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徵求有驚喜
1
我想向一個詩人敬酒。
三十年來，我曾經向數不清的人敬過酒，其中自然也有不少詩人──大大小小的詩人，男男女女的詩人，真真假假的詩人。
但是這個詩人不同。
我甚至覺得我的想法有點荒唐而矯情。因為這個詩人已經去世一千兩百多年了。
幾歲時起，我開始閱讀、背誦他的作品，直到後來，我將他的作品全整合為案頭的常備書。他留下的一千四百多首詩，雖然不敢說都有多麼熟悉，至少，通讀過。
不同年齡閱讀他的詩篇，有不同的心得。就像走進一座大山，遠近高低，前後左右，各有各的風景。
作為一名職業寫作者，我當然有自己的文學偶像。
這位我想向他敬酒的詩人，便是我心中的第一偶像：杜甫。
古人早有斷言：「不行萬里路，不讀萬卷書，看不得杜詩。」我想，跟隨杜詩的指點，到杜甫足跡所至處重新走一遭，在此基礎上，結合杜甫的人生歷程和杜詩本身寫一部傳記，應該別具一番風味。它將是一本杜甫傳，也是一本杜詩傳，同時還是一本杜甫地理志。
很巧的是，杜甫的老家河南，雖然我也曾去過兩次並多次路過，但和杜甫有關的遺址舊跡，卻僅僅去過開封鼓吹臺。至於杜甫故里、杜甫墓地均未拜謁。
所以，在這本書正式動工前，我首先要做的是再去一趟河南。那裡是杜甫的根，也是杜甫的安息之地。
一千三百年前，這個艱難苦恨的詩人，從河南出發，在江山大地上徘徊了幾十年，苦吟了幾千首詩後，終於如他所願，回到故鄉，沉睡於溫暖潮溼的黃土中。
我想，我必須向他敬一杯酒。
這杯酒，將代表作為後來者的我們，深入草根下的黃土，也深入塵埃下的歷史。
2
在向杜甫敬酒前，我想找一種最適合的酒。
根據杜甫的詩和其他與他同時代人的記載，杜甫是好酒且能飲的。雖然不一定像他平生以兄事之的李白那樣「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但他對酒的熱愛總是溢於言表。當他晚歲流落他鄉時，最為傷心的莫過於「潦倒新停濁酒杯」。
不過，杜甫和他的朋友們所喝的酒，與我們今天喝的酒有很大區別。唐人李肇在《唐國史補》中列舉了唐代名酒，計有：「郢州之富水，烏程之若下，滎陽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凍春，劍南之燒春，河東之乾和葡萄，嶺南之靈溪、博羅，宜城之九醞，潯陽之湓水，京城之西市腔，蝦陵郎官清、阿婆清。又有三勒漿酒，法出波斯。三勒者，謂庵摩勒、毗梨勒、訶梨勒。」
這些五花八門的酒，從類型上說，不外乎黃酒、果酒和葡萄酒。就其度數而言，都是低度的發酵酒。
這樣的低度酒，酒量高的，不喝上十碗八碗或幾十杯，沒辦法盡興。
就用杜甫沒見過的白酒敬他吧。
如今占據酒類市場大半壁江山的白酒是蒸餾酒。蒸餾技術發明於元代。蒸餾酒酒精度高，易醉。「會須一飲三百杯」的李白，能喝三十杯就算他狠。
那麼多有名無名的白酒，我該選哪一種敬杜甫才相稱相宜呢？
顯然，價格高昂的茅臺之類，與杜甫身分不合。如果唐朝也有茅臺，以杜甫中晚年的經濟能力，他是喝不起的──除非在「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辛酸追隨中，才會偶爾在達官貴人府邸敬陪末座時喝幾口。
《唐國史補》所列的大唐名酒中，赫然有劍南之燒春。劍南，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四川，那是杜甫度過幾年相對安閒日子的地方。並且，今天有一種名酒，名為劍南春，產地綿竹。杜甫草堂前種的那些青青的竹子，就叫綿竹，是他寫信向當時在綿竹做官的朋友討要的。
還有沒有比劍南春更適合杜甫的呢？比如，這種酒就叫子美酒、子美液、杜甫酒、杜甫春、杜甫液，或是少陵燒春、工部大麴、拾遺原漿？
我忽然想起我的一個朋友。此人近年躋身酒業，收購了一家酒廠，酒廠的名字，好像就與杜甫有關。
急忙打電話給對方。原來不僅有杜甫酒業，而且他的工廠出產的酒，居然就叫杜甫酒。
敬杜甫一杯杜甫酒，這簡直是天作之合。
乾元三年（西元760年），四十九歲的杜甫在錦官城外的浣花溪畔營建草堂時，向時任綿竹縣令的韋續寫了一封信。那信，是一首七絕。杜甫希望，韋續能贈送一些綿竹特產：綿竹。
華軒藹藹他年到，綿竹亭亭出縣高。江上舍前無此物，幸分蒼翠拂波濤。
今天的成都杜甫草堂裡，仍然有綿竹旺盛生長，至於是不是杜甫所種，恐怕無從考證。
我循著濃烈的酒香進了朋友的酒廠。
令我意外的是，酒廠生產工廠另一側，闢出偌大一座園子，園子正前方，立著一尊高大的杜甫像。埋藏在花草叢中的音箱，傳出一個男聲朗誦的杜詩：「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半個小時後，杜甫像前，我開啟一瓶杜甫酒，滴了一些酒在食指上，然後，把手舉到面部的位置，再將酒輕輕彈出。
這是唐人的飲酒禮儀，稱為蘸甲，用來表達敬意。杜甫的本家杜牧有詩為證：「為君蘸甲十分飲，應見離心一倍多。」
又過了半個小時，我帶著一箱杜甫酒離開。
此後一段時間裡，我在不同地方不斷開啟後車箱，不斷取出杜甫酒，小心擰開瓶蓋，讓濃郁的酒液滲入大地，把它敬獻給杜甫。
嗚呼詩聖，伏唯尚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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