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神之島

〈雞腿的滋味〉

在無人知曉的時空裡，空二十坪急急趕赴富八十五坪的邀約，祂的臉上有著不同以往的光彩，那些光都來自祂等不及想分享的好消息。
「有人要搬進來了！有人要搬進來了！」祂將這句話唸在嘴上也唸在心上，擔心一時緊張，講得不夠有戲劇性。面對「富坪」們，若是話題太無趣，是會被冷眼忽視的，而祂們最喜歡聊的，無非是屋主的八卦怪癖、財富祕辛，還有哪一家便當店的雞腿最好吃。希望今天不要再講到雞腿了，祂忿忿想著。
急著趕赴的聚會，距離祂的家屋只有一個街口遠。那是一棟出自知名建築師之手，風格怪異卻房價極高的摩天豪宅。豪宅建在城市精華地段，緊鄰重要交通幹道，但於外圍內縮出一圈人行步道，削減了繁忙車潮帶來的噪音壓迫。不只如此，在被樹叢、柵欄層層遮蔽的範圍內，還有私人花園和生態池，讓鳥鳴與蛙鳴在日與夜間輪流出現。可是這座豪宅真正令人矚目的，是它以數百片透藍色玻璃拼貼的外觀，以及高達十七層樓的氣勢，彷似要確保任何一個角度都能折射陽光，讓它的光亮在三平方公里內都能被望見。因為它的巨大，附近的老公寓和矮房子，每日總有一段時間會被它的陰影所吞噬籠罩。說它是這一區的指標巨獸也不為過。
進入巨獸前，空二十坪照例先將自己的烏紗帽喬正（官帽兩側的圓翅小得像蜂鳥翅膀），又將淺青官服上的灰塵拍掉一些（這幾年淺青看上去倒像是無法折射光線的灰），再抖掉鞋子裡的異物（上次祂踩過的地方都留下沙石，讓富坪們嘖嘖稱奇），最後順一順縐得無法輕易撫平的衣襬。
深吸一口氣，祂推門而入。
每次總像第一次來，似乎永遠無法適應裡頭的輝煌。富八十五坪的家屋，位於豪宅頂樓，在八十五坪空間裡，能夠點綴裝飾的地方都貼滿了金箔，能夠引進光線的方位都設計成落地窗。那些因為金箔與光線產生的光點，跳躍在青花瓷的牡丹花上、當代名畫裡女性的眉眼間，也降落在祥龍琉璃的龍尾巴，或是閃爍於水晶吊燈的五彩折射裡。光點複製出更多光點，整個空間宛如滿是流金的湖泊。
流金湖泊正中央的沙發上，以富八十五坪為中心，已經坐了幾位「富坪」，接著往外圍是「中坪」和「小坪」們，再來就是與祂同等級的「空坪」。
身為地基主，普遍身形矮小，不過一百公分出頭。若凡人能看見祂們，大概會以為眼前這幕是小學孩童的聚會，以古裝作為派對Dress Code。祂們以小小的身體、短短的手腳，如麻雀般依偎在沙發上，而背後落地窗框納了整座城市的風光。
若沒有人說，大概不會有人知道。神如其名，地基主以守護的家屋作為代號，依屋主貧富分為「富貴人家」、「中產階級」、「小資族群」和「低收入戶」四個等級，後頭再冠上家屋坪數。坪數越小、經濟狀況越貧困的，地位越低。然而，最可憐的，絕不是屋主貧窮或坪數狹小，而是沒有人入住的「空屋」。
空二十坪自有意識以來，就是守護著空屋。倒不是屋況不好、乏人問津，而是持有的屋主性情古怪，裝潢好了不入住也不出租，就這樣空著近十年，導致空二十坪外型也如荒屋頹敗，毫無朝氣。
已經在聚會中找好一席之位的中二十坪，見祂來了，朝祂揮手，表示為祂留了方形腳椅。
祂一坐定，東道主富八十五坪說話了，語速緩慢：「雞腿萬歲。」
語畢，其他地基主也覆誦一次。這是祂們最喜歡的開場白。
「說到雞腿，我永遠忘不了大鼻子入住第一天準備的雞腿。」富八十五坪閉上眼睛、咀嚼空氣，彷彿在品嚐回憶裡的雞腿。
「大鼻子」是富八十五坪幫屋主取的暱稱，那男人鼻子出奇得大，小時候是同儕取笑的對象，長大卻成了家財萬貫的好面相。果不其然，他在四十歲因為投資房地產，賺進了揮霍不盡的財富，才得以買下摩天豪宅的頂樓，與政商名流為鄰。
富八十五坪接下來的話，空二十坪幾乎可以默背出來：「大鼻子買回來的，是林森路上最知名、最老牌的雞腿！整整滷上三天，讓醬油滲進每一絲雞肉裡，顏色漂亮得像秋天的焦糖，吃起來又香又甜、又軟又嫩，讓我一次吃一百支也沒有問題！」
幸運吃過同一家雞腿的地基主，紛紛點頭贊同，祂們同時也抱怨那家店總要排隊一小時以上，導致日益懶惰的屋主們都轉而買別家。別家雞腿不好吃嗎？倒也不是，周邊店家的雞腿各有特色，有些會放冰糖藥膳一起滷，有些雞腿選用的特別大支，但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林森路那家，成為地基主們公認的好吃排行榜第一名。
「這就是心意問題啦，排再久也要排，一年才沒幾次不是嗎？」富八十五坪講這話時，藏不住祂的神氣。
富八十五坪所說的「一年才沒幾次」，要視家庭習慣而異。祭拜地基主，有的依照重要節日，除夕、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重陽及冬至都拜；有的簡化為除夕與中元，或是初二與十六兩次；也有極虔誠的少數家庭，每月初一、十五都按時祭拜。除了定期祭拜，另外就是遷入與遷出之時，必須要向地基主稟告才行。
縱使一年祭拜次數不多，其他地基主們也心知肚明，大鼻子才不是自己排隊買來的，他只要拿出幾張鈔票，自然有人效命，而代排費大概比雞腿貴上數倍。
富八十五坪說完想說的話後，便禮貌性地把話語權分給其他富坪，讓祂們也講講自己第一次吃到的雞腿是什麼口感。以往空二十坪面對這個無法參與的話題，總是以最虔誠的心聆聽，然而今天祂幾乎要按捺不住，好幾次都想插話，又拚命將話語壓下去。
好不容易，富坪們講完各自的「雞腿經」，富八十五坪才毫不掩飾自己的意興闌珊，問：「好啦，應該沒有其他要報告的吧？」
彷彿已經搖晃多次的可樂瓶，空二十坪連忙舉手如沖天氣泡，引得在場地基主們紛紛朝祂望去。富八十五坪也不好無視祂。
「說吧。」
「有人要搬進來了！」祂發出比自己身體大上好幾倍的聲音，那短短七個字迴盪在豪宅空間裡，震動的音波似乎還讓魚缸偏離了位置。
富八十五坪掏了掏耳朵，以一貫慵懶的語氣說：「喔，恭喜呀空坪，這樣祢鞋子裡就不會有沙子了吧。」
「對！而且我可以吃到雞腿！」祂沒有聽懂富八十五坪的言外之意，完全沉浸在空坪們的羨慕目光，以及終於可以吃到雞腿的喜悅。
「好，很好。嗯，下次再讓祢說說祢的雞腿。」富八十五坪打了哈欠、揮揮手，示意聚會結束，地基主們可以返回各自家屋。

空二十坪回程沿路哼歌，心情愉悅，卻被中二十坪略帶憂心地叫住。
「我怕祢會失望，一定要先提醒祢，他們不一定會祭拜雞腿。他們可能會買排骨便當，或是也有可能吃素，甚至不一定會祭拜，像小花根本不相信我們的存在。」
中二十坪與祂同天到職、住得近又坪數相當，常常邀請祂來家裡玩，是祂最好的朋友。也因此，祂悉知中二十坪歷經三任屋主，前面屋主都有祭拜地基主的習慣，但現任屋主小花是篤信耶穌基督的年輕畫家，每天早禱晚禱說阿門。對她而言，宇宙只有一位全能的神。縱使如此，中二十坪還是盡責守護小花的家，沒有絲毫怠慢與不滿。
「我知道。」祂原本輕快的腳步，頓時多了一點重量，「但是，也很難說吧！說不定住進來的，就是會去林森路買雞腿的人呀！」
「祢先不要期待太多。」中二十坪聽了連忙說，語氣更是擔心。
難道祂沒有資格期待嗎？祂想起獨自在家屋的日子，以滿是灰塵的玻璃窗和桌面為紙，以指尖為筆，在上面畫著孤獨的圈圈叉叉，一局接一局，總是自己贏了，也總是自己輸了。祂也會從窗口眺望，眺望其他人家的燈光與影子，還有時不時傳來的話語聲，以及狗狗迎接主人歸來的汪汪聲。祂總是被逗笑了，也被弄哭了。那些寂寞的日子，教會祂放眼未來，未來一定會更好，祂的家屋會有人有狗有貓，祭拜的時候會有雞腿，在地基主聚會時能讓祂驕傲發言。一定會的，一定會有那樣的未來。
祂堅信，同時，祂也懼怕。如果不是祂所想的，那要怎麼辦？如同中二十坪說的，如果搬進來的人，根本不會祭拜，那樣的未來祂還能期盼嗎？
不會的，祂已經等了十年，好運怎麼輪也總該要輪到祂了！
宛如是防衛機制，累積多年的孤獨與恐懼一湧而上，幻化成另一種能量，祂氣得發抖：「祢、祢只是在忌妒我！因為小花沒有給祢買雞腿！祢等著！我這次一定可以吃到雞腿！而且是林森路的雞腿！讓所有地基主都羨慕我！」
不等中二十坪回應，祂兩手用力一揮，古袖震盪出的氣流開啟了家屋入口，祂頭也不回地跳進去，溜滑梯似地一路滑進屋內，瞬間揚起漫天灰塵。祂就呆坐在那空無一人的空間裡，許久許久，等待飛舞飄浮的灰塵緩緩落地。

□

很快的，屋子有了新的樣貌。屋主聘請兩位清潔人員來打掃，她們打開所有門窗，讓風帶走令人感到沉悶窒息的空氣，頓時塵埃飛揚。她們用除塵拖把和吸塵器，仔仔細細除去地板、牆壁和角落的灰塵，如同在剷除深厚積雪。接著兵分兩路，一位擦拭所有家具，必要時上一層保護油，另一位拆下了紗窗，沖洗那些日積月累的黑色髒污。她們又吸了一次地，確保所有灰塵都在如此嚴謹的打掃裡消失，才拿起拖把，潤上一層薄薄的水。屋子在這一刻彷彿乾性皮膚被抹上化妝水，終於又能呼吸，又活了起來。
與屋子相對應的，空二十坪也有了變化。官服變回清朗的青色，烏紗帽也黑得發亮，鞋子裡再也沒有沙石了！祂開心揮動古袖，在乾淨寧靜的房子裡旋轉了好幾圈，感覺無比清爽與輕盈。
然而比起這些，房客即將入住的期待之情更為強烈。他們什麼時候要搬進來呢？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人？祂每分每秒都在想。如果可以，祂甚至想鋪上一條紅地毯、備上一些拉炮，熱烈歡迎他們到來。

過了幾天，終於有人來了！率先進來的是搬家工人，他們陸續將家具搬入，還不小心落了幾滴汗水在地板上，但空二十坪一點也不在意。隨著屋裡越來越滿，祂的情緒也越來越滿，有興奮、有感動、有期待。
在人與物的來來往往之間，祂看見一對男女，彷彿是千年一瞬，強烈的直覺告訴祂，就是他們了！祂第一眼就喜歡他們。男人如在田裡耕犁的老牛，身上揹負大小袋物品，以愚公移山之力一點一點搬運，而女人如貓，輕鬆穿梭各個障礙物之間，指示東西放這放那。在忙亂的步伐間，他們沒有撞在一起，反而還能找出空閒時間嘲笑彼此臉上莫名出現的污漬，並同時放聲大笑。祂喜歡他們相處時的氣氛。
搬家工人離開了，老牛與小貓仍沒有歇息地繼續整理。他們從數十個紙箱中找出每日一定會用的必需品：馬克杯、刀叉、餐盤、衣服、毛巾、牙膏、洗髮精，將它們零零落落放在廚房和浴室。他們也清理出客廳空間，將原本暫放在沙發上的物品挪開，開心地躺上去歇腿，宛如躺在森林裡唯一的草地。晚餐也是在這裡吃的，他們在搬家的雜亂裡野餐，一邊討論紙箱最終要歸屬的地方。
晚餐後，他們將臥床鋪上床套，床套有剛洗好的花香，彷彿在屋裡種植了花園。他們洗澡的時候，水聲嘩啦啦傳出，讓祂覺得花園內又多了座噴泉，而祂的心情也如泉水愉快湧現。夜色低垂，他們倒在紫羅蘭色的床上，互道晚安。
「晚安。」祂對他們說，即使他們聽不見，語氣也如默唸願望般溫柔。那種溫柔令祂原諒了許多事，原諒中二十坪的過度擔心，也原諒富坪們一直以來的冷眼與勢利。祂相信今天過後，未來的每一天都與以前的日子再也不同。
晚安。祂又說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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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腿的滋味〉

在無人知曉的時空裡，空二十坪急急趕赴富八十五坪的邀約，祂的臉上有著不同以往的光彩，那些光都來自祂等不及想分享的好消息。
「有人要搬進來了！有人要搬進來了！」祂將這句話唸在嘴上也唸在心上，擔心一時緊張，講得不夠有戲劇性。面對「富坪」們，若是話題太無趣，是會被冷眼忽視的，而祂們最喜歡聊的，無非是屋主的八卦怪癖、財富祕辛，還有哪一家便當店的雞腿最好吃。希望今天不要再講到雞腿了，祂忿忿想著。
急著趕赴的聚會，距離祂的家屋只有一個街口遠。那是一棟出自知名建築師之手，風格怪異卻房價極高的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