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下 謝建平：用生命寫下的社會‧政治詩集

那天剛好鬼門開，縟熱的午後有濕潤的空氣。起心動念想做些什麼，於是去金紙店買了一大包香柱，騎著老爺打檔車，爬上六張犁破車埔的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園。在第一墓區前輩墳頭的小石碑上逐一點燃，白煙淨香在竹林間流竄，這荒郊野外的舊曆七月，衹有近處蟲鳴、遠方烏啼，人和鬼都寥落。
坐在官方石勒前，看著莫名無力的碑文，迄今仍是避重就輕、有意開脫。我知道轉型正義一如蟬蛻變身、痛苦掙扎，這條路還很長。烏雲逐漸掩來，把遺憾留在現場，下山時，西北雨萬馬奔騰從背後追殺而來……

前輩

前輩，剛坐在你們身旁
50年代就全部回來了

蔣介石的軍隊還在全臺灣清鄉搜捕
同志們就已經把這片荒山擠得很滿
暗夜的吉普車押走進步青年和自決菁英
保安司令部的牢房，比總統府懷抱更多希望
自從明白走向跑馬町
是成就理想唯一的道路
鮮血，就決定要流在新店溪畔

前輩，昂首闊步的面對死亡
是一種見證英雄的方式？
還是向心愛的國家用自身獻祭
你們用最堅定的立場，表示沉默
獨裁者回敬小小一枚石碑
和四十年的無人聞問與扭曲

地下很冷吧！但你們都熱血沸騰
時代的巨輪轟隆而過
你們依然躺在異鄉，凝視天空不語
無聲的歷史發出最大的控訴
銅像、神話已然腐朽成暴笑的丑劇

前輩，請你們一定要相信
明早陽光，會溫暖的照著你們深愛的土地


母親，臺灣；不知生死的當年，雖然有家，卻無道途。想想身處外島地牢囚室的我，和躺臥荒山的前輩，我們都一樣無淚可滴，只能無奈莫名的等待天明。也不知迎來的是刺骨寒風和熾熱子彈？還是溫暖的太陽？

母親，我準備回家

1母親
吉普車一發動引擎，我不知道
這就是我們此生的訣別

軍法處的憲兵，用子彈
強迫我們遁地到異鄉的荒山
隱姓埋名躲藏了一甲子後
我已化成白骨的身軀，只能遙望著
祖先供案上的您，無淚可滴

無數寒暑的躲藏和遺忘呵！
連自己，都早已經忘了自己
廟堂上的政客一如香客，來來去去
我們心中編織的方舟，浮浮沉沉
依然擱淺在無盡翻覆的暴雨裡

母親，我明白苦難只能用沉默來閱讀
只是歷史並不準時
來得太晚，且未盡詳實
不過同志們都堅信，死亡雖然可怕
但那一群他們，現在比我們更害怕

2我準備回家
政府在我年少的人生轉角處
偷偷開了一槍
所有的腳步，從此
全部注定要走得不一樣

80年代末期的軍事看守所
或許已透出些許微弱的陽光
不過鐵藜圍牆仍然分割陰陽
裏頭禁錮了年輕的夢，想
外面阻隔了親情的渴，望

曾以為心中的城邦已在前方
能擁抱您，並逐步逐步建立新的聖堂
只是匆匆逃走的歲月，回頭告訴我
眼前僅是風吹雲起般的幻影
50年代的前輩們，還在山頭那端
冷冷的俯看著我們
頻頻搖頭、嘆息

故事來到盡頭了嗎？母親
我已準備回家


好友陸之駿要出版新詩集，其中我認為寫得最好的是《江山剩此樓》，想著就想到蔣渭水和陳甜。
陳甜舊名陳纏，藝旦。蔣渭水在煙花中將她納為如夫人，教她新文化與革命，並把名字美化，改纏為甜。渭水死後，陳甜在今漢口街二段的慈雲寺帶髮出家超過半世紀，80年代中期仙逝。守貞之情，令人動容。

陳甜

初步踏入東薈芳，先生正在高歌
記得那時桃花尚未泣血
天馬仙的茶坊還沒開在太平町
後驛有幾間販仔間
火車還用煤炭吐著黑煙

再次換上彩衣，春風化成得意樓
酒桌上聚集福爾摩莎南北所有菁英
到底是精通文釆，還是精神上效法孫文
精文不再甜，這名字是革命的圖騰

民眾組黨，酒肆歡呼，大稻埕走在頭前
柔情織就了農民組合和社會運動的臂章
當年改纏成甜，牽著點煙盤的手
也不知道大安醫館治不好日本傷寒
陰謀也好，偶然也罷
萬人葬禮把金石愛情畫上句點

慈雲寺的石燈早已熄火多年
渭水斷流之後，革命就留給臺灣
三十歲即是三千載
也沒糾纏留戀，故事都封在當初
禪房靜置，任憑歲月吹乾思念
守貞半世紀，齋堂青燈，佛祖為證
當初從歡場酒污中滌淨的身子
終生供成香火，等待再見


從十九歲陳維都介紹我們認識，他左我右、他統我獨、一起寫詩、駡國民黨。後來在《民進週刋》，我們直挑執政黨，連一代軍閥郝柏村和他的黨羽，三不五時都是我們玩耍嬉戲的對象。我說，外國人來臺灣搞獨立運動的，你最瘋。他說，臺灣修理國民黨的，你最不要命。
我們講了一輩子的江湖義氣，這一次他最沒意思，沒相辭就落跑，留下一大群錯愕的好朋友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要駡三字經還是大聲痛哭？

陸之駿

也沒一定要立功立言或飛黃騰達
隨性也隨興的施展正義
一路拳腳不歇，習慣左右互搏
走著走著，吟詩唱歌
麻六甲碰撞臺灣島
芙蓉市化入臺北城
年少熱情燒到鬢角染雪
我們仍爽朗的笑著，笑著
看我們用文字掃射的龐然巨怪倒下

手上一鍋又一鍋的驚奇料理
不管用力拍散黨國幽靈或是饗以諸友
山仔后的弱冠聚眾謀反
民進週刋的公審黨政軍
我們在草山腳下跑給郝柏村的特務追
也在臺灣各個運動的街頭
把理想當枕頭，用熱情做棉被
偶爾被打爆頭，把血抹乾就好

中年以後不適大量酒精
不過感情卻堆得濃香醇厚
我們更愛靦腆的相互記下曾經的女子
從沒想過怎麼下班，結果你就蹺課
講了一輩子義氣，這次我要痛駡你
不告而別真的很痛，你知道嗎？


沒有號碼的過去

從手機刪除你的時候
梅雨，在身後用力哭成一片水網

我知道，分手的刀刃
此後必定，狠狠的砍向各自的心房　
不論濺血後是生，是死
注定留下一地血泊
和一道道厚實的傷痕

大時代的烙印，還在午夜隱隱作痛
雖然年過半百，牢籠也留在半甲子以前
但是擱淺在當年的夢
總是伴隨著母親的淚
藉著你紅紅的眼眶
頻頻回來探視這一路的內外傷

從腦袋裡清除畢生堅持的時候
臺灣已經陌生得忘記了你我
徬徨的我是要就此轉身退開
還是重返戰場，就留給手機何時再響

但已經刪除和封鎖的號碼
原來，已經失去傾訴的對象

那天剛好鬼門開，縟熱的午後有濕潤的空氣。起心動念想做些什麼，於是去金紙店買了一大包香柱，騎著老爺打檔車，爬上六張犁破車埔的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園。在第一墓區前輩墳頭的小石碑上逐一點燃，白煙淨香在竹林間流竄，這荒郊野外的舊曆七月，衹有近處蟲鳴、遠方烏啼，人和鬼都寥落。
坐在官方石勒前，看著莫名無力的碑文，迄今仍是避重就輕、有意開脫。我知道轉型正義一如蟬蛻變身、痛苦掙扎，這條路還很長。烏雲逐漸掩來，把遺憾留在現場，下山時，西北雨萬馬奔騰從背後追殺而來……

前輩

前輩，剛坐在你們身旁
50年代就...

推薦序
瞧！這個人
羅烱烜

謝建平，大家都叫他大俠。
會有這麼一個鼎鼎大名，其實也沒啥神鬼，只要跟他照過面，就懂。
一個來自臺南大內的血性漢子，個頭大，嗓門也大，濃眉大眼，豪邁灑脫，還真通透著一股俠氣；何況他青衫年少可拜師練過拳頭，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內高手。
初識大俠，他還在「世新」唸新聞傳播；早熟，熱情，自信，高調，完全不見學生的青澀，簡直比我這已在社會打滾的記者還社會人士。因為寫詩、愛喝台啤，所以他常來我工作的雜誌社串門子，荷包寬裕些，就相約去「阿才的店｣，茫茫到深更。
大俠的拳腳功夫，我沒見識過，詩倒讀了不少。那管筆真是好，曾摘下全國學生文學獎、鹽分地帶文學獎、世新文學獎幾頂桂冠，自然是校園裡的風雲人物。不過，「風雲」這玩意很難說個準，我想，他學生時代就投身臺灣民主運動，衝撞中國國民黨威權統治，該是更壯闊的風起雲湧；校長、教官每次看到這麼一個頭角崢嶸的文青兼憤青，應該都會覺得烏雲罩頂。
或許是太享受和教官相看兩厭的時光，大俠「世新」延畢一年。那段日子，他窩在吳祥輝的《民進周刊》與陸之駿、高政義一干夥伴砲轟國民黨政府，結果惹毛了郝柏村，雜誌社被抄家，大伙兒鳥獸散，他則義無反顧陪著遭通緝的主編陳維都亡命江湖。
幹這種「窩藏匪寇」的事，餐風露宿的生理折磨還算小事，更大的煎熬是惹禍上身，甚至殃及親友的心理壓力，大俠一肩承擔，雲淡風輕；這款大氣，非同小可。司馬遷《史記•遊俠列傳》為「俠」下了一個定義，所謂「不愛其軀，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應該就是這意思吧；這也是謝建平之所以為「大俠」。
有天，大俠來雜誌社，奉上一本書，甕聲甕氣地說：「大ㄟ，我要入伍了，出了一本詩集，請指教。」接過冊子瞄了一眼，不禁倒抽一口氣；黑底白字的封面印著大大三個字：「台灣國｣，作者署名「謝灣立｣。這不就明擺著要臺灣獨立，還搖旗吶喊唯恐天下不知！
忍不住幹譙他，「你找死啊！都要去當兵還這麼不安分！」
大俠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認為早被情治單位鎖定，下部隊只怕在劫難逃，不如把事情鬧大，讓國民黨投鼠忌器不敢動他，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看他說得胸有成竹，我卻感覺一塌糊塗。那年代，國民黨一黨專政，對付異己，要關要殺毫不手軟，哪還跟你忌個什麼鳥器！這算盤天真無邪得很烏魯木齊。
果然，當他下部隊發配邊疆到馬祖西莒，沒多久就給誣陷下獄，罪名還是唯一死刑的敵前抗命。這一點大俠是說對了，「黨國」存心要將他「置之死地」，累得一干朋友出錢出力奔波請命，總算把他拉出鬼門關「而後生」。
死裡逃生的經歷會不會讓大俠有所收斂？當然不會。退伍後，他索興「專職」搞政治，當國會助理，擔任黨工，也披掛上陣參選民代，轟轟烈烈鬧熱滾滾。
有二種人最不該搞政治：俠與詩人。俠者恩怨太分明，行事太磊落，詩人則寫意浪漫又天馬行空、心高氣傲卻不著邊際；簡單的說，這二種人就是直白又缺乏現實感，既懶得算計且不屑耍陰招，這等卑鄙不足的性格去闖蕩水深又污濁的政壇，三二下就會滅頂。
而大俠兼具俠骨詩心，雙效合一，政治路自然悽悽慘慘戚戚，不僅英雄氣短，簡直氣若游絲。所以，當他第三次參選臺北市議員落選，總算斷了從政的念頭，一班兄弟樂得要擺桌、放鞭炮。
大俠出詩集，短文側寫卻淨在政治上糾纏不清，似乎有點劃錯重點，只因那是他的原罪。大俠是容不得不公不義、不信真理喚不回的猛人，想藉政治衝撞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的抱負讓他渾身是傷，這一道道傷痕也忠實地刻畫在他的生活、工作、感情，當然，還有他的詩。
讀詩是閱讀詩人的靈魂，寫詩的人未必多愁，卻一定善感；大俠的詩，跨度很大，有對時代動盪的吶喊，社會底層的關懷，臺灣風土的勾勒，當然也少不了悽惻動人的情詩；他的詩可以看到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怒目金剛、風雪千山，還有更多的溫柔慈悲。
這樣的詩值得讀，也很耐讀，您，就慢慢讀吧！

推薦序
瞧！這個人
羅烱烜

謝建平，大家都叫他大俠。
會有這麼一個鼎鼎大名，其實也沒啥神鬼，只要跟他照過面，就懂。
一個來自臺南大內的血性漢子，個頭大，嗓門也大，濃眉大眼，豪邁灑脫，還真通透著一股俠氣；何況他青衫年少可拜師練過拳頭，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內高手。
初識大俠，他還在「世新」唸新聞傳播；早熟，熱情，自信，高調，完全不見學生的青澀，簡直比我這已在社會打滾的記者還社會人士。因為寫詩、愛喝台啤，所以他常來我工作的雜誌社串門子，荷包寬裕些，就相約去「阿才的店｣，茫茫到深更。
大俠的拳腳功夫，我沒見...

目次

推薦序
瞧！這個人 ◎羅烱烜

前輩
母親，我準備回家
再見，母親，再見！
七月，沒人
變色的情人節
臺江內海四百年
花漾陷阱
陳甜
躺在觀測所的屋頂摘星星

親愛的瑪麗蓮‧羅烱烜
痛苦的酒精──回應羅炯烜的詩
藍色時段──和羅烱烜、謝建平二位仁兄夜飲詩‧陸之駿
1984──寫給大俠謝建平‧陸之駿
酒肆煙火──給許公子益智

六月午後的太陽
陸之駿
退伍
好想帶妳回馬祖
給我一支槍
悲傷基隆港
政治野武士
初老叛亂犯
衣帶贊
那一年，槍口下──遙寄50年代的前輩
馬場町的芒草
政治江湖
買米去
沒有號碼的過去
一個人看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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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島兵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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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歲的少女在酒桌
可憐戀花，再會吧
臺灣風塵人物速寫

廟口素描
中年
青春培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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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燈塔

目次

推薦序
瞧！這個人 ◎羅烱烜

前輩
母親，我準備回家
再見，母親，再見！
七月，沒人
變色的情人節
臺江內海四百年
花漾陷阱
陳甜
躺在觀測所的屋頂摘星星

親愛的瑪麗蓮‧羅烱烜
痛苦的酒精──回應羅炯烜的詩
藍色時段──和羅烱烜、謝建平二位仁兄夜飲詩‧陸之駿
1984──寫給大俠謝建平‧陸之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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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
好想帶妳回馬祖
給我一支槍
悲傷基隆港
政治野武士
初老叛亂犯
衣帶贊
那一年，槍口下──遙寄50年代的前輩
馬場町的芒草
政治江湖
買米去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