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只是給了我一滴水。
而我完全被妳給我的那滴水吞沒了。
做出了邪惡的事,賠上了性命──」
面對神祕的劇毒水滴、難以解釋的毒殺連鎖,
京極堂究竟會如何解決?
【故事大綱】
一滴想與廣闊無邊的大海匹敵的水滴,
化為邪魅之氣,鑽入人心最深處;
使人望見虛無的海市蜃樓,
使人落入無可挽回的瘋狂。
在東京江戶川區的河邊,以及神奈川大磯的海岸都發現了遭到毒殺的屍體。
從警視廳被降職到轄區派出所的青木懷疑兩樁案件可能有所關連,因此開始暗中進行調查。
另一方面,榎木津的親戚今出川不解榎木津的每個相親對象都拒絕了這門親事。
認為其中必有蹊蹺的今出川特地前往玫瑰十字偵探社,要求益田調查此事。
青木和益田持續各自的調查,沒想到事態嚴重遠遠超出他們的想像。
除了乍看之下毫無關連的兩人的調查,卻似乎有著複雜的因果關係之外,
竟然還牽扯了令人顫慄的毒殺連鎖。
接二連三發生,毫無道理可言的詭異死亡,令警方陷入泥淖。
無人知道該如何收拾益發失控的事態之際,京極堂行動了。
而這一切的背後則閃現著某種神祕的劇毒水滴的影子……
【得獎紀錄】
★2006年「週刊文春Mystery Best 10」第8名
★2007年「本格推理小說Best 10」第5名
★2007年「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第12名
【名家推薦】
■若文字可以透過其自身的秩序化過程,描繪出世界的真實模樣及真理的形狀,
那麼在二○○六年新本格二十週年前夕交出《邪魅之雫》的京極夏彥,
意圖在原本就很出格的「百鬼夜行」系列中,再進行更出格的敘事實驗,
究竟他想要如何展示推理這個類型的敘事倫理反思,以及新的秩序可能,
或許是值得我們再更進一步深思。──陳國偉(國立中興大學文學院副院長、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副教授)
■從案件核心謎團、凶手與妖怪、乃至主角群,都迴避過往最鮮明的特色,造就了這一部濃厚外傳性質的故事。
這些平淡,與《百鬼夜行》系列對照,才能在無聲處聽驚雷,看到那些巧妙之處。
《邪魅之雫》宛如百鬼夜行系列逸出的一個水滴,精巧,完整,處處鏡像,但並不與方向明確的長河匯流。──乃賴(編劇‧評論家)
作者簡介:
京極夏彥Kyogoku Natsuhiko
1963年生於日本北海道,曾任職廣告公司,擔任平面設計師、藝術總監。
1994年將心血來潮寫成的「百鬼夜行系列」首作《姑獲鳥之夏》投稿至講談社,立刻獲得出版,並且大受歡迎,成為日本出版史上的傳奇之一。
1996年「百鬼夜行系列」第二作《魍魎之匣》獲得第49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
之後以驚人速度發表此系列新作,至2012年為止共有長篇9作,短篇集4作。暌違7年後,於2019年連續三個月發表「百鬼夜行系列」最新作。以京極堂之妹中禪寺敦子與《絡新婦之理》中登場的女中學生吳美由紀為主角搭檔的《今昔百鬼拾遺──鬼》、《今昔百鬼拾遺──河童》、《今昔百鬼拾遺──天狗》等三作。
2023年相隔17年,出版「百鬼夜行系列」正傳最新作《鵼之碑》。
得獎紀錄
1996年《魍魎之匣》獲得第49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
1997年《嗤笑伊右衛門》獲得第25屆泉鏡花文學獎。
2003年《偷窺狂小平次》獲得第16屆山本周五郎獎。
2004年《後巷說百物語》獲得第130屆直木獎。
2011年《西巷說百物語》獲得第24屆柴田鍊三郎獎。
2016年《遠野物語remix》獲得遠野文化獎。
2019年獲得第62屆埼玉文化獎。
2022年《遠巷說百物語》獲得第56屆吉川英治文學獎。
相關著作:《邪魅之雫(上)》《邪魅之雫(下)》《陰摩羅鬼之瑕(上)》《陰摩羅鬼之瑕(下)》《塗佛之宴:撤宴(經典回歸版)》《塗佛之宴:備宴(經典回歸版)》《鐵鼠之檻(上)(經典回歸版)》《鐵鼠之檻(下)(經典回歸版)》《狂骨之夢(上)》《狂骨之夢(經典回歸版)(下)》《魍魎之匣(上)【經典回歸版】》《魍魎之匣(下)【經典回歸版】》《姑獲鳥之夏(經典回歸版)》《今昔百鬼拾遺―河童》《今昔百鬼拾遺--鬼》《書樓弔堂 破曉》《眩談》《百鬼夜行―陰(獨步九週年紀念版)》《百鬼夜行-陽》《怎麼不去死》《邪魅之雫(上)》《邪魅之雫(下)》《百器徒然袋-風》《今昔續百鬼--雲》《冥談》《幽談》《百器徒然袋-雨》《百鬼夜行─陰》《陰摩羅鬼之瑕(上)》《陰摩羅鬼之瑕(下)》《塗佛之宴—撤宴(上)》《塗佛之宴—撤宴(下)》《塗佛之宴-備宴(上)》《塗佛之宴-備宴(下)》
譯者簡介:
王華懋
專職譯者,譯作包括推理、文學及實用等各種類型。
近期譯作有《我的戀人》、《快眠大全》、《我沒死,只是變成了掃地機器人》、
《最好在二十幾歲就知道的事》、《名作要從最後一句開始讀》、《暗黑之羊》、
《再會貝多芬》、《黑雨》、《營繕師異譚之貳》、《遺留的殺意》等。
譯稿賜教:huamao.w@gmail.com
章節試閱
殺人案不是我的專長──中禪寺說。
我明白──青木回答。
「那跟我說那些做什麼?」
乖僻的古書肆說,總算停下忙碌的手。
停下的手上不知為何有好幾張紙。
不只是這樣,京極堂主屋的客廳裡,堆滿了文件、書簡、照片、紙片等等,簡而言之就是被一般紙類淹沒了。無論東西有多龐雜、數量有多驚人,這個家中似乎總是整然有序──或者說這是主人的習性,所以眼前這情況非比尋常。
青木感覺到一股冰冷的視線。
「啊,不,呃,您很忙,這我一看就知道了,可是……」
「我不忙。」
主人隨即應道。
「不忙嗎?」
「我說青木啊,我幹的可是舊書買賣。如果沒有客人來買賣書,我怎麼會忙?你是客人嗎?不是吧?況且青木啊,你沒看見掛在店門口的木牌嗎?不,你應該看到了。就是因為看到了,你才會直接繞到主屋的玄關來吧?就像你知道的,今天店裡公休。也就是沒有客人。我一點都不忙。」
「哦……」
確實,店面的玻璃門關著,掛著「休息」的牌子。確實是這樣沒錯。
「可是……」
中禪寺。
並不只是個舊書店的老闆。
舊書店老闆、神主,還有祈禱師──這是中禪寺的三種面貌。
其中青木與身為舊書店老闆的中禪寺幾乎沒有打過交道。……或者說,青木認識的中禪寺的面貌,只有其中一種。
也就是驅魔師的……面貌。
身為刑警的青木,只能透過事件與這個男人打交道。
青木記憶中的中禪寺總是以死神般的風貌站在淒慘的事件現場。
青木從經驗知道,附身魔物真的能被驅逐。
但是中禪寺的驅魔並不是世上說的靈異妖術,也不是神靈附身的咒法之類。青木稚拙的想法認為,中禪寺的驅魔之術,是建立在緻密周全的資訊蒐集上。
那麼眼前這個情況。
不是的──中禪寺說。
「不是……?」
什麼不是?被讀心了嗎?
「不,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不可是的。本人都說不忙了,你還不相信?現在我在做的,算起來是一種消遣。」
紙門另一頭傳來聲音:「那我是被被抓來奉陪消遣的嗎?太慘了吧。」
是女性的聲音。
「有客人來了嗎?」
如果青木的耳朵正確,那聲音不是中禪寺的夫人。
而且夫人剛才去廚房泡茶了。方向不對。
中禪寺沒有回答青木的話,臭著一張臉說:「不好意思,青木,可以幫忙開個門嗎?」
青木照著吩咐打開紙門,只見中禪寺敦子抱著一個柳條包站在那裡。
「原來……是敦子小姐啊。」
青木半起身,從敦子手中接過柳條包,放到榻榻米上。
「啊,青木先生……」
不好意思──她語尾含糊地說,把視線從青木身上別開,輕輕點頭。青木也虛虛地「哦」了一聲,垂下頭去。
敦子是中禪寺年紀相差甚遠的妹妹。雖然不清楚正確年齡,不過才二十出頭,臉蛋就像洋娃娃般可愛,但異於那嬌小可愛的外表,她是個任職於出版公司的職業婦女,非常能幹。
青木……。
對這位年輕的女編輯懷有特別的感情。當然不是不好的感情。話雖如此,卻也異於喜歡或迷戀這類感情。他覺得不是。與其說覺得不是,青木比任何人都更強烈地否定那是戀愛感情。
他想要與敦子保持距離。
不,保持距離的關係對青木而言才是理想的。才是愜意的。
是青木那過度認真,說起來算是晚熟的個性畫下了界線嗎?還是敦子知性而活潑的態度與那中性的外表製造了隔閡呢?或是警察與雜誌記者這樣的關係作梗?青木也無法判斷。
不管怎麼樣,青木對敦子有好感。雖然有好感,但這份感情是被壓抑的。超越某個基準時,它會變成悖德。
不知為何,對他人懷有好意這種真誠的感情,卻會好似被掉包成了邪惡的感情。
所以青木不願深入探索敦子的內在。
然而……。
青木在發生於晚春的伊豆騷動──也是造成他異動的那起事件──時,窺見了同樣被捲入漩渦的敦子的內心……。
他有這樣的錯覺。
那是錯覺。在脫離常軌的騷亂之際,青木只是失去自我,迷失了道路罷了。所以他把自己的懊惱重疊在受困於相同的迷宮之中的敦子身上,他認為只是這樣罷了。
可是。
不知為何,他就是心虛。
說尷尬更接近。
你們兩個幹嘛?──中禪寺說。
「哦……」
「哦什麼哦?你到底是什麼居心?突然跑來人家家裡,才剛招呼完,就開始說起殺人的事,這回看到敦子的臉又悶不吭聲起來。這一點都不像你啊,青木。又不是關口,你是做了什麼非吞吞吐吐不可的虧心事嗎?」
實在難以回答。
不過中禪寺這個人明察秋毫,或許這是他看透一切而做出來的壞心眼發言。
妳也是怎麼了?──中禪寺對妹妹說,然後打開青木放下來的柳條包。
「如果兩手都沒空,打不開紙門,先把東西放下來不就好嗎?這個懶蟲。怎麼樣都不想放下來的話,至少也叫個一聲嘛。倒是……益田也好,青木也罷,究竟是怎麼了?現在是在流行做些脫離個性的事嗎?」
「益田……他怎麼了嗎?」
「沒什麼,那個滑頭鬼這次莫名其妙地僵硬,簡直像根濕掉的木柴般點不著火。不過就像他本人也承認的,論膽子小,他比關口更要懦弱吶。」
中禪寺翻撿著柳條包裡的東西,用不帶感情的語氣這麼說。敦子斜眼看著他那個模樣,接口說:「這場大混亂也是為了益田先生吧?」。
「為了益田?是為了偵探調查嗎?」
「我說敦子啊,妳的認識從根本就錯了。我為什麼非得為那種人無償勞動不可?我可不是在幫忙偵探調查。這完全是我自己的問題。」
敦子嘆了口氣,挪開散亂的紙類坐下,總算正視青木的臉了。
「哥哥說……他是在確定記憶。」
「什麼?」
「不是確定。」
中禪寺以不悅的聲音說。
「我完全想起來了。記憶中沒有曖昧的部分。我已經確定過了。這片雜亂的狀態,是物理方面未受到整理的結果。」
「哦……」
就青木看來,散亂的都是些廢紙,不是值得整理的東西。這種東西能整理嗎?
這種情況,所謂整理,不就是等同於丟棄嗎?
信手抄寫的紙片和某些東西的包裝紙,這怎麼看都是廢紙。而廢紙一般都是要丟棄的。感覺也不像具有古董方面的價值。
還是應該整理一下,有備無患吶──古書肆牢騷說。
「整理……?這些東西?」
「關口也是這樣,有些人說要是整理就不曉得東西丟到哪裡了,還是一片混亂才有效率,但那說穿了都是藉口。如果知道什麼東西在哪裡,潛意識就能進行屬性分類或是型態識別,可以進行某些有條理的思考。說什麼喜歡一團亂的人,只是無法將用在分類或整理的理論好好地明文化罷了。不是什麼也不想,而是連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人是沒辦法生活在混沌之中的。」
「哥哥的高見我也不是不懂……」
敦子把紙類重疊在一塊兒插口說。
「我說哥哥,整理或許確實很重要,但現在這裡亂成一團的東西,幾乎都是……不是無法分類也不是難以整理的東西,而是不需要整理分類的東西啊。這是一般應該叫做垃圾的東西,是應該丟掉的東西。」
「該丟的我都丟了。」
「就算是這樣,我的意思是,我實在是想不透連幾年前的東西都不曉得的衛生筷紙袋有什麼必要保留下來?對吧……?」
青木先生──敦子小聲說。
「那是戰前的東西。記得是昭和十五年……」
「說明就不必了啦。」
敦子聳了聳肩,總算把臉轉向青木。
「只要是寫了字的東西,什麼都要留。噯,幸好哥哥是這種個性,不會亂丟,嫂嫂也不會因此傷腦筋啦……什麼東西都收得整整齊齊。」
「哦……」
「現在拿出來這裡的,是這個整理魔判斷不需要整理──不,分類為無法整 理而整理在一起的東西。俗話說積沙成塔,但就算積成了塔,垃圾還是垃圾啊。」
青木再次「哦」了一聲,敦子把輕握的手按在嘴邊咯咯笑了。
「怎、怎麼了……?」
「青木先生,你從剛才就一直哦個不停。」
「哦、啊,不……」
他無從回答。
「那是怎麼了,青木?你的轄區裡發生毒殺事件,而那似乎異於報導內容,是一宗連續命案,國家地方警察與東京警視廳展開聯合搜查,卻因為搜查方針相左或是調查員的骨氣等莫名其妙的問題,進展遲緩,然後提出許多建言的你被拔擢到刑事課──我剛才聽到這裡。」
儘管滔滔不絕,中禪寺在說話的期間,一次也沒有看青木。雖然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但作業也持續著。
青木的確是說到那裡。
看來中禪寺是有在聽。
「嗯,所以我來找中禪寺先生商量……」
「所以我就說命案不是我的專長,你是沒聽見嗎?還是你想要毒物方面的資料?」
「呃,不是的,是……」
實在難以說明。這要是發生了超越人類智識──看起來──的神祕不可思議事件,還比較知道要從何問起。
「因為公、公安也在行動……」
糊里糊塗地,青木說了旁枝末節的瑣事。
大概就像剛才中禪寺說的不會整理的人,只能在下意識對問題進行整理吧。他是有問題想請教,卻無法具體舉出想問什麼。
「公安?」
然而中禪寺卻彷彿被這個詞給吸引似地轉向青木。
「我看不出有什麼需要公安出面的要素啊?」
「我也──不,幾乎所有的人都看不出來。」
「是公安部在指揮嗎?」
「不是,是另外單獨行動。」
「單獨啊……?」
「是的,公安一課的鄉嶋先生……」
說到這裡,青木住口了。
因為中禪寺不是警察關係者。
中禪寺是青木的前上司──木場的老朋友,也十分熟悉警方的內部情況,所以沒什麼他是外人的感覺。可是青木站在警官的立場,在理所當然地擔心把調查員的名字透露給一般民眾是否妥當之前,他先想到的是:
就算說出名字,中禪寺也不曉得是誰啊……?
不必擔心──中禪寺說了。
「鄉嶋我認識。」
「原、原來你們認識?」
在戰時有點關係──中禪寺說,難得露出笑容。
「戰時……聽木場前輩說,鄉嶋先生是特高警察出身?」
「不是,那是謠傳。他待的是內務省的特務機關。」
「那……」
是山邊機關的人──中禪寺在青木全部說完之前,冷冷地說道。
這個極機密的機關,就是引發前面提到的伊豆騷動的根本契機。
中禪寺在戰時被派去的帝國陸軍研究設施,就是疑似在協助這個機關奇妙的計畫。
「鄉嶋替我去了中野學校。」
「中野學校?」
陸軍中野學校是培訓諜報人員的機關。
「那麼……他接受過間諜教育?」
「他不是學生。應該說他是從內務省方面暗中促成學校創立的人吧。就像你也知道的,我是陸軍的人……不過鄉嶋跟我彼此都是底下的小基層,碰面的機會不少。他是個很難搞的人。」
也就是說。
是哥哥的朋友呢──敦子說。
「妳耳朵是長在哪裡?誰跟那種人是朋友?我只是說我們認識。戰後一次也沒有碰過,我也不想見到他。那傢伙光看臉,活脫就是個惡漢。」
「是……這樣嗎?」
鄉嶋這個人應該就像中禪寺所形容的,但不能把中禪寺的話就這樣照字面去理解吧。聽中禪寺的口氣,他似乎並不討厭鄉嶋。對於真正厭惡的人,中禪寺什麼也不會說。感覺他在損人時,多是對那個人有欣賞之處。雖然這只是青木的感覺……總之中禪寺這個人就是不坦白。
「那麼你盯上的證人,鄉嶋也在追查是嗎?」
「不是的。依我的感覺……那位鄉嶋先生在追查的似乎不是這次的案子,而是……第一個被害者。」
當然,這完全只是感覺。
「意思是公安一課的監視對象遭人殺害嗎?」
中禪寺詫異地問。
「不……」
究竟是不是如此,實際上完全不清楚。
說到青木明白的,就只有鄉嶋對於刑事課的動向或搜查進展完全不表示興趣。
哦?──古書肆哼了一聲。
「說到第一個被害者……是死在你負責的區域的貿易公司員工吧?」
「是的,是一名姓澤井的男性。這個人似乎難說品行端正,但是……跟政治結社或宗教團體似乎也沒有關係,也不太可能有危險思想。除了愛喝酒、自甘墮落這一點以外,是個非常普通……」
──不。
澤井有可能從事勒索行為。
青木明確地在懷疑,但沒有說出口。因為這才是無憑無據、說起來完全是出於直覺的猜測。而且就算真的有恐嚇行為,感覺頂多只是賺點零頭花用的程度。跟公安才扯不到一塊兒。
結果青木含糊其詞。
「唔……他不能說是個毫無瑕疵的人,但怎麼看都不是會被公安盯上的角色。」
是嗎?──中禪寺用一種裝傻的口氣說。
「被害者一直在那家貿易公司工作嗎?」
「不,他以前好像在寶石店上班。五年前離開了。」
不過是被解雇的。
根據齊藤的調查,澤井被警察當著顧客的面抓走,被店方以有損店譽為由解雇了。
「被抓走?他有前科嗎?」
「不,後來沒有被起訴。不僅如此,不管是轄區還是本廳,都沒有逮捕過澤井的記錄。但是事實上他真的被解雇了,所以應該是發生過什麼吧。」
「應該吧。」
說完後,中禪寺把視線轉向簷廊,呢喃說:你說五年前是吧?
「是啊。」
「那個叫澤井的人……戰時是不是待在外地?而且是防疫給水部隊。」
「沒……」
沒錯──青木沒辦法全部說完。
可是敏銳的古書肆似乎全部了解了。
「可、可是中禪寺先生怎麼會知道?被害者是……」
「哈爾濱還是北京嗎?或是南京、廣州?還是長春的軍馬防疫廠?」
「不……這不清楚。也不是不清楚,正確地說是感覺跟命案不可能有關,所以沒有確認。不過我只聽說他待過防疫給水部隊,所以以為他是軍醫之類的……」
難道不是嗎?──青木問,中禪寺短短地低吟了一聲。
「唔……顧名思義,那是一支負責防疫、給水的部隊。在諾門罕戰役的時候好像大顯身手。因為戰地沒有水嘛。淨水的供給比彈藥的補充更重要。在戰地是避免不了消化系統的傳染病的。」
「等一下。」
一直乖乖聽著的敦子插口。
「說到淨水我想起來了,那個部隊是不是發明石井式濾水器的石井四郎軍醫中將為了預防傳染病而組織的部隊?」
「妳知道得真清楚。」
「我們雜誌好歹也是科學雜誌呀。」
敦子擔任編輯的《稀譚月報》,記得它標榜的出版宗旨在於以科學而近代的觀點照亮世間之迷妄。
是利用素燒的珪藻土製作的除菌濾水器對吧?──敦子接著說。
「過濾管本身是沿用過濾細菌的濾管,並裝上刷子防止過濾管阻塞,在濾水的同時可以自動清洗濾管,這部分是石井博士的創意。唔,過去的濾水器確實體積笨重,使用不便,而且效果不彰,實在難說是適合帶上前線嘛。有很多士兵因為喝了泥水,得了痢疾而脫離戰線。」
「原來一開始就是設計為軍用的啊?」
敦子露出意外的表情說。
「我一直以為石井博士本來就是專門研究濾水的,而他的發明物被軍方採用,所以才嶄露頭角呢……」
「是妳誤會了。」
中禪寺的臉頰不知為何浮現嫌惡感。
「噯,我國的科學是隨著富國強兵的政策誕生成長的嘛。若是追源溯本,自然可以嗅到軍用的味道。石井式濾水器呢,甚至可以說是石井博士為了提升軍醫部在陸軍的地位,以及擴張自我權力而設計出來的踏腳石。石井博士與其說是個醫學家,更接近軍人。以某個意義來說,他或許能說是個優秀的人才,但也是個野心家,而且是個愛誇大其詞的人。」
「哥認識他?」
敦子把臉湊過來。
「沒有直接說過話。他去了大陸,又是個大人物。雖是軍醫,也是佐官,名目上是陸軍大臣呢。不過他跟我全世界最厭惡的那個人似乎意氣投合……」
所謂那個人,即是前面提到的伊豆騷動的幕後黑手。
中禪寺都稱他大佐。
然後看起來中禪寺並不怎麼欣賞那位姓石井的博士──青木如此感覺。損起來沒什麼勁。
哥很討厭他呢──敦子說。
她也有相同的感想吧。
「我的好惡無關緊要吧。我討厭的是那個人。不過石井博士不像個醫生,性情豪爽,而且是個奇矯的人。他上映悲慘的霍亂感染電影、或是親自舔嚐從小便提煉出來的鹽、在典禮中用降落傘投下威士忌等等……他很擅長這種破天荒的驚人演出。」
敦子面露失望之色。
「因為這些努力,石井博士成功籠絡了統制派。噯,在食古不化的軍部中,科學式的表演一定很惹人注目吧。結果石井博士從經理部成功分離出防疫部,當上了軍醫部的主管,擊敗負責作戰行動的工兵隊,另外組織出一個獨立部隊來。而如此新成立的就是──防疫給水部隊,也就是俗稱的石井部隊。」
「透過盛大的宣傳活動,鞏固戰時衛生及防疫的重要性……是嗎?」
不是──中禪寺說。
「不是嗎?」
「如果只是這樣,根本不需要另組部隊。石井博士是為了將軍醫部提升到與兵科同等的地位,才想到可以利用醫學做為武器。」
「武器……?」
「開發細菌武器。」
敦子張口結舌。
「這……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那當然了──中禪寺說。
「這是祕密嘛。不是以前是祕密,而是現在仍是祕密。所以沒人知道是當然的。在被俘虜的部隊關係者在伯力戰犯審判中告白之前,這支部隊連存在本身都在黑暗之中。連GHQ(譯註:即盟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為二戰後聯合國於日本執行占領政策,處理接管事宜的機關。)都沒有明確地掌握到它的真實面貌呢。蘇聯質問過,所以形同知情。現在政府表面上應該還是否認的。」
「否認……意思是那在國內也是在極機密當中進行的計畫嗎?這種事有可能嗎?」
「當然可能了。而且那也不是可以公開進行的研究吧?那可是戰時的兵器開發呢。」
「是這樣沒錯,可是……對,我記得細菌戰跟毒氣等化學武器,應該都在大正十四年的日內瓦議定書中被禁止……」
「日本沒有批准。」
「可是即使沒有批准,倫理上不是有問題嗎?那一樣是甚至被議定書禁止的危險武器啊。根據我的記憶,日本沒有批准的理由應該是不能放棄被這些化學武器或細菌武器攻擊時的報復權利……也就是日本應該也完全清楚它的危險性吧?」
「當然清楚了。」
中禪寺靈巧地把手中的紙類收拾整齊,把頭轉向妹妹。
「就是因為清楚才開發的。石井博士好像向軍方高層宣稱,既然都會被議定書禁止了,若是加以開發,必定能對敵方造成莫大的威脅。」
「這……太殘忍了。」
敦子的表情變得更加嚴肅。
「那是戰爭,徹頭徹尾,沒一樣不殘忍的。」
這是當然的吧。
青木心想。
比方說,無論有多正當的理由、以什麼樣的手段進行,殺人就是殺人。
即使沒有扣下手機板機、沒有直接伸出刀子,設下地雷、培養細菌,而有人因此而死,那也是同樣一回事吧。不,即使什麼都沒做,明知道有人會死卻坐視旁觀,那也是同罪。
就像中禪寺說的,若說殘忍,無一不殘忍,所以硬要說的話,即使只有一瞬間,但是將這些行為正當化的狀況,才是真正的殘忍吧。
──難道不是嗎?
當然……無論在任何局面,那都不是能夠正當化的。無論是什麼狀況,都沒有關係。即使感覺正當,那也都是錯覺罷了。所以不論狀況如何,都會產生責任。這個責任,也可以用「罪」來代換。即使不牴觸法律,罪依然是罪。
那麼。
比方說,在工廠製作武器零件的人應該也要負起一部分責任。即使是毫不知情、聽從指示去做……如果用那些零件組裝而成的武器殺了人的話,那也是同樣一回事。所謂為了國家、為了勝利,就是殺死敵人、消滅敵國,而武器就是只為了這個目的而製作的。
想到這裡,青木迷糊了。
青木也是……。
如果出擊,應該已經殺了人吧。
因為青木過去被分派到特攻隊。
「聽好了,敦子,手榴彈和原子彈也是為了非人道目的開發出來的。不管是在規則內還是規則外,都是一樣殘酷的。也不能說是程度問題吧。不過細菌武器的情況,不可能在沒有犧牲的情況下開發出來。從這個意義來說,情節更要嚴重多了。」
「開發期間……難道……」
敦子語塞了。
「……拿俘虜做人體實驗嗎?」
中禪寺一聽到妹妹的話,眉間立刻擠出深深的皺紋。
「天曉得。跟炸彈之類的不一樣,細菌武器不可能不進行人體試驗而開發出來啊。光靠動物實驗,無法取得正確的數據。既然要做為兵器開發,就必須加以控制。掌握威力是最基本的必要作業啊。話雖如此,平房的研究設施裡究竟在進行些什麼事,我並不知道。所以我不能任意發言。戰時我一直待在本土嘛。如果去問問川島新造,或許能知道什麼。」
川島這個人青木也認識。雖然不清楚,但他以前似乎是在滿洲拍電影。
不過呢──中禪寺接著說。
「我因為任務經常出入軍醫學校。那裡有個單位是石井博士設立的防疫研究室,而那個研究室呢,也是石井部隊在本土的據點。」
據點?──敦子訝異地反問。
「石井部隊不是關東軍的部隊之一嗎?」
「它是石井博士設立的、由軍醫部主導的部隊。研究室算是它的前鋒。在大陸的研究成果,會逐一從平房以直達信件送到那間研究室,收藏在那裡。」
「直達信?用飛機嗎?」
青木問,中禪寺說「是啊」。
「用電報有可能洩漏出去。為了保持機密,刻意用航空信寄出,從這裡也可以看出研究內容有多機密。我當時的立場無法得知研究內容,但還是稍微耳聞到一些。關於戰敗時的善後計畫也知道概要。從這些情報類推,只能認為當地進行著教人實在說不出口的慘絕人寰行為。」
「那……」
「這完全只是類推。」
「可是只能這樣認為吧?」
「我是說我不可能確認事實。從我的立場唯一能夠確定的只有一點,也就是即使它本身是慘無人道、絕對無法容許的行為……疑似石井部隊所進行的實驗,也得到了一定的成果。」
「成果……細菌武器能叫做成果嗎?」
「不是的。聽好了,要把細菌當成武器使用,不只需要培養病原體、摸索搬運、散佈方法,還需要包括預防和治療在內的研究,而且也需要每一種病原體的感染率和致死率等正確的臨床數據吧。這些數據呢,一般情形,是不可能在短期間內取得的。因為人體實驗在道義上是絕對無法容許的行為。然而……結果是得到這些數據了。無論動機或手段為何,結果得到的數據仍然可以說是寶貴的。」
「就算是這樣……」
「不,我了解。如果石井部隊真的進行了人體實驗,行為本身絕對無法正當化,我也不打算把它們正當化。只是比方說德國的集中營等地方,主要的目的是處死俘虜,而人體實驗是所謂的副產物,但石井部隊的情況並非如此。」
我覺得這樣更糟──敦子說。
「……既然都要殺,乾脆拿來做實驗吧──這樣的態度當然無法原諒,但如果是為了實驗,殺死也無所謂,也一樣無法允許吧?」
「不,不管是為了什麼,殺人都是不能允許的。」
中禪寺堅決地說。
「即使是為了醫學的發展,也一樣不行吧。」
沒有邪惡、純真、卑鄙、高尚之分。意思是跟理由無關吧。
「不管是俘虜還是囚犯,都沒有死不足惜的人。若從這個觀點來看,每個人都是一樣的。不行的就是不行。但是石井部隊的情況,關於這部分的資訊太少,無法斷言,我是這個意思。」
意思是行為的正當與否,與它帶來的結果具有的價值應該分開來看待嗎?
「石井部隊出於明確的目的,反覆進行特定的實驗。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得到了一定的成果吧。」
「是指……醫學上的成果嗎?」
敦子朝上瞄了青木一眼,然後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又否定說「不是」。
心眼極壞的哥哥看到她那副模樣,說「但我也覺得這樣就接受也實在可議吶」。
「接受……?」
「當時的滿洲國,對於立志獻身科學的人來說,是一塊夢想之地。像滿洲鐵道開發的亞洲號,如果資料屬實,那真是快得驚人。而哈爾濱的滿洲國國立大陸科學院,設備極為充實,研究資金也十分允裕,土地也遼闊無比,所以也成功進行了許多實驗。在那塊土地得到的科學技術,今後應該也會活用在各種局面吧……不過。」
「不過?」
「遺憾的是……其中只有石井部隊進行的研究成果,無論有多麼珍貴,表面上都是完全無法公開的資訊。」
「那……」
那豈不是沒有意義了嗎?──敦子說。
「跟納粹的大屠殺沒有兩樣嘛。」
這麼說完後,敦子的瞳眸浮現陰鬱之色,稍微沉默了一下。
所以就說沒有兩樣了啊──中禪寺答道。
「就行為來說是一樣的。因為事物的面相總是有差異的,不可能完全一致。用打劫搶來的鋼筆寫出來的小說,只要寫得好,就應該肯定,但即使肯定,打劫的罪行還是不會消失吧?不同的面相,也只能分開來看待了。」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
看來這下妳又無法接受了吶──壞心眼的哥哥說。
「妳那兒的雜誌動不動就寫什麼光明的科學、光明的未來嘛。噯,科學跟未來都是沒有光明或黑暗可言的。那種比喻沒有任何意義。」
「意思是在當中看到什麼,都端看觀者怎麼想嗎?善惡全看利用它的人的心態?」
「那才是狡辯。我是說犯罪、人道與科學,它們的面相都不盡相同。各別的面相與世界、社會或世間有著不同的關聯方式。所以把善惡帶進科學之中是錯的。更何況光明黑暗這種模糊的判斷基準是屬於個人的,至多只是世間共有的幻想,不是嗎?比方說,對於敗色濃厚的國家的人民,原子彈就是光明的未來、光明的科學對吧?」
「那才是狡辯吧?」
「不是的。再怎麼說,國家存亡之際,自己和家人都快沒命的時候,如果出現一個可能成為逆轉勝負關鍵的武器──在它身上幻想光明的未來,這本身不能說是錯的吧?既然不違反法律,也不違反條約的話,也無法糾彈吧。可是原子彈畢竟只是大屠殺武器。那種東西人道上不能允許、不應該存在、不應該製造,這樣的想法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正論吧。需要核子武器的社會再怎麼說都是錯的。可是……就算是這樣,利用核分裂製造物理能量的發明本身不應該遭到貶抑,理論本身也無人能夠否定。」
「科學……」
果然是那樣的東西嗎?──敦子呢喃。
青木無法忖度,但敦子似乎有所感觸。
「技術全看使用者、科學全看使用方式……要這樣說的話確實如此,但也不是能像這樣單純切割看待的。談論科學時,不需要悲觀也不需要樂觀。沒有善也沒有惡可言。」
「可是感覺是邪惡的。」
敦子這麼說。
「哥的話我懂,但把那支部隊帶來的研究成果從各種事物分離開來,因為它具有科學上的價值就去接受它,這樣的自己……讓我覺得邪惡。」
「邪惡嗎?」
邪惡啊──中禪寺說,撫摩下巴。
「唔,我呢……雖說情非得已,但也參加了戰爭。反省我做得到,但沒辦法只把石井博士一個人視為邪惡之徒加以抨擊。無論是什麼立場,參與戰爭就是這麼回事。」
雖然沒有出擊,但青木也參戰了。
「石井博士應該是想要以科學家的身分參戰吧。他想要昭告示人,軍醫不是只能在後方支援,只要他們想,也是能夠衝鋒陷陣的。當時那就是正義。噯,即使如此,那無疑是不能容許的行為,所以如果說有人認為他們應該被當成戰犯受審,確實是如此……但也無法一口咬定他們就是邪惡的吧。」
這回敦子哀傷地望著簷廊,問:「這個事實不會公諸於世嗎?」
「不曉得。終戰同時,證據應該也被湮滅了,而且也是政府暫時絕不可能承認的事。告發也相當困難吧。不過知道情況的人不少,消息也已經在各地洩露開來了。事情遲早會廣為人知,如此一來,就無法繼續隱瞞下去了。」
不過到時候誰要怎麼負責、這是能夠負責的事嗎?這我就不知道了──中禪寺做出結論。
「請等一下。」
此時青木打斷兄妹的對話。
「呃,就是澤井與細菌武器的開發是否有關……」
哦──中禪寺說,轉向青木。
「澤井本人有多少自覺我不清楚,但既然隸屬於防疫給水部隊,他應該是以某些形式參與其中吧。我都聽說有士兵毫不知情地被命令蒐集老鼠……或是被迫參加炭疽桿菌還是霍亂菌的培養實驗,遭到感染了。不過不管那個人隸屬於石井博士底下的關東軍七三一部隊,還是另外成立的第一○○部隊,應該都被命令做過些什麼吧。」
「原來如此。那麼……不,等一下。」
這個事實與公安的行動要如何連接在一起?
沒有直接關聯啊──中禪寺彷彿讀出青木的想法似地說。
「我不認為公安掌握了前防疫給水部隊復員者全部的行蹤,即使掌握了,也不可能隨時監控。而且依現狀來看,警方應該甚至沒有正確掌握到我剛才說的內容。不過你說這回鄉嶋出面行動……」
即使是這樣。
「不,可是……不,要說的話,我覺得中禪寺先生能看穿澤井待過滿洲這事才像魔法。」
是聯想啦──中禪寺說。
「聯想?」
「沒錯,聯想。五年前、公安,還有毒殺,我只是從這三個關鍵字進行聯想罷了,隨口猜猜,沒想到被我矇到了,不值得驚奇。連跟這次的事件是不是有關都不清楚。」
更令人不解了。
「我完全不懂這三個關鍵字為何會讓中禪寺先生聯想到滿洲的防疫給水部隊。」
難道。
──只有自己一個人看不出來?
青木感到不安,觀察敦子的樣子。可能是察覺青木的視線,敦子聳了聳肩回應。原來敦子也不懂。中禪寺瞥著兩人這副模樣,說:「哦,你們不曉得啊?」
「當然……不曉得了。」
「這樣啊。五年前你還在轄區啊。」
「我是待在池袋署,這怎麼了嗎?」
「那你沒怎麼參與搜查呢。不,可是還是不至於不知道吧?」
「所以說是什麼事?」
帝銀事件啊──中禪寺說。
「帝……帝銀事件?是那個帝銀事件嗎?」
「我沒聽過還有其他的帝銀事件,所以九成九就是那個帝銀事件吧。」
「我更不懂了……」
事件本身青木並不是沒聽說過。
對於那個事件,青木當然知之甚詳。
帝銀事件是發生在五年前的一宗前所未聞的大量毒殺事件。
昭和二十三年一月二十六日,帝國銀行椎名町分行出現一名自稱東京都衛生課防疫消毒員的男子,他集合當時行內包括小廝在內的行員全部共十六名,以發生集體痢疾為由,讓他們服下毒藥,奪走現金支票共十八萬圓餘後逃亡。
被害金額不多,問題在於那大膽高明的手法,以及大量的死者人數。
服下毒藥的人裡面,有十二名死亡。
歹徒單獨一個人,一口氣殺害了十二個人。
現場的椎名町,與青木任職的池袋署轄區相鄰,而且以前其他地方也發生過疑似與之連續的案件,因此東京警視廳傾全力偵辦。轄區的調查員也被調派許多人手過去。
當然青木多少也協助了搜查。
然而……。
「記得那年夏天歹徒就落網了吧?」
敦子這麼說。
「是畫家的平澤某人……」
「喂。」
中禪寺不悅地看妹妹。
「案件還在審理中,不清楚他是不是就是兇手啊。至多只能叫他被告吧。判決還沒有出來呢。」
「上訴……不是在前年被駁回了嗎?」
「一審二審做出死刑判決,但最高法院大法庭還在審理當中。是吧,青木?」
「嗯……」
就像敦子說的,案發七個月後,一名疑似歹徒的男人被逮捕了。部分人士稱讚是警方鍥而不捨的追查總算有了成果,但並未直接參與搜查的青木的感想卻是明明那般束手無策,也落幕得太快了。
不知是否因為如此,警方內部確實有一種困惑的氛圍,懷疑遭到逮捕的男人是否就是真凶?本廳怎麼樣不清楚,但至少青木待的轄區警署是這樣的氛圍。
畢竟抓到的是一名畫家。
嫌犯似乎一下子自白,一下子翻供,言行有許多可疑之處,後來似乎也有傳聞說他與某些疑似詐欺的案件有關,但總之聽到逮捕的是一名畫家時,青木感到一股強烈的不對勁。
初步搜查時,每個人都說歹徒處理藥物的手法,以及犯罪的伎倆,實在不是外行人幹得出來的。所以……。
「啊……」
青木想起來了。當初搜查線上浮現的,都是醫療相關等與藥品有關的業界人士,還有……。
──軍方關係者。
一開始懷疑的是軍人吧?──中禪寺說。
「啊,是的。可是呃,那……」
「石井部隊的關係者也被列入搜查名單了。應該是從各處追查到關聯的吧。」
「可是那不是祕、祕密嗎?」
「是祕密啊。所以也有人找上我這兒來了。有人來問我……防疫給水部隊究竟是一支什麼樣的部隊?有沒有處理毒藥?」
「甚至找到這裡來嗎?警方嗎?」
青木忍不住環顧房間裡面。
「你不也是警察官嗎?木場大爺也是,一個月會來上一次呢。噯,說到五年前,石井閣下也已經安分下來了,也有很多復員的部隊相關者,但或許沒辦法直接去問他們吧。或者是有來自某些方面的密告。還有,喏,不是有幾起未遂事件被當成是同一名凶犯所為嗎?」
「對……」
帝銀事件之前,曾經發生過兩起未遂事件。正確地說,一般都習於把那兩起未遂事件加上椎名町的事件,三件總稱為帝銀事件。
第一起事件發生在昭和二十二年十月十四日。一名人物帶著印有厚生省預防局厚生技官頭銜的名片,來到品川的安田銀行荏原分行,偽稱附近發生集體傷寒,前來存款的客戶中或許有感染者,要求行員服下成分不明的藥物。幸而有人警覺,立即報警,巡查在所有的人都服下藥物之前趕到現場,而嫌犯只讓行員服下了藥物,其餘什麼也沒做,隨口敷衍,逃之夭夭。服藥的人也只是感到身體輕微不適,也沒有竊盜損失。
第二起事件發生在隔年的一月十九日,三菱銀行中井分行。
中井就在椎名町附近,而且案發時間在椎名町事件的短短一星期前。
這起事件的歹徒亮出厚生技官醫學博士兼東京都防疫課頭銜的名片,宣稱有集體痢疾的感染患者來過,需要消毒。但分行長起疑,結果歹徒只做出在一張小匯票上灑了藥的徒勞之舉便逃走了。完全沒有損害,但如果讓歹徒得逞,或許行員已經服下藥物,不知道究竟會釀成什麼樣的慘劇。
這二起事件有物理證據呢──中禪寺說。
「嗯,不過說是證據,也只有名片而已。」
「問題就在名片。最初的案子的名片,是真有其人吧?名片是真的。」
「沒錯……」
青木聽說,就是從那張名片揪出了平澤被告的。正如中禪寺所說,名片是真的,真的有厚生省預防局的厚生技官這個人。
「我記得是個姓松井的人。」青木說。
「那位松井博士應該也被懷疑了一段時間。」
「嗯,可是後來證實松井與此事無關,只是名片遭人惡用。因此警方徹底調查松井氏曾送出名片的對象,結果……」
「松井博士待過新加坡的南方軍防疫給水部隊。」
「什麼?」
「名片是真的,所以頭銜也是真的。松井博士事實上就是厚生省預防局的技官。而他與石井部隊也不無關係。」
「是、是這樣嗎?」
「所以警方才會好奇這防疫給水部隊是什麼玩意兒吧。」
「那、呃……」
「噯,先說結論的話,雖然這條線落空了,但警方應該是把知道所在的前部隊員全部徹查了一遍。」
「所以……澤井才會……」
原來是這麼回事嗎?
「但澤井與其他人不同,嫌疑應該相當濃厚吧。你不是說在他眾目睽睽之下被抓走?平常是不會做出那種事的嘛。或許除了那些經歷以外,他還有某些更令人起疑的要素。」
「他……本來是嫌犯?」
「有這個可能性。」
「可是沒有留下記錄啊。」
「所以那或許是因為他原本是石井部隊的相關人士,所以沒辦法留下記錄吧。如果往壞處猜想,因為他曾經隸屬於機密部隊,所以才會被釋放──這種情況也並非不無可能。」
雖然不太願意去想,但青木認為這種政治壓力──當然,表面上是絕不能有的事──確實是根深柢固地存在的。
「可是呃,如果是以防疫給水部隊一員的身分被當成證人我還懂,但是以帝銀事件的兇手而言,澤井太年輕了呀。」
「沒那回事吧?」
中禪寺不當一回事地說。
「不,可是實際上被逮捕的平澤被告跟澤井的外貌天差地遠。無論是年齡還是容貌,都完全不同。」
「把它想成是單獨犯、同一犯人,才會這麼感覺吧?」
「咦?」
「我說啊,青木。」
中禪寺轉向青木說。
「至少在初步搜查的時候,看法應該是帝銀事件除了實行犯以外,還有其他複數共犯的。實行犯也被視為是具有專門知識的特殊職業人士。至少來找我的刑警口氣聽來是如此。然而……怎麼會在不知不覺間變成單獨犯了?」
如果歹徒不只一人。
「一切……不都會崩解了嗎?」
如果一連串的事件是複數歹徒所為,那麼荏原、中井的事件與椎名町的事件是不同人所為的看法也能夠成立。如此一來,把這三起事件視為連續的看法甚至也變得靠不住了。
既然連未被報導的細節部分都如此酷似,只能認為是同一犯人所為──警視廳應該是如此判斷的。
確實沒有模仿犯的可能性吧。可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點執行相同的犯罪計畫,這是有可能的。
事實上,警察主張是兇手的平澤被告就是從荏原事件的名片中追查出來的。如此一來,即使平澤被告真的是荏原未遂事件的實行犯,也不能說他就是椎名町的實行犯了。實際殺害十二名行員的是椎名町的事件,而且主犯與共犯,量刑肯定會有相當大的差異。
審判有可能從根本被顛覆。
「這……」
不是我明白的事,也沒有立場對身為刑警的你表達個人見解──中禪寺說。
「我並不直接認識平澤這個人,但我在日本蛋彩畫協會有幾個熟人,其中也有人與他熟識。噯,他這人是有些奇矯之處,好像也幹過一些不好大聲張揚的事,但頂多就只是個奇人。認識他的人,絕大部分都說他不是那種能夠犯下天衣無縫計畫性犯罪的人。雖然也不能因此就說他無罪、與他無關……」
但完全拋棄複數犯的可能性,這種做法即使看在外行人眼中,也顯得很不自然──中禪寺說完後,轉過身子,繼續他的整理工作。
這麼說的話的確是呢──敦子應聲說。
「那是為了隱瞞與石井部隊的關聯,背後有人策畫了某些陰謀嗎?」
「不是的。」
中禪寺當場否定。
「我是說突然拋棄可能有共犯的見解,令人難以信服。我不知道石井部隊的出身者是否參與這些犯罪。現狀雖然是沒有,但即使真的有人牽涉其中,也是個人層級的牽涉吧?應對顧前不顧後,不像是組織性犯罪,更何況若是國家性的陰謀,不可能引發那種案件。」
「是……這樣嗎?」敦子說。
「如果真有什麼陰謀,那毋寧是跟妳想的完全相反的陰謀吧。比方說為了將國家全力隱瞞的非人道機密,藉由殺人強盜事件公諸於世。要是這樣還可以懂。」
「為了這種目的奪走好幾條人命,豈不是自相矛盾嗎?那才是非人道呀。」
所以就說不是了啊──中禪寺看起來生氣地說。
「帝銀事件的真相我不清楚。總之如果當成是平澤的單獨犯罪,怎麼樣都感覺缺少整合性,但至少不會是國家層級的陰謀事件。只是在搜查的過程中,應該是陸續揭發了許多不妙的事實吧。」
「不妙的事實,指的是石井部隊的事嗎?」
「石井部隊的事也是。噯,石井部隊的話,在它被GHQ得知時,應該就與政府進行了某些交易,這是事實吧。不過誰和誰究竟用什麼樣的條件做了什麼樣的交易,這就不得而知了,而且結果GHQ對它掌握了多少也不清楚,但結果石井博士沒有成為戰犯,而且實際上現在機密也某程度得到保全。海外似乎發生了一些騷動,但在國內完全無人聞問對吧?」
就連青木都不清楚。
「最想知道石井部隊真實狀況的不是別人,就是GHQ嘛。被蘇聯問起,這應該也很不妙,但GHQ是認為舊日本軍的機密應該就這樣變成勝利國的機密吧。或者是結果GHQ什麼也沒查到。無論如何,日本軍所進行的某些機密行動,並未煽情式地被公諸於世。帝銀事件發生時,警察也完全不知道石井部隊的存在呢。但是在搜查過程中,消息確實開始走漏出來了吧。」
「那……」
敦子窮追不捨。
「因為問題太多動不得,所以不許別人去動嗎?那麼即使帝銀事件本身並沒有什麼陰謀……如果在搜查的時候有過某些隱匿行為,那也不算陰謀嗎?」
是啊──中禪寺摸摸下巴。
「不過不曉得是哪個單位採取了哪些行動。這完全只是我的印象,不過我和調查員接觸時,我是感覺石井部隊浮上搜查線的時機太早了。」
「太早了?」
「即使考慮到有名片這條線索,我也覺得太早了。名片的主人就像頭銜,是個技官,如果他個人受到懷疑是可以理解,但能夠透視到他背後的關東軍祕密部隊嗎?防疫給水部隊確實是在從事細菌武器的開發研究,但那是祕密呢。能立刻聯想在一起,也太神機妙算了。」
青木……原本也以為澤井只是個普通的軍醫。
「而且防疫給水部隊可不是在製造毒藥。比方說氰化氫毒氣的研究,同樣是關東軍,也不是石井隊長率領的七三一部隊,而是其他部隊──五一六部隊所負責的。如果名片的主人是那邊的部隊出身,還可以理解。」
「原來還有處理氰化物的部隊嗎?」
對於妹妹的問題,哥哥輕描淡寫地答道「有啊」。
「內地也在進行即效性毒物的研究。千葉的陸軍習志野學校,還有陸軍科學研究所都在進行毒物研究。在第六研究所還有那所登戶的第九研究所。相對於石井部隊從事細菌這種所謂的生物武器的開發,這邊則是進行毒藥、毒氣等所謂的化學武器的製作。看起來相同,但完全不一樣。」
「說的……也是呢。」
「細菌呢,若以毒物來想,就是一種遲效性的毒。不是進入體內幾分鐘就會死掉的。但是它會不斷地感染,愈傳愈廣。簡而言之,就是讓人生病。雖然不是不可能治療,但在戰場上效果絕倫。能對敵方造成極大的打擊。」
雖然也有可能波及到平民。
「另一方面,氰化物這種東西,一旦服下,不用幾分鐘就會死了。也就是即效性的毒。可是沒辦法一一讓敵軍服下,所以不適合一口氣大量殺害。或許適合暗殺之類的行動,但不適合前線呢。他們好像還製造了一吸就會死的大屠殺用神經性毒氣和催淚瓦斯,但做為毒物的氰化物與其說是武器,更接近凶器。而且研究的方向性和用途都不相同。」
「意思是跟石井部隊無關嗎?」
「不,我說過很多次了,有沒有關係我不清楚。可是從搜查的順序來看,應該排在後面吧?而且根本無人知曉,即使有名片,也不可能就這樣跟石井部隊連結在一起。直接研究氰化物的是別的部門,平常的話,應該會先去調查那邊才對。」
怎麼樣,青木?──中禪寺問,青木想了一會兒。
「唔……如果循著毒物這條線追查,結果查到細菌研究機關頭上,我覺得似乎是找錯對象……可是有點難說呢。如果是某些特殊的藥物,像是軍隊暗中開發的毒藥被拿來用在犯罪姑且不論……但帝銀事件的凶器是氰酸加里。氰酸加里本身不是什麼特殊的東西,在市井也能弄得到手,會用它到的行業也不少。一般會像那樣突然就想到軍部的祕密研究所去嗎?若說連結不上,不管是細菌研究所還是氰化物研究部隊,我覺得都是半斤八兩……」
「使用的毒物被斷定是氰酸加里,是相當晚之後的事吧?」
「咦?」
或許……是這樣吧。
「不知不覺間毒物被確定是氰化鉀,但我記得一開始並沒有查出是氰化物。」
「不是被害者經過司法解剖被這麼鑑定的嗎?」
應該是吧──中禪寺別有深意地說。
「就算是這樣,門外漢也分不出是氰酸曹達(譯註:氰酸曹達是氰化鈉的俗稱,曹達是來自於鈉的日文發音。)還是氰酸加里啊。正式的驗屍報告出來之前,應該沒有斷定是哪一邊吧。反倒應該是依不清楚是什麼毒物的方向在偵辦。感覺是平澤單獨犯案的方針鞏固下來時,就已經是氰酸加里了。而且氰酸加里的話,其實事情也沒有那麼簡單。如果是氰酸曹達,還不是不能懂。」
「加里跟曹達不一樣嗎?」
青木問,敦子回答了:
「就像組成鹽的金屬是鉀還是鈉的差別而已吧?氰酸曹達就是氰化鈉吧?」
「不,雖然是這樣,但一般稱做氰酸加里的東西,其實都摻了很多的氰酸曹達。即使不是純氰化鈉的氰化物,也都被俗稱為氰酸加里。兩者的用途都差不多,所以實際上不太有人會去分辨。而且純的氰酸加里其實非常難以取得。氰酸曹達的話,有國產的流通,而且在工廠之類的地方也普遍使用。但氰酸加里的話,至少在戰前全是進口的,不是一般人可以輕易弄到的。」
「現在……也是嗎?」
那。
──不。
這次的事件也是,認為無法查出是什麼毒物才是對的。說是氰酸加里……。
應該只是表面上的說詞。
「那麼反倒是……」
「嗯……跟你說的相反,如果可以在更早的時期查出使用的是純粹的氰酸加里,軍方相關人士應該會受到更嚴厲的追查。而且警方從毒物這條線也查到第六研究所和第九研究所了。他們應該也掌握到不少的情報才對。」
「是這樣嗎……?」
那麼就像中禪寺說的吧。
「儘管查到了……卻沒有繼續調查嗎?」
「不是的。警方也好好地追查那條線了。所以也才會找上我這兒來不是嗎?」
「這樣啊。中禪寺先生是……」
軍隊時期,中禪寺被派遣到陸軍科學研究所。
「既然會到我這裡來,表示他們掌握了陸軍研究所的概況。因為我待的第十二研究所,表面上是不存在的研究所。」
青木……曾經去過那裡一次。
那是個令人厭惡的場所。
「陸軍的科學研究所從一研到九研,後來加上十研。號碼愈後面,研究內容的機密程度愈高。我待的十二研不存在於官方記錄上,地點也是極機密,研究員也不知道彼此的臉,謹慎萬分。直到因為去年的事件而曝光以前,真的是一個祕密研究所。從這個意義來說,比石井部隊更不為人所知。噯,那裡的相關人員,戰後過著普通生活的,頂多也只有我了。話雖如此,居然能夠查到我的所在,日本的警察真的很優秀。可是呢,即使如此……石井部隊成為俎上肉的時機還是太早了。甚至令人感覺到蓄意。」
「什麼意思?」
敦子問。
「也就是讓人懷疑是不是有什麼人不希望陸軍科學研究的真實情況被揭發,而將石井部隊的消息洩露出去。」
「那個人料到只要石井部隊的事被抖出來,GHQ就會出面制止?」
「這就不清楚了。不過就像我剛才也說的,關於石井部隊,政府和占領軍在戰後,而且是相當早的時期,應該就已經談妥了。那麼無論公開的消息是真是假,防疫給水部隊的成果應該都不是舊日本軍的機密,而成了占領軍的機密了。而這些機密洩漏出去,不是GHQ所樂見的吧。即便不是如此,像九研與防疫給水部隊有著密切的關係,所以有可能循著毒物這條線逼出石井部隊來,而且還有名片。可是既然警察查到了那裡,表示在過程中,連更想隱瞞的事也被揭發出來了吧。」
「那麼乾脆直接亮出GHQ已經知情這樣的終點,讓他們跳過中間的過程……是嗎?」
敦子露出一種困窘的複雜表情。
雖然或許是過於穿鑿的看法啦──中禪寺說。
「不管怎麼樣,石井部隊的相關人員或許是習於操作移液管或玻璃滴管等器具跟藥品,但對於氰化物的知識並不算特別深。如果就這一點來說,和醫療人員或是會使用到劇藥的業界人員並沒有多大的差異。」
「我懂了啦。」
敦子好似看開了什麼地說,把散落在身邊的成疊紙張整理成一疊挪到旁邊。
「意思是不可以什麼都憑印象來判斷對吧?不管石井部隊在大陸做了多麼慘無人道的行為……但也無法做為他們與犯罪有關的證據,即使有關,也是兩碼子事。」
「都是因為妳要提什麼陰謀詭計。端出那種陰謀論,就會引來反正不可能知道、沒辦法的印象啊。那麼一來,連明白的事都會變得不明白,看得見的事物都會變得看不見了。」
「嗯,像我就經常迷失呢。」
敦子睜眼,渾圓的眼睛望向天花板。
「我剛才也說過,事物是有各種面向的。各個面向所發生的障礙,應該在各個面向解決,也是只有在各個面相才能夠解決的問題。犯罪沒有社會就不可能發生,沒有社會也不可能進行審判啊。」
「這是說……犯罪是社會製造出來的嗎?」
「不是的。假設妳從我家任意拿走東西好了。如果是在親人之間,那就是罵聲『真是個教人頭疼的傢伙』就了結的事;但事情來到世間層級,就變成了小偷。雖然是小偷,但也是『哎呀,有個手腳不乾淨的妹妹真辛苦』這點程度的事吧。但是對照法律,那就是罪。在社會層級上是犯罪。」
「誰是手腳不乾淨的妹妹啊?」
妹妹鼓起腮幫子,但哥哥不理。
「在社會這樣的面相,比方說戰爭犯罪,家事法庭就無法處理吧?憤怒和悲傷無法數值化,善惡的基準也不是一定的。邪惡這樣的概念,無論是法律還是人情,都無法將之明文化,所以不管在社會還是世間,都難以去定義它。」
──邪惡。
「帝銀事件的情況……」
不知不覺間,中禪寺將他周圍的廢紙整理得井井有條了。
「……拋棄多人所為的可能性,根據還是令人想不透。現在議論已經歸結到平澤是清白的還是有罪的對吧?平澤不是那種人、他做不出那麼縝密的計畫犯罪、不,就是他──這些是世間閒聊水準的言論吧?」
確實如此吧。
「中禪寺先生還是覺得有共犯嗎?」
我才不知道呢──中禪寺說。
「所謂共犯,是對於牴觸法律的某一個事象,構成它的人物有好幾個的情況吧?比方說……」
複數的犯罪構成一個事件的情況,各別的犯罪行為的主體能夠叫做共犯嗎?──中禪寺說。
「事件跟犯罪,不可以混為一談吧?犯罪一個人也能夠引發,但事件絕對沒辦法一個人引起啊,青木。」
「這……是什麼意思?」
普遍來說,單獨犯是不可能的──總不可能是這個意思。
中禪寺指著庭院籬笆另一頭。
「聽好了,假設你在馬路上隨地小解。這是輕罪唷。不管誰說什麼,都是犯罪吧?」
「唔,嗯,是犯罪。」
「你光是在那裡小便,就是一個犯罪者了。但是如果沒有人目擊你在小便的現場,你就不會被懲罰吧?」
「是不會……」
但也不是沒被抓包,就可以為所欲為吧。沒錯──中禪寺說。
「即使沒人看到,你也無疑觸犯了輕罪。即使除了本人以外沒有人知道,即使沒被逮捕、沒被懲罰,犯罪依然成立。可是呢,這……不是事件。」
「啊。」
──這樣啊。
「如果你在小便的時候正好敦子出現了,或是碰巧關口睡在地上,臉被你的小便淋到,那就是事件了。」
不要打那麼沒品的比方好嗎?──敦子噘起嘴唇。
「雖然就算被小便淋頭,關口應該也不會控告你,所以你不會受罰,即使如此,犯罪還是犯罪。而關口也是……唔,我是不曉得有沒有禁止在馬路上睡覺的法律,但都怪他自己要躺在那種地方吶。也就是隨地小便這樣的輕罪,與在馬路上睡覺這樣奇矯的行為產生了事件吧。但是……」
就說很沒品了──敦子又抗議了一次。
「噯,快完了。聽好了,不管有沒有尿到關口的臉,你的罪的程度都不會變。不會因為尿到認識的人,罰款就會更重。另一方面呢,在路上小便這個行為,光是這樣並沒有任何的事件性。只會覺得就算是刑警,有時也是會有逼不得己的情況吧。可是如果發生了青木文藏尿在關口巽身上這樣的奇事,在我們之間就會變成一樁大事件。」
這……確實如此。
身為警察官的青木,很容易認為事件就是犯罪。當然,有時候兩者是同義的,但有時並非如此,也有很多時候會誤判。但是……逮捕犯罪者與解決事件,其實是似是而非的。
「現在正在進行的審判,是有關平澤被告在稱為帝銀事件的事件中,是否實際做出牴觸法律的行為;如果做了,是哪些行為、又各別該處什麼程度的刑罰,應該是這樣的審判,而不是對帝銀事件本身的審判。對吧?」
這也就像中禪寺先生說的吧。
被告做了什麼、那些行動的哪些部分牴觸了法律、哪些地方不牴觸法律,如果無法確實釐清就無法確定量刑。在審判的階段,事件被分斷成細微而枝節的事物。
那裡已經沒有做為總體的事件了。
犯罪應該是藉由個人與社會的關係性而成立的,所以最後非得回歸個人身上不可吧。雖然叫做贖罪,但罰款是支付給社會的,服刑也只是為了更生後重返社會而做的。
從社會規範逸脫的個人支付某些代價,重新回到社會框架之中……這就是所謂的贖罪。
──事件。
只是被分解,消失在森羅萬象之中。
「平澤被告真的毒殺了十二個人、或並非如此,我並不清楚。可是呢,至少很顯然地,並非他一個人就是事件的全部吧?用不著抬出什麼國家級的陰謀詭計,沒有多數人的參與,就不可能發生那樣的事件。不過是否有共犯,或是有其他人以並非犯罪的形式參與其中,就另當別論了。」
中禪寺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從懷中抽出手來撫摩下巴。
「比方說……。光就毒物一個問題,只是查出是什麼毒物,從取得途徑到使用方法就全都不同了吧?」
「既然說使用的是氰酸加里──不,一般流通的東西,那麼正確地說,應該是氰酸曹達或是與氰酸曹達的化合物是嗎?那的確……」
「不,應該就是氰酸加里。報上也這麼寫。所以在審判的時候,不會是氰酸曹達。可是呢,在我國除了研究用途或實驗用途以外,是找不到高純度的氰酸加里的。因為用在產業上,氰酸加里和氰酸曹達的作用相同,價格卻是天差地遠。加里是進口貨,很昂貴的。而且還有致死量的問題。」
加里和曹達的致死量不一樣嗎?──敦子問。
「應該不一樣吧。很遺憾,如果不實驗,沒有人知道差異如何。氰酸加里似乎是一‧五毫克左右,但這個數值完全只是預估。純度低的氰酸曹達攝入多少會死人,這不實際做做看,沒有人知道吧?吃了肯定會死,但精確數字沒人清楚。不過……若是高純度的氰化物,也可能有人知道某程度正確的致死量。」
「是那個……軍方相關的……」
「如果真的進行了人體實驗的話……那並不是石井部隊的專利吧。噯,這裡該追究的不是戰爭犯罪的問題。椎名町的事件中,不是常被報導為兇手讓人服下致死量邊緣的氰酸加里嗎?如果用的真的是氰酸加里,我認為這可是極端困難的高超技巧。」
「為什麼?姑且不論平澤被告是否就是真凶,只要是熟悉藥品的人,也能正確計量吧?」
「問題不在那裡。喂,氰酸加里這東西,一吃下去就會死人的。」
「所以呢?」
「所以讓人服下致死量邊緣的量根本沒意義啊。而且致死量是有個人差異的吧?就算讓人服下致死量邊緣的量,會死的還是會死,而且撐不到幾分鐘,馬上就會斃命了。」
「馬上……」
──這就不對勁了。
「我記得椎名町的被害者應該沒有死得那麼快。好像過了一段時間才開始痛苦,而且還有一個跑出銀行求救。」
「有四個人撿回一條命對吧?儘管服下了接近致死量的氰酸加里。」
「這……不可能嗎?」
不是不可能啊──中禪寺說。
「就算服下,如果迅速正確地處置,也是有可能得救的。可是這情況問題根本不在那裡。剛才我也說過,氰化物並不適合拿來做為大屠殺工具。椎名町的歹徒一口氣讓十六個人服下對吧?就算同時發下去讓他們服下,人數這麼多,要等到所有的人都服下,還是會有時差。而氰酸加里這東西,一服下就會痛苦萬分。不用五分鐘就會死了。如果第一個服下的人露出痛苦的樣子,最後一個服下的人或許會吐出來,也會有人不肯服用吧。」
「說的……也是呢。」
「就是啊。而且荏原的事件中,雖然行員服下了不明藥品,但沒有任何人死掉。如果歹徒本來打算殺人,那就是量太少了,或是使用了別種毒物,完全不明白目的究竟是什麼。」
那也是氰酸加里嗎?──中禪寺說。
「如果是不同的毒物,就表示歹徒弄到了好幾種毒物。如果是氰酸加里,只能推測量少得驚人。但是在椎名町能夠精確測量的人,會犯下那麼嚴重的測量錯誤嗎?還是練習了好幾個月?那麼是有人在背後指導嗎?」
確實很不自然。
看到青木沉默,中禪寺不知為何似乎輕笑了一下。
然後他說了:
「不可以被騙了,青木。」
「被騙?」
「聽到我剛才的話,你開始覺得平澤單獨犯說很可疑了,對吧?」
「不……不是的。也不是可疑……」
青木覺得不自然。所以他坦白這麼說。
「可是呢,即使很不自然,世上也是有不自然的事的。」
「什麼?」
「因為不合理所以不可能、因為不自然所以是錯的──沒有這種事的。世上充滿了矛盾與差錯。即使是平常難以置信的狀況,只要有發生的可能性,就會稀鬆平常地發生;即使是發生機率低到異常的事,也不能斷定不會出現巧合。儘管如此,不可能發生的事怎麼樣就絕對不會發生。無論感覺可能性有多麼大,不會發生的事就是不會發生。即使有個人看起來好像會飛,但人類絕對不可能飄浮在空中。正因為如此……」
世上沒有任何不可思議的事──中禪寺說。
「無論如何,確實地去檢驗的態度是很重要的。可是呢,比方說去懷疑某些事情很可疑、不自然是好的,而深信某些人事物是完全清白的,是很危險的。不懂的事就讓它不懂,這樣的態度永遠才是對的。」
尤其是警察官最好能夠如此呢──壞心眼的古書肆接著說。
「不過關於這件事,我也有一點可以提出。不過這件事警方應該已經掌握到了。」
「哦……」
「就像我剛才說的,氰化物因為即效性太強了,有時候反而不好運用。而且還有獨特的氣味、苦味、顏色等問題,所以絕對不是什麼容易讓人服下的東西。因此九研改良了這些缺點,開發出有機氰化毒來。」
「開發出……意思是開發成功了嗎?」
「成功了啊。相關人士把它叫做『尼托利』。它無味,也沒有什麼氣味。致死量跟氰酸加里比起來多了許多,但服下之後要等上兩、三分鐘才會發揮效果,至於死亡,則需要幾十分鐘的時間。也就是服下去之後好一陣子,都不會知道自己服下了什麼……就是這樣的東西。」
「也就是直到十五、六個人全部服下之前,都不會出現效果嗎?就算服得有多慢,只要有個兩分鐘,應該每個人都服完了嘛。」敦子說。
「是啊,它就是為了製造這樣的狀況而開發的毒藥嘛。唔,到完全死亡需要花上幾十分鐘,所以如果趁這段期間進行處置,服下的人也是有可能得救。就椎名町的事件來說的話……是可以製造出極為相近的狀況吧。」
「請等一下。中禪寺先生說警方知道那種毒藥……是吧?」
應該知道啊──中禪寺說。
「我不知道他們是在哪個階段得知的,但應該是得到消息了。應該也和開發的人連繫上了。警方偵查到相當深入的地方唷。」
「可是明明知道……」
「接下來我就不清楚了。應該是有什麼地方讓他們判斷不是吧。不過,如果使用的真的是尼托利的話……」
「就確定跟軍方有關了……?」
「不是那樣啦。或許凶嫌是偷出了保管在某處的毒藥使用,即使軍方跟凶嫌有接觸,或許也只是交出毒藥,與犯罪完全無關啊。也是有完全不知道用途而交出去的情況的。」
不管我說上多少次,你們就是不開竅吶──中禪寺苦笑。
「可是,這並非一般流通的藥品。不製造就不會有,而且除了毒殺以外,實在想不到其他用途。沒有所謂工業用尼托利這種東西。唔,總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不是一般人可以輕易弄到手的。也就是說,那種情況,幾乎就可以查到取得途徑了。這一點很重要吧?」
原來如此,所謂不清楚是不是共犯,就是這麼回事吧。而即使不是共犯,若是沒有毒藥提供者,犯罪也無法成立。
所以呢──中禪寺說到這裡,聲音一沉。
「現在你在追查的案子,也被視為是利用氰酸加里犯罪吧?」
「咦?」
青木一陣意外。
不知不覺間,他滿腦子都被帝銀事件占滿了。
「氰化物也有許多種。有容易取得的,也有外行人絕對弄不到的。效用也形形色色。比方說前面提到的尼托利,即使解剖,也只能驗出氰化物而已。」
「是這樣嗎?」
「因為有機物會被分解掉嘛。這麼一來,就難以查出了。如果驗出微量的鉀,也有可能被誤認為是氰酸加里。不過如果真的是死於氰酸加里……血色會變得鮮紅,所以應該能夠區別。」
「那……」
問題是即效性嗎?──敦子問。
「唔,簡單地說就是吧。我聽說過服下尼托利的情況,到死亡需要一段時間,所以血色會是混濁的。可是有沒有確實資料可以參考就不清楚了。」
說到這裡,中禪寺筆直望向青木的臉。
青木……退縮了。
「青木,你是不是在懷疑這次事件的毒物鑑定?」
「啊,不……」
被看透了。
「所以……你是不是想要聽我說這些?」
「這……」
「我剛才都說了。陸軍科學研究所開發了好幾種這類毒物。如果那些特殊的毒物被用來殺人的話……表面上是有可能被隱瞞起來吧。」
公安也會行動吧──中禪寺說。
「那、呃……」
所以中禪寺才會提到帝銀事件。
「本來液狀的氰化物穩定性絕稱不上好。它會在常溫產生化學反應揮發,所以無法隨意存放。保管時也必須加以密封。就算隨身帶著走,也必須極度小心。因為如果與酸反應,會發生氰化氫毒氣,很危險的。處理起來很不容易。與其說是不容易,氰酸系的毒物確實非常棘手。然後呢,改良了這些問題的氰化毒……其實也是有的。」
「那、那是……」
「是十二研開發的。可以在常溫下維持高度穩定,無臭無味,透明又具即效性的劇毒。致死量○‧五毫克。即使是一般人也容易使用……」
「那……不,不是嗎?」
「所以了,不要我說那麼多次。」
中禪寺說道,再次笑了。
殺人案不是我的專長──中禪寺說。
我明白──青木回答。
「那跟我說那些做什麼?」
乖僻的古書肆說,總算停下忙碌的手。
停下的手上不知為何有好幾張紙。
不只是這樣,京極堂主屋的客廳裡,堆滿了文件、書簡、照片、紙片等等,簡而言之就是被一般紙類淹沒了。無論東西有多龐雜、數量有多驚人,這個家中似乎總是整然有序──或者說這是主人的習性,所以眼前這情況非比尋常。
青木感覺到一股冰冷的視線。
「啊,不,呃,您很忙,這我一看就知道了,可是……」
「我不忙。」
主人隨即應道。
「不忙嗎?」
「我說青木啊,我幹的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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