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十一歲和十二歲
快要記不清是哪一年了,應該是戒嗔十一歲那年的事情,那時我還不是和尚,住小山村裡,在山裡的小學校上課。就在那年,學校裡用了很多年的桌椅都換成新的了,當然,新只是相對以前的桌椅而言,新來的桌椅都是城裡小學淘汰給我們的。
坐在新椅子上,一刻不停地搖晃,覺得那是無比的樂趣;以前的椅子,只要使一半力氣就會散架。
書桌上還留著不少使用者的痕跡,比如誰誰誰在此一遊;也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可能是考試的答案。
課堂裡的光線很好,因為屋頂至少有十處地方透光。
我們有一位女老師,是學校裡唯一的老師,所有的課程都是她一個人教授。她脾氣很暴躁,時常在課堂上把我們挨個兒叫起來訓斥。她嗓門挺大,同學都不願意坐在前排,耳朵很不好受。
不記得從哪一天開始,老師忽然不再罵我們了,偶爾還笑咪咪地表揚我們幾句,走進課堂的時候會哼著小曲。在課間的時候,她就在窗口望著外面出神,一動也不動,嘴角會有微微的笑,那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再後來,老師嫁人了,她丈夫在縣城裡上班,老師自然要跟過去。
走的那天,老師哭了,一屋子小孩茫然地看著,以前都是她罵我們哭。
老師說,我要走了,有個同學忽然放聲痛哭起來,慢慢地感染了其他同學。戒嗔記得自己哭得很難受,只是不知道為什麼。
老師走了以後,托人從縣城給我們帶了一些糖回來,每個同學都分到兩三顆。
糖後來的去向記不清了,吃掉了?被別人吃了?又或者是丟掉了?
但是老師在戒嗔手上打板子的情形,記得了好些年。
人是否都這樣,只記得別人的壞處,不記得別人的好處。
老師離別的傷痛持續了一整天。
第二天開始,戒嗔便和那些不用背書包的同學在山上飛奔了。
山上有棵很古老的樹,有人說有三百年,也有人說是五百年。
大家都喜歡攀在粗大的樹枝上,遠望自己的家。這裡是山的頂端,每根樹枝都讓你望得更遠。
那次手握著斷枝,從樹上摔下來的情形,一直沒有忘記過。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聽見圍觀的人哄笑,想站起來卻沒有力氣,側頭看身邊,一片殷紅。有人驚恐地呼喊著我的名字,記憶就在這裡斷裂了。
在處處漂浮著消毒水的屋子醒來,我看見挺著大肚子的她正和醫生交談,大夫一邊說,她一邊流淚。
我沒有在醫院住很多天,縣城裡的醫院太貴。我回到家裡,依然吃著很苦的藥,想吐出來。她告訴我,藥很貴,不能吐掉,一口口咽下去,因為很貴。
在床上睡了很多天,慢慢的又開始能行走、又能跳動了。
我聽見有嬰兒的哭泣聲,弟弟出生了,我十二歲了。
一直以來戒嗔想問她一個問題:「為什麼當年有人願意收養弟弟,而妳為什麼一定要送我上山?」
每年見到她,只有一兩次;每次見到她都想問,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理由,讓戒嗔不能張口。
還記得第一次上山的那一刻,她在前面走。
我說,我以後不爬樹了。
她沒有說話,頭也沒有回,只是緊緊抓著我的手。依稀記得自己在用力,用力擺脫她的手;她尷尬地望著我,想牽又不敢牽。
有人擺脫你的手,是因為他想離開你;也有人擺脫你的手,是怨恨你不肯抓住他。
記得自己向師父磕頭,不記得磕了多少,我只知道那時的我,沒有一個是情願的。
聽見師父的嘆息聲,師父默默地點頭,她笑著哭了。
站在寺門下,看著轉身而去的她,我們之間第一次背道而馳。
她沒有回頭,我回頭了,跟在那個手有殘疾的師父後面,走進曾經不屬於我的所在。
隨風而動的羽毛,微不足道,輕輕停靠在天明寺的匾額上面。
你心中可曾像我一樣不停地回頭在看?
那個問題,困惑了戒嗔很久,不敢問寺裡的師父們,因為不想從那裡得到答案。不是所有問題都願意拿出來求解,有些問題,求解的總是自己。
曾經想換上在家人的衣服,找個不認識的施主問問答案,也許在家人對俗事的理解,可能比出家人還要強。最後也沒有去,即便是去了,有多少人認出戒嗔是和尚呢?
出家人被塵緣困惑是不是一件挺奇怪的事情呢?其實不奇怪,如果依照經文做標準,或者是件奇怪的事情,但如果依照你做標準,或許只是一件小事了。
你我之間,差別只不過一個字而已。
深夜也曾常常難眠,偷偷摸出床下出家人不應該看的書尋找答案,一本兩本,一無所獲。
以為靜心打坐可以得到答案,也未有得,戒嗔一直以為自己修行不夠。
有一天在寺裡看電視,信號不好,不像鎮裡已經用了天線,只能收到幾個台,雪花點也很多,聽到電視中有人問起:「你想知道什麼答案?」
在禪房中沒有領悟的答案,在這裡終於找到了。那一刻戒嗔不再困惑,在不能改變結果的事情面前,答案顯然已不重要。
沒有恨了,是否就真的空了?為何在雪地中為她奔跑?原來還有愛!
無惑了嗎?當然還有,只是戒嗔已經把它們藏於心底了。
伸手摸摸頭上那塊曾經讓戒嗔差點丟掉性命的傷疤,已經不再那麼明顯了,是時間的緣故吧。
◎長處與短處
戒嗔有兩個年紀比較小的師弟,一個是戒塵,一個是戒癡,今年都只有十一、二歲。
小師弟戒塵,喜歡在地上亂畫,最近又和智惠師父學了些字,就更喜歡在地上亂寫了。有次戒嗔在院子裡行走,發現一條長長的粉筆線,可能是戒塵畫的,線的兩旁還寫著不少字;左邊寫著很多「執著」,右邊寫著很多「偏激」。戒嗔順著這條線慢慢走,有時候傾一下,腳步就落在左邊,再傾一下,腳步又落在右邊。
原來左右之間,僅有一線相隔,是左是右只在我們小小傾斜之際。
另一個小師弟戒癡與戒塵年紀相仿。小孩子的天性愛玩,以前戒癡喜歡偷跑到山下和鎮裡的孩子玩;現在有了電腦,他又喜歡上了在網上打電動。他特別喜歡玩一種叫「對對碰」的遊戲,雖然是出家人,但是戒癡爭勝之心卻很強。或許是天生,也或許是玩得多,戒癡玩對對碰的水準很高,幾乎從來沒有遇過對手。每次勝了,便在電腦前咯咯大笑。有的網友無論怎麼弄,也贏不了戒癡,便發消息說,戒癡作弊,惹得他多次犯了嗔戒。
雖然對對碰玩得好,但戒癡其他遊戲卻很差,無論是紙牌還是碰球,幾乎是每戰必敗。
師父其實並不喜歡戒癡在網上與人爭勝,講了他幾次,戒癡稍微收斂了一些,師父也就沒有再多苛責了。
山上的香客總有幾位是常來的,有位女施主戒嗔有些記不清她的姓了,不過樣貌還是熟悉的。女施主和寺裡的人很熟,她常說,看到戒嗔便想起了自己兒子,因為年紀差不多大。
有一次女施主怪怪地看著戒嗔,忽然問,小師父,你的年紀和我兒子差不多,為什麼你的眼神看起來比他要清澈很多?
戒嗔笑答她,可能是因為戒嗔在蔡施主家裡買水果的時候,經常算錯帳的原因吧。
女施主不解,略思,少傾,頓悟。
師父說,專注做一件事情就可能會有超越年齡的成熟,也可能使其他方面有缺失。每個人的能力都不一定均衡,這也可能是戒癡其他遊戲很差,只有對對碰一項玩得特別好,而有一雙清澈眼神的戒嗔會經常算錯帳的原因吧。
◎頭髮的尺度
夏天到了,天氣也越來越熱。山裡的氣候和鎮上的氣候有些不一樣,正午時分烈日曝曬,可到了晚間又涼爽得似初秋。
雖然沒有頭髮,不過戒嗔也會留意別人的頭髮。那些在冬季頭髮留得濃密的施主,到了現在的季節,也剪短了很多,可能是因為這樣比較涼快。
那天寺裡來了一個小施主,他跟母親一起來寺中進香。小施主很調皮,看年紀比戒塵還小不少。他母親在佛堂裡燒香,他卻沒有什麼拜佛之心,只是跟在後面不停地東張西望,眼睛忽然停留在我們的光頭上,露出非常羡慕的神情。他忽然問媽媽說,這幾個小和尚沒有頭髮,一定很涼快吧。
小施主問話的聲音很大,他媽媽挺尷尬地看著我們,只好小聲回答兒子說,應該會比較涼快些。
小施主聽了這個答案後很興奮,要求母親給他也剃個光頭。他母親不同意他的要求,小施主便耍起小孩子脾氣,倒在佛堂地上哭著不起來。
母親開始還勸了幾句,只是小施主一句也聽不進去,後來都要在地上打滾了。母親被弄得實在沒有了辦法,便請智恆師父幫忙,看是否能幫她兒子剃個頭。
智恆師父有些猶豫,因為一直以來都是給本寺的僧眾剃頭,從來沒有給外來香客剃過。
不過考慮了一下,還是同意了,因為給僧眾剃頭也是剃頭,給香客剃頭也是剃頭,事情只要是對的,就可以去做。
小施主達到了目的,樂滋滋地坐在板凳上讓智恆師父剃頭,期間還有幾位香客以為小施主要在寺裡剃度出家,紛紛駐足觀望。幾位施主並向智恆師父表示祝賀,又收了一名徒弟。我們旁觀的人也覺得好笑,其實剃度儀式可不是剃個頭、行個禮那麼簡單的。
沒多久小施主的頭也像戒嗔一樣光光的了。他高興地摸著自己的光頭,開心地隨著戒癡和戒塵一起去寺後玩耍。只不過一會兒,小施主忽然哭著跑了回來說頭被太陽曬得好燙。
原來,頭髮太長固然因為不能散熱不會涼爽,如果頭髮太短則又失去了對陽光的遮掩。
做事情也應該和我們對待頭髮的問題一樣,要掌握好必要的尺度,不做或做得過了頭都不好。
◎難看的陶罐
山下的生活永遠比山上豐富得多。淼鎮雖然只是一個小鎮,但也有一波波的流行,有時候彷彿只是幾天之間,鎮上的女施主就統統換上了奇奇怪怪樣式的同樣衣服。
流行不僅僅在衣著上,也有其他方面。
有天淼鎮的政府板報上忽然多了一則消息,說的是一位從小居住在鎮上的艾施主,在國家級的陶藝大賽上拿下一個獎項。
戒嗔也不知道這個獎項有多麼重要,但在淼鎮這個地方,卻引發了轟動。那些天,鎮民們所談論的話題都和艾施主或陶藝有關,連當年住在施主家附近的幾家人都覺得光榮起來。鎮東的陳大叔見人就挽著袖子說,你看我手臂上的傷疤就是當年和小艾打架弄傷的。
還有一個傳聞是說,施主的一件作品賣出了很高的價錢,大家都說,不會吧,誰會花那麼多錢買個破罐子回家呀?
說是這麼說,等到鎮上另一位懂陶藝的於施主開起了陶藝培訓班時,大家就一窩蜂地跑過去學了。
來寺裡聽故事的施主中,也有很多位參加了這個培訓班,其中有位很年輕的李施主對智緣師父說,等他學成後,一定要為天明寺製作十八尊印佛像的陶罐。智緣師父笑著向他道謝,說一定靜候李施主的大作。
陶藝培訓熱情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就冷卻了,因為大部分參與培訓的施主們發現,原來陶藝並不那麼簡單,距離用陶藝賺錢更是遠得很。去陶藝培訓班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了五六個施主,其中也包括向智緣師父許諾要為天明寺製作十八尊佛像陶罐的李施主。
陶藝培訓班的那期培訓沒過多久就結束,也沒有繼續辦下一期,因為想繼續學的人實在太少。結束培訓的李施主一連在家裡待了很多天,然後抱著他製作出的十八尊佛像陶罐上了山。
那天在智緣師父講故事前,李施主把他放在紙箱中的佛像陶罐一個個拿了出去,一字排開在佛堂前,戒嗔也在旁邊。說實話雖然戒嗔不懂陶藝,但也知道那些罐子製作得很粗糙,有的扁,有的方,罐子口也不是圓的,罐子上的佛像幾乎更是認不出是哪位。
圍觀的人哄堂大笑,七嘴八舌地議論那些罐子,特別是那幾位和李施主同期學習的施主,把罐子製作上出現的毛病一一指出來,說得相當專業。
李施主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智緣師父,臉紅得說不出話來,智緣師父把罐子小心地擺放回紙箱,讓戒嗔拿回去後院。
出門的時候,聽見智緣師父向李施主道謝,他說,其實做得好看不好看並不是那麼重要,肯做的人永遠比那些只說不做的人高一個層次。
◎一杯水的人生
那還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年淼鎮政府想在山上開發一些旅遊景點,便請一些工程師上山來策畫。那些年,寺裡香火比現在要差不少,經常一整天一個香客都沒有,所以政府請來的工程師便住在我們的寺裡。
工程師中有位中年大叔,大叔的樣子看起來很厚道,我還記得他的笑容很溫和,平凡謙和地笑。大叔對我們也很客氣,如果在院落中見到我們,便客氣地行禮,等我們回禮後,又再次向我們行禮,常常互相行禮很長時間才能結束,到了最後都有些害怕和大叔相遇了。
據說工程的策畫要等一位領導的最後決策,所以進度也耽擱了,幾位工程師都閒了下來。其中幾位乘機上附近的山上閒逛去了,只有大叔沒有走。大叔每天都坐在寺門前的石頭上看落葉,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一動也不動。
戒嗔看著大叔的樣子,忽然想起智緣師父曾說過他坐在那塊石頭看落葉的事情。
覺得大叔一定有些心事,可是大叔從來沒有露出不快的樣子,只是靜靜地看著。戒嗔終於壓制不住心中的疑惑,坐在大叔旁邊一起看落葉。
大叔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他問我,我們的人生如何才能滿足於平凡?
戒嗔怔怔地答不出大叔的問題,大叔對戒嗔說了一些往事。
原來大叔畢業於一所挺有名的學校,畢業那年,大叔為自己的人生設立了很多目標,希望將來成為一個傑出的人。剛工作的時候,大叔還不斷為自己的目標努力著,可是總遇到各種各樣的阻礙,目標始終沒有實現。
再後來,大叔結婚了,然後有了孩子,當年所定的目標一個個落空,到現在看來已經越來越遙不可及了。
有時候忙碌的生活,讓大叔忘記了曾經的夢想,最近清閒下來的大叔,忽然想起那些遙遠的夢,可是曾經有著抱負和理想的大叔,彷彿注定要歸於平凡,與夢無緣了。
所以大叔問我,我們的人生如何才能滿足於平凡?
跑進佛堂問智緣師父這個問題。智緣師父想了想,拿著一隻盛放著白開水的杯子走到屋外,當著大叔的面,把這杯水倒在了院子中的石頭桌子上。
水「嘩」的一聲鋪滿了桌子,大部分的水都順著桌上的微小坡度流到了泥土裡,只是在不平整的桌面低窪處殘餘了一點點水滴。
大叔呆呆地望著智緣師父,不知道師父準備做些什麼事情。
智緣師父說,明天我來告訴你答案吧。
第二天一早,大叔早早地站在桌子前,只是昨天的那些水漬早已乾涸了。
智緣師父說,昨天的那杯水中,有一小部分留在了桌面上,經過一天的曝曬,它們昇華回到了空氣中,而絕大部分的水則滲透到了泥土裡。
每個水滴都曾經夢想著要昇華在空氣中,只是真正能留在桌面上有機會被昇華的水少之又少,而大部分的水滴又怎麼了呢?它們有些穿越過泥土,匯集到山泉中,變成一杯杯清雅的香茗;還有一些附著在植物的根莖上,默默地向上遊動,變成了一片片綠葉裡的汁液。
誰敢說這些流到泥土中的水沒有價值呢?它們從來沒有平凡過。
當那杯水傾瀉在桌面上之際,每滴水珠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小生
我認識我弟弟小生的時候他五歲,其實早已經見過他,只是每次回到家的時候都很匆忙,而小生年紀還小。見面的時候,媽媽會對他說,小生,這個是你哥哥,叫哥哥吧。
小生總是怯生生地叫我一聲,哥哥。然後便不知道鑽到哪裡去了。
再到了第二次見面,他早把我忘了,所以媽媽還要再介紹一次。小生,這個是你哥哥,叫哥哥吧。
依然是怯生生的叫聲。
也沒有特別在乎過小生記不記得我是誰,可能是我們從未在一起生活過,也可能是他的出生改變了我的命運。也許,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只是頂著弟弟稱號的人,比陌生人好一些,遠比不上戒傲、戒塵、戒癡在我心中的位置。
那一年,媽媽上山來看我,小生跟在後面,東張西望。媽媽說,我和你爸爸要出門幾天,把小生放在你這裡幾天吧。
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猶豫,但是已經有人代我回答了,戒傲說,我們會照顧好小生的。
媽媽下山的時候,小生直愣愣地盯著她的背影看,嘴巴撇得老高,忽然想起來五年前的自己也是這樣看著她,期盼著她回頭。
只是她有一天會來接走小生,卻不會接走我。
一直到媽媽的背影看不見了,小生才轉過來看我。伸手牽住他的手,軟軟小小的手,好像少一種感覺,是溫暖嗎?
戒癡和戒塵都比小生要大一些,三個孩子在後院玩得很熱鬧,也許在他心目中,我也是一樣,比陌生人好一些,但比不上戒塵、戒癡。
三個小傢伙越跑越遠,回來的時候小生渾身濕漉漉的,一問才知道,原來掉進了山邊的池塘裡。換下髒衣服,倒上一盆溫水,把他放在盆中間,哭鬧著不肯讓我幫他洗頭。可是不洗怎麼辦,頭上都是池塘邊的淤泥。
總算洗完了頭,小生又開始調皮地打水花,濺了我一身的水漬。
我說,別搗亂了,小心著涼。
那一晚,絲毫沒有徵兆地下了場大雨,小生真的著涼了。傍晚時分還一刻不停地在躁動的小生變得很安靜,通紅的臉蛋毫無神采。我摸著他越來越燙的額頭,一時有些慌了神。
戒傲說,還是去鎮衛生院看一下吧。
我看著窗外越來越急的雨勢,戒傲說,我陪你一起去吧。
把小生背在背上,在大雨瀰漫的夜路前行,時不時地向後問一問,小生,你怎麼樣。
小生有氣無力地回答我,頭很痛。
沙大夫的家就在衛生院附近,他衣冠不整地從家裡跑來。
我坐在小生的旁邊,看著沙大夫給他吊點滴。
忽然看見戒傲的半邊身子已經濕透,應該是他剛才給我們撐傘的時候,只記得要把我們護住,而忘記了自己。有些歉意地望著戒傲笑,沒有特地說些感謝的話,我們之間已經不需要那些了。
戒傲說,如果給領導幹部打傘有這種態度,可能已經升官了。他死命地憋著不笑出聲,怕影響閉目養神的小生。
用乾毛巾輕輕擦著小生額頭細細的汗珠,覺得有些東西回到我們之間。
原來我們之間一直很近,只是沒有人伸手捅破我們之間間隔的那層薄薄的紙。
院落中被雨水沖刷的石板,正一點點褪去覆蓋在它身上的塵土,恢復本應有的色彩。
從衛生院裡拿來不少藥,小生搖頭不肯吃,只好對他說,吃完帶你去三重瀑布玩。
小生立即來精神問我,好玩嗎?
我說,當然好玩,不過只有把藥吃完了才能去。
小生乖乖地吃完了藥,立即扯著我袖子往後山跑。怕他病後體力跟不上,讓他坐在我的肩頭。小生很不老實,在我肩頭動來動去,只擔心他忽然掉下來。
感覺有手摸在我的頭上,小生忽然問,哥哥,你們為什麼沒有頭髮?
我居然隨口打了一句誑語,我說,因為小時候不聽話,所以長大就不長頭髮了。
小生立時老實了很多。
又過了幾天,媽媽來領小生回家。我站在寺門前,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那次沒有失意。
沒有和媽媽說小生生病的事情,是無意間遺忘了,還是刻意迴避了,我忘記了。
我是否在擔心媽媽因此不再帶小生來了?
那個冬天,媽媽說小生想來看你。
我說,有時間就過來吧。
幾個月沒有見小生,他好像長高了。
小生詭異地對我笑,被他笑得心中發毛,忍不住問,小生你在笑什麼?
他攤開手,手心有幾根灰撲撲的草藥,問他草藥是做什麼用的。
他悄悄俯在我的耳邊告訴我,這個草藥是從老中醫那裡要來的,如果塗在頭上,很快就可以長出頭髮了。
◎我的十一歲和十二歲快要記不清是哪一年了,應該是戒嗔十一歲那年的事情,那時我還不是和尚,住小山村裡,在山裡的小學校上課。就在那年,學校裡用了很多年的桌椅都換成新的了,當然,新只是相對以前的桌椅而言,新來的桌椅都是城裡小學淘汰給我們的。坐在新椅子上,一刻不停地搖晃,覺得那是無比的樂趣;以前的椅子,只要使一半力氣就會散架。書桌上還留著不少使用者的痕跡,比如誰誰誰在此一遊;也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可能是考試的答案。課堂裡的光線很好,因為屋頂至少有十處地方透光。我們有一位女老師,是學校裡唯一的老師,所有的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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