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莎笛
該：稱讚女伴很漂亮。
不該：告訴女伴她長得很像你的前未婚妻……只是更肉一點。
這週的專欄很輕鬆，我只要簡略描述昨晚的約會過程就可以了，對方名叫奧司丁‧考伯鳥（Austin Cobbledick）。真的，他的名字就是那樣──難怪他在Match.com交友網站上登記的名字是奧司丁‧考伯，算他聰明。總之，名字奇怪只是小事，這傢伙本身才是最大的問題。這週的〈約會該不該〉專欄我至少可以寫出他犯下的六個大錯，我想想……
我無神地望著桌上的電腦螢幕，用手指點點下唇，思考其他選擇。
該：打噴嚏閉上嘴。
不該：剛咀嚼過食物就張開嘴打噴嚏，把碎屑噴在女伴的Burberry名牌風衣上。（今天一早我就把風衣送洗了。我應該叫考伯鳥出洗衣費才對，難怪他的未婚妻變成前任了。）
不過，被人噴一身口水的文章可能會被讀者打槍，因為《摩登小姐（Modern Miss）》的讀者群主要是二十一到二十八歲的年輕女性，她們比較容易覺得噁心。或許考伯鳥的另一個錯誤比較容易引起她們的興趣：
該：約會時點啤酒、汽水、水、紅酒。
不該：點「雪莉‧鄧波爾（雪莉‧鄧波爾：以世界首位獲得奧斯卡獎的童星命名，是款無酒精調酒。）」調酒，把裝飾用的櫻桃當作道具，向剛認識五分鐘的女性展示你可以用舌頭把櫻桃梗打結。
超噁爛。
同事黛芬來送信，打斷了我的思緒。她把一疊信件放在我桌子角落的收信匣裡，然後說：「要喝星巴克嗎？我去買。」
她手裡還拿著沒喝完的特大杯星巴克。
黛芬是雜誌的時尚編輯。不過有時候她的打扮會讓我滿頭問號。今天她穿著白色娃娃裝，搭配閃亮的銀色亮片外套、黃色橡膠雨靴，脖子上纏著五彩繽紛的圍巾，垂落的尾端幾乎碰到地面……而今天根本沒下雨。我沒有表示任何意見，畢竟她幫我把信件從收發室拿過來，還主動說要幫我買咖啡，我不是傻瓜，知道不可以挑剔對我好的人，更何況，黛芬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打開辦公桌抽屜，從亂糟糟的皮包裡拿出皮夾，抽出一張十元紙鈔。「我要冰的大杯無糖香草豆乳拿鐵。我請客。」
她對我眨眨一隻眼睛，然後皺起挺翹的小鼻子。「那裡面還有咖啡嗎？」
「有一份濃縮啦。」
「噢，對喔。馬上回來。」她轉身準備離開，到了我的辦公室門口又停下來。「對了，昨晚的約會怎樣？」
「才見面五分鐘，他就變成專欄題材了。」
她大笑。「要不要考慮回歸eHarmony網站？」
這兩年來，我試過各大交友網站：Match、Plenty of Fish、eHarmony、Zoosk、Bumble。我甚至試過Jdate，這是猶太人專用的交友網站，尋找信仰猶太教的對象，雖然我不是猶太人。我尋愛的運氣很差，但正好能提供每週寫專欄的主題，我是雜誌社的撰稿作家。
「老實說，我在考慮Grindr。」
「那不是同性戀、雙性戀和跨性別人士專用的嗎？」
「經過昨晚的煎熬，我願意考慮男性之外的選項。」
黛芬大笑，以為我在開玩笑。但過去幾次約會實在太慘烈，要是繼續這樣下去，我可能得認真思考我是不是真的那麼喜歡陽具。
我決定等她買好咖啡回來再繼續把文章寫完。為了打發時間，我整理起她剛才送來的郵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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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歷表，這個人想來雜誌社實習。
文案部門的版型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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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女性讀者來信表示，上週我在文章裡用的「小褲褲」這個詞讓她很不舒服，那封信寫滿了兩面，而且是用打字的──顯然這位女士太閒。
倒數第二封信有點怪，這封信的收件人不是莎笛‧畢賽特，也不是編輯部，而是聖誕老人。現在是六月，所以我檢查了一下郵戳，說不定這封信一直在郵政系統迷航。不過……不是，郵戳上的日期是三天前。《摩登小姐》的撰稿作家都有固定的每週專欄，但我們也有季節性或節慶相關的特別專欄，我負責十一、十二月刊登的〈聖誕心願〉專欄，因此收到寄給聖誕老人的信對我而言並不奇怪。只是這封信寄來的時間實在很怪，去年十二月連載結束後，雜誌上甚至沒有刊登來信地址。儘管如此，我還是拆開信封，往椅背上一靠，很好奇為什麼這個人竟然這麼沒耐心，不能多等幾個月。
親愛的聖誕老人：
我的名字叫柏蒂‧麥斯威爾，現在十歲半。
第一行就令我莞爾。從幾歲開始，我停止在年紀上多加「半」這個字？現在我可以說是二十九歲半，但我一點也不想往三十那邊靠近，最近我都盡可能不說出真實的年紀，頂多只說「不到三十」。柏蒂和我不一樣，她很可能想要顯得成熟一點，我在那個年紀的時候也是這樣。我繼續讀信，很想知道這個小女孩的心願是什麼。
雖然我寫信給你，但我好像不太相信你真的存在。我知道這樣感覺很笨，因為我都寫信給你了，還不相信你存在。不過我有很好的理由：你讓我失望了，如果你真的存在。或許這封信不會有人看，因為你真的不存在，我也不知道。
總之，四年前，我寫信請你讓我媽媽好起來。她得了癌症，但她還是在十二月二十三日過世了。我哭著說你不存在，爸爸告訴我聖誕老人只會幫助小朋友，所以幫大人要禮物是行不通的。於是隔年我寫信要一輛藍色史溫牌腳踏車，要有白色籃子和粉紅花花，會發出鴨子叫的鈴鐺，還有寫著我名字的車牌。很難找到印著柏蒂這個名字的東西，磁鐵、咖啡杯都沒有，更沒有腳踏車牌，但這次你實現了我的心願，我的腳踏車超讚，雖然爸爸說現在我太高了，騎車的時候腳會拖到地。
去年我寫信要一隻小狗。我真的、真的好想要一隻名叫馬馬杜（Marmaduke）的大丹狗，就像漫畫《酷狗馬馬杜》一樣，眼睛一隻藍、一隻棕，但是你沒有送我狗狗，爸爸說聖誕老人不會送活的東西。可是爸爸不知道蘇西‧瑞蒙要到了，她是我們班上最討人厭的女生，去年她跟聖誕老人要一隻天竺鼠，結果真的得到了，天曉得是不是真的聖誕老人送的。總之，我剛才說過了，我不確定你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爸爸說的聖誕老人規定是不是真的，不過我覺得先寄給你我今年想要的禮物清單或許是個好辦法。呃，其實不能說是清單，因為我想要的，是一份很大的禮物……
如果你真的是聖誕老人，可以送我和爸爸一個特別的朋友嗎？類似媽媽，但不是媽媽，因為我只有一個媽媽，可是她不在了。或許可以送一個能讓爸爸笑的人？如果她會編辮子那就太酷了，爸爸真的、真的很不會弄頭髮。
謝謝！
柏蒂‧麥斯威爾
註：我知道現在是夏天，不過我覺得你可能需要一點時間去找到合適的特別朋友。
註二：如果你是真的，可以送爸爸一雙黑襪子嗎？他今天穿的那雙拇指的地方破洞了。
註三：如果你真的是真的，可以送我橄欖嗎？那種罐頭黑色大橄欖。爸爸終於讓我用開罐器，可是家裡沒有橄欖罐頭了。我喜歡在每根手指上放一個橄欖，邊看電視邊吃。
我眨了幾下眼睛，消化信裡的內容──這真的是我在工作上看過最可愛、最無私的信。這個孩子快七歲就失去媽媽，讓我非常心疼，我媽媽也在我六歲半的時候死於癌症。而且噢，我的天……我回想起最後一次見到媽媽，意識到我如何說明我當時的年紀──六歲……半。
噢，柏蒂。我完全懂妳的心情。我媽媽過世之後，好幾年的時間我爸爸幾乎沒笑過。我父母是高中班對，九年級時，他在距離學校一條街的披薩店外面送她一個糖果鑽戒；五年後，他帶她回到同樣的地方，拿出真正的鑽戒求婚。我父母的愛情雖然感人，但也害到了我，因為從小看著他們高標準的真愛，以至於我拒絕隨便找個對象送做堆。
我嘆息，重讀一遍那封信，讀完第二次，我的眼眶含淚。我不知道能為柏蒂做什麼，但我突然有股衝動想打電話給爸爸，於是我打了。
◎
我是標準的紐約人，比較少去大超市，而是每天在回家的路上光顧離我家最近的街角雜貨店。這家店的店員名叫開羅，他從巴林搬來紐約，夢想著站上舞臺表演單人喜劇。他把顧客當成觀眾。
我動手把籃子裡的東西放在櫃臺上。
「昨天晚上，我告訴我太太，她把眉毛畫太高，她一臉驚訝。」
我嗤笑搖頭。「還不錯，開羅。不過你也知道，我喜歡有點黃的。」
開羅看看四周，然後打手勢要我靠近，「有個女生發現她的腿中間開始長毛，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於是跑去問媽媽這樣是否正常。她媽媽說，『很正常，親愛的，那個部位叫做猴子，這表示現在妳是大人了。』那個女生很高興，那天吃晚餐的時候，她向姊姊吹噓：『我的猴子長毛了呢！』她姊姊微笑說：『這算什麼？我的猴子都吃掉一打香蕉了呢。』」
我大笑。「你上臺的時候一定要講這個。」
開羅指指我旁邊的那排貨架，「妳有沒有看到？妳喜歡的巧克力捲心酥進貨了。」
我唉聲嘆氣，包榛果醬的巧克力捲心酥是我的弱點。我很幸運，增加的體重都長在屁股上，而現在剛好流行後面有料。「我不是叫你不要再進貨了嗎？」
他微笑揮揮手。「快去拿吧，我請客。」
我嘆息。儘管如此，我還是走到那排貨架前面，因為……唉……餅乾。開羅的街角小店陳列貨物毫無章法，菜瓜布堆在義大利麵旁邊，另外一邊則是捲心酥。我拿了最前面那罐，準備回櫃臺的時候，我發現捲心酥的另外一邊堆著幾個罐頭──黑橄欖。我微笑，想到柏蒂，邁開腳步準備回櫃臺。但才踏出三步又回頭，從架子上拿了兩罐橄欖。
開羅幫我結帳，我付錢的時候，他來了個橄欖爛笑話三連發。我拎著兩袋東西離開，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那兩罐橄欖，但不知為何，我回家的路上一直哼著〈聖誕鈴聲〉。
第2章 莎笛
「妳到底在做什麼？」
第二天下午，黛芬走進我的辦公室，發現我桌上放著攤開的聖誕禮物包裝紙，中間擺著一個罐頭。我聳肩，動手裁紙。「包裝橄欖。」
「呃，為什麼？」
我的椅子上放著一個塑膠袋，我拿出趁午休時間出去買的東西。「這個要怎麼包裝？我沒有盒子。」
黛芬的眉頭糾結。「妳想包裝男用黑襪子？」
我放下剪刀，用枴杖糖風格的紅白條紋包裝紙裹住罐頭。「嗯，既然罐頭包裝得很有節慶氣氛，總不能不包裝襪子吧？」
她拿走我手中的襪子，捲成一顆球。「我有兩個弟弟。以前聖誕節的時候，我爸會給我二十元，叫我去買他們的禮物，每年我都買一元特價出清的襪子，把剩下的錢拿去買化妝品。襪子弄成球之後最容易包裝。」
「噢，真聰明。」
黛芬靠在我的辦公桌上，把膠帶臺拿給我。「橄欖和襪子是要送誰的？新男友？妳怎麼沒有跟我說？」
我搖頭。「不是，是給柏蒂的。」
「噢噢噢。柏蒂呀。」她點頭，彷彿完全理解。「柏蒂是誰？」
「她是一個小朋友，寫信來聖誕心願信箱，我想幫她實現一部分的願望。」
「她想要男用黑襪子和橄欖？」
「對，還要幫她爸爸找個特別的朋友，她媽媽幾年前罹癌過世了。實在好貼心。」
黛芬蹙眉。「真慘。不過她爸長怎樣？」
「我怎麼知道？」
她聳肩。「他單身，而且很快就有乾淨襪子，這樣已經贏過妳最近一半的約會對象了。」
我嗤笑。「真的耶。不過還是算了吧。」
「隨妳。反正他女兒超怪，誰會跟聖誕老人要橄欖？」
我停下包裝的動作，抬頭看她。「我七歲的時候跟聖誕老人要一隻公雞，因為我想吃新鮮的紅殼蛋。」
「可是……公雞不會下蛋吧？」
「我又沒說我七歲的時候很聰明。」
黛芬大笑走出我的辦公室。「妳剛剛證明了妳真的應該上網搜尋柏蒂的爸爸，你們簡直是天作之合呢。」
◎
到最後，我還是沒有上網搜尋任何人。事實上，把橄欖和襪子寄給柏蒂之後，我在心中祝福她，然後從此把她拋在腦後。直到一週後，另一封信出現在雜誌社，看到寄件人寫著她的名字，我立刻放下其他信件，拆開那封信。
一張照片從信封裡掉出來落在地上，我撿起來，照片上是個漂亮小女孩，一頭金髮，燦爛笑容融化了我的心，那是一張兩吋的學生照。哇！這就是她。看到真正的柏蒂，感覺相當超現實。她很漂亮，眼神善良，根據我的瞭解，她的靈魂也同樣善良。我放下照片，開始讀信。
親愛的聖誕老人：
噢，我的天，噢，我的天，噢，我的天！你是真的，你真的是真的。今天我收到橄欖和襪子了，洞的大小剛剛好，我可以把手指插進去！不是襪子的洞，是橄欖的洞。爸爸不用穿破洞的襪子了，你送的襪子舒服又柔軟，你真該看看他在抽屜裡發現那雙襪子的表情！他還是想不通怎麼會有新襪子，他說今天一定是他的幸運日，因為他找到一雙新襪子，我大笑，真的好好笑喔！他開的餐廳旁邊有一家冰淇淋店，他帶我去慶祝，因為今天是我們的幸運日。我才剛吃掉一整罐橄欖，所以非常飽，但我不忍心告訴他。
我有沒有說過我爸爸開了一家高級餐廳？去那裡吃飯的人都會穿高跟鞋。我比較喜歡穿我的兔子睡衣吃飯，可是每次和爸爸出去約會，他都要我穿上洋裝。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二我們都會出去約會吃晚餐，以前是媽媽和他去，但現在換我去，這是整個月我最喜歡的一天。不是因為我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去爸爸的餐廳吃飯，而是因為吃完飯之後，爸爸會陪我一起回家，通常他都會工作到很晚。
噢！寫信給你的事，我沒有告訴他。他一定會說現在還太早，不可以寫信給聖誕老人，我不該貪心。
昨天晚上我告訴爸爸，我真的很希望能換別人來幫我綁頭髮，他實在很不會弄，後來我發現他在看YouTube影片學編髮。我告訴他我想要那種橫過頭頂的辮子，很漂亮的那種，他在看的影片就是教人怎麼編那種辮子。如果他想幫我綁，我大概會不好意思拒絕，只好讓他綁，最後一定會很醜。
總之，我想謝謝你讓我知道你是真的。
柏蒂‧麥斯威爾
註：我寄給你一張在學校拍的照片。學校發了很多張給我們，但是除了爸爸、外婆、奶奶，我沒有人可以給。
註二：我要增加一項聖誕心願。你有沒有聽過23andMe這家公司？我們在學校做了很大的家族樹，在不同的樹枝上寫爸媽和祖父母的名字。派克老師告訴我們，有一種技術，只要吐口水在試管裡，就可以找到過去好幾百年和你有血緣關係的人。我想讓我的家族樹多一些樹枝，要能夠蓋住我房間的一整面牆！我的樹是班上最瘦的，因為我沒有兄弟姊妹。
註三：我沒有在暗示什麼喔，我沒有要你買給我。我阿姨每次都買洋裝給我，可是我不喜歡，所以今年我要她買這個給我！
我長長吁了一口氣，一直看著照片。柏蒂很像我在這個年紀的樣子，我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從金髮到……唉，夢想中的媽媽。
她說到編髮的事，讓我想起以前爸爸也曾經努力幫我綁頭髮，但每次都失敗收場，因為太挫敗而不得不放棄。最後我去上學的時候，髮型像童書裡的長襪皮皮（Pipi Longstocking）一樣，頂著兩條亂糟糟的麻花辮。
沒錯，她爸爸讓我想起我爸爸，我們兩個很幸運，生命中有那樣的男人。雖然不知道麥斯威爾先生是誰，但我非常同情他，他盡力讓女兒擁有正常的生活。
我拿著郵件回到辦公桌前，努力寫我的文章，但沒多久我的思緒就開始亂飛。我又想到柏蒂，忍不住打開Google，在搜尋欄輸入：柏蒂‧麥斯威爾。
不行。
刪除。
幾秒後，我再次敗給誘惑。我輸入：柏蒂‧麥斯威爾，紐約州、紐約市。
我再次刪除。
我到底在做什麼？
幹嘛多管閒事？
為什麼想要多瞭解這個可憐的孩子和她爸爸？
我的心跳加速，我再次輸入：柏蒂‧麥斯威爾，紐約州、紐約市。
雖然我也不知自己期待什麼，但我絕對沒想到搜尋結果第一條竟然是這個。
訃聞。我點開。
最上方放著一張照片，一個棕髮美女抱著金髮小女孩──小時候的柏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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