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納河畔的謎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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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 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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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穆索鐵粉，在有幸提前看了第一篇章的書稿後，拒絕繼續看下去了。
「沒有人可以剝奪我閱讀穆索的快樂，我要等紙本出版！」我說。
讀穆索是很私密很個人的一件事，我不願意與任何人分享。
因為即便只透過文字，他也能夠栩栩如生的馬上帶你逃離、飛翔、遨遊，那些你不願意對人說的困境之外。然後翻頁發現，自己早已置身於情節裡，可以恣意徜徉在每個精心安排的小細節中，於是決定就這樣，不要告訴別人了。
你千萬不要因為我的推薦而看，你要為了讀小說的最高級享受而看。
...

1.
「您來晚了，戰爭已經打完了。」她一進門，凱薩琳・歐莫涅劈頭就說。
壯碩的身材、一身白袍、神情嚴肅、半月形的眼鏡掛在鼻樑上，用猜疑的目光打量著蘿珊。副院長坐在一張金屬辦公桌後方，看上去十分不耐煩。
「什麼意思？」女警站在她面前問道。
「塞納河的無名女子已經不在這裡了。」歐莫涅回應。
蘿珊在她責怪的語氣中聽出了另一種尷尬，彷彿這位醫生剛才偷偷把手指伸進果醬罐裡。
「從頭開始說。」蘿珊提出要求。這是她從警以來首次踏入巴黎警政署附設病院，行內一般簡稱此處為巴黎精神病院，在法國是獨一無二的單位，臭名昭彰。這裡專門接收被巴黎警察拘留且有「明顯精神異常」的嫌犯，自一百五十年前成立以來始終隸屬巴黎警署管理，不透明的運作機制也因此遭人詬病。
「我們那位無名女子是在星期天凌晨五點左右從塞納河撈救上岸的，河岸巡守隊在距離新橋不遠的地方發現她。」歐莫涅雙眼盯著案上的卷宗，開始敘述這起事件。「被救上岸時，她全身赤裸，除了腕上的手錶外一絲不掛。」
儘管對這起案件很感興趣，房裡的空氣還是壓得蘿珊幾乎喘不過氣。那是一間狹小的辦公室，跟牢房差不多大。偏綠的燈光和彌漫在空氣裡的甘藍味令她作噁，每一次呼吸都要費好大的勁。
「她在當天上午十點左右被送到這裡，來之前已經由主宮醫院的法醫部門做過快速鑑定了。」
歐莫涅遞上法醫的鑑定書。蘿珊掃視了一遍。那名法醫看來沒有花太多心思，只勾了幾個格子，再隨意寫幾句話結案：「患者精神異常，可能對他人及自身安全構成危險。」無名女子拒絕警方採集指紋，法醫也沒有堅持太久，畢竟除了在塞納河中裸泳外，她沒有任何犯罪行為。
「她被救上岸時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神智不清，什麼話都答不上來。她在主宮醫院那邊還算安分，來到我們這裡後就完全失控了。」
凱薩琳・歐莫涅打開筆電上的一個資料夾，把螢幕轉向蘿珊。
「監視器拍到了整個過程。她一到這裡，我們就給她打了鎮定劑，但效果有限。她非常浮躁，抓傷了自己，還一把一把地拉扯頭髮。」
蘿珊盯著螢幕上的影片。畫面上是一名身穿浴袍的年輕女子，看上去非常迷茫，纖瘦的臉龐散發著精靈般的仙氣，同時也囚禁了她的悲傷與痴狂。
「完全無法溝通嗎？」
「我覺得大多數的問題她都聽不懂。」歐莫涅答道。
「您自己有做任何診斷嗎？」
「接觸的時間太短，很難判斷。混合了急性譫妄和解離性失憶。」
「有可能是裝出來的嗎？」
「不無可能，但我持懷疑的態度。她看起來遭受了嚴重創傷。總之，她的情況過了二十四小時還是沒有好轉，只是最後說了一句引人注意的話。她要求打電話給馬克・巴塔耶。」
「她是怎麼說的？」
「Sie müssen Marc Batailley anrufen （給馬克・巴塔耶打電話），她重覆了好幾次，像在乞求我們。」
「德語？」
「對。」
「您知道她找的人是誰嗎？」
「知道，我以前在哈貝碼頭那裡工作時經常遇到馬克。」
「法醫研究院？」
歐莫涅點頭。
「我打了兩次電話給巴塔耶，也留言了，可是他一直沒有回我。」
來到巴黎精神病院後，蘿珊很小心不讓她知道自己聽過那兩通留言。歐莫涅以為她是警局派來的，她也沒有特意糾正。
「後來呢？」
副院長把小指伸進耳朵裡，旁若無人地撓了起來。她那張臉令人聯想到梵谷〈吃馬鈴薯的人〉畫裡的那些荷蘭農婦：紅潤的臉龐、粗獷的臉部線條、短小的額頭、塌陷的鼻子。
「她在我們這裡待了幾個小時，可是這裡的病房實在很吃緊。」
「說到這個，我可以看看她的房間嗎？」
副院長使盡力氣才從椅子上起身。
「平常我們一天大概會收到六、七個人，可是星期一來了十一個。」
她嘆了口氣，把長袍上代表警署的三色扣子扣上。
「不知道最近是怎麼了。毒品上癮、妄想、偏執，還有街友、移民，我們根本處理不來。太多，太多了。」


2.
雙開門後面是一條昏黃的長廊，兩側排著紅石榴色的房門。左邊是員工辦公室、廚房、休息室和藥房，右邊是病房和淋浴間。沒有任何窗戶，所有的自然光似乎都被抽離，只留下骯髒、毫無生氣的光線，彷彿被套上了難看的濾鏡。
沉悶而令人不安的嗡嗡聲震動著牆壁。現在是用餐時間，兩名護士正在給病人分發餐盤。今日菜單是水煮魚、抱子甘藍和新鮮白乳酪。
「按規定，病人最多只能在這裡待四十八小時。」凱薩琳・歐莫涅解釋：「超過這個期限，一部分會被強制送往其他醫院，另一些則會被釋放。若是涉及犯罪或輕罪調查，就會由警局接管。」
有機玻璃窗後方，一個穿著藍色睡衣、缺牙的男子大聲喊叫：「我好熱！我好冷！我好熱！給我燃油！我要開去克諾克！」
「我們撐到今天下午實在沒辦法了，只能把那女人轉到別的地方去。」她繼續說道：「加上新來的病人，我們手上有二十個人，但只有十六張床，分成十間病房。」
「你們替她找了安置的地方嗎？」
「當然！我們可是費了好大的勁，才在朱爾寇達精神病院給她找到一個位置。離這裡不遠，是個小醫院，就在蒙帕納斯墓園附近。問題是在移送的過程中，我們把她弄丟了。」
「弄丟了？您是說，病人逃走了？」
歐莫涅感覺到語氣中的責備，不禁惱怒。
「我們平常有四名警衛，一個休假，另一個據說生病，還有一個自從申請調職後就沒來過。移送病患按規定要兩人跟著，但今天下午只有一人。」
看來巴黎精神病院也被法國症候群感染了。這個國家重稅收、重管理，但沒有一件事能正常運作。不遠處病房裡那個缺牙的傢伙還在鬼吼鬼叫：「我要一滴油，開到餐廳口！我寧願吃小狗，也不要噁心的魚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到寇達精神病院時甩掉了警衛。」
歐莫涅用袖子擦了擦鼻子，走到六號病房前。
「就是這間。」
一名壯得像落地衣櫃的看守員來幫她們開門。這是一間十平方公尺的小房間，沒有淋浴設備，也沒有遮光的護窗板。房裡除了固定在地上的金屬床，還有一個在工地或露營地常見的化學廁所，其他什麼也沒有。牆上滿是塗鴉，記錄著前幾任住客的故事。
「妳這個沒人要的死三八！」躺在床上的病人對副院長大吼。他盤腿坐著，全身抽搐，滿嘴髒話。
蘿珊尷尬地用餘光瞟著他。他那歪斜的下巴、獨眼，還有前臂上的船錨刺青，讓她想起大力水手卜派。
「把妳媽叫來，我重做一個妳！」他再次吼道。
歐莫涅沒理會那個遊民，搶先回答了蘿珊還沒問出口的問題：「我們在她離開後就立即消毒了病房，鑑識人員應該也找不到什麼線索。」
蘿珊沉思了一會兒。她不確定鑑識科會不會為了這種案子出動。十四區的警察應該會發布通緝，然後派輛巡邏車在這附近繞繞，等那個女的再度現身。歐莫涅知道自己搞砸了，但她手中還有一張王牌。
「法魯克，我們的一個看守員，他很機靈，收集了那女的扯下來的頭髮。」
她從白袍裡掏出一個密封的塑膠袋，裡面裝著一束金髮。蘿珊半信半疑地檢查袋子。雖然她不確定髮根夠不夠多，能不能提取DNA，而且採樣也有被汙染的風險，但總比沒有好。她再次掃視房間，目光落在化學馬桶上。
「馬桶清過了嗎？」
「當然，每個病人都會換新的。就像貓砂一樣。」
「我知道。想辦法找到她的儲存槽，盡可能採集樣本。」
「具體來說，我們要找什麼？」
女警聳聳肩。
「屎、尿，所有可以找到的東西。 」


3.
晚上七點，蘿珊騎著瓦倫婷的機車在路上奔馳。寒風刺痛她的臉，凍僵了她的四肢，灼燒著她的手指。她的皮夾克和長袖T恤在這寒夜裡顯得太過單薄。
她從丹費爾羅什洛廣場拐進哈斯拜爾大道，準備回新辦公室。下班時間，大道上車流壅塞，部分路段因無止盡的工程而封閉，首都市容變得面目全非。蘿珊是土生土長的巴黎人，從沒見過這座城市變成這副德性。近幾個月來，工程一個接一個，沒有一條街道、一個交叉口或一個街區不在施工。最糟的是，這些工地大多都像幽靈一樣無人過問。工人們挖開了溝渠，卻因為不明原因被派到其他地方，留下坑洞敞開數週之久。當局對此漠不關心，只是用醜陋的灰綠色鐵皮圍起來。週末時，這些鐵皮就成為示威民眾攻擊警察的武器。
「塞納河的無名女子」在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這起社會案件帶有詩意的色彩，令她著迷。她想起在大學文科預備班時讀過的一段文學軼事，是關於十九世紀末一位跳入塞納河自殺的少女。當時，停屍房的員工被她的美貌吸引，偷偷將她的臉做成了面具。這個石膏製的死亡面具後來被大量複製，成為二十世紀初巴黎波西米亞風公寓裡的藝術標誌。阿拉貢（Louis Aragon）在《奧赫良》（Aurélien）這本小說裡稱她為「自殺的蒙娜麗莎」，蘇拜維艾爾（Jules Supervielle）為她寫了一篇優美的小說，卡繆（Albert Camus）的書房裡也擺著一個她的面具複製品。她的美麗與眾不同，她臉上的寧靜使人著迷：高挺飽滿的顴骨、光滑的皮膚、緊閉的雙眼和美麗的睫毛，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彷彿跨越到另一個世界讓她沉浸在絕對的幸福之中。
塞夫勒街，一輛逆向的電動滑板車把蘿珊從文學的幻想中拉回現實。她勉強閃過滑板車，好不容易從車陣中脫身，拐進了渡輪街。幾乎凍僵的她推著機車走進大門，來到111b的庭院裡停好。推開塔樓的大門時，辦公室熟悉的氛圍讓她感到一陣暖意：首先是熱呼呼的空氣，接著是令人安心的鋼琴聲、喚醒童年回憶的聖誕裝飾，還有已經在她腳邊磨蹭的布丁，那隻西伯利亞貓。
金窩銀窩，比不上自己的狗窩⋯⋯
瓦倫婷仍舊坐在樓上她的辦公桌後專心工作，蘿珊知道她放不下這些事。
「怎麼樣？」年輕女孩滿臉期待地問，渴望知道後續發展。
蘿珊被她的直率打動，心裡生出了一個主意，便簡單敘述了在巴黎精神病院發生的事。
「如果妳真的想幫我，現在就是時候。」
她從外套內袋拿出兩個塑膠袋：一個裝著頭髮，另一個裝著那名無名女子的尿液。
「半小時後有一班從巴黎北站出發的高鐵，九點就能到里爾了。」
「里爾？」
「歐洲基因指紋研究所就在那裡，法國北部最大的私人實驗室之一。」
瓦倫婷拿起手機開始做筆記。
「我原本的單位，逃犯搜查隊，經常和他們合作。」蘿珊繼續說道：「他們的優點是動作迅速，尤其是需要在嫌犯拘留結束前拿到分析結果的時候。」
「但沒有人要您處理這個案件啊！」
「誰會知道呢？」蘿珊反問。「妳就去那裡，把基因樣本交給一個叫約翰・莫爾斯的人。」
「晚上九點？」
「不用擔心，那傢伙怪怪的，他都睡在實驗室。我會先傳個簡訊通知他妳會過去。」
蘿珊本來以為瓦倫婷這股傻勁遇到釘子就會縮回去，沒想到她沒有退縮。
「收到！」她戴上安全帽，把檢體放進Lady Dior的包裡，順手抽了一張米白色的名片給蘿珊。
「把車票和實驗室的地址寄到我的電子信箱？」
「包在我身上。今晚十二點前妳就會回到巴黎了。」

1.
「您來晚了，戰爭已經打完了。」她一進門，凱薩琳・歐莫涅劈頭就說。
壯碩的身材、一身白袍、神情嚴肅、半月形的眼鏡掛在鼻樑上，用猜疑的目光打量著蘿珊。副院長坐在一張金屬辦公桌後方，看上去十分不耐煩。
「什麼意思？」女警站在她面前問道。
「塞納河的無名女子已經不在這裡了。」歐莫涅回應。
蘿珊在她責怪的語氣中聽出了另一種尷尬，彷彿這位醫生剛才偷偷把手指伸進果醬罐裡。
「從頭開始說。」蘿珊提出要求。這是她從警以來首次踏入巴黎警政署附設病院，行內一般簡稱此處為巴黎精神病院，在法國是獨一無二的單位，臭名昭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