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不想成為那樣的大人
也不能不懂的暗黑遊戲規則
看穿《金瓶梅》背後的權力交換
#金錢 #人脈 #虛榮 #慾望 #政治
† 十五週年經典版 †
「我記得曾有一次讀著《金瓶梅》的片段,腦海忽然閃過王國維的詞句:「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才想著,就發現視線已經被自己的淚水模糊了。
類似那樣毫無預警的震撼幾乎是一次又一次,巨大、持續並且餘波蕩漾。至今我仍然無法形容那種心情。」 ──侯文詠
他們的風流與精明並存,
荒淫與才氣兼具,慾望與體面兼顧,
最華麗喧鬧,也最孤獨荒涼……
許多人在閱讀《金瓶梅》時,都是從「有色」眼光開始。年輕時的侯文詠也是。
當其他中文經典小說傳達著俠義情誼、天下一統、至情至愛等對「價值」的嚮往,《金瓶梅》描述的是一個不相信任何價值的世界。西門慶與他的妻妾、親友、奴僕,他們沒有形而上的理想,不在乎生命的意義,追求的無非只是吃喝、玩樂、性愛、爭寵、發財等等世俗慾望。
那樣的人生看似沉淪膚淺,直到我們穿過了這個世界表層的熱鬧理性,見證了錢慾、權慾、性慾是如何將所有意義與價值解體──原來慾望正是《金瓶梅》最底層的真實。而真實,讓那些過去被視為粗鄙、貪婪、淫穢的一切,都有了被凝視的理由。
《金瓶梅》所譏諷的虛偽時代,在四百年後的今日依然存在著。而或許正是如此不問時空的叛逆,讓這部「奇書」能夠跨越文體、跨越世代,不斷被人們惦記著──
作者簡介:
侯文詠
台灣嘉義縣人,台大醫學博士,目前專職寫作。
侯文詠Facebook:www.facebook.com/houwenyongpage
●侯文詠官方網站:author.crown.com.tw/wenyong
章節試閱
潘金蓮把王婆的茶坊當成汽車旅館,一天到晚上茶坊和西門慶偷情。小說裡說這個秘密「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曉的了,只瞞著武大一個不知。」
唯一去給武大打小報告只有鄆哥一個人。鄆哥會這樣做,和友情或道德感一點關係也沒有,他的這番作為,完全基於分不到王婆的好處眼紅。
鄆哥知道了西門慶和潘金蓮的事之後,曾經威脅過王婆說:
「乾娘不要獨自吃,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什麼不理會得。」
王婆想獨吞好處,一拳把鄆哥和他的雪梨籃子全打出街上去。《金瓶梅》的敘述風格有種很豐富的畫面感。小說是這樣描寫這段過場的:
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用手指骨敲頭)。鄆哥道:「你做什麼便打我?」
婆子罵道:「賊!娘的小猢猻!你敢高做聲,大耳刮子打出你去。」
鄆哥道:「賊老咬蟲,沒事便打我!」
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
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著王婆的茶坊罵:「我不與他不做出來不信!定然遭塌了你這場門面,交你撰(賺)不成錢!」(第四回)
除了字面上的意義之外,這段像電影的畫面裡,四分五落在地上滾開的雪梨,隱隱約約讓人感到一種失控的不安,彷彿那些雪梨正是秘密本身,原本在籃子裡好好的,現在被這麼一打,全在大街上散開來了。
鄆哥懷恨在心,跑去向武大透露西門慶和潘金蓮的姦情。明明是想分一杯羹的惡棍,變成了揭發八卦的英雄,末了還要誆武大一頓酒。可歎的是,這種小奸小壞的寄生蟲之所以能存在,還在於背後裡有一整個腐敗的社會用冷漠不斷地提供他們養分。
武大聽了鄆哥的通風報訊當然很不高興,決定要抓姦。依照鄆哥擬定的計畫,由鄆哥躲在茶坊門外負責監視,一旦西門慶來了,立刻通知在附近賣炊餅的武大來到現場。行動一開始,由鄆哥先搶入茶坊和王婆理論,等王婆要動手打他時,他立刻一頭頂住她,武大再利用這個時候,趕緊衝進屋子裡面抓姦,並且開始大叫,來個人贓俱獲。
這段抓姦的場面,寫來不但畫面生動,並且喜感十足,我們且看看原文:
那婆子大怒,揪住鄆哥便打。鄆哥叫一聲:「你打我!」把那籃兒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卻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一聲「你打」時,就打王婆腰裡帶個住,看著婆子小肚上,只一頭撞將去,險些兒不跌倒,卻得壁子礙住不倒。那猴子死命頂在壁上。
只見武大從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坊裡來。
那婆子見是武大,來得甚急,待要走去阻擋,卻被這小猴子死力頂住,那裡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來也!」那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裡,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鑽入床下躲了。
武大搶到房門首,用手推那房門時,那裡推得開!口裡只叫:「做得好事!」
那婦人頂著門,慌做一團,口裡便說道:「你閒常時只好鳥嘴,賣弄殺好拳棒,臨時便沒些用兒!見了紙虎兒也嚇一交!」(第五回)
這段令人噴飯的情節背後其實是耐人尋味的。
有人覺得西門慶之所以躲到床下是因為他「惡人無膽」,但我卻覺得會有這樣的反應是因為直覺偷人老婆理虧──這起碼還有道德考量。可是頂著門的潘金蓮卻提醒他:武大郎又矮又弱又窮,你到底在怕什麼呢?這可就完全是現實的生存考量了。讀到這裡,所有的喜感頓時全化成了一陣心涼,原來生存考量只消不到一秒鐘,就可以輕易戰勝道德考量的。
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些話,提醒他這個念頭,便鑽出來說道:「不是我沒這本事,一時間沒這智量。」便來拔開門,叫聲:「不要來!」
武大卻待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腳來。武大矮小,正踢中心窩,撲地望後便倒了。西門慶打鬧裡一直走了。鄆哥見勢頭不好,也撇了王婆,撒開跑了。街坊鄰舍,都知道西門慶了得,誰敢來管事?
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見他口裡吐血,面皮蠟渣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來救得甦醒,兩個上下肩攙著,便從後門歸到家中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當夜無話。
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依前自來王婆家,和這婦人頑耍,只指望武大自死。(第五回)
這裡最令人心寒的是踢完之後,王婆和潘金蓮竟然還合力把他肩攙著擡回家去,彷彿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似的。
被安置到樓上去的武大,得不到藥,得不到水,甚至連他的小女兒迎兒都被潘金蓮隔離不敢上樓來了。
躺在床上的武大一定很認真地想過了,才會鄭重地把潘金蓮找來,告訴她:
「(我)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題起。你若不看顧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
如果尊嚴對窮人是太奢侈的奢侈品的話,那麼就不要尊嚴了吧。武大想說的應該是:現在我只想活下來了。
照說,這番誠意十足的告白應該也夠退讓,夠屈服了,可惜落到了西門慶和王婆耳裡,他們考慮與算計的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四百年前並沒有所謂的賽局理論。不過武大的這番說法,卻是個標準的賽局提議。在他的提議裡,雙方最大利益應是彼此都應對方的期望作出合作的選擇。因此,這個理想中的合作選擇應該是:
潘金蓮依照武大的期望照顧他,武大也依照潘金蓮的期望隱瞞武松姦情。
不過,這個看似合理的賽局遊戲操作起來,可能比武大想像的還要複雜。我們看看在這樣的賽局下,雙方之間可能的組合。
首先,潘金蓮如果選擇照顧武大的話,武大也有和潘金蓮「合作」與「不合作」的選擇。在這樣的情況下,可能出現兩種結果:
潘金蓮(合作)──武大隱瞞武松姦情(合作):兩人繼續利用武松不在時偷情。
潘金蓮(合作)──武大洩漏武松姦情(不合作):惹禍上身。
在這樣的考慮下,潘金蓮如果選擇了合作,那麼,她最好的情況只能是利用武松不在時繼續和西門慶偷情。但誰知道武大將來會不會後悔呢?萬一武大將來後悔了,選擇了不合作,把姦情洩漏給武松的話,麻煩就大了。
我們再看看假如潘金蓮選擇不照顧武大(不合作),可能發生的情況。
潘金蓮(不合作)──武大沒有機會告訴武松姦情(合作):結婚,做長夫妻。
潘金蓮(不合作)──武大告訴武松姦情(不合作):不可能發生。
我們發現,潘金蓮一旦選擇不合作,武大死掉,自然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告訴武松姦情。如此一來,潘金蓮就能改嫁西門慶,並且長長久久做夫妻了。
從以上的沙盤推演看來,對潘金蓮最有利的選擇反而應該是「不合作」才對。否則,潘金蓮一旦選擇合作,她反而必須面臨種種不確定的變數,甚至導致自己惹禍上身的下場。
顯然武大如果沒有武松這個打虎英雄的捕頭兄弟,或許還有活下來的機會。但是他自己提出武松這個變數以及這個賽局,反而逼得潘金蓮與西門慶必須選擇殺害他。我們當然可以說最後是王婆、潘金蓮和西門慶共同害死了武大。但在他們還沒害死他之前,武大其實已經先替自己提出一個幾乎是必死的賽局遊戲。
武大長得那麼矮已經很可憐了,可是更可憐的是愚蠢──是他的愚蠢逼得壞人們幾乎別無選擇的只能置他於死地。
這個王婆想出來的鴆殺計畫是這樣的:
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裡。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他若毒氣發時,必然腸胃迸斷,大叫一聲。你卻把被一蓋,不要使人聽見,緊緊的按住被角……他那藥發之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你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沒了血跡,便入在材裡,扛出去燒了,有什麼不了事!(第五回)
在這場必死的賽局遊戲裡面,如果要計較心狠手辣的話,依序排下來應該是王婆──潘金蓮──西門慶。西門慶一開始還躲到床底下去,表示他內心的道德倫理並不是完全泯滅的。潘金蓮比西門慶壞,因為去頂著門的人是她,叫西門慶踢武大是她,當王婆要她下毒手時,欣然同意的也是她。最壞的是王婆,因為所有的壞點子都是她出的,潘金蓮猶豫自己下毒之後不敢處理屍體時,王婆一點問題也沒有,她說:「這個易得。你那邊只敲壁子,我自過來幫扶你。」
儘管手軟不敢處理屍體算不得什麼善良,但這恐怕是潘金蓮良知最後的底線了──代表她對於未知的死亡,天地鬼神,還有一種起碼的敬畏與恐懼的心情。王婆卻甚至連這一點畏懼也沒有了。對王婆來說,屬於人的世界應有的良知、道德,甚至是高貴在她看來根本是不屑一顧的。這個王婆最早提出賽局最後的優勢策略(dominant strategy),也預測到賽局最後的平衡(equilibrium of the game)。她那不帶任何情感的計算,簡直像是地獄來的夜叉那般地令人不寒而慄。
這場鴆殺武大的段落無論讀多少次都還覺得背脊發涼。
(潘金蓮)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
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
那婦人道:「只要他醫得病好,管什麼難吃!」
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裡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
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
武大叫道:「我也氣悶!」
那婦人道:「太醫吩咐,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的快。」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的按住被角,那裡肯放些鬆寬!(第五回)
武大就這樣哀號了兩聲,喘息了一回,慢慢身體不動了。小說裡形容潘金蓮翻開被子,看到的是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她很害怕,於是敲了敲牆壁。王婆立刻過來,替她處理了屍體。兩個女人就這樣從樓上合力把武大扛將下來,找出一扇舊門來,把屍體放在上面,替屍體戴上頭巾,換上乾淨衣裳、鞋襪,蓋了一方白手帕在臉上,一床被子在屍體上,兩個人還一起上樓清理了現場,王婆才悄悄回家。
相對於剛剛的粗暴,現在這種冷靜反而更有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殘酷。
現世的壞,從可憐到可惡、極惡也許只是一線之間。但無論如何,只要還有一點點尚未泯滅的良知、對天地神鬼的敬畏,一切還有救贖的希望。潘金蓮讓我們看見,人甚至還可以繼續沉淪,變得更壞,直到連最後一點救贖的希望統統都消失為止。小說裡說:
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那婦人(潘金蓮)乾號了半夜。(第五回)
經過了這個晚上,潘金蓮失去了她最後那道防線,變成了另外一個王婆。
4
在《水滸傳》裡,武松出差回來發現了武大的冤屈。他決定向官府提出申訴,但腐敗的官府卻退回他的狀子。武松一怒之下決定私了。他找來三位鄰居做見證,關起門來公審潘金蓮、王婆,不但殺了潘金蓮,還給她開膛破腹。武松餘恨未消,進一步拎著潘金蓮的人頭到酒樓找西門慶,盛怒之下把他從樓上推下來。趁西門慶還未斷氣,活生生地割下了他的人頭,用頭髮綁住,提著兩個人頭直奔家中,在靈前祭拜武大。
就在這種暴力血腥的氛圍中,《水滸傳》迅速又猛烈地實現了讀者心中的正義。可是在《金瓶梅》裡,這些正義暫時沒有發生。
蘭陵笑笑生讓這一片密不透風的黑暗繼續持續下去。在《金瓶梅》裡,武松回來了,發現了武大的冤屈。憤怒卻讓他錯殺了和西門慶在酒樓一起喝酒的衙役李外傳(這個外傳的名字取得格外意味深遠),因而被發派孟州監牢。合謀害死武大的潘金蓮和西門慶不但沒有死,反而繼續過著既富貴又淫慾無度的放浪人生,直到第七十二回武松回來報仇為止。
或許,藉著從《水滸傳》暫時借來的一口氣息,借屍還魂出來的一場夢幻雲煙,正是《金瓶梅》最深刻的寓意了。
大家喜歡說《金瓶梅》是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的名字組合。但就字義來看,這個名字更是插在「金瓶」上熱熱鬧鬧的「梅」花盛開。離根離土的梅花插在金瓶上看著固然鮮艷,但從盛開到枯萎,一切的美麗無非也就是轉眼韶華。當我們用這樣的目光閱讀《金瓶梅》時,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慢慢地浮現了出來。那些從我們眼前流動而過,不管是時尚女子。風流男人。醇酒。美食。音樂。財富。愛慾。貪婪。嫉妒。仇恨。癡癲……一切的一切,全都變成了轉眼凋零的一場浮生若夢。所有最熱鬧的正是最令我們歎息的,而所有最令人眷戀的也正是最教我們感到空虛的。
是的,《金瓶梅》,一片盛開在金瓶裡卻失去靈魂的美麗璀璨。一場走在地獄邊緣的夢境。一個失去神明的所在。
潘金蓮把王婆的茶坊當成汽車旅館,一天到晚上茶坊和西門慶偷情。小說裡說這個秘密「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曉的了,只瞞著武大一個不知。」
唯一去給武大打小報告只有鄆哥一個人。鄆哥會這樣做,和友情或道德感一點關係也沒有,他的這番作為,完全基於分不到王婆的好處眼紅。
鄆哥知道了西門慶和潘金蓮的事之後,曾經威脅過王婆說:
「乾娘不要獨自吃,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什麼不理會得。」
王婆想獨吞好處,一拳把鄆哥和他的雪梨籃子全打出街上去。《金瓶梅》的敘述風格有種很豐富的畫面感。小說是這樣描寫這段過場的:
...
作者序
我很難形容閱讀《金瓶梅》時那種被撼動的感覺。似乎隨著年紀、眼界增長,內心撼動這種感覺愈來愈難。但在閱讀《金瓶梅》的過程中,我卻重新經歷了一次年少初次讀好小說時的震撼──著迷、讚歎、眩惑與不可自拔。一本存在了四百多年的古書,竟帶我重溫青春年少的閱讀悸動──甚至是更加劇烈的衝擊,這種神奇的魔力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事實上,我在高中時代早就讀過這本書了。那時班上有位同學帶來了未刪節版的《金瓶梅》,被同學當成香艷刺激的禁書私下傳閱。可以想見,以當時十六、七歲血氣方剛的年紀,我的《金瓶梅》閱讀除了性愛與背德這些聳動情節外,大部分的其他細節幾乎是在囫圇吞棗的情況下消化完的,以至於在那以後的二、三十年間,我對於《金瓶梅》的印象一直是帶著情色意味的浮光掠影。
想起來,如果不是因緣際會,我可能會一直停留在年少時膚淺的印象裡吧。這個刻板印象,一直要到四十多歲重新細讀《金瓶梅》,多出了一些閱歷與新的平和之後,才有能力把閱讀的注意力從性愛、背德這些情節中解脫出來,發現其間隱晦卻又綿密的連結,於是才有了更多的發現,以及一波又一波隨之而來的震撼。
不像中文世界裡面其他的經典小說對「價值」的嚮往──諸如《水滸傳》之於俠義情誼,《西遊記》之於佛國的理想世界,《三國演義》之於天下一統,即使憤世嫉俗的《紅樓夢》都追求至情至愛──在這個位於運河旁商業鼎盛的清河縣裡,從主角西門慶到他的朋友、親戚、妻妾、傭人……每一個人活著沒有什麼形而上的理想,也沒有人在乎什麼生命的意義,大家追求的無非只是吃吃喝喝、性愛玩樂、發財賺錢、爭寵鬥妍這些世俗慾望。《金瓶梅》提出了一個很簡單、根本,但卻又不容易回答的問題:
當價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慾望時,生命會變成什麼?
從傳統的文化觀點來看,那樣的人生或許沉淪、墮落,可是在《金瓶梅》的世界裡,邏輯恰好相反。蘭陵笑笑生先帶我們進入一個理性熱鬧的表象世界,再用人心深處的錢慾、權慾以及性慾,把那個看似秩序井然世界裡的所有意義與價值──不管是倫理、道德、義氣、友情、愛情,都一一解體,讓我們看穿:原來「價值」只是表層的假象,慾望才是底層的真實。正因為在乎真實,過去那些被視為粗鄙、貪婪、淫穢的一切於是有了值得被凝視的理由。《金瓶梅》是作者刻意創造出來的一個世俗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他用「粗俗」來顛覆「價值」的虛偽。
或許正是這樣的嘲諷觸痛了傳統文化最無法忍受的那根神經,以至於四百年來,我們看到《金瓶梅》的命運不是被禁、被刪,就是被排斥在主流閱讀書單之外。《金瓶梅》本身自有其精采之處,但是這種忽略、扭曲、誤讀、甚至是誤解,更加強化了它獨特而又迷人的性格──一方面它擁有最華麗熱鬧的外表,另一方面卻又有最叛逆孤獨的內裡。它憤世但不嘶聲吶喊,寂寞卻又不求被人瞭解。它不只要顛覆別人創造出的價值世界,甚至還用自己的內在顛覆自己的外表。
固然明朝中葉之後那個看似繁榮,卻走向傾頹的時代氛圍提供了作品成長的養分,但無論如何,在四百年後重看《金瓶梅》,我們能感受到的視野與顛覆還是遠遠超出那個時代的。即使在這個高度資本主義發展,慾望消費邏輯當道的時代,聽見新一代的孩子挑釁地說著:「我們活著不需要理想,也不需要意義。」時,我們都還驚覺到,這個四百年以前《金瓶梅》提過的問題,不但不因整個主流社會的避諱、壓抑而消失,它反而隨著時代,變得更加危險、尖銳,甚至充滿迫切。
當價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慾望時,生命會變成什麼?
想想,孩子的話或許並不值得太過大驚小怪。畢竟他們眼中看到的價值與意義,更多時候是政治人物口中廉價的希望、商人巨賈標榜的未來、學者名嘴堅持的理想,乃至偶像明星的臺上一套臺下另一套……過了四百多年,《金瓶梅》所譏諷的那個時代──那些虛偽的理想與價值,在我們這個時代一樣活靈活現。閱讀著《金瓶梅》,走在那一大片看似繁華的荒涼廢墟裡,除了表象那些語言、服裝、官階、唱曲……讓我們覺著些許陌生外,最讓人驚心動魄的竟然是:我們發現自己存在的這個世界的內裡和《金瓶梅》的內裡,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誰想得到呢?那時就是現在。現在或許還是明天呢。
或許這種能夠跨越時空的心情與叛逆,正是《金瓶梅》能一直擁有不同時代、世代的讀者最重要的理由了。
因此,擔心讀了《金瓶梅》會變得墮落、邪惡的人或許真的是多慮了。現實生活本身能給我們的教導,實在遠比書本多太多了。過去那些有名的大奸大惡,哪一個不是讀聖賢書出身的呢?因此,讓人變壞的絕對不是像《金瓶梅》這麼一本堅持真實、顛覆虛偽的書。就像蔣勳在《孤獨六講》裡提到的:
對人性的無知才是使人變壞的肇因,因為他不懂得悲憫。
閱讀《金瓶梅》與其說讓我們看到世間的醜惡,還不如說讓我們明白了人在面對慾望時的貪婪與軟弱。似乎唯有明白了這些──而不是更多的道德教訓,我們才有可能稍稍遠離對人性的無知,懂得一點點的悲憫。
至於期待《金瓶梅》提供特別感官刺激的讀者,在這麼一個聲色犬馬充斥的時代裡,恐怕是要失望了。《金瓶梅》讀到最後其實是個深沉的悲劇──作者顯然不認同筆下這些人物的慾望追逐會是生命的終極出路。但在撕開了價值的假面具,又否定了世俗慾望之後,人將何去何從?《金瓶梅》顯然是沒有告訴我們答案。我們甚至可以說《金瓶梅》是一本愈讀愈虛無、蒼涼的一本書。但每每讀著作者在冷靜凝練的淡寫白描中,透露出來對於貧窮、卑劣、貪婪、無知、受苦、找不到出路的人的悲憐與同情,總是讓我為之屏氣凝神。
那構成了我的閱讀經驗中很珍貴的時刻。我記得曾有一次讀著《金瓶梅》的片段,腦海忽然閃過王國維的詞句:「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才想著,就發現視線已經被自己的淚水模糊了。
類似那樣毫無預警的震撼幾乎是一次又一次,巨大、持續並且餘波蕩漾。至今我仍然無法形容那種心情。我是在那之後,開始有了想和別人分享這個私房閱讀經驗的念頭。
我很難形容閱讀《金瓶梅》時那種被撼動的感覺。似乎隨著年紀、眼界增長,內心撼動這種感覺愈來愈難。但在閱讀《金瓶梅》的過程中,我卻重新經歷了一次年少初次讀好小說時的震撼──著迷、讚歎、眩惑與不可自拔。一本存在了四百多年的古書,竟帶我重溫青春年少的閱讀悸動──甚至是更加劇烈的衝擊,這種神奇的魔力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事實上,我在高中時代早就讀過這本書了。那時班上有位同學帶來了未刪節版的《金瓶梅》,被同學當成香艷刺激的禁書私下傳閱。可以想見,以當時十六、七歲血氣方剛的年紀,我的《金瓶梅》閱讀除了性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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