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台灣外交部發出第一張觀光護照,民眾非常興奮雀躍,年輕一代也許不知道,在此之前一般百姓是不能以「觀光」為理由而申請出國的。在那以前,只有三種人可以出國,一是大官,他們「因公務出國開會」,順便旅遊。二是富商,他們的理由是出國「考察商務」。三是學者專家,他們「受邀去講學」。
一般百姓,既沒錢,也說不出理由,便只能在島內旅行。不過,早年大部份的人收入都低,也不太覺得有出遠門的需要。
現在不同了,百姓可以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真是太好了!但「觀光」這事也不是說起身就可以起身的,錢和假期都是問題。
知名作家張曉風,在她第一個可以找出時間飛翔遠方的1981的暑假,她想去哪裡?她想去泰國北部的美斯樂村!為什麼去那裡?是因為山水美麗?還是食物誘人?
都不是,是因為那裡住著約十萬華人,他們多年前翻山越嶺從雲南戰事中逃出來,沒想到從此竟成為沒有身份的境外遺孤。
他們的主要寄居的山村叫美斯樂村,他們缺少醫藥、缺少食物,當然也缺金錢和安全感。泰國政府視他們為呼之即來的傭兵,有亂時可以出力。他們則努力在一切屈辱之餘辦小學、辦中學、升國旗,維持華人的教育體制和尊嚴。
對於這些遠方的手足,張曉風有著深深的關懷,前後曾數度前往,甚至和丈夫一起組成醫療隊伍,作雪中送炭之行。當時(《心繫》第一版出書時)她四十一歲,如今她八十二歲,剛好翻了一倍的人生,她把舊作修飾整理,更多了一倍的勁道。
本書記述了當地的人、事、物和故事,濃郁的情感溢於字裡行間,讀之令人落淚──好玩處,笑到流淚,傷心處,痛到落淚,而她一貫的詩意之筆令人不得不為之動容。
作者簡介:
張曉風
著名散文家,筆名曉風、桑科、可叵。
祖籍中國江蘇銅山,生於浙江金華。八歲時因戰事遷台,成長於台北市、屏東市。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後,曾任教於東吳大學、香港浸會學院、國立陽明大學(今陽明交大)。作品以散文著稱,兼及劇本、新詩、小說與雜文。散文多次收錄於兩岸三地的國中小學及大學教科書。
張曉風的散文富於詩意,戲劇作品亦呈現詩劇的特質,文學評論家馬森曾指出她的基督信仰使其劇作充滿「寬容的恕道」。一九七○年代,與林治平、黃以功等共組「基督教藝術團契」,曾創作《武陵人》、《和氏璧》、《第三害》等劇本,後集結成《曉風戲劇集》。
曾獲:吳三連文學獎、中山文藝散文獎、國家文藝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並曾當選一九七六年十大傑出女青年。著作有:《地毯的那一端》、《安全感》、《黑紗》、《詩詩、晴晴與我》、《動物園中的祈禱室》、《步下紅毯之後》、《再生緣》、《給你》、《我在》、《玉想》、《送你一個字》、《花樹下,我還可以再站一會兒》、《這杯咖啡的溫度剛好》、《星星都已經到齊了》、《麝過春山草自香》等,另有童書《祖母的寶盒》、《看戲》,評述和小說、詩作等,並三度主編《中華現代文學大系》散文卷及《問題小說》、《小說教室》等。
章節試閱
行行重行行
「沒有藥,啊——沒有關係。」
女孩大約十四、五歲,長的樣子我已經忘了,卻記得她的一句話。
那是八月初,我們的醫療隊在泰北一個山村看病,病人從早到晚走動不 停,我們吃飯的時候,周圍的走廊上也站着病人,使人一面吃,一面很有罪疚感,恨不得自己能不吃不睡才好。
從台灣帶來的藥,有一部份已經用完了,村子裏有個雜貨店兼賣藥,卻供不上我們的需求。
而那女孩剛好是拿不到藥的一個,山村裏看病,和我們在台北不同,病人很可能是走了三個小時山路才到的,沒有藥給他們使我們很不安。
「你下個禮拜再來,那時候牙醫來看病,順便會帶第二批的藥來,今天沒有藥了。」
說那樣的話,使我的心很疼,在台北,藥像米、麵一樣,大家簡直是濫吃,而這小女孩,翻山越嶺而來,只因來遲了,竟沒有一顆藥。
「沒有藥了?」她詫異中有平靜,「啊──沒有關係。」
說完,她匆匆走了,像是不敢耽擱下一個病人的樣子。她那副恭謹莊矜、不想麻煩別人的表情,使我疼惜到了暗自憤怒起來。
我跑到迴廊上,只見人如潮湧,我心中衝動,只想大聲叫出來: 「老鄉親啊!在西方,那塊幸福的土地上,曾經有人說,人有免於飢餓的自由,免於恐懼的自由,但對你們而言,願你們有『免於無醫療的自由』吧!求求你們不要用那樣感謝的眼光看着我們吧!要知道這根本就是你們的權利啊!你們的身體本來就該有人來照顧的啊!」
如果那天那女孩用抱怨的口吻說:
「哼!怎麼偏偏好輪到我就沒有藥了?」
或者:
「什麼?我從上個禮拜就來親戚家借住,今天早起又走了三個鐘頭的路,居然沒有藥?」
如果她生氣,如果她怨嘆,我都會一邊向她解釋一邊覺得好過一點,可是,為什麼她偏用那麼卑微細小的聲音說:
「啊──沒有關係。」
「有哩──」
在泰北行醫,問病是相當大的困難,文明世界裏的病人每每可以把自己的病形容得生動活潑、鉅細靡遺,山裏的難民卻辦不到。
「大娘,」掛號部的工作人員,打起雲南腔問話,「你哪裏不好過?」
「不好過啊!」大娘慢悠悠地應了一句,她很老了,一副一輩子劬勞的樣子,但和我們說話的時候卻是無限信任如見神醫。
「哪裏不好過?」掛號處急了,不知該把她分給哪一位醫生,「頭痛不痛?」
「有哩──」(這兩個字他們說得很慢,都讀作第一聲。)
「胃痛嗎?」
「有哩──」
「關節痛?」
「有哩──」
「心痛?」
「有哩──」
「手膀痛?」
「有哩──」
不敢再問下去了,總之,她全身都痛,她如此高年,如此勞苦又如此營養不良,全身都難過倒也不是不可解的。
我獨自跑開去看山色,不遠的地方有大河日夜繞流,是什麼使我悲痛?
是眼前這麼無處不痛的老婦人,還是那位讓我無端想起的、另一個全身無處不病的叫做「中國」的老母親?
「不是她丈夫──是全村」
團裏的化驗師把結果公佈,那女人的病是瘧疾。我看他簡直有點興奮,竟對着顯微鏡大叫:「快來看啊,台灣看不到這種東西!」
大夫緊張兮兮地透過翻譯問那女病人:
「她家裏還有什麼人?」
「有丈夫。」
「去把她丈夫也叫來──」
「她生病,為什麼叫她丈夫來?」翻譯問。
「通常一個人有這種病,一家人都會有的,叫她丈夫也來看病,否則她病好了,她丈夫還病着,治了等於白治,她丈夫是不是也跟她一樣發冷發熱、臉色黃黃的?」
「是啊!是啊!」旁觀的人熱心地插起嘴來,「不過不是她丈夫──是全村,他們那個村子的人全都發冷發熱,又黃又瘦。」
我們一時全噤住了!
在某個小山頭,有一村的人,全都是瘧疾病人。
我們或許可以到那個村子去出診,一一發給他們奎寧丸,但是,那有什麼用呢?除非我們先消滅他們的瘧蚊,而要消滅瘧蚊,除非整理整個環境……。
「我起先只懷疑她丈夫──我沒有想到全村……。」
大夫喃喃說着,一副被擊中什麼而要崩潰的樣子。
醫生所能作的,是多麼少的一部份,我們每想起那個不知名的村子,大家心裏總有一陣抽痛。
獨臂人
車從山路下來,顛得人七葷八素,車到半途,終於不去理會尊嚴,大聲叫停。
停下來以後,我和何大夫跑到路邊去大吐,吐完了,用土掩好,繼續上路。
終於到了巴山,一個類似三叉路的地方,我跳下車來去買冰汽水喝,自己覺得自己只剩三分像人了。
正在這時候,迎面走來一個男子,他顯然已經站在那裏等了很久。
「姐姐,」他叫了我一聲,「你們就是從台北來,過兩天要上老象堂去看病的人嗎?」
我當時被那樣親切的聲音一驚,整個人醒了過來。
在台北也常被人叫姐姐,但習慣上叫的人只叫「張姐姐」,叫開了連老一輩的朋友如王藍也這樣叫我。
但忽然在荒山野嶺的小驛站上被陌生人那樣親切地叫一聲姐姐,心裏的感覺竟是驚動。其實,「姐姐」一稱在這個地區很流行,不一定指比自己年
齡大的女子,只是一種尊稱,我曾聽一個女病人叫何大夫姐姐,請她為自己裝樂普,當時也聽得耳熱心酸。
「你怎麼知道是我們?」
「我昨天就來等了,我想你們車子一定從這裏過,你們要多少被子、褥子?要不要我們替你們準備伙食,伙食要多少錢一天的?」他一一細問。
「我們有二十四個人,伙食要麻煩你們,七百銖一天(約台幣一千二百元),好嗎?」
這一帶窮鄉僻壤,根本沒飯店旅館,我們一路總是睡民房,委託別人辦食,當然,偶然也會接受招待。
「好,那我就去準備了。」
喝完汽水我們上車──我這才敢好好看他一眼,他是個獨臂人,一隻袖子空盪盪的,袖口塞在腰帶裏,剛剛我不敢注視他,怕傷了他的自尊。
以後熟了,才知道斷臂的由來。
小時他曾經胳臂受傷,有人教他們一個土方,把活雞連毛帶血斬成醬,趁熱敷上包好,一個禮拜取下,不料患部卻格外紅腫潰爛,病毒侵入骨中,醫生要他鋸斷手臂……。
誰來幫助遠方的同胞有「免於無知的自由」呢?
苗孩的酷刑
那天早上我們到苗人村去採血液,想知道瘧疾散佈的情形。
在路上,我們碰到那苗人小孩。他差不多八、九歲,是個清秀的小男孩,眼光卻是呆滯畏葸的。
走近了,馬教士上去和大人打招呼,小孩低頭垂眉,一言不發。
「他兩隻腳全燙爛了,你看!」
「怎麼啦?」大家雖然只看到一小角,卻也大驚失色。
「他其實本來只是打擺子(即瘧疾),他們苗人有個土法子,聽說是把一大鍋水燒得滾滾的,然後再燒紅烙鐵,並且把鐵往水裏一丟,就會冒起一 陣很熱的蒸氣,把小孩拿棉被包了,薰這蒸氣,擺子就會好。」
可是這孩子被太強的蒸氣所傷,下半身的皮全爛了,上身和手也燙傷了好幾塊,他整個的皮膚變成難看而難受的紅疤。
小孩忍耐着由我們看他的疤,並且那位帶着他的大人(似乎是他叔叔) 答應下午來讓大夫為他還未結疤的傷口擦藥。
擦上消毒藥,發現我們所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如果真要治的話需要一流的醫院,在隔離無菌的地方慢慢進行整形手術,不是我們這種奔波千里的醫療隊所能做的。
本來幾顆奎寧就可以解決的事,如今那孩子卻失去了全身一半的表皮。 如果他有幸適時碰到一位醫生……。不能想下去了,一年有多少苗人死於這 種治療,有多少小孩傷於這種治療,在文明的觸角伸不到的地方,活着,是一件艱辛的事。
行行重行行
「沒有藥,啊——沒有關係。」
女孩大約十四、五歲,長的樣子我已經忘了,卻記得她的一句話。
那是八月初,我們的醫療隊在泰北一個山村看病,病人從早到晚走動不 停,我們吃飯的時候,周圍的走廊上也站着病人,使人一面吃,一面很有罪疚感,恨不得自己能不吃不睡才好。
從台灣帶來的藥,有一部份已經用完了,村子裏有個雜貨店兼賣藥,卻供不上我們的需求。
而那女孩剛好是拿不到藥的一個,山村裏看病,和我們在台北不同,病人很可能是走了三個小時山路才到的,沒有藥給他們使我們很不安。
「你下個...
作者序
【代序】
誰是難民?明天
1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坐籮筐──」
我站在路旁大哭,聽來慘絕人寰。
當時等待一起出發的有好多家的人,每家小孩都已乖乖坐進了籮筐,只有我一個抵死不肯。
媽媽慌了,全隊人馬(都是軍眷)正等着出發,偏我一個小鬼不妥協。
2
這裏要停下來解釋一下,甚麼叫「籮筐」。曾經,很多年來──也許是一二千年了──那是華人的「貨運工具」。其形制是一根扁擔,其長,大約合一人身高,兩頭各掛一個吊了繩子的籮筐。一個普通男人,讓他拎三十公斤的行李可能有點吃力。但如果把東西分別放在前後兩個籮筐裏,其中各放二十公斤,湊成四十公斤,卻還可以勝任──就算走長路也可以。肩膀是個好部位,善於承當。
這種鏡頭在我一九七O到八O年代赴港旅遊時依然常常見到。扁擔相同,但設計上籮筐換成了大孔網籃(每孔約九公分×九公分),網籃用粗繩編織,又輕又牢,撐開來極寬廣(大約是三尺×四尺半),不裝物的時候,握成一團竟不及排球大。當時的「表叔」們(香港人如此稱呼大陸人)離港返鄉的時候,幾乎「人人肩上皆一根扁擔,挑着前後兩網籃」,袋中之物滿到要「嗤」出來,真是奇觀。(嗤,ㄔ,姑且借用此字,其語音是ㄘ,指的是穿越界線,例如:「你澆水要小心,你水管的水嗤到我了。」但ㄘ好像沒字,只好順手借用。)
古來一扁擔加二竹筐,多半都是為運貨(如穀子)。但「表叔」負重挑擔卻是因為當時大陸民生工業不發達,「表叔」借探親之便辦貨,圖個轉手之利。
而我當年(大約是民國三十二年)大哭峻拒,是因為大人想把我們小孩當「貨品」,放在籮筐裏。雇挑夫挑着,一路便可以快點逃難到另外一個城市去,小孩自己是走不快的。
挑夫既挑前後兩擔,挑法有四種,一是前筐一小孩,加上後筐一小孩。二是前筐放家當,後方也放家當。三是前筐一小孩,加上後筐一堆家當。四是反過來。用扁擔挑人難免搧乎搧乎,我覺得既不舒服又沒有安全感,太恐怖了,便大哭不從。
3
媽媽沒辦法(我害得別家人也不能順利出發),只好投降,為我叫了「滑竿」。滑竿的形制是用兩根長竹竿,一左一右,中間綁一隻竹椅子。抬滑竿需兩個挑夫,前面的人把兩竿各放左右肩,後面的人也一樣。
「一人扛前後兩筐」相對於「前後兩人合扛着一人」,價錢當然差很多,但因我哭得肝腸寸斷,母親也就隨了我。她心軟,想到這個才一歲半的小孩,只因日本人打來了,就得一站站逃難,自古以來,如此苦命的小孩也不多見──這一次,就讓她坐上像花轎似的比較平穩的滑竿吧!
4
我的「幼年逃難史」當然不是什麼「光榮的往事」,我自己也說不清那一段童年記憶。只記得六歲時,當年已抗戰勝利,我們回到南京。故鄉的人從徐州鄉下到南京來看望我們,父親指着我說:
「別看她小,整個中國她跑了半個了!從前的人,一輩子也休想走過那麼長的路。」
我當時聽着,彷彿也覺得很光榮似的。長大了才發現,這哪算什麼「幼年不平凡的盛事」,根本就是大人一路打敗仗,婦女小孩一路跟着逃命罷了。說得簡單直白一點,我從小就是個「逃難大王」。
在我為「籮筐」和「滑竿」大哭大鬧的時候,其實,有個小女孩沒哭,卻悄悄死了。她是我日後的親戚,她似乎還沒有名字,她和我同年,當時她是活活餓死的,在我所不知道的另一段逃難途中。她死了二十一年以後,我嫁了她的哥哥,對,她是我從未謀面的小姑。我忽然了悟,在逃難之際沒死掉的,不管吃了多大的苦,大概都算命好吧?
5
我生平,在八歲之前,有兩次大逃難。另一次是民國三十七年到三十八年,路徑是從南京、柳州、廣州到台灣。這一次不是「跑日本人」而是「跑中國人」。好在那是八歲以前的事,而我又並非什麼「小天才」,所以糊里糊塗,完全不懂得自己的童年到底耗損掉了些什麼?坐在火車裏,傻傻地,只覺得沿途山上的繽紛的杜鵑花真美,廣西的火車站上的叫賣的煲仔飯真好吃。一切事有母親頂着,我的責任只是做一個「乖乖讀書的小孩」。
6
然後,生命循着父母喜歡的路線走下去。讀書、就業、結婚、生子、買房子……。
但我卻不斷聽到遠方的聲音。
譬如說,一九五O年到一九五三年有南韓、北韓之戰。一九五八年,金門、廈門有八二三之戰。一九五五年到一九七五年有南越、北越之戰……。
其中,金門的八二三之戰,當時的報紙報導得並不夠詳盡,所以沒太注意,多年後才知其慘烈的程度。而韓戰、越戰似乎反讓台灣獲利,因為有美軍參戰。奇怪的是美國兵一邊參戰一邊決不忘休假,而他們經常選擇的渡假勝地是台灣,台灣於是高高興興發了一筆戰爭財(其中當然也包括色情業)。連軍需品也讓我們發了財,例如速食麵事業崛起……。南越敗給北越之後,又生出一件怪事,跟北越同一陣線很「哥兒們」的中共又跟北越自己人打了起來。我認識一位中國詩人,他在越南邊界上匍伏前進之際,越南人瞄準他,一槍打來,正當此時,有位衛士部下立刻衝過來跳臥到他背上,當然也就死在他背上,他把那弟兄馱了回來,自己滿身是熱熱的血,那位為他擋子彈的弟兄的血……。
我聽他的故事,不覺淚下,人類到底在幹些什麼呀?
我另外認識一位女詩人,她是來自越南的僑生,在台大讀書,當她乍知南越戰敗的消息,家人生死難卜,心中煎熬不已,不料第二天起來,發現一夜之間,頭髮竟全白了。
越戰後,有些南越逃亡的難民(其中不少是華人),集成了「難民流」,然後又成了「難民營」,散住在泰國南北各城。他們忽然變成「慈善界的寵兒」,因他們家破人亡,令人深深同情,有錢沒錢的人都樂於救他們一把。
我有個很講義氣的朋友,??到泰國去「服務」,服什麼務?他說了個故事,他說,「難民營裏有對情侶想結婚,他們是潮州人,潮州人結婚一定要準備一個豬頭,但難民是不准出營的。而我們每天進出是有汽車的,我就去買了個豬頭,偷偷藏在後車箱帶了進去,管理難民營的老外哪懂這個豬頭的必要性?這對情侶看到我為他們偷渡進來的豬頭,高興得眼淚都掉下來,我的行為算非法,如果有人去告,我就完了,但大家都很有默契,不讓管理員知道。人家問我,去難民營做什麼?我就做這類事……。」
然後,不斷有台灣朋友去巡走那一帶。回來都說,難民營的情形其實還算好,他們將來自會給送去世界其他地方安頓。或去美洲,或去澳洲……,都算「好下場」。但真正值得悲憫的是泰國北邊山區還有好些「難民村」,「村」不等於「營」,村是天長日久無法遷移的,他們的日子才叫不好過。
於是,我想,讓我去走一趟吧,那個難民村,在泰北山區,從民國三十八、三十九年到民國六十九年,有三十年了,我去看看他們吧!那地方,其實也算我噩夢中的地方(說噩夢,其實因為母親當時事事瞞著我這八歲的小孩,所以我是沒有噩夢的。反而,事後多年知道真相,才嚇出遲來的「噩夢」)。
7
為什麼說噩夢呢?因為一九四九年我和母親和四位姐妹,六人一起抵台的時候,爸爸尚在大陸戰場,「怯逃」,對一位軍人而言是可恥的罪惡。他忠心耿耿隨著部隊,最後一路退到雲南昆明。他當時乘坐的是飛機,但那時代的飛機無法直飛台灣,需要中途停下來加油。那天黃昏時,駕駛在昆明把油加滿,準備翌晨一早飛台北。沒想到,半夜三更雲南省長盧漢「叛變」(對方用的動詞是「反正」或「起義」),父親一早在招待所起床,天地變色,對軍不費一兵一卒,已取得雲南。
好在雲南山多,父親決定自己隻身翻山越嶺,經越南,蹭回台灣,費時一年。那一年,我想的是升學,完全不知道自己很可能隨時會成為「沒爸爸的小孩」。
泰北山區那些同胞,其實應該也是當年翻山求生存的父親的「同命人」,我應該去探探他們。而且,應該不止去一次,第一次探路、交朋友,知道對方的需求,然後回台灣找人、找錢、捐些資源,再去第二次、第三次……。換句話說,第二次以後就應該不要空着手去。我和丈夫又怕把孩子留台灣他們會寂寞,便四人一起出發。不是去暑期渡假,而是去探望跟我們同文同種卻滯留在遠方的兄弟。
這種遠行,身體既疲倦(到山區的車和路都不好,舒服不敢求,別出事就萬幸),食宿也簡陋。及至看到身高不及槍桿的小男孩也要上戰場打北邊來侵的亂軍,更不免心酸。但那些仗也非打不可,因為地形上那些亂軍必須要先驅除掉這些「寄居人」,才能直搗曼谷奪權。我們的泰北國軍不願「被驅除」,也只好兵戎相見。何況泰政府算我們的「恩人」(其實他們懶得照顧我們),「恩人」有難,當然要幫他打亂軍。
泰國人起先當然並不喜歡這些翻山越嶺而來的大批華人久住不走,及至發現這些人可以拿來作「免費傭兵」,替他們打仗,而且是認真賣命地打,好讓泰國人維持住他們自己的體制,覺得也不錯。想通了,便終於也肯包容下這些難民的「暫時性長期居留」了。最近,台北的「忠烈祠」也為在泰北戰爭中喪命的孤魂移靈,給了他們烈士的牌位。
到了美斯樂村寨,認識了雷雨田將軍。他看我們帶着孩子,很感動,他說他從未看過來自台灣的小孩。雷將軍其實不姓雷,姓張(他已去世,這機密也可以講了),我深為這位同宗自豪。記得我在二OO五年罹癌開刀,之後休息了兩年,心裏最想去再見一面的人就是身在泰北美斯樂村寨的雷將軍了。於是,我真的拄着兩根拐杖又去了,我知道那會是最後一次見他的面了,事情也果然如此。但我總算完成了一樁心願──那個從小在路旁哭着不肯坐進籮筐逃難的「自私小難民」,總算能為住在雲嵐霧嶺之上的難民村寨盡一把小小力氣。而且,也算是穿越時空,去照顧了當年時時在山溪中靠水力漂浮前進,以節省逃亡力氣的四十六歲的父親吧!
8
看過八年前(二O一五)敘利亞偷渡的三歲小男孩,穿着光鮮的童衣,蹶着個小屁股趴在沙灘上的遺容,很令人心碎。那鏡頭,其實不是很像在沙灘上作日光浴而睡着的生活照片嗎?
今年春天,在希臘附近沉海的難民船事件也讓人扼腕頓足,是因為搭乘的難民太多使船超載嗎?希臘當局起先還拒絕打撈呢!不管撈上死的或活的,都是個麻煩。既是麻煩,當然還是少惹為妙。但誰都可能變成難民啊!明天,或後天。
二十和二十一世紀,處處見難民,難民是政客文爭武鬬之餘的副產品。曾經身為「資深難民」的我,能拿出生命中的一小段時間為泰北難民村的同胞做點小事,其實是值得雀躍興奮的。《心繫》這本書,是老書新出,如今我八十二歲,回顧往事,歷歷仍如昨,乃為讀者細述如上。
——二O二三・八・十三
***
【自序】
一九八三《百科文化》版序
做小女孩的時候,有一個夢,我一直沒有忘記:
夢很簡單,我穿一件純白的衣裙,躺在柔軟翠綠的山坡上,夢裏只有陽 光、薰風,此外竟無人物情節,大概當時實在太小,小到連夢境也渾無一事。
所以一直記得那夢,是因為想畫下那夢,卻又一直畫不來,只好下決心記住它。當然記着記着,也就淡然了。
長大以後,連白日也作起夢來,夢希臘神話裏的奧林帕斯山,夢歐洲的 阿爾卑斯山,夢夕陽下的萊茵河,夢非洲的大角羚羊,當然也夢愛情。
乍然想到還有一處叫玄武湖、雞鳴寺、中山陵的地方宜於入夢宜於刻骨,已經是二十五歲的人了。
有一天,在荷蘭,站在高高的叫做「歐洲旗杆」的塔台上,臨虛而立,大風把細塔吹得搖搖晃晃。膽小的有懼高症的同伴只顧驚叫去了,我不懼高, 但站久了,卻覺陣陣心寒,只因忽然悟出,這塔,原是為觀光客建的啊!這 樣高,這樣不落塵泥,這樣虛空無憑,人生在世,除了觀光客,誰能如此高高在上,如此袖手無事地俯視塵寰呢?
一九八二年夏天,一個落雨的中午,我獨持一根樹枝為杖,從泰北美斯 樂榮民之家的山坡上走下來,走到半途,只見一片冷霧穿樹越谷而去,我停下來,一時愕然。
小女孩時期的夢又回到眼前,是因為這也是一片山坡嗎? 夢中的我穿着美麗無塵的白衣,而此刻的我卻濺了滿身泥漿,一手執傘,一手扶杖,腳上的球鞋因厚厚的濕泥而沉重難舉,我已不是少年時期夢中的我了!我只是一個走山路的我!
就在那一剎那,我獨立山腰,緩緩褪下我半生從來不曾擁有的那件白衣,告別那碧瑩虛無的夢境,人世裏的山坡既然濕泥沒脛,我就選擇塵土滿面的自己吧!
對異國的山川而言,我只能是過客。對故國的山川而言,我只能偽裝得 淡然不動心。但在泰北綿延的山裏,卻有二十萬與我們同歌同哭的中國手足, 我怎能不從自我中心的夢裏走出來,褪下絕塵的白衣,而與他們同其聲氣。
我從來不是慈善家,和大多數人一樣,自私,一向也是我的劣根性。我所以一再前赴泰北絕不可能是去施捨什麼。
我為何而去?只因情之所鍾,心之所繫啊!當然,我之所以鍾情繫心,
也是因為他們值得啊!
容許我用一整本書,講那悠悠的故事,容許我打起鏗然鼓板,為你述說
那和我們同文同種的中國人。
—— 一九八三 ‧ 五
【代序】
誰是難民?明天
1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坐籮筐──」
我站在路旁大哭,聽來慘絕人寰。
當時等待一起出發的有好多家的人,每家小孩都已乖乖坐進了籮筐,只有我一個抵死不肯。
媽媽慌了,全隊人馬(都是軍眷)正等着出發,偏我一個小鬼不妥協。
2
這裏要停下來解釋一下,甚麼叫「籮筐」。曾經,很多年來──也許是一二千年了──那是華人的「貨運工具」。其形制是一根扁擔,其長,大約合一人身高,兩頭各掛一個吊了繩子的籮筐。一個普通男人,讓他拎三十公斤的行李可能有點吃力。但如果把東西分別放在前後兩...
目錄
誰是難民?明天—— 二O二三新版序
自序—— 一九八三《百科文化》版序
未了
永夜
一句話
行行重行行
英雄行
大路的盡頭之外—— 記美斯樂村榮民之家
夜診
榮花女—— 阿芙蓉花的神話
從「醫生的老師」到「醫生的徒弟」—— 泰北侍醫記
糗事二三
妙嚮導
感謝
讓我再多說幾句話
誰是難民?明天—— 二O二三新版序
自序—— 一九八三《百科文化》版序
未了
永夜
一句話
行行重行行
英雄行
大路的盡頭之外—— 記美斯樂村榮民之家
夜診
榮花女—— 阿芙蓉花的神話
從「醫生的老師」到「醫生的徒弟」—— 泰北侍醫記
糗事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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