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如真有決心能拋開一切,去為他的思想找出路,
只要經過自己的確實的衡量,別人有什麼權利去反對?
「他們的奮鬥、掙扎、沉溺,更可顯露出這個時代中社會變動的由來:是社會生活決定了人生,也是個人的性格造成了他與社會生活的悲劇及喜劇。」──王統照
【堅石】
──在參與學生運動受了挫折後從鬥爭中退出,對理想感到茫然
他真的十分疲倦了,疲倦了他的身體也疲倦了他的靈魂,一點點激動的力氣都沒了。不是不敢想,原來是不能想「人生」這兩個字的意義。
從這兩個月以來,他才恍然於自己是多麼糊塗,多麼莽撞,世事的糾紛──僅僅想用他那雙柔弱的手是沒有解開糾紛的希望的。於是他由熱烈的爭鬥的石梯上一步步地走到柔軟的平地。雖然地面上滿是汙穢的垃圾,泥,土,但他情願在那些東西上暫時立住──並且他還要一步步地從地面上下降到冰冷幽沉的峽谷。
不過他仍然想在那個峽谷的一端,他或者能夠看到另一種顏色的天光──希望沒曾完全從他的心中消滅!然而他再不敢在目前的現實生活中去窺測,探索,與希求什麼了。
【巽甫】
──幻想變革的青年,辭去工作後去蘇聯考察,對革命有了新的認知
回憶到前兩天與局中同事吃酒,叫鬧,比較起來,他向黯淡的門外長長地吐一口氣。
「想什麼!這不是自己的靈性作祟!到此地步,想不是白費!眼前有橫著的河流,不怕你不自己找渡船,除非是甘心往回路走。想什麼,留戀當得了……」
在痴對著東南角上的冷月,他茫然地想著,竟至把時間忘了。北上房中的舊自鳴鐘懶重地打了一下,他記起這一定是六點半的時間了。反身把門扣起來,鎖上,低頭走出了這家的院門。
【身木】
──立志科學救國,努力讀書,後來被祕密送往海參崴學習深造
雖是在思潮激盪的幾年中,他在學校對於算理與理化一類基本科學的功課卻分外用力。所以能考入這個素來是以嚴格著名的大學。當時北方的唯一學府成了各種思想的發源處,青年們都掙扎著往裡跑。他卻走了別途。他不輕視思想的鍛鍊,可是他認為在這個時候如果要輸入西方的思想須有科學的根基,否則頂容易返回中國人的老路子去──議論空疏找不到邊際,也無所附麗。
自然,古老紛雜的社會與私人權利之爭取的政潮,照例的內戰仍然在繼續扮演,而且愈來愈厲害。一切,一切,都是必然地要預備一個大時代的來臨。身木卻很安然地暫時拋開了那些糾繞,用力讀書。他想把有用的學識多少挈取一點,好獻身於未來的那個時代。
【義修】
──矛盾論者及虛無主義者,遇到挫折後感傷厭世,看破紅塵
「你不疏懶,堅定,識見遠,看得到,另外是一股勁。可是與老佟幾個人不一樣。他們,我算是同他們真正的分離了。他們看不起我,享樂派,虛無主義者,他們愛怎樣評論由得他們,我甘心自告不敏;就是對你也得有這樣的自告。」
巽甫對於義修近來頗有些地方看不下去,但是像這晚上的誠心話,他覺出義修究竟還是個真實的青年,有時為了別的事藏掩幾點,卻不能改變他的本來面目。
義修並不顧巽甫對他說的話起什麼反應,酒與熱情一個勁兒向下嚥,他這時真有旁若無人的氣概。
本書特色:本書為王統照所著之長篇小說,作者採取若干主角平行發展的結構方式,在不同的生活途徑上顯示只有大同處的那個時代的社會動態,反映了一群知識青年在五四運動後,各自所走的不同道路。
作者簡介:
王統照(1897~1957年),字劍三,筆名息廬、容廬。現代作家、《文學》月刊主編。1918年辦《曙光》,1921年與周作人、鄭振鐸、沈雁冰等人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著有短篇小說集《春雨之夜》、《霜痕》、《夜行集》,以及長篇小說《黃昏》、《山雨》等。
章節試閱
一 白燭
堅石剛剛走出那個破瓦的門樓,右腳若踏空似地從青苔石階上挪下來。恰巧橫面躥過來一輛華麗的汽車,把方塊石砌成的街道上的泥水激起多高,他的愛國布長衫上也灑上一些汙點。
他並不低頭看看,也沒曾注意那輛汽車中坐的是什麼人物,踏在稀薄的泥濘上黯然地向前走。
若是在兩個月以前,他對於這新式的怪物在這麼狹小汙亂的城市的巷子中橫衝,直撞,至少他得暗暗地咒罵幾句;至少那不調和的感想惹起他滿腔的厭惡……但是現在在八月的毒熱的陽光之下,他走著,黯然地如同一個失群的孤雁,心情淡得如一碗澄清的冷水,一切事都不在意。街市中鬧嚷嚷的人語,人力車伕爭著拉座,鐵錘在大鐵砧上迸打著火紅的鐵塊,小學生夾在行人中間擠弄著鼻眼,大木架上顏料店高掛起深藍淺藍色的布匹……這些事是他從前熟悉的,而且是能夠引起他的社會研究興趣的,現在一片模糊了!──一片似在鉛色雲層中罩著的人物與街市中的嘈音,都不能引起他的感官的注意力。
他毫無興味,也失去了青年人對一切不滿的詛咒的熱心。
生活對於他是一個不解的啞謎,他不再想費心力與精神去揭開這個謎底了!
因為他是希望從冥漠中找到一枝淡光的白燭,可是他也並不想那枝找來的白燭能引導他,與他的朋友們,藉著微弱的光亮走上大道。他明白,即使找到了,怕連自己的道路也照不出來──他只求著那麼小而黯淡的燭光能夠照到自己的影子!
是啊,他真的十分疲倦了;疲倦了他的身體也疲倦了他的靈魂,一點點激動的力氣都沒了。不是不敢想,原來是不能想「人生」這兩個字的意義。
從這兩個月以來,他才恍然於自己是多麼糊塗,多麼莽撞,世事的糾紛──僅僅想用他那雙柔弱的手是沒有解開糾紛的希望的。於是他由熱烈的爭鬥的石梯上一步步地走到柔軟的平地。雖然地面上滿是汙穢的垃圾,泥,土,但他情願在那些東西上暫時立住──並且他還要一步步地從地面上下降到冰冷幽沉的峽谷。
不過他仍然想在那個峽谷的一端,他或者能夠看到另一種顏色的天光──希望沒曾完全從他的心中消滅!然而他再不敢在目前的現實生活中去窺測,探索,與希求什麼了。
二 新生
沿著土石散落的南城牆的牆根走。正是熱天的午後,霉溼的土著了大雨後散發著潤溼的新生的氣息。小棗樹,細碎的白花在那麼矮的檐頭上輕輕搖擺。城牆圮落下來的斜坡上有一層層的茅草與方生著柔刺的荊棘。三兩隻褪毛的大狗在人家的門口昏睡。這末清靜與安閒的小街道連賣炸麻花,糖燒餅的小販都歇午覺去了。幾乎是沒遇到一個行人,當堅石轉過了南北街,靠城牆走,想著出南門去的時候。
到南城門的附近,瞥見有十幾個短衣服的人正在圍著城門洞中黑磚牆上的什麼東西。那是常常貼殺人告示的地方,滑順的公事式的字體上用紅標過,總有些「某某,搶掠……勒贖,供認不諱」那類的例行話,後面就是「著即正法以儆傚尤」的人名……年紀,籍貫,一氣寫下去。那是正法後的「俾眾周知」的公事。他每次從城門口出入;常常看到新的告示。也常常有一些觀眾,不是稀奇的事。
這回他見到那群人用粗毛手巾擦著汗,爭上前去看那些罪惡的宣揚。他卻加緊了自己的腳步,如同那城門洞中有藏住的魔鬼怕附了身上去,趕快穿過去。
他很謹慎地連那些圍觀告示的人們的衣角也不曾觸著。
輕輕地但是迅速地,他踏著新泥在安靜的大街與挑水的胡同中走。末後他立在一個小巷西端的門口。顯然的容易辨認,這門口的檐下有兩棵孤寂的水花,雖然那紫穗般的花頭還沒開放,淺綠的嫩萼中卻隱隱地包著淡色的紅暈。
他站住,深深地喘一口氣,從頭上將粗麥辮做的草帽摘下,在左手中微微動。像是尋思也像是休息,過了幾分鐘,他終於走進門去,但又退回一步,向來路的巷口上看看,剛剛有個挑西瓜擔子的鄉下人走過去。
三 信念
「你以為這樣便從此心安了嗎?」
「二叔……經過了兩個月的深思,不是空想,我讀過些初步的書,也曾與那位悲菩女士著實談過幾回……心安,我不敢說,也想不到,我只求不再想什麼什麼了!想,如同毒菌散布在我的周身的血管裡,甚至就連神經細胞也侵占了似的。不敢說是苦痛,這個我知道比起真正的苦痛的嘗試算什麼!然而,二叔,你明白我吧?一句話:我承受不了,說是失了勇氣我還不信!──難道就這樣割斷一切,我頓頓腳走了,不是也需要一點真正的勇氣嗎?」
「都說我是有點神經病,也有給我另一個批評的,是『受不了刺激!』不,至少我不這樣想。求解脫,我是不懂。自己知道夠不上這末偉大的自誇,不是,我只願得到這一點點,從真實中休息了我的心。再像那樣幹下去瘋狂是可能的結果。人家都各自去找人家的人生之路,我呢!我毫不疑惑,這便是我的路……」
這過午的大熱天中的來客坐在籐椅上從容地申訴他要出走的見解。汗珠從額上順著他的瘦瘦的下陷的顴骨滴下來。
這間小小客室的主人用細蒲編成的團扇盡著在白夏布小衫的鈕子上拂拭著,很注意地傾聽客人的言語。但同時他被這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青年的議論搖動了自己的平靜的心思。
主人聽到這裡,將蒲扇丟在小方桌的黑色漆布上面,把原來拿著扇子的右手握成拳頭,重重地在桌子上了一下。似乎要發一套大議論,可是即時他皺了皺眉頭。
「好!你有你的理想,你先說──」
那叫堅石的客人恭敬地側坐在主人的對面,連有汙泥的長衫並沒脫下來,把兩隻發汗的手交互握著。
「二叔,說什麼理想,這名詞太侈華了!許多人一提到這兩個字,便覺得其中藏著不少的寶物,可以找出來變賣,太聰明了,也太會取巧!我到現在再不敢藉這個名詞欺騙自己了!不錯,這兩年以來,就是為了它把我的精神擾成了一團亂絲,什麼事我沒幹過!真的,什麼『慚愧』我說不上……這不止我自己說不上吧?時代的啟蒙運動天天使青年人喝著苦的,甜的,辛辣與熱烈的酒,誰只要有一份青年的心腸,誰不興奮!這兩年,就在這原是死板板的省城裡也激起許多的變動。一般人做官,喫茶,下圍棋,讀老書,還有做買賣,做苦工,看小孩子,自然這運動還搖撼不了那些人,但是,有血有肉的青年人那個不曾被這新運動打起來?我,示威,遊行,罷課,學生會的職員;演新劇,下鄉查×貨,發傳單,與警察打架,照例的那些按著次序,又是各處一例的學生的新辦法,都加入過,而且還做了這兒青年運動中的主要份子……黎明學會的組織與討論……啊,啊我,在其中費過了多少心思,連失眠,吐血甚至一天不吃飯的事不是沒有!二叔……」
他本來不想急切地說出他這兩年來在興奮生活中所感受的苦痛,因為不容易有這末好的機會,激動心情的火焰還不容易完全在這個青年的胸中消滅。他的房分不遠的叔叔,暑假中從北京回來,與他是第二次的見面,他決定要從頭講起,好使他的叔叔根本明了他要出走的心思。
他的叔叔知道他的脾氣,便不肯打斷他的申訴的長談,慢慢吸著了一枝香菸靜聽著。
「可是現在呢?我什麼都沒有了!誰欺負我,誰奪去了我的時代的信念?不!你曉得我這點崛強,雖然是鄉村中的孩子,骨氣呢,咱們總能自傲。那些官吏,政客們的把戲,我經過學校外的生活的顛倒算多少明白一點……」
主人忍不住微笑了:「你只是明白一點點吧?」
「因此我才覺得社會的毒惡。青年人都是傻幹,人家卻在他們中間用種種的計策。本來自己就不會有團結,學說,思想,你有一套,我也有所本,他呢,又有別緻的信仰。起初是議論不同,日子久了簡直分成派別……」
堅石的態度這時頗見激昂了,他立起來重複坐下,黃黃的腮頰上染上了因感情緊張的紅潤。但是主人卻冷靜地在留心他的神情。
「你以為青年人分成派別便覺得悲觀嗎?」他再問一句。
「……是……也不全然如此,令人想不出所以然來!」堅石對於這個問題覺得確難用簡單的話答覆。
「所以然?這不是想到哲學上的究竟觀了!哈哈……」堅石的叔叔想用滑稽的語調略略解釋堅石的煩悶。
「像我,想不到把人間的是非判別的十分清楚,我沒有那麼大的野心。不過我們那樣熱烈的學生運動經過挫折,分化;經過人家的指揮與一家人的爭執,不是一場空花?也許不是?但我卻受不了這些激刺,與當前的落漠……再說回來,我更辦不到像兩年前沒經過這一段生活的我,安心去讀功課書,求分數,盲目地混到畢業,拋棄了去找新意義的生活……」
「怎麼樣?你也有這個決心?」
「決心是有了,我一進門的那句話:兩個月來再三地作自己的決定,如果不走這一途,我怎麼活下去!我能夠怎麼樣?」
「不是容易的事,如果你真是經過詳細的考慮,要那麼辦,自然這是一個人的自由……不過……」
主人的話說得很遲緩卻很鄭重,表明這幾句話的分量。
堅石用微顫的手指抹一抹額上的汗珠,將疏疏的眉毛緊緊聚攏來,兩隻手握得更加有力了。
「決定!決定!二叔,你不必過慮!你在現時中再沒有出路──自殺,我不,那是卑怯的行為。我同意杜威夫人的話:如果要自殺,還是打死幾個人。我無此勇氣,下不了那份犧牲的硬心腸,我只有走這條路……」
他站起來,臉上越發紅了,像是還有些待說的話一時說不出來。
兩個人都靜默了。一隻蠅子在玻璃窗上哼哼地亂撞。香菸的青圈在空中散開。窗外一盆盛開的白蓮,日光下那些花瓣也現出焦灼的樣子。
「今天我來辭行!」究竟還是他先打破了這一小會的沉寂;「並且我得求二叔的助力,因為盤費還差二十元。想能原諒我,給我設法,除了二叔,除了那位悲菩女士什麼人我沒告訴過……」
主人深深地吸一口氣,不即回答。
「這不行嗎?二叔,不會有一般世俗的見解吧?」他又來一句反激的話。
「世俗的見解未必都是差錯……你特地將要出家的決心對我說,自然你信得過我,無論如何,我不露布你的消息。你想:如果鐵堅他知道你要往空山中去剃度,你母親,你的妻必然全來了。可是你若不對我說,我也是在悶葫蘆裡,我尊重你的自由的決定,放心,日後總不至由我的口中透露出你的行蹤!反過來說:你也細想一想,這不是隨便玩的事,此外你真不能走別的路嗎?錢在平時我能夠為你辦,那怕數目再多點,這一次除了說『不行』之外,我沒有更妥當的回答。」
想不到的拒絕使堅石惘然了!
「為什麼?」
「也許你會笑我是一個思想上的中庸者,我有我的見地,你決定走那條路我不阻止──自然也不必阻止,一個人如真有決心能拋開一切,去為他的思想找出路,只要經過自己的確實的衡量,別人有什麼權利去反對?至於意見卻儘管不是一致。你信託我,把心中的祕密向我告訴,我不能使你家中的人曉得,可是我若幫助你路費為的是你拋開了一切剃度去,社會的責任不用提……你有老年辛苦的母親,結婚不久的妻,我良心上覺得我不應幫助你任何的力量,使你遁入空門!這是我的界限;我不給你露一點消息,也不幫助你遠走的路費,你縱使說我是一個世俗的中庸者,我卻覺得心安!」
堅石即時恍然了,他平靜地坐下,頗為高興,兩隻緊握的手也撒開了。他點點頭道:
「好。我完全明白,二叔,自有你的識見,我只就自身著想,你是局外者,還想到別的……」
他眼角上稍稍暈溼了,一陣慘淡的忍受使得他用上牙將下唇咬住到這時,他才故意抬起頭來把眼光移到北牆上一付隸書的對聯上去,那對聯的一下句是「不能古雅不幽靈。」橫寬,肥腳的,一個個胖子側臥式的字體,一畫,一撇,對著這過午的來客彷彿暗笑。
他們談話的結果終於如主人的意見作了收束。及至堅石臨出門之前,這屋子的主人又鄭重地問他:
「堅石,你可知道這是件很嚴重的事!不要隨便被興致迷惑了自己;一時的興致往往不容易持久,千萬想到『著了袈裟事更多』的句子!再回頭呢……」
「不!」堅石淡淡地回答:「行所無事最好,不經過自己的交戰我是不能向這等消極的路上走的──可是也不能說是消極吧?」
在大門外的水花旁,他與屋主人告別了。一個瘦者的身影在巷外消失了,屋主人呆呆地站在那裡對著斜陽出神。
一 白燭
堅石剛剛走出那個破瓦的門樓,右腳若踏空似地從青苔石階上挪下來。恰巧橫面躥過來一輛華麗的汽車,把方塊石砌成的街道上的泥水激起多高,他的愛國布長衫上也灑上一些汙點。
他並不低頭看看,也沒曾注意那輛汽車中坐的是什麼人物,踏在稀薄的泥濘上黯然地向前走。
若是在兩個月以前,他對於這新式的怪物在這麼狹小汙亂的城市的巷子中橫衝,直撞,至少他得暗暗地咒罵幾句;至少那不調和的感想惹起他滿腔的厭惡……但是現在在八月的毒熱的陽光之下,他走著,黯然地如同一個失群的孤雁,心情淡得如一碗澄清的冷水,一切事都不在意...
作者序
自序
自從《山雨》出版後,我早已不想寫小說了。在歐洲十幾個月,流連風物,博搜廣覽,比較之下,更覺出祖國現在文化的貧乏,有工夫多用在調查讀書兩件事上,除掉偶而寫幾行筆記以應友人之約外,可說什麼文字都沒動筆。每每在旅居寂寞中想,寫什麼呢?像自己所知,所得,所能,能寫出何等的文字來?希望它,給我們這樣古老民族一點點精神上的食糧,與提示,或激動,慚愧!自己缺少天資與素養,讀到外國學術與文藝的名著,更不願東塗西抹了。
去年回國以後,百務縈心,更添上許多不痛快的感動。夏間忽得胃病,在海濱休養,那時《文學》的編者傅東華先生連函邀約,一定要我多寫點創作的文字。迫不得已,冒然答應下來,寫一個連載的長篇,其結果是在九十度的暑日與初涼的秋風中完成了《秋實》的上部。
動筆之前太匆忙一點,雖在自己的意念中早有了概略的構圖,但蒐羅材料上卻大感困難。止就上部說:人物與事實十之六七不是出於杜撰──如果是在我家鄉中的人,又與我熟悉,他準會按書上的人物指出某某。但難處也在此。今日的小說不能純靠事實,如左拉的著作那麼確實;與他細心觀察的事物絲毫不走樣子。但十九世紀的自然主義者至多也不過對事物不走原樣而已,究竟還得加以文字變化的組織。我常想:在現代寫小說只是剪影罷了;而且只是剪的側面黑影,至於由這非全面的影子擴展,變化,推及其言語,動作;推及其與他人,與大社會的種種關係;更往深處講,由這側影能透視其心理與個性,因之造成自己與社會的悲劇或喜劇;更由這偶然或必然造成的事件(戲劇)上顯露出社會的真態──不,應分說是「動態」,這絕非舊日的自然主義或純客觀的寫實主義者的手法能表達得出。重要點還得看作者的才能與其素養。不錯,這個長篇中的人物與事實固然有其八九,但那一分(就說是一分罷)已經很夠下筆的了!初時我覺得容易,因為有現成的人物與事實,稍加渲染,不是「事半而功倍」麼?那知既寫以後便逐步感到棘手,被限制於人與事,縱然作者可有自由變動的筆底下的權力,但與完全想像或杜撰的題材不同。何況是時間久了,我當時由直接間接獲得的印象,事實,早已劃成片段,要補綴一件整齊衣服,自然處處都顯出針線的痕跡。我又不想把這書中的人物過分的典型化了,時時要表現出幾個主角的特殊個性──原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不完全由於筆下隨意刻劃,因此,下筆時大不似預想的容易。
段落,字數上倒還能略如所計,雖然總名是《秋實》,原想分兩頭──分上下部寫。上半部盡力描寫幾個人物的「春花」,他們的天真,他們由各個性格而得到的感受,激動,與家庭社會的影響。在那個啟蒙運動的時代,(由五四後到民國十二、十三年)他們扎住了各人的腳根。像這樣寫,自然有許多地方是吃力不討好,人物多了容易有模糊籠統之處──本來那個時代的青年易於描寫成幾個定型。再則,他們活動的範圍有限,學校家庭,與社會的一角,寫來寫去,能不惹人煩厭已經費心思不少。可是,反過來說,沒有前半部便從橫斷面寫起,固然有奇峰橫出,飛瀑斷落的興味,不過我還是有我的笨想法:造成一個人生的悲劇或喜劇,不能純著眼於客觀的事實──即環境的一般的變化,而也有各個人物之主觀的心意而來的變化。這問題雖似簡單,卻很複雜,同屬於一個階層,而他們的發展絕不會事同一例。遠追上去,大環境中還有小環境的複雜關係,而遺傳與家庭的教養我們又焉能輕視。寫小說欲求其真,不是只靠著極普通的幾份角色的面型便以為能盡描寫之能事。這裡便是經驗的關鍵。有意識,有豐富的想像力,如果沒有點經驗上的根據,那不成為公式主義的復現,便是空想而無當於事實。「恰如其分」正似寫好字的書家一樣,一點,一勾,都現神采;一整,一斜,都能調諧。有什麼標準與規矩?這真是一個最難解答的疑問。不管有多少小說講義與小說法程一類的書籍,終難把這一點「巧力」給予作者。
也因此,這個上半部的《春花》我著眼於上述的情形,寫完後再看一遍,不免過分注重於個性的發展,作他們未來活動的根基,太著重這一層,便覺得有些地方是硬湊,是多餘了。
我的計畫想在下部實寫他們的秋天。的確,他們現在也如作者一樣是在清冷嚴肅的秋之節候裡了。真正沒了春日的燦爛,與一股勁地向上發揚;不管是趨向於那方面,那時,這部書中的幾個主角都是具一股勁的。如今連豐縟的夏日也不相似。時間哪曾曲饒過一次的人生!在這露寒,木落,已經熟成的現在,他們也真的已具有定型了。雖然各個角色在這十數年中扮演的種種戲劇,彼此不同,但漂泊在飛濤中的孤舟,各達到邊岸;有的或者是沉落下去,因為各人張帆,撐篙的本領不一樣,而停泊的邊岸也不在一處。秋雁驚鳴,風淒露冷,他們對於這氣候的變幻與自己的奔波,何能不自然了!同時他們在春末時季的出發並非只由於一時的高興,而各有其客觀的條件。藉了他們的行程,與奮鬥,掙扎,沉溺,更可顯露出這個時代中社會變動的由來:是──社會生活決定了人生,但從小處講也是──個人的性格造成了他與社會生活的悲劇與喜劇。
空泛地把任何人的變化歸功或歸罪於普遍的社會變動,怕不是一個精細觀察者所應當取的態度。
總名原用「秋實」二字,意即在此,我作此書的意義也在此,沒有什麼更遠大的企圖。
下部便不像上部的單純了,生活與思想上的分道而馳,結成了各人的果實。同時也可見出他們接觸到社會的多方面:政治的,軍事的,教育的,各種社會活動在那個大時代中特具的姿態。
蒐集材料,為下部我確費過不少的心思。曾用筆記錄過他們生活上的小節,與時間上的遇合;曾問詢過他們的朋友與同調的人物。既然分道而去,與上半部都還是不甚相差的學生生活便隔得遠了。
因為我想把這幾個主角使之平均發展;力矯偏重一二人的習慣寫法,怕易於失敗。分開看似可各成一段故事,但組織起來,要在不同的生活途徑上顯示出有大同處的那個時代的社會動態,縱然對於動態的原因,結果不能十分刻露出來,可是我想藉這幾個人物多少提示一點。
所及的範圍過大,易於「顧此失彼」,這是在下筆之始便已覺察得出的。
《文學》登過上部後,因太長了,我決意停止續登下部,也因此便將未完之作擱置下去。現在良友公司願全部付印,先將上部取去,分兩冊出版,正好將春花秋實四字分用。
我曾顧及分冊出版的辦法是否相宜,好在上下部各有小起落,雖非完作,尚可約覽。略述如上,讀者或易明了。
二十五,十一,廿八。
自序
自從《山雨》出版後,我早已不想寫小說了。在歐洲十幾個月,流連風物,博搜廣覽,比較之下,更覺出祖國現在文化的貧乏,有工夫多用在調查讀書兩件事上,除掉偶而寫幾行筆記以應友人之約外,可說什麼文字都沒動筆。每每在旅居寂寞中想,寫什麼呢?像自己所知,所得,所能,能寫出何等的文字來?希望它,給我們這樣古老民族一點點精神上的食糧,與提示,或激動,慚愧!自己缺少天資與素養,讀到外國學術與文藝的名著,更不願東塗西抹了。
去年回國以後,百務縈心,更添上許多不痛快的感動。夏間忽得胃病,在海濱休養,那時《文學》的...
目錄
自序
一 白燭
二 新生
三 信念
四 迷失
五 沒落
六 解脫
七 爭論
八 流星
九 古訓
十 殘年
十一 無塵
十二 酸苦
十三 美夢
十四 革命
十五 冷月
十六 送行
十七 使命
十八 俗流
十九 沉默
二十 半眠
自序
一 白燭
二 新生
三 信念
四 迷失
五 沒落
六 解脫
七 爭論
八 流星
九 古訓
十 殘年
十一 無塵
十二 酸苦
十三 美夢
十四 革命
十五 冷月
十六 送行
十七 使命
十八 俗流
十九 沉默
二十 半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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