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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徵求有驚喜
輯一：美與沉思
問詩／廖咸浩
踟躕在世紀的盡頭
一切猶如往常，除了你
帶來的不明的訊息
如果人世即將覆滅
我想像你會自海面湧現
全身映著明日的微曦
每一顆水珠都有詩的血緣
如果人世怠惰如故
我猜測你將持續在黑暗中盤旋
等待自稱先知的人來到
取他首級，與之共舞
詩是什麼？
你居然問我
關於眾神
關於末世
關於來生
關於星雲的湧現與毀滅
但對一個凡人來說
這些是多麼遙遠的事情
你拋予我的命運的線球
我並未撿拾
因為那雖預示著我已迷途
但最終被線團纏繞的
不是真理，而是注定失去的
迷宮核心的獸
所以，你真的必須離開我了
讓我獨自走過荒野
走過世紀的邊陲
沼澤綿延，胡狼出沒
讓我捧著自己的首級
迎向凜冽的冬風奔跑
讓殘破的記憶
如金色的血液
在暮色中四散飛舞
並在夜空中逐一結晶
但你沒有走
你也在等待
如我在等待
你在試探我
關於詩的一切
我在預測你走後
才能誕生的世紀
有，或沒有詩
在更貼近世紀末的時分
我開始研擬離開你的億萬種方程式
它們在時間巨大的晶體實驗室中
無限的綿延繁衍著
你優雅的迴旋
並未接觸或碰撞任何的試管
但羽翼與空氣的磨擦
終究讓我在一個特殊的頻率上
墜入深不可測的
眩暈之中，並終於理解
詩必須是一種美麗的謊言
一種無法拆穿的關於人世的
不完全啟示：
人世因為等待詩而不願毀滅
詩因為等待人世而永遠虛妄
我因為等待你而忘記眾神
你因為等待我而饒恕了詩
沒有人能理解這首偈語
除了你我在最接近的那一剎那
輯二：真實與鄉土
簡吉回頭看／渡也
公學校年輕的簡吉老師
心疼學生因家長農忙無法上學
決心為農民、農田主持公道
他離開高雄第三公學校時
回頭看無力的學校的背影一眼
每次處理過蔗農的難題、傷口
臨去時簡吉會回頭看枯萎的蔗農
和被壓榨到沒有水分的蔗田
農民和蔗田只能默默望著他
感謝簡大俠
每次為農民抗爭而被警方拘捕
將踏入監獄大門之前
他會回頭看來聲援的友人、農民
和陽光
由衷感謝大家
一九四七年被政府通緝前
簡吉回家探望妻兒
一生最後一次回家
和家人一一擁抱、告別
然後趁夜晚離開家門，走了幾步
滾燙的淚水無聲掉落地上
他回頭看家中哀傷的燈
那一幕
永遠閃爍在他心中深處
那一幕，就是永遠
一九五一年三月七日
馬場町槍聲響起
他四十八歲的魂魄告別自己
回頭看自己為農民奔波的皮囊
傷口累累
看一生壯志未酬
看苦難的台灣
「簡吉！」
台灣土地望著他大聲喊
啊，這是簡吉生命史上最後一次
回頭看
也是台灣農民運動史上最後一次
輯三：抒情與傳統
夜是⋯⋯/唐捐
「魑魅罔兩都見慣，老夫定定到天明。」——臺靜農〈夜〉
夜是紫色的貂皮大衣
披在一貴婦的肩上
她氣質高雅
如漫衍數尺的葡萄藤
酒在肉裡，花是在林內，星是在檻外
美神歸於希臘，艶鬼不出聊齋
老夫剛從介壽廳歸來⋯⋯
夜你快快——
露出你的獠牙吧！
濃妝何如清茶，獸心美於人面
魑魅製成的新人又怎能欺凌老神
不如以夜色為墨
抄一些石經
（寫於仙台旅次中）
輯四 遠方、更遠的地方
歷史上的那一天／陳育虹
歷史上的某一天
在寧靜中貝多芬聽見
溪流的長笛，用三度音程
捕捉住一隻布穀鳥
悶雷般的大提琴暗示他
小提琴將成形為雨
單簧管如貓緩緩
從C和弦走到降D和弦
那一天，他譜出一章
未終止的田園
歷史上的另一天
辛波絲卡仔細研究著一張地圖
她愛地圖：褐黃色是高山，湛藍
是海洋，平原與山谷一片青綠――
地圖上不會有突兀的廢墟
或集體墳墓。地圖上的世界
不是我們的世界
她說，赤道以南赤道以北
人們繼續活下去，地圖上
廢墟與墳墓沒有痕跡
也是另一天，世界一隅
一個只有廢墟沒有溪流的地方
有人發現第一百二十座
墳墓。有人說不，不是一百二十座
墳墓，是一百二十座集體
墳墓。人們用白棉紗包裹親人
白棉紗用完就用藍油布
上下紮緊了，大大小小
一袋疊一袋
一百二十座墳墓已經都填滿
那一天，一張病床上
捲髮小男孩問爸爸
我們是難民嗎？甚麼是截肢？
爸爸說孩子你乖，好好睡覺
一覺睡醒你就好了。窗外悶雷
又響，炸彈如雨，那一天
第一百二十一座
集體墳墓也填滿了，狹窄的
加薩走廊聽不見布穀鳥，有貓
遊魂般走過，沒有人
記得
那是歷史上的哪一天
輯五：前衛與跨越
午後片段之一——給DB／李蘋芬
搖下車窗的小暑
蟬鳴把山水移進來
車廂裡，熱氣如海浪
把人翻過來
她被捲進一片廣闊之中
在那裡，人們的地圖沒有邊界
她窺伺著他人的生活
手指聞起來像
餐盤裡漸漸軟的芥末沙拉
她的記憶迫使她
與人交集
交集時，她感覺
孤獨就要被侵吞
經常是差之毫釐
她感覺，自己必然因此消失殆盡
也因此，她窺見
一個宇宙中
她總是在清洗自己
她聽著自己如何缺少謀略的
嘗試困難的發音
舌頭捲在腔室裡，隨之
鈍痛，不合邏輯
（像一隻史前恐龍
過度龐然的身體）
蟬的聲音漫天散布，一張織網
在另一座宇宙
她是失去美好午後的妻
或許不會有更好的結局
或許她就走到這裡
熄火。引擎像她的腦袋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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