞出來。他向前踉蹌幾步，大腿又中了一記，迫使他手腳著地，痛苦地呻吟。身旁圍了三名高大的人類，他們穿戴黑色滑雪面罩和黑手套。靠，他們從哪冒出來的？德克斯掙扎起身，有人往他肚子一踹，讓他再次喘不過氣。他重重地側身著地，抱著肋骨跟肚子，肯定瘀血了。他緊咬牙關，從鼻孔用力呼氣。
「戴利，你這個混帳，你不該出賣你的搭檔。」
「幹。」戴利狠狠咒罵，隨即挨了一腳，顯然對方不接受回嘴。看來他們不認識他。他咕噥一聲，稍稍撐起上身，打量他們一絲不苟的穿著。說不定他們認識他。「誰派你們來的？」問了也是白問，他一點都不在意，他只想爭取時間搞清楚他惹毛了誰。
「全人類！」其中一人大吼。
德克斯笑出聲來。爛透了。看到襲擊者光鮮亮麗的黑衣黑鞋，他很快就拼湊出來龍去脈。他又罵了一句髒話，往前蜷縮，額頭貼上柏油路面。他只是沒料到對方會拖到現在才出手，至少他們沒打算痛下殺手，只是要他吃點苦頭。「好，我懂了，你們已經達成任務，可以回家啦。」亮晃晃的鐵棒往他手臂招呼，他背上吃的那一記大概也是這玩意兒的傑作。天啊，不知道明天會有多慘。
他們扯著他站起，兩人分別架著他的一隻手臂，第三人站在他面前。德克斯閉眼咬牙，內心譴責自己如此膽小。對方一拳直擊他的下巴，衝擊令他腦袋歪向一側，嘴唇破皮。幹，痛死了。他舔舔牙齒，確認沒有少了哪一顆。還好，只有滿口血味。
「喂！警察！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三人倉皇逃離，德克斯雙膝一軟，一雙手穩穩撐著他，扶他站穩。背上陣陣抽痛，手臂、大腿、臉頰全都痛得要命，毫無還擊餘地的事實令他懊惱不已。
「戴利，你還好嗎？」
德克斯認得這個聲音。他抬起頭，困惑地看著重案組的同事艾薩克‧皮爾斯，他的臉上寫滿了擔憂。
「皮爾斯？」
皮爾斯扶著他走到租來的車子旁，讓他靠在車身上，迅速檢查了一番。確認德克斯站得住之後，他看看四周，但凶手早已逃得不見蹤影。他的注意力回到德克斯身上。「你沒事吧？」
「沒事，希望這套西裝也能平安下莊（下莊：本是麻將術語，引申為職務結束、不再擔任某職位之意。）。」德克斯直起腰，竄過全身的劇痛使得他皺起臉。「你來這裡幹嘛？」
「照慣例出勤，可是該來的人沒來。天氣不錯，就想稍微走走。幸好我把車停這裡。」
「真的。」德克斯輕笑一聲，皺眉忍住嘴唇的刺痛。東尼一定會氣死。
「知道他們的身分嗎？」皮爾斯語帶擔憂。
知道。「不知道。」德克斯搖搖頭，掌心在西裝褲上抹了抹。「不知道哪來的智障人類。」他要煩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再往自己身上潑糞。「老實說我現在只想回家。」
「不是你的錯。」皮爾斯朝破掉的輪胎比劃。「要搭便車嗎？」
要是現在聯絡修車廠，德克斯得要等人來處理──他相信自己沒有足夠的體力和心力親手換車胎，只能等待幫手，再把車子停回出租店的站點。或者是接受皮爾斯的好意，晚點再來煩惱這輛車。
「那就麻煩你了。」
「沒問題。」皮爾斯對他笑了笑。「我的車就停在那個角落。」
德克斯低聲道謝，陪皮爾斯走向他的銀色Lexus，這款車更適合重案組警官，他以前的搭檔魏許一定會這麼想，那傢伙對德克斯的品味難以苟同。回想起來，魏許老是尖酸地評論德克斯是多麼的「與眾不同」。他沒把那些垃圾話放在心上，不過想到近日的紛擾，說不定魏許從以前到現在一直是個充滿偏見的智障。是德克斯刻意視而不見嗎？假如早點找他談開，會不會有任何差別？他們雙方是否都有錯？
「還好嗎？」德克斯一坐進副駕駛座，皮爾斯又問了一次。
「沒事。抱歉，我還在想那些鳥事。」
「要不要開個音樂？放鬆一下。電臺隨便你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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