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目猙獰的天使來過,
每個人都變得更好了。
俄國作家伊凡・屠格涅夫的長篇代表作/十九世紀俄國寫實主義文學經典
<站在未來門前注定毀滅的人>有聲說書同步上市・作家唐諾談《父與子》
巴扎洛夫,一個虛無主義者。
巴扎洛夫前往年輕友人阿爾卡季家裡小住,
他以科學為名,帶著恨意與魯莽藐視父執輩,
嘲弄上一代的貴族文化,否定一切無用的體制和現實……
直到後來,在邂逅多金而成熟的美麗寡婦奧金佐娃時,卻又衝動求愛,
並因情不自禁強吻少婦費尼奇佳而惹來一場決鬥鬧劇,
最後,則因協助解剖患者遺體而感染傷寒,病死在自家床上。
眾人在經歷這些波折之後,趕到巴扎洛夫病榻前吻別的奧金佐娃、
找到心智和感情歸宿的阿爾卡季、決鬥受傷後的伯父帕威爾、
終於得到明媒正娶的費尼奇佳……,
每個人都變得更好、更幸福了。
1859年以後的俄國,正面臨新舊交替的改革時期,
許多貴族因農奴制度的改革而失去自己的土地,紛紛搬遷到都市定居,
再加上受到西方思潮的影響,一種拒絕承認各種人事物存在意義的「虛無主義」,
在新一代的俄國年輕族群蔚為一股風潮,
也因此與傳統保守的老中生代產生了巨大的代溝,
小至家庭、大至社會,為此衝突不斷……
屠格涅夫將故事中的每個人物描寫得立體鮮明,各司其職,
他如實敘述當時的俄國社會,出現了一種新興的文化階層──
一種介於貴族文化與農民文化之間的平民文化階層,
這種平民階層的知識分子,蔑視貴族、反抗權威與文化傳統,崇尚自然與科學,
這是當時的文化現象,也是《父與子》的故事核心。
文學經典值得一讀再讀,以現在這個世代的角度再讀一遍,
絕對又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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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屠格涅夫的《父與子》時,我也會不禁思索,這些書中的人物如何繼續化身轉世,直到我們的時代。」──卡爾維諾
「寫這本小說的屠格涅夫,其藝術成分比大家想的要多。正因為如此,他才迷了路,而且,據我所知迷得非常高明。他原來要進一個房間,最後卻闖入了更好的另一間。」──赫爾琴
「我們活在一個動輒二分且二律背反的世界,人那種不用腦的激情也源源不絕,這就是人……一部厲害的作品,總會深深觸到人很根本的東西,幾乎是永恆的東西,好作品總生風生浪。比方,中老年人和年輕人的二分,事實上,今天的『年紀戰爭』或『憎恨老人』顯然比屠格涅夫當時更熾烈更普遍,也更反智放肆。」
——唐諾2023
作者簡介:
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
(俄文: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英文:Ivan Sergeyevich Turgenev 1818~1883)
十九世紀最具代表性的俄國現實主義作家、詩人、劇作家。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羅亭》、《貴族之家》、《前夜》、《父與子》、《煙》、《處女地》,中篇小說《阿霞》、《初戀》等等。其主題鮮明,故事結構嚴謹,用詞遣字優美,尤其擅長刻畫大自然景色的瞬息萬變,且充滿了詩意與哲理。這六部長篇小説中的男女主角,在感情上經歷了種種艱難之後,最終都不是以喜劇收場,在在顯示他忠實呈現當時俄國社會的現實。
譯者簡介:
卞莉
曾旅居新加坡多年,有幸因工作之故行走世界各地,後更有幸透過翻譯走近書籍這意義最豐饒的生長之地。現為自由譯者。
章節試閱
1
「喂,彼得,還沒看到嗎?」問話的是一位年約四十歲的紳士,他沒戴帽子,穿著一件蒙塵的大衣和一條斜紋粗呢褲,從一家驛站走出來,站在低矮平台的台階上。那天是一八五九年五月二十日。被問話的僕人是個雙頰圓潤的小夥子,下巴生著一小撮淺白色細毛,一對小眼睛呆滯無神。
僕人身上的一切,從耳朶上的綠松石耳環,染過色塗了油的頭髮,到斯文的舉止,都顯示出他屬於時髦進步的新一代。他敷衍地朝大道瞥了一眼,回答道:「還沒,老爺,連影子也沒有。」
「沒看到嗎?」紳士再問一句。
「沒有。」僕人又回答了一次。
紳士嘆了口氣,在一條長凳上坐下。趁他縮著腳坐在那裡,若有所思地打量四周時,我們向讀者介紹一下這個人。
他名為尼古拉.彼得洛維奇.基爾沙諾夫。他的產業距離驛站有十五俄里遠,是一片上好的莊園,擁有兩百名農奴,或者如他所說,是一個土地分配給農民後創辦的兩千俄畝的「農場」。他父親是一位將軍,曾參加過一八一二年戰役,是那種識字不多,舉止粗野卻沒什麼惡習的道地俄國人。他在軍中戎馬一生,先後擔任過旅長和師長,長年駐紮外省,因爲官階高,在那些地方頗有些聲望。尼古拉.彼得洛維奇出生在俄國南部,同他哥哥帕威爾(關於帕威爾,我們之後再談)一樣,十四歲之前是在家中接受教育的,周圍簇擁著平庸的家庭教師、隨意放浪的副官,以及團裡和司令部的各式人物。母親是科里亞金家的一位小姐,閨名阿嘉莎,做了將軍夫人後便改名為阿嘉福克利雅.庫茲米尼什娜.基爾沙諾娃,完全是「官派十足的長官太太」。她戴著華麗的蓬鬆圓帽,穿著窸窣作響的緞衣,在教堂做彌撒時,總是搶先親吻十字架;她的聲音很高而且喋喋不休,還照例每天早晨要子女們親吻她的手,每晚臨睡前要給他們祝福。總之,日子過得稱心如意。尼古拉.彼得洛維奇雖為將門之子,可他非但毫無勇武之氣,甚至還表現得像個懦夫。他原本應當像他哥那樣從軍,可是就在接獲委任的那一天跌斷了腿,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再站起來時卻成了無法治好的瘸子。他父親從此斷了念,讓他改做文官。等到滿了十八歲,父親把送他去聖彼得堡讀大學,恰好他哥在彼時當上了近衛軍的軍官,父親便讓兩兄弟共租一間套房同居,又托了一位現任高等文官的表舅伊里亞.科里亞金不時照應。安頓好這些後,父親回到軍隊和妻子那裡,偶爾給兒子們寫一封信,他在大張的灰色信紙上塗滿粗大潦草的字體,在信的最後落款處簽上「陸軍少將彼得.基爾沙諾夫」,還在周圍精心描上一圈花邊。一八三五年,尼古拉.彼得洛維奇從大學畢業並獲得學士學位,同年基爾沙諾夫將軍因閱兵不力被勒令退職,遂偕妻子搬到聖彼得堡居住。他打算在塔夫利花園附近租棟房子並加入英國俱樂部,卻突然中風,不幸過世。阿嘉福克利雅.庫茲米尼什娜過不慣首都那種沉悶而寡居簡出的日子,不久也繼之過世。尼古拉.彼得洛維奇在雙親還在世時便不顧他們反對愛上了房東之女──文職官普列波洛溫斯基的女兒,這位小姐容貌出眾且「作風先進」,常常閱讀報紙上「科學」欄目的嚴肅文章。尼古拉.彼得洛維奇服喪期一滿,便與她結了婚,並辭去父親生前替他謀得的地方事務文官職務,搬去農林院附近一棟別墅,安享幸福的家庭生活。不久,他們又搬到一套小巧而精緻的住所,那裡的樓梯一塵不染,客廳涼爽通風。末了,夫妻兩人遷到鄉間並安定下來,此時,他們的兒子阿爾卡季出生了。伉儷生活溫馨平靜,感情如膠似漆。他們一同讀書,一起彈琴,一同唱歌。她種花飼禽,他則出外打獵或管理田務,阿爾卡季也在寧靜快樂的環境中成長茁壯。十年光陰如過隙白駒,一八四七年,基爾沙諾夫的妻子猝然辭世,他險些經受不了這個打擊,幾個星期便白了頭。他想動身藉出國遊歷散心,然而繼之而來的是一八四八年,有什麼辦法呢?只得返回鄉間。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意志消沉、無所事事,遂關心起田地改革。一八五五年,他把兒子送進聖彼得堡大學,自己也在那裡度過了三個冬天,除了竭力結交阿爾卡季的一班青年朋友之外,很少出門。直到第四年的冬天,他因事而無法前往聖彼得堡,於是我們在一九五九年五月看見完全步入中年的他——頭髮花白,身材微胖,肩背微駝——正等待同他從前一樣大學畢業歸來的兒子。
僕人或出於禮節,或不願總站在主人的眼皮底下,遂走出大門,站在那裡點燃了菸斗。 尼古拉.彼得洛維奇仍是垂頭默默坐著,凝視著露台前面殘破的台階。一隻肥大的花斑雞正神氣地邁開嫩黃爪子,一隻髒兮兮的貓則伏在欄杆上對牠虎視眈眈。陽光炙烤著大地。驛站昏暗的過道中飄來一股新出爐的黑麥麵包香。尼古拉.彼得洛維奇想得入了神,「我兒子……大學學士……阿爾卡季」這幾個字詞在他頭腦中縈迴不散,他竭力想些別的,可是這些念頭又轉了回來。直到後來他想到亡故的妻子,便哀傷地喃喃自語:「要是她看到今天就好了!」一隻壯實的灰藍色鴿子落在大道上,急匆匆地走去井邊的水窪前飲水。尼古拉.彼得洛維奇正瞥向牠,耳邊傳來駛近的轔轔車輪聲。
「老爺,好像是他們來了。」僕人從大門口走進來說。
尼古拉.彼得洛維奇立刻跳起身,舉目朝大道望去。果然,一輛三匹驛馬拉的四輪馬車出現了,車窗裡還可看見一頂大學生制服帽的帽圈和他親愛兒子的熟悉臉龐。
「阿爾卡沙,阿爾卡沙!」基爾沙諾夫高喊著,一路揮舞著雙手向前奔去。沒一會兒,他的嘴唇已經貼在一個青年學士曬得黝黑、沾滿塵土且無鬚的臉頰上了。
2
「親愛的爸爸,讓我先撣去身上的塵土吧,」阿爾卡季的聲音由於旅途勞頓而略帶沙啞,卻依然響亮,青春洋溢。「瞧,你被我沾了一身土!」他高興地回抱著父親。
「哦,不要緊,」尼古拉.彼得洛維奇慈愛地微笑道,伸手撣去兒子藍色衣領上的灰塵,也順手把自己的外衣拍了拍。「讓我好好看看,好好看看,」他退後幾步端詳著兒子,旋即向驛站走去,嘴裡催促著,「走這邊,走這邊。快準備套馬!」
他似乎比兒子更激動,慌了神般不知所措,講起話來結結巴巴。阿爾卡季連忙攔住他。
「爸爸,」他說,「且讓我介紹我的好朋友巴扎洛夫給你,就是我常常在信中提及的那位。他居然肯賞光到我們家中作客。」
尼古拉.彼得洛維奇趕忙轉過身,走到剛從馬車上下來、身穿綴穗長外衣的高個子面前。隔了半晌,高個子才伸出曬紅的雙手,尼古拉.彼得洛維奇緊緊握住說:
「對你的光臨我感到由衷的高興,由衷的感激!我希望……先請教你的大名和父名?」
「葉甫蓋尼.瓦西里耶伊奇,」巴扎洛夫不緊不慢地用渾厚的聲音回答,同時翻下外套領子,露出整張面孔。這是一張瘦長臉,前額高闊,鼻子上平下尖,一雙泛綠的大眼睛,沙土色下垂絡腮鬍。他微微一笑,臉龐明亮了起來,透出自信與聰慧。
「親愛的葉甫蓋尼.瓦西里耶伊奇,」尼古拉.彼得洛維奇繼續說道,「希望您在我們這裡不會感到煩悶。」
巴扎洛夫嘴唇蠕動了一下,並沒有回答,只是用手指點了點帽子。他長而濃密看不出顏色的頭髮仍遮不住隆起的額角。
「那麼,阿爾卡季,」尼古拉.彼得洛維奇又轉身問兒子,「現在就吩咐套馬呢,還是你們想休息一會?」
「我們還是回家休息吧,爸爸。就吩咐套馬吧。」
「好的,」他父親答道,「彼得!趕快去套馬,好孩子!」
彼得是個訓練有素的僕人,他並不走上前去親吻少爺的手,而只在遠處打了一個躬,便消失在大門外了。
「我是坐輕便馬車來的,」尼古拉.彼得洛維奇說道,「不過我另外為你的四輪馬車預備三匹馬。」
阿爾卡季端著女驛站長送來的一只黃碗喝著水,巴扎洛夫點燃了菸斗,向正在卸馬的馬夫走去。
「我的車上只有兩個座位,」尼古拉.彼得洛維奇繼續說,「不知道你朋友要怎麼坐……」
「哦,他可以坐四輪馬車,」阿爾卡季打斷他的話,「請不要對他拘禮,雖然他很出色,可是非常樸實,以後你就知道了。」
尼古拉.彼得洛維奇的車夫牽了馬來,巴扎洛夫對馬夫說:
「快過來,這邊,大鬍子!」
「聽見沒有,米秋哈?」另一個馬夫將手插在衣服後面的開口處,「那位老爺叫你什麼?沒錯,真是個大鬍子。」
米秋哈只是把帽子一歪,隨即從汗涔涔的轅馬身上卸下馬轡頭和韁繩。
「快點,好夥計!」尼古拉.彼得洛維奇高聲喊道,「出把力,等會兒大家都有酒喝!」
不一會兒工夫,馬車便套好了,父子倆坐進輕便馬車,彼得爬上車沿,巴扎洛夫則跳進四輪馬車,把頭舒舒服服地靠在皮墊上。兩輛馬車轆轆地駛開了。
3
「你居然升上學士,畢業歸來了!」尼古拉.彼得洛維奇忽而拍拍阿爾卡季的肩膀,忽而拍拍他的膝蓋,叨念著,「等到了,等到了!」
「伯父身體怎樣?他好嗎?」阿爾卡季問。他雖然滿懷真摯又近乎孩童般的歡喜,可還是竭力少說動感情的話,盡量只扯家常。
「好,他身體很好。他原本打算和我一起來接你,但最後又改變主意了。」
「你等了很久嗎?」阿爾卡季問。
「約莫五個小時。」
「我的好爸爸!」阿爾卡季輕呼著,轉身在父親的面頰上響亮地印了一吻。尼古拉.彼得洛維奇默默微笑。
「我替你置了一匹好馬,」他說,「待會兒你就能見到。你的房間也重新裱糊過。」
「也有房間給巴扎洛夫嗎?」
「安排一間給他就是了。」
「噢……請你盡量關照他。我甚至無法用語言形容我有多珍視他的友情。」
「你與他認識並不久吧?」
「是,不太久。」
「怪不得去年冬天我沒在聖彼得堡見著他。他研究什麼?」
「主要研究自然科學。不過他什麼都懂,明年就要去考醫生了。」
「噢!原來他念醫科?」尼古拉.彼得洛維奇說。
沉默半晌後,尼古拉抬手指向前方問:「彼得,那些農人可是我們家的?」
彼得順著主人所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幾輛大車在一條狹窄的小路上駛過,拉車的馬都沒有裝轡頭,每輛車上都坐著兩三個農人,穿著敞開襟的羊皮襖。
「是的,老爺。」彼得答道。
「他們這是要去哪裡?進城嗎?」
「大概是進城……上酒館吧。」他輕蔑地補充了一句,然後向車夫打了個眼色,彷彿想得到他的支持。可是車夫是個老派,對新人的新式見解毫無興趣,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今年農人找了我不少麻煩,」尼古拉.彼得洛維奇對兒子說,「他們不肯繳租。你有什麼辦法嗎?」
「那僱來的長工呢?你還滿意嗎?」
「還好,」尼古拉.彼得洛維奇咕囔著,「不幸的是,有人唆使他們鬧事,都不肯出力幹活,把農具也破壞了。不過總算是把地耕了,時間久些就會上正軌吧。你對田莊管理有沒有興趣?」
「我們家最缺的就是一塊陰涼地方。」阿爾卡季答非所問地轉移話題。
「啊,我在北面露台上搭了一座涼棚,」尼古拉.彼得洛維奇說,「現在可以在露天吃飯了。」
「這麼一來,這裡不就像極了一所避暑的別墅?不過,算了。這裡的空氣多麼好啊!清新極了!沒錯,我覺得再沒有一個地方的空氣比得上咱們這裡了!而且天空也……」
阿爾卡季忽然煞住話,朝後面的四輪馬車瞥了一眼,便不再作聲了。
「的確是這樣,」尼古拉.彼得洛維奇應道,「你是在這裡出生的,所以你對這地方的一切都有種特殊的情感。」
「得了,爸爸,這和一個人在哪裡出生是沒有關係的。」
「是這樣嗎?」
「沒有,絕對沒有關係。」
尼古拉.彼得洛維奇從旁瞅了兒子一眼,沒再講話。車子又走了半俄里。尼古拉.彼得洛維奇才又開口道:
「我記不得是否在給你的信上提過,你以前的奶媽葉戈羅芙娜去世了。」
「真的?可憐的老人!那麼普洛科菲奇還健在嗎?」
「還在,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那樣牢騷滿腹。老實說,你在瑪麗因諾發現不了太大的變化。」
「管家還是原來那個?」
「倒是換了個新人,我決定不再留用已獲自由的家僕,或至少不再對他們委以重任。」阿爾卡季朝彼得望了一眼,尼古拉.彼得洛維奇便壓低聲音說道,「他的確是個自由人,不過他只是個僕人。至於管家,我找了個城裡人,看起來很能幹,我給他一年二百五十盧布的薪水。不過,」說到此處,尼古拉.彼得洛維奇順了順眉頭,他心緒不寧時就會如此,「剛才我說在瑪麗因諾你不會發現什麼變化,其實也不盡然。我應當預先說明一下……」
尼古拉.彼得洛維奇遲疑了片刻,接著又用法語說下去:
「嚴厲的道學家也許會指謫我的坦率並不恰當。不過,一來這件事無法隱瞞,二來你也知道我對父子關係素來獨有主張。當然,這並不是說你無權責備我。在我這樣的歲數……那個,總之一句話,那位女子,關於她的事情你大概已經聽說了……」
「費尼奇佳嗎?」阿爾卡季問。
尼古拉.彼得洛維奇刷地漲紅了臉。
「請別這麼大聲提她的名字,」他說道,「是的,她眼下同我住一起。我安排她搬到家裡,因為正好有兩個小房間空著。當然,這都是可以變動的。」
「為何要變動呢,爸爸?」
「你的朋友要在我們家作客……恐怕有些不方便。」
「不用擔心巴扎洛夫,他完全不關心這些事。」
「好的,不過還有你自己呢,」尼古拉.彼得洛維奇又說道,「真糟糕,我們的廂房太小了。」
「怎麼這麼說呢,爸爸,」阿爾卡季接嘴道,「你這話聽起來好像在抱歉似的。你沒什麼好羞愧的。」
「啊,我應當羞愧。」尼古拉.彼得洛維奇回答道,他的臉愈來愈紅。
「得啦,爸爸。」阿爾卡季溫和地笑了。「這有什麼好道歉的呢?」他思忖著,心中充滿了對於善良慈父的體諒之情,同時又夾雜著某種暗自不凡的自負。
「拜託你不要再提啦!」阿爾卡季說道,不由自主地為自己思想的成熟與解放大為得意。
尼古拉.彼得洛維奇還在撫摸額頭,他從指縫裡瞅了兒子一眼,心好像被揪了一下。可是他當即埋怨起自己來。
「從這裡就進入我們的地界了。」過了好一陣他才又開口說道。
「前面是我們家的林子吧?」阿爾卡季問。
「是的。不過,不過……我已經把它賣出去了,今年他們就會來砍掉。」
「為什麼要賣掉?」
「我需要錢。再說,這塊地終歸要分給農人的。」
「怎麼?分給那些不繳租的農人嗎?」
「那是他們的事情,不過他們會繳租的。」
「砍掉這片林子可真是可惜。」阿爾卡季說著,眺望起四周風景來。
他們行經的田野稱不上風景秀麗。田地接連,起伏延綿,一望無際。間或有幾片小樹林,還有些曲曲折折的峽谷,沿邊覆滿了低矮稀疏的灌木叢,像極了葉卡捷琳娜二世時代的測量圖。小河沿著陡峭的岸坡流過低矮的農舍,農舍黑漆漆的屋頂大半都已崩塌,毗鄰著柳條編成歪歪斜斜的磨坊,空曠的打穀場大門脫落,磚砌或木造的教堂矗立在破敗荒涼的墓地中間,灰泥剝落,十字架搖搖欲墜。阿爾卡季目睹著這一切,心漸漸地揪成一團。此外,沿途遇到的農人一概是破衣爛衫,胯下均是瘦弱的駑馬,連柳樹也像是衣衫襤褸的乞丐,棵棵被剝掉樹皮、斷去樹枝站在路旁。幾隻骨瘦嶙峋、渾身髒兮兮的奶牛貪婪地亂嚼著溝壑邊的野草,看起來像是剛從什麼殘暴野獸的利爪下掙脫倖存似的。在明媚日暖的春日裡看到這些殘弱不堪的牲畜,使人不禁又捲入寒冬的白色魔影中,漫天風雪霧氣肅殺。
1
「喂,彼得,還沒看到嗎?」問話的是一位年約四十歲的紳士,他沒戴帽子,穿著一件蒙塵的大衣和一條斜紋粗呢褲,從一家驛站走出來,站在低矮平台的台階上。那天是一八五九年五月二十日。被問話的僕人是個雙頰圓潤的小夥子,下巴生著一小撮淺白色細毛,一對小眼睛呆滯無神。
僕人身上的一切,從耳朶上的綠松石耳環,染過色塗了油的頭髮,到斯文的舉止,都顯示出他屬於時髦進步的新一代。他敷衍地朝大道瞥了一眼,回答道:「還沒,老爺,連影子也沒有。」
「沒看到嗎?」紳士再問一句。
「沒有。」僕人又回答了一次。
紳士嘆了口氣,在...
作者序
<作家與作品>
站在未來門前注定毀滅的人:讀屠格涅夫《父與子》(節錄)
為什麼讀《父與子》?我想,應該是到了(重)讀這部太熱騰騰小說的時候了──尤其,如果你有些年紀了,不再那麼輕易被騙、被唬住被煽惑,不是只會用激情看世界;或,如果你小說閱讀已達一定的量,不會太大驚小怪了,我心沉靜,有餘裕可以看較細膩流動的部分。
其一
書寫屠格涅夫,溫和的文學巨人(成就,也是體型),我們先放一段他的話在這裡,出自他另一部小說《煙》:「我忠於歐洲,說精確點,我忠於……文明……這個字既純潔而且神聖,其他字眼如『人民』……或者『光榮』,都有血腥味。」
我無比無比同意。這番話,很清楚講出了屠格涅夫的價值選擇及其深深憂慮,他太靈敏的嗅覺(一種很容易給自己帶來危險的能力)早早就聞出彼時還沒那麼明顯的鮮血氣味。今天,一百五十年的歷史堆下來,我們知道屠格涅夫是對的。屠格涅夫一直是比較對的那個人,只是當時人們不夠相信他、不太願意相信他而已,他極可能是整個舊俄時代最被低估的人。
不要向歷史討公正,我們能做的只是,竭盡所能讓人類歷史可以稍稍公正一些。
是這個最溫和不爭(或柔弱不敢爭)的人,而不是性格強悍見解激烈的托爾斯泰或杜斯妥也夫斯基,寫出了這部十九世紀舊俄(也許就是人類小說的第一盛世)最爭議的小說。說稍微誇張一點,《父與子》是炸彈,當場把一整個俄羅斯老帝國炸成兩半,當然,傷得最重的必定是引爆者屠格涅夫自己。
時間點是這樣,時間總是最重要──《父與子》寫成於一八六二年,小說裡的時間則是一八五九年(所以《父與子》是當下的、即時的書寫)。這裡有個巨大無匹的時間參照點:一八四八,人類革命歷史不會被忘掉的關鍵一年。
我們稍稍花點工夫來談一下,畢竟這是應該要知道的──一八四八,近代革命史第一震央的巴黎爆發了二月革命和六月革命,並迅速席捲整個歐洲,於此,歐洲統治者中反應最快的反而是俄皇尼古拉一世,他立刻出兵蕩平波蘭如築牆,把革命浪頭成功擋在西邊,並回頭解散莫斯科大學如拔除禍根,高壓統治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強度。往後七年,整個俄羅斯呈現全然的噤聲狀態,這就是著名的「七年長夜」,「活在當時的人都以為這條黯黑甬道是不會有盡頭的……」(赫爾岑)。《父與子》小說一開始,苦盼兒子阿爾卡季回家的老好人尼古拉・彼得洛維奇陷入回憶,想起來的便是──「然而繼之而來的是一八四八年,有什麼辦法呢?他只得返回鄉間。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意志消沉、無所事事,遂關心起田地改革……」
雪上加霜,俄羅斯良心、心志最堅韌、最直言不屈的別林斯基就在一八四八年病逝,別林斯基也是屠格涅夫最尊敬的人,別林斯基大七歲,亦師亦友。《父與子》小說裡,這對結伴而行年輕人阿爾卡季和巴扎洛夫的關係樣式差不多就是如此,屠格涅夫書寫時有沒有記起別林斯基呢?我相信,日後這三十年(屠格涅夫單獨活到一八八一年)他必定不斷想起他這位光輝、無畏的朋友,在他需要做決定尤其需要勇氣時如一靈守護,諸如此類時刻終屠格涅夫一生還挺多的。
又,最聰明且筆最利、批判幅度最大的赫爾岑亦於一八四七年去國流亡。扛得住壓力的人不在,當時,整個俄國確實有瞬間空掉的感覺。
一八四八,歷史地標一樣的數字,已在在確認,這是革命戲劇性切換的一年,從遍地花開到歸於沉寂,再在這一年──西歐這邊:沸沸揚揚百年的歐洲革命到此終結,這一頁歷史翻過去了,西歐轉向另一種前進方式,年輕人覺得較不耐較不過癮的方式;俄羅斯這邊:革命從此東移,新核心是俄羅斯,儘管一開始並不像,俄羅斯的當下景況無疑更沒生氣更沒空間可言,沙皇、東正教和農奴制這著名的三位一體鐵桶般牢牢罩住整個俄國,但這是壓力鍋啊,無處去的能量不斷的集中、堆疊、加熱,歷史結局,當然是炸開來撼動全世界且成為下一波革命輸出中心的紅色革命。
《父與子》的狂暴主人巴扎洛夫,日後被說成是「第一個布爾什維克」,小說被推上這種政治高位,當然是文學的不幸。
一部小說就把一個國家一分為二,必定是原本就有著夠大夠深的裂縫存在,如地殼斷層那樣,《父與子》恰恰好炸中要害──俄羅斯這個非歐非亞、又歐又亞,如冰封如永晝的沉鬱帝國,其實是領先「西化」、「歐化」的國家,啟動於彼得大帝一個人的獨斷眼光。彼得大帝毅然把國都推進到極西之境,於芬蘭灣涅瓦河口的沼澤地硬生生打造出新國都,這就是聖彼得堡,一扇門,一個採光窗口,一隻「看向西方的不寐眼睛」。普希金的不朽長詩《青銅騎士》,寫的正是聖彼得堡加得大帝,凝聚為這座青銅鑄的躍馬騎士像:「那裡在寥廓的海波之旁/他站在充滿偉大的思想/河水廣闊地奔流/獨木船在波濤上搖盪/……而他想著/我們就要從這裡威脅瑞典/在這裡就要建立起城堡/使傲慢的鄰邦感到難堪/大自然在這裡設好了窗口/我們打開它便通往歐洲」。
談西化我們常忘了俄國,忘了這一有意思又極獨特的歷史經驗。不同於日後西化的國家,俄羅斯完全是自發的、進取的,並非受迫於船堅炮利如中國如日本,因此原來沒屈辱沒傷害,西化是相當純粹的啟蒙學習之旅,充滿善意和希望,是文明的而非國族的,也就和對俄羅斯母國的情感沒有矛盾更不必二選一。可也正因為這樣,長達一個半世紀之久的西化其實僅及於薄薄一層上階層的人、貴族世家有錢有閒有門路的人。以撒・柏林指出來,這些西化之士是各自孤立的啟蒙人物,只要是文明進步事物無不關懷,大而疏擴,且只停留於思維和言論的層面。
這就是一八四八之前俄羅斯奇特的上下截然二分景觀──為數很有限但熱情洋溢的歐化知識分子,和底層動也不動如無歲月無時間的廣大農民農奴。別林斯基如此說:「人民覺得他需要的是馬鈴薯,而不是一部憲法。」
來自西歐的傷害遲至一八一二年拿破崙的揮軍入侵。這場大戰,俄方靠著領土的驚人縱深和冰封漫長的冬季「慘勝」。但儘管滿目瘡痍,俄國上層的西化之士心思卻極曖昧極複雜,因為這是法蘭西啊,這是第一共和之子拿破崙、是自由平等博愛云云法國大革命這波人類進步思潮的光輝成果及其象徵,所以,這究竟算侵略還是解放?是壯闊歷史浪潮的終於到來?畢竟,有諸多價值、心志乃至於情感是恢宏的、人共有的、超越國族的(彼時民族國家意識才待抬頭)。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小說中,我們讀到,即便戰火方熾,俄國貴族的宴會舞會(照跑照跳)裡代表進步、教養或至少時髦交談的語言仍是法語,甚至還對拿破崙不改親愛不改暱稱(依今日用語,可譯為「破崙寶貝」)。唯家家悲劇遍地死人這是基本事實,平民也永遠是戰爭最大最無畏的受害者。這場戰爭於是帶來大裂解:其一發生在西歐與俄國之間,歷史總會來到人無處可躲閃得二選一的痛苦不堪時刻(葛林講的,你遲早要選一邊站的,如果你還想當個人的話);另一發生在上層歐化知識分子和一般平民之間,之前只是平靜的隔離,如今滿蓄能量如山雨欲來,開始滋生著懷疑乃至於仇恨。
最後決定性的一擊就是一八四八了,其核心是絕望,雙重的絕望──對歐洲絕望:革命不復,進步思潮全線潰散,西歐那些天神也似的人物(如馬志尼)一個個逃亡到大洋上的倫敦彷彿偌大歐陸已無立足之地,西歐自顧不暇至少已不再是答案了,俄國必須自己重找出路;更深的絕望則指向這一整代歐化知識分子,別林斯基已死,赫爾岑遠颺,巴枯甯被捕,所有華麗的、雄辯的、高遠如好夢的滔滔議論一夕間消失。比起單純噤聲更讓人不能忍受的是變節,其中最駭人的當然是巴枯甯那份聲名狼藉的<自白>(一八五一),他在獄中上給沙皇,滿紙卑屈求恕之語,這所有一切原來如此一戳即破,沒用,還敗德。
一八五六年,七載長夜之末,屠格涅夫先寫出了《羅亭》(很建議和《父與子》一併讀),對屠格涅夫這樣一個徹底歐化一生不退的自由主義者而言,這當然是一部最悲傷的小說。羅亭這個人物據悉是依巴枯甯寫成的,但其實就是他們這一代人、是相當相當成分的屠格涅夫自己。抱怨《父與子》對下一代年輕人不公正的人尤其應該也讀《羅亭》,他寫羅亭比寫巴扎洛夫下手要重,狠太多了,彷彿打開始就設定要暴現他嘲笑他(自己)──羅亭是那種春風吹過也似的人物,彷彿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議論,而且再冷的話題由他來說都好聽有熱度,如詩如好夢如福音。但屠格涅夫真正要讓我們看到的是,這樣的人、這些個議題撞上現實世界鐵板的狼狽模樣。那是一連荒唐的失敗,甚至在失敗到來之前人就先怯懦地逃了,農業開發不行,挖運河不行,連談個真實戀愛都不行。羅亭一事無成,只時間徒然流去,只人急遽的老衰。
屠格涅夫對羅亭僅有的溫柔是,幾年後他多補寫了一小段結尾如贈禮,給了羅亭一個體面的、巴枯甯理當如此卻無法做到的退場──時間正是一八四八,地點是革命風起但又敗象畢露的巴黎街壘,一身華髮的、身披破舊大衣的瘦削男子,以他尖利的嗓音要大家衝,但子彈擊中了他,他跪下去,「像破布袋般臉朝下撲倒」。
一八四八之後,已中年了、或初老的這一代羅亭,由此有了個很不怎樣的新名字,如秋扇如見捐的冬衣,叫「多餘的人」。
《父與子》這部命名就以一分為二的小說,於是這麼一刀兩半──西化人士和斯拉夫民族主義者,自由派和民粹派,溫和派和激進派,改革者和革命者。以及,應該是最根本的也最難真正消弭的,因為有生物性基礎:中老年人和年輕人。
這個二分歷史大浪一路衝進二十世紀的紅色革命之後依然其勢不衰(蘇聯的統治是一長段不斷二分不斷清算的歷史,當然是由理念差異轉向全力傾軋,但人類歷史也少見這麼溯及既往、報復心如此重的政權)。所以說,《父與子》即便到了二十世紀也很少被好好讀,或說,一直被奇奇怪怪的讀──極仔細極挑眼,凶案現場鑑識那樣不放過任何一字一句的可利用線索;同時又最粗魯最草率,但凡無法構成罪證或用為攻擊武器就一眼掃過,或更糟糕,誇大的、扭曲的、隨便的解釋。這真是一部不幸的小說。
說現在應該是好好來讀《父與子》的時候,並不是說此一二分法浪潮已然止息,我們等不到這樣的時日,人類歷史也永遠沒這樣的時日,我們活在一個動輒二分且二律背反的世界,人那種不用腦的激情也源源不絕,這就是人,「人真是悲哀啊」(美空雲雀)。但勉強從好的一面來說,這也是文學的力量吧,一部厲害的作品,總會深深觸到人很根本的東西,幾乎是永恆的東西,好作品總生風生浪。比方,中老年人和年輕人的二分,事實上,今天的「年紀戰爭」或「憎恨老人」顯然比屠格涅夫當時更熾烈更普遍,也更反智放肆,所以,應該還沒到歷史最高點對吧。
世界冷差不多就可以了,剩下的得我們自己來──保持心思清明,並努力讓他成為一種習慣,慢慢的,他會熟成為一種能力。
「我們有義務成為另一種人。」(波赫士)……
──本文轉載自《我播種黃金》唐諾/2023印刻出版
<作家與作品>
站在未來門前注定毀滅的人:讀屠格涅夫《父與子》(節錄)
為什麼讀《父與子》?我想,應該是到了(重)讀這部太熱騰騰小說的時候了──尤其,如果你有些年紀了,不再那麼輕易被騙、被唬住被煽惑,不是只會用激情看世界;或,如果你小說閱讀已達一定的量,不會太大驚小怪了,我心沉靜,有餘裕可以看較細膩流動的部分。
其一
書寫屠格涅夫,溫和的文學巨人(成就,也是體型),我們先放一段他的話在這裡,出自他另一部小說《煙》:「我忠於歐洲,說精確點,我忠於……文明……這個字既純潔而且神聖,其他字眼如『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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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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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
作家與作品──站在未來門前注定毀滅的人:讀屠格涅夫《父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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