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影
那天早上，端喜感受到熙熙攘攘的粒子。那是與以往不同的喧鬧。雖然有時整棟宿舍充斥著說話聲，但很少會像此刻這般飄進房間裡。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端喜趕緊穿好衣服，打開房門，卻沒有看到平時這時間躺在床上的喬安。
來到走廊，原本模糊不清的粒子的意義逐漸變得清晰。有的粒子來自遠方，有的粒子則來自附近，它們匯聚成一句話：「有人即將離開，而且是去很遠的地方。」當端喜讀到這句話時，心情變得沉重。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是在腦海中想像過無數次的事，只是現在發生了，但端喜沒有料想這一天會來得如此飛快。
走下樓梯，仰望上方挑高的大廳，在深綠色的天花板下方，通往工作區的大門附近聚集許多人。人們的視線固定在公告欄上，雖然擁擠的人群擋住公告欄以致看不到上頭寫著什麼，但端喜憑藉飄浮空氣中的粒子猜到發生的事。她還是想親眼確認一下。
［借過一下。］
端喜穿過人群，來到公告欄前。
先前的公告亂七八糟地張貼在公告欄上，一張嶄新的公告映入眼簾。那是探索隊的選拔名單。
名單上的第一個名字就是喬安。
［妳沒事吧？］
端喜轉過頭，發現了友娜。
端喜難掩僵硬的神情，友娜投來理解的目光。圍在公告欄前的人們瞥了一眼端喜。端喜能感受到夾雜在空氣中粒子的意思，人們不光討論喬安，也在紛紛議論她。剛睡醒的頭腦還不夠靈活，漸漸清醒過來後，端喜才意識到發生的事。
喬安要去一個有去無返的地方。
這是喬安自己做出的決定。
有人拍了端喜的肩膀指指後方。端喜仰望樓梯，只見喬安正快步沿著通往中央樓梯的走廊走來。喬安的身高遠遠高出其他人，加上紅潤皮膚，一頭淡褐色頭髮，所以即使相距遙遠也能一眼認出。端喜與喬安四目相接時，喬安放緩了腳步但隨即移開視線，再次加快速度。喬安像往常般纏繞圍巾遮住口鼻。喬安的態度非常明確，無論誰說什麼都不可能改變她的心意。
端喜待心情恢復平靜後，心想：
好吧，妳一定會非常忙碌的，因為妳要去遙遠的宇宙。
居住在息影的地下人用呼吸解讀意義。即使空氣中只有八個粒子，大家也能識別出意義。棲息在地下人腦室中的微生物基因體透過學習、合成以及與認知系統的相互作用組合成意義粒子。
這些分子運載意義飄浮在空氣中，進入地下人呼吸器中的粒子會與嗅覺受體結合，嗅覺受體進而放大其意義。分子不會比喻且直接，每個分子根據自身具備的作用基和結構被意義化。隨著時間的推移，意義粒子相繼會分解、變形，並透過化學反應形成一張意義網。
端喜從小便被這些含有意義的粒子所吸引，她認為在這個所有事物靜止的地下世界裡，唯有不斷擴散、蔓延的語言才是最美好的。
最初粒子顯現意義的那瞬間，仍讓端喜記憶猶新。
［媽媽〕［姊妹〕［娃娃〕［水〕［走路〕［對不起〕［謝謝〕
這些語言飄浮在空氣中，有的粒子拂過臉頰，有的粒子掛在睫毛上。輕吹一口氣時，它們還會從一端飄移到另一端。
漸漸地，端喜掌握了更為抽象且非日常的意義。
［氣息〕［呼吸〕［粒子〕［合成〕［震動〕［衝突〕［相互作用〕
當空氣中布滿［愛〕的粒子的時候，端喜最為開心。她覺得［草〕和［刺〕的粒子感覺相似，彷彿粒子會變尖，扎到鼻子。最初感受到代表地下世界的「息影」粒子時，端喜想像的是呼吸時吸入的意義的影子。但她覺得與地下世界的現實相比，這個詞太過美好。那時端喜的房間裡總是充斥著剛學到的意義，大人們會斥責她太過吵鬧。儘管如此，端喜還是非常喜歡整日想像那些以不規則的碰撞，隨著風和溫度，以及呼吸飄浮、擴散開來的語言。
十六歲那年，端喜成為語意合成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員。雖然之前也有學生成為助理研究員，但端喜卻是這些人當中年紀最小的。家人都為端喜感到開心，這件事也一度成為息影的熱門話題。
朋友們聞風趕來，但沒等慶祝結束，大家就竊竊私語議論起其他事。
［那妳去看看研究所是不是真的在養怪物吧。］
［怪物？］
［最近不是有傳聞說，研究所的最底層囚禁著怪物嘛。］
［嗯，我也聽說了。我叔叔也說去研究所送文件時，越往下走越能感受到奇怪的震動⋯⋯］
從一個月前開始，便有人感受到研究所方向傳來的異常振動，人們紛紛議論稱研究所流竄出令人不適的粒子，特別是在地下最深層的基因保管所附近。有人說，研究員們透過復原古代基因，製造出猛獸。還有人說，他們利用多種物種合成嵌合體。端喜也聽說過這些傳聞，卻沒有放在心上。研究員們為什麼要製造危險的怪物呢？沒有比息影這個封閉的空間更適合編造詭異的傳聞了。
上班第一天，端喜滿懷激動和緊張參半的心情來到研究室。她沒有理睬那些傳聞，而是擔心從今天起就要負責的瑣碎工作。就算是瑣碎的工作，也是正式的研究活動。端喜比預定的時間提早抵達研究室，看到研究室暗燈，不禁感到有些驚訝。昏暗的走廊裡只開著緊急照明燈，端喜坐在走廊椅上等待了半天。有人從走廊的盡頭走來，一位年輕的研究員看到端喜，以似笑非笑的表情跟她打了聲招呼。
［我是日後負責帶妳的友娜。］
友娜接下來說出完全意料之外的話。
［這該如何是好，語意合成研究室暫時停止營運了。］
［嗯？］
［因為一個重要的項目，大家都去支援了。現在人手不夠，我也沒時間教妳。前輩們說，打算兩個月後再重啟語意合成研究室。］
［那我是要回家嗎？］
［這個嘛，妳也感興趣嗎？］
［嗯？］
［我是說，那個重要的項目。］
聽到友娜的話，端喜露出一頭霧水的表情。總得先知道是什麼項目，才能回答感不感興趣吧？但友娜的語氣聽起來好像是個十分有趣的提議，於是端喜點了點頭。
［是什麼項目呢？］
［如果感興趣的話，那就跟我去基因保管所吧。］
聽到基因保管所，端喜心中一驚，這才想起朋友們議論關於怪物的傳聞。難道說那不是傳聞？最底層真的有怪物嗎？
［啊，那個⋯⋯］
友娜見端喜猶豫不決，招了招手，示意她快點跟上。還沒搞清楚是什麼情況，就這般跟過去不會有事嗎？端喜遲疑了一下，問道。
［那裡，那裡真的有怪物嗎？］
友娜先是莫名其妙地瞪大雙眼，隨即笑出聲。
［有人這麼說啦，但妳親眼瞧瞧就知道了。］
沿著一圈圈旋轉的昏暗樓梯走了許久，接著穿過走廊、緊急出口和連接另一棟建築的通道，之後又經過幾道門。無論最底層有什麼，顯然研究所不希望有人輕易接近這裡。隨著目的地漸漸接近，友娜小心翼翼地放慢腳步，似乎不想發出任何的震動。
［一定要保守祕密喔。］
端喜屏住呼吸，緊跟在友娜身後。她們來到掛有基因保管所門牌的門前，友娜沒有推門，而是把保安卡貼置牆上。待出現微弱的震動後，一側原以為是牆的地方，突然出現一扇門。友娜推開那扇門，一條雪白且明亮的走廊出現在眼前。走廊非常狹窄，兩側各有幾扇緊閉的房門。
走廊的盡頭，玻璃牆內有一隻「怪物」。
有別於傳聞，怪物既沒有翅膀，也沒有犄角，而是有著與人類相似的外型。準確來說⋯⋯怪物看起來就像與端喜同齡的少女。少女精疲力竭地坐在隔離室角落的椅子上，她彷彿正睡著。走近玻璃牆細看，少女與普通人的外貌略顯不同，她的皮膚非常紅潤，髮絲也異常閃亮。
由於隔離室徹底密閉，所有粒子都被隔擋在玻璃牆之外。端喜站在玻璃牆前，面對熟睡的少女油然升起一陣既視感。明明在哪裡見過這樣的人，是在哪呢？
［那個孩子⋯⋯］
想起來了。那是現在只存在於照片和影像資料中的人類。
［是原型人類的樣子啊。］
［沒錯。］
友娜邊點頭邊說。
［「喬安」來自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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