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洗燒杯的高材生──突破不會做實驗的障礙
學生在學校裡大概都用過燒杯,但好像極少學過如何正確洗燒杯。
任何學習都是由基礎開始,做研究也是從洗燒杯開始。
「沒問題」就是「有問題」
我進入東工大三、四個月後,逐漸對這個研究室有了一些認識。水谷教授的正式身分是助教授,相當於歐美國家的副教授。這個研究室整體是一個講座,講座的大家長是加藤教授,負責對外的大事。講座內的有關學生指導與實驗安排等大小雜事,則是由水谷教授負責。
加藤教授總是笑口常開,對學生的事情不多干涉。他得知我考上了研究所,除了在路上碰到我時向我道句「恭喜」外,就未曾再過問我其他的事。水谷教授則是整天要盯著學生的研究狀況及實驗進度,有時會略顯嚴肅。感覺上,他們兩位教授一個扮白臉,一個扮黑臉,合作無間的推動著研究室的各項學術活動及研究計畫。
水谷教授是加藤教授的學生,所以對加藤教授一貫保持著畢恭畢敬的態度。
而我的身分是「研究生」。在日本,「研究生」一詞並非指研究所的正式學生,而是指研究所的先修班學生。日本的研究生不做研究,不用上課,也沒有固定的學習課程。對大多數的留學生而言,必須先當一年的研究生之後,才能正式進入碩士班就讀。
在順利通過東工大的碩士班入學考試之後,距離碩士班正式入學的四月尚有半年。水谷教授指派兩項工作給我,第一項是學日文,第二項則是當石井學長的助手。
石井學長高我一屆。我剛進東工大的時候,他是碩士班一年級的新生,因為他是日本人,所以不必多當一年的研究生。他正在積極進行碩士論文的研究,教授要我當助手,美其名是幫忙,實則是希望他教我做實驗的技巧。
石井學長要教我做實驗,又怕我聽不懂日文,就用簡單的英文解釋實驗目的及說明步驟。有些句子及單字,他沒有辦法順利的用英文表達,就在紙上直接寫出漢字。 幸好日文中還保留著大量漢字,若是沒有這些漢字,自己可能要大費周章才能了解石井學長的實驗。
原來他要合成一種新型的電子陶瓷材料,因為過去的合成技術無法獲得高純度的化合物,所以嚴重影響材料的特性。為了提高材料的純度,他要以一種新的沉澱技術來進行合成。
學長已經成功發展出這項技術,也有效提高了材料的純度,問題是每次合成的產量都還不到一公克。為了增加材料的總量,他需要我幫他重複進行相同的實驗,以便取得更多的高純度材料。
石井學長在紙上畫出流程圖,簡單扼要的說明每一個實驗步驟。說完後,用英語問了我一句:「Can you do it?」
句尾的音調有些過度的上揚,帶著點挑釁的意味。
我當然不甘示弱的回說:「No problem!」
學長瞄了我一眼,用手比了個「OK」的手勢後離去。
他剛走,我就後悔了,後悔自己為什麼要逞強說沒問題!
自作聰明的實驗課
大學四年中,系上安排了很多實驗課,每一個禮拜都有兩、三個下午在實驗教室裡度過。 雖然是實驗課,但我其實很少在「做」實驗,大多是在「寫」實驗。
大夥兒知道我的專長是寫報告及分析數據,所以實驗課一開始,同組的同學在手忙腳亂的裝設儀器及搬出玻璃瓶罐時,我都不需特別去操心。自己的主要工作就是先撰寫實驗目的及敘述實驗原理,等寫到一個段落後,再開始將一些程式輸入到我那台工程計算用的計算機中,再做個簡單的線性迴歸及作圖,便能輕鬆的完成整份實驗報告。
所以,我們每一次都比別組提早完成實驗。我和同組的同學是各取所需:他們樂得可以早點下課離開,我則不太喜歡動手做實驗;他們幫我取得數據,我則負責計算結果,好讓他們早點回家。這是皆大歡喜的安排!
我以這種模式「做」了四年的實驗。原本以為這是最聰明的方法,沒想到留學日本後,才發現這種方法最糟糕,因為我根本不會動手做實驗!
太簡單的實驗
我拿起石井學長寫的流程圖,端詳了半天。看起來,好像有點難,但是又好像不太難!難的是我從來沒有做過,不太難的是因為看起來頗像化學實驗課的程序。雖然我過去沒有真正動手「做」實驗,但是起碼也看過同組同學做實驗啊!
我去藥品櫃找藥品,拿出了學長所說的A、B及C三種試劑。自己依照化合物的成分,分別計算A、B及C的所需重量。我也在實驗室的一角找到了天平。感謝老天!還好我會用天平。
我把A、B及C三種試劑分別秤重完畢後,從玻璃櫃中隨手拿了一只燒杯,就將三種試劑全部倒入燒杯中,用玻璃棒攪拌,直至試劑完全溶解。接著再加入一些沉澱劑,使三種離子全部沉澱。然後再烘乾加熱沉澱物半小時,得到了生成物,第一次實驗便大功告成。
做完首次的實驗,一下子就順利得到產物,自己頗感得意,也不禁在心裡嘀咕:這麼簡單的實驗,學長自己做就好,為什麼教授偏要叫我幫忙呢?
嘀咕歸嘀咕,教授的指示可不能不聽。我乖乖的再反覆做了三次,一共得到四批樣品。
每次做實驗的時候,都是使用同一只燒杯。把前一批的樣品取出後,將燒杯略微清洗一下,又把新的藥劑倒入燒杯中,重複的做著相同的步驟。
失敗的樣品
第二天,石井學長一到學校,我就把做好的四批樣品交給他。他說聲謝謝,告訴我:他下午會分析這些樣品的純度。我還不會操作儀器,只好靜待他的分析結果。
到了傍晚,石井學長進來了,一臉氣急敗壞的神情。他質問我到底做了什麼實驗?
我不太理解他所說的日文,但由他激動的模樣及動作,我猜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
他拿著分析數據,指出我的樣品純度大幅低於他之前得到的樣品純度,而且我的實驗結果一次比一次更糟糕,純度最低的是第四次實驗的樣品。
他問我是怎麼做實驗的?我比了一下他畫的流程圖。他露出滿臉狐疑的表情,要我一起到實驗桌前。
他走到天平前,問了我一句話。我沒聽懂他的意思,他有點不耐煩的在紙上寫了兩個中文字:「校正」。
我看了,心裡頓時一沉,向他搖搖頭。我承認在測量藥品重量前,沒有先校正天平。 他拿起我用過的燒杯,高高舉起,朝向日光燈的光線看著燒杯。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麼。
石井學長問我:「燒杯洗過了嗎?」
這句話我聽懂了,答說:「洗過了。」
他又問:「怎麼會洗成這個樣子?」
我拿起自己用過的燒杯再看一次,覺得頗為羞愧,發現確實洗得不甚乾淨,杯底猶見沉澱物的痕跡,杯壁四周也還留有一些殘餘的粉體。
學長要我重洗一次,他就站在實驗桌旁觀看。好歹我也是台大的高材生,可不能因這件小事失了顏面。我拿起菜瓜布用力刷洗燒杯,好不容易洗好了,再將燒杯交給他。他端詳了一下,搖搖頭,又把燒杯遞還給我。
我又用力刷洗了一次,再把燒杯交給學長。他看了看,指著燒杯壁上不規則的五彩花紋,又搖了搖頭。
這下子,我真的被徹底打敗了,自己真的不會洗燒杯!
不會洗燒杯的「高材生」
石井學長捲起袖子,默不作聲,開始教一個大學畢業生如何洗燒杯。
他先在燒杯中倒了一些清潔劑,用鐵絲絨球用力刷洗燒杯。他不僅洗燒杯內側底部、燒杯壁內側四周,還把燒杯倒過來,連燒杯外側底部及燒杯壁外側也努力的清洗。他用清水沖掉清潔劑之後,開始洗第二遍。
他同樣的用鐵絲絨球將燒杯裡裡外外都用力刷洗後,以清水沖掉清潔劑,開始洗第三遍。
這一次他換用菜瓜布,以較輕柔的方式搓洗燒杯的每一個角落。我靜靜的看著他在手中的菜瓜布加上清潔劑,於燒杯中搓出許多白色的泡沫。他再用自來水反覆沖掉清潔劑後,我以為他終於洗完了燒杯。
沒想到,步驟竟然尚未結束!
他最後拿了一只裝有蒸餾水的洗滌瓶,用蒸餾水將燒杯內外沖洗好幾遍。再將燒杯高舉過頭,藉著日光燈看了半天後,將燒杯遞給我。
我也學他的姿勢,把燒杯高高舉起,看到燒杯晶瑩剔透的模樣,心中充滿了感動,剛才那些不規則的五彩花紋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石井學長用簡單的英文告訴我幾件事,讓我徹底了解自己實驗失敗的原因。
我在使用天平前,沒有事先校正,所以藥劑秤出的重量不正確。更糟糕的是我不會洗燒杯,所以每次實驗過後,燒杯裡都還殘留著一些不純物,因此我四次實驗的所得純度一次比一次更低。
我用英文問石井學長:「為什麼洗完燒杯後,還要用蒸餾水再沖洗一次?」
他告訴我,這是因為自來水含有許多礦物質及各種離子,這些不純物在燒杯乾燥後,會殘留在燒杯中,所以必須用蒸餾水沖洗以去除不純物及離子。
我向學長道謝,感謝他教會我如何洗燒杯。
這是自己在東工大實驗室所學到的第一課。
我深感慚愧,一個拿過多次書卷獎的大學畢業生竟然不會洗燒杯!
不過,當我學會之後,就一直牢記洗燒杯的正確方法。自此之後,再也沒有讓其他人對我洗過的燒杯提出任何不滿的意見。
將自尊心歸零──心甘情願做徒弟
自尊心往往是保護自己的最後一道防線。
但是將自尊心歸零之後,反而變得海闊天空,給自己帶來新的契機!
將自尊心歸零
燒杯事件後,我決定努力將個人的自尊心歸零!
在台求學時期,我是天之驕子,學業成績始終優人一等,是曾經榮獲市長獎、局長獎、書卷獎的K書高手。甚至畢業後服役當預官時,照樣有辦法將手下的阿兵哥管得服服貼貼。
然而到了日本之後,發現自己原來什麼都不是!
研究所的入學測驗雖然考出好成績,短暫的提升了自信心,但是也很殘酷的發現,除了考試之外,自己似乎什麼都不會!
日文,我不會說;陶瓷,我沒學過;實驗,我沒做過。連燒杯都洗不乾淨,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感覺自己的人生充滿黑暗,但又無法確知走出黑暗的辦法。
儘管如此,我並沒有自暴自棄。我要從頭重新學起!
石井學長在做實驗的時候,只要他不嫌我煩,我就坐在他旁邊,或是站在他身後看他如何操作。我拿著一本筆記本,詳細記下他每一個步驟及小動作。
為了不打擾他工作的進行,我會靜靜在一旁觀察,不會一直追問他每個動作或步驟的目的。但是,我知道他每一步的背後,都有其蘊含的道理。
小動作背後的大意義
我常常打開筆記本,自行思索石井學長做實驗的程序及用意。每當想出箇中道理後,往往有說不出的快樂。 例如我看到石井學長在找
看裡面試劑搖晃振動的樣子,再取出少量的藥品,放在試藥紙上,仔細的觀察每一顆粉體。
剛開始的時候,我不解他為何這樣做,後來終於想通了!
原來實驗室的藥品常有受潮的問題,當藥品吸收空氣中的濕氣後,會 因潮濕而結塊。若是搖晃藥瓶時發現有結塊的現象,即代表藥品開始有些變潮。輕微受潮的粉體粒子會變得比較粗大,所以放在試藥紙上,可以很輕易的辨認。
我們常常要做一種稱為「球磨」的實驗,將不同的粉體放入一圓桶中,再加入一些硬質的小磨球,當圓桶因受皮帶牽引而旋轉時,小磨球也在圓桶中做旋轉運動,將粉體磨碎或是混合均勻。
我看到石井學長經常將頭貼近球磨圓桶,專心的側耳傾聽磨球相互撞擊的聲音。在我聽來,除了一堆吵雜的聲音外,實在聽不出其中的奧妙。
後來才曉得,球磨實驗的關鍵技術就在於聆聽磨球相互撞擊的聲音。當圓桶轉速過慢時,磨球撞擊力道不足,無法達到有效粉碎及分散的目的;當圓桶轉速過快時,粉體會被離心力甩至圓桶壁上,無法加以粉碎或分散。
要如何調整球磨圓桶的轉速,是一門大學問。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就是聽聲音,把轉速調到讓磨球發出最大的聲音,就能產生最好的粉碎及分散效果。一個簡單的「聽」的動作,就決定了一切。
燒杯上的編號
我看到石井學長的燒杯上有編號,所用的藥品瓶上也有編號。我自行思索許久,始終不解他這樣做的用意及原因。
有一天,忍不住的我終於開口問他。
原來他要合成不同的材料,為了避免不同的材料會交叉污染,所以自行設定一號的燒杯及一號的藥品,只用來合成樣品A;二號的燒杯及二號的藥品,只用來合成樣品B等,如此即能避免合成樣品相互污染,也可以達到最高的純度。
我對石井學長的實驗技巧及研究精神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知道他為何懂得這麼多,而且一切實驗步驟都進行的如此順手?
我倆年齡相仿,教育程度也相同,但是為什麼他會的我都不會?難道是教育制度和學習態度,造成兩人之間的顯著差異?
自己在心裡偷偷承認是石井的「徒弟」,而不光只是他的學弟而已。我覺得他是引領我進入研究大門的師傅!
雖然我的自尊心已經趨近於零,但還是從未稱他為師傅或是老師,因為我的自尊心尚略大於零,還比零再稍微多出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數字。
不會洗燒杯的高材生──突破不會做實驗的障礙學生在學校裡大概都用過燒杯,但好像極少學過如何正確洗燒杯。任何學習都是由基礎開始,做研究也是從洗燒杯開始。「沒問題」就是「有問題」我進入東工大三、四個月後,逐漸對這個研究室有了一些認識。水谷教授的正式身分是助教授,相當於歐美國家的副教授。這個研究室整體是一個講座,講座的大家長是加藤教授,負責對外的大事。講座內的有關學生指導與實驗安排等大小雜事,則是由水谷教授負責。 加藤教授總是笑口常開,對學生的事情不多干涉。他得知我考上了研究所,除了在路上碰到我時向我道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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