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大師伊莎貝拉‧阿言德極力讚美:
一部讓人想要私自珍藏,但又忍不住想要和人分享的稀有作品!
我所念所思所戀,所憶所愛所悲,
是這座城市永不消逝的藝術光采,
以及離開了這裡,挺身迎向烽火的你……
瑪麗娜漸漸忘記一些事,她的日常生活,甚至她兒女的姓名。
瑪麗娜漸漸憶起一些事,那些在勒寧格勒度過的青春歲月……
一九四一年,身為隱士廬博物館導覽員的瑪麗娜,和其他館員一起將館內的珍貴藝術品打包妥當,等待運往他方。
納粹德軍即將到來,他們的炮火,可不識這些畫作與雕塑的珍貴。
於是,瑪麗娜熱愛的隱士廬,成了一座空盪盪的宮殿。
她只能靠著腦海中的記憶,一一喚出那些藝術品,感受它們的形影以及璀璨的色澤。
而瑪麗娜鍾情的迪米崔,也隨著部隊開往前線作戰。但卻斷了音訊,生死未卜。
躲在地下避難所的她,一心思念著迪米崔,並懷抱重逢的希望……
六十多年後,炮火聲已逝,卻依然迴盪在瑪麗娜的腦海中。
六十多年後,隱士廬仍在,那些藝術品的光芒也流轉依舊。
六十多年後,瑪麗娜老去了,但那些她曾經愛過的人事物,回憶卻越來越鮮明……
透過老年的瑪麗娜因為阿茲海默症侵蝕腦部所拼貼而成的散落記憶,作者黛博拉‧狄恩巧妙地將二次大戰期間慘烈的俄國列寧格勒圍城戰,與二十一世紀平凡的美國家庭生活相結合。動亂與祥和,絕望與希望,青春與垂老……這些對照交錯的主題,配合優雅動人的敘述文字,使得全書細膩如隱士廬的珍貴藝術品,更讓讀者深刻感受到歷經時間淬練後,那份永誌不渝的真愛。所有的事物雖然都會逝去,但只要它們曾經存在,便已在生命中點綴了永恆,一如藝術的永恆輝光。
作者簡介:
黛博拉‧狄恩 Debra Dean
現居西雅圖從事文學教育及寫作,之前曾在紐約從事劇場表演近十年,為奧勒岡大學藝術碩士。本書是她的首部小說創作,廣獲各界好評。
譯者簡介:
王瑞徽
1958年生,基隆市人,淡大法語系畢業。曾任職雜誌編輯、廣告文案等,現專事翻譯。已出版譯作包括派翠西亞‧康薇爾、約翰‧狄克森‧卡爾等推理名家系列作品。
章節試閱
她感覺像是被放逐到二維空間裡,一本書吧,而她只活在這一頁裡。書翻過一頁,前一頁的內容便從她眼前消失一空。
瑪麗娜發現自己站在廚房水槽前,手握著一只裝了水的小鍋子。可是她忘了怎麼回事。她正在洗這只鍋子?還是她剛剛才把鍋子加滿了水?真傷腦筋。有時她得費盡心思去拼湊這世界呈現在她面前的碎片:流理台上放著一罐打開的Folgers咖啡,一盒雞蛋,淡淡的烤吐司氣味。早餐吧。她吃過了?她不記得了。她到底是餓還是飽呢?餓,她很肯定。而奇蹟似的面前的發泡塑膠盒裡正好躺著五枚雪白的雞蛋。她的舌尖幾乎嚐到了蛋黃的柔滑滋味。動手吧,她告訴自己,吃吧。
當她丈夫迪米崔拿著待洗的早餐盤走進廚房時,她還在烹煮雞蛋。
「妳在做什麼?」他說。
她看見他手上那些盤子,一只碗裡有乾掉的蛋黃漬,她已經吃過早餐的證據,而且或許是十分鐘前才吃的。
「我還沒吃飽。」其實飢餓感已經消失,但她還是這麼說。
迪米崔放下那些餐盤,拿過她手中的鍋子,一起放在流理台上。他的乾燥嘴唇擦過她的後頸,然後領著她出了廚房。
「婚禮,」他提醒她說,「我們得趕快換衣服。海倫剛從飯店打電話來,她已經上路了。」
「海倫來了?」
「昨天深夜才到的,記得吧?」
瑪麗娜不記得昨晚見過女兒,她覺得這種事她不可能忘記。
「她在哪裡?」
「她在機場過夜。她的班機遲到了。」
「她是來參加婚禮的?」
「是啊。」
這個週末有場婚禮,可是她想不起來要結婚的是誰。迪米崔說她見過這對新人,倒不是說她不信任他,只是……
「到底是誰要結婚?」她說。
「安德烈的女兒凱蒂。新郎是庫柏。」
凱蒂是她的孫女。但庫柏是誰?照理說她應該記得這名字才對。
「聖誕節我們才和他們見過面,」迪米崔說,「幾週前又在安德烈和諾琳的家裡見過一次。他是個高個子。」他等著出現些許跡象,可是沒有。「當時妳穿了那件藍底碎花裙裝,晚餐吃的是鮭魚。」他提醒她說。
還是沒反應。她看見他眼裡掠過失望的陰影。有時她只能靠這種眼神獲得暗示,知道自己又忘記事情了。她從那件裙裝開始回想。藍色的。帶碎花的裙裝。有了,她的心靈之眼看見了。那件衣服是她在潘尼百貨公司買的。
「它有打褶領。」她得意的宣佈。
「什麼意思?」他眉頭一皺。
「那件衣服。還有紫丁香枝葉。」她清楚記得布料的色澤。那是恍如「藍衣夫人」所穿衣服顏色的知更鳥蛋的豔藍。
湯瑪斯•根茲巴羅䔮的「波佛公爵夫人肖像」(Portrait of the Duchess of Beaufort)。撤退期間,她親手將那幅畫打包。她還記得她幫忙把畫布從鍍金畫框中取出,然後拆掉讓它保持緊繃的支架。
侵噬她腦部的疾病只會消滅一些較新的記憶,還不成熟的記憶。比較遙遠的記憶都還留存著,而且不只留存著。六十多年前在列寧格勒鐁的種種仍然活色生香地屢屢重現。
在隱士廬博物館㜊,他們正在打包展覽廳的作品。已經過了午夜,但仍亮得不需要點燈。時間是一九四一年六月底,在這偏遠的北方,太陽才剛沉下地平線。他們稱這叫作belye nochi,意思是不眠之夜(white nights)。她累壞了,眼睛被鋸木屑和填塞棉刺得發癢。她的衣服酸臭,而且已經好幾天沒睡。要做的事太多了。每隔十八或二十個鐘頭,她便溜進隔壁房間,找張行軍床假寐一下。這當然算不上睡覺。比較像是偶爾消失片刻。就像開關被關掉。過了大約一個鐘頭,開關又神奇地打開,她像機器般從行軍床上起身,回去繼續工作。
所有門窗都敞開吸取光線,但屋內依然昏暗。飛機嗡嗡呼嘯而過,不過當她聽見它們從頭頂經過時已不再畏縮。僅僅幾天幾夜的時間,那些軍機已成為這場怪夢的一部分,既真實又虛幻。
週日清晨,德軍毫無預警地展開攻擊。沒人事先料到,包括史達林在內。只有博物館館長奧柏里除外。不然怎麼解釋電台一發佈攻擊消息,我們便幾乎同時有了精細的撤退計畫?清單上,每一幅畫、每尊雕像,幾乎全部館藏都依照大小加以編號分類。更驚人的是,地下室那些板條箱和盒子也都搬了上來,蓋子上早已印好對應的編號。堆積成山的包裝紙、棉花墊、鋸木屑和油畫用的捲軸,全都命定似地突然冒了出來。
她和另一名博物館導遊塔瑪拉剛把根茲巴羅油畫的畫框拆掉。她並不怎麼喜歡這幅畫。畫中人物是個嬌生慣養的女人,一頭撲了粉的鬈髮可笑地高高堆在頭頂,還戴了滑稽的羽毛帽。不過,當瑪麗娜正要把畫布用油紙夾好時,畫中人脫離了畫框後的赤裸無助還是令她心頭一震。這位女士用右手輕攬著藍色披肩護住胸脯。她的目光越過觀者,深黑的眼瞳一片空茫。那雙一向被瑪麗娜視為呆滯無神的眼睛突然變得哀傷而沉靜,就好像這位來自遙遠年代的貴族階級仕女預見了她的命運將再度丕變的事實。
瑪麗娜對塔瑪拉說:「她好像可以預知未來的樣子。」
「唔?妳說誰?」不知為何,迪米崔站在他們臥房的窗前,手舉著一件藍色衣服,摩挲著它的領子。
「那個藍衣女子。根茲巴羅的畫。」
「咱們最好趕緊穿衣服。海倫就快到了。」
「我們要去哪裡?」
「參加凱蒂的婚禮。」
「噢,對喔。」她轉過身去,在珠寶盒裡摸索。婚禮,所以應該盛裝。她想戴她母親的……垂在耳朵下的東西。她清楚記得它們的模樣,卻想不起名稱。而且她也找不到那對東西。她可以問迪米崔它們放在哪裡,可是她得先想出它們的名字才行。她母親的……什麼呢?那是鑲有碎紅寶石的精細金飾。她腦中有圖像,可是圖像卻沒有名稱,無論英語或俄語都沒有。
她明白自己怎麼了;她可不是傻瓜。有東西在侵噬她的大腦。她得了流行感冒(是去年冬天的事?還是前年?)差點死掉。一向自豪從不生病並熬過飢餓寒冬的她,竟虛弱得無法站立。迪米崔發現她倒在床尾。她昏迷了好幾天,空白的一週,當她活過來時,已經變了個人。
這是她的解釋。不過還有另一個解釋。迪米崔在烤箱裡發現她的錢包後,他們去找了醫生,那醫生問了她許多問題。感覺就像當初在藝術學校參加考試一樣,面對教授們連珠炮般隨興詢問提出答案。舉出佛羅倫斯畫派的主要畫家和他們的作品,包括創作日期和出處。今天是幾月幾號?說出壁畫的繪畫技法和材料。我將列舉三樣物品,我要妳跟著把它們說出來:街道,香蕉,鐵槌。請說出下列作品當中,哪一幅是列寧格勒國家博物館馀的永久館藏、哪幅收藏在莫斯科美術館。我要妳以七遞減的方式從一百倒數到零。妳能說出我剛才列舉的三樣東西嗎?
她輕易通過測試。可是那位醫生,儘管態度和善,但並不滿意。他解釋說,她已上了年紀,她的記憶混亂是種雖然不幸、但對老年人來說常見的病變。他給了迪米崔和她一包藥材和一長串處方,並給了忠告,說耐心和警戒心是不二良方。
由於她有時會忘了關爐火,因此只有迪米崔在場時她才能用爐子,而且只能燒水泡茶。連她摸得熟透的餐盤都經常摔破,要不就少了杯麵粉或神秘地多出什麼東西,後來她就很少下廚了。迪米崔幾乎包辦了所有家務,不單燒菜,還包括購物和清潔工作。後來,儘管這讓瑪麗娜難以忍受,他們終於僱了個女孩來家裡打掃。她想幫那女孩的忙,至少煮她自己喝的茶,可是那女孩堅持說那是她分內的工作,瑪麗娜只要輕鬆度日就好。「妳只管蹺著腳當女王就行。」女孩懇求說。「換作是我肯定會這麼做。」瑪麗娜努力解釋說任何人都不該偷懶讓別人代勞,自己卻在一旁涼快,可是沒用。最後她們總算達成一項協議,那女孩同意讓她撢灰塵。
迪米崔替她把衣服攤在床上:一件寬鬆長褲、一件針織衫,和一件毛衣。
她不想挑他毛病,可是她敢說這些衣服太輕便了。迪米崔對於什麼時候該穿什麼向來缺乏概念。要是任他去,他很可能會用棕色長褲搭配紅色格子襯衫和黑色皮鞋。她不至於過分地把他的衣服攤在床上,可是她會委婉地給些建議,引導他換條領帶,或者告訴他,她非常喜歡他穿某件襯衫的樣子。
「也許我應該穿裙裝?」她問。
「妳想穿的話當然可以,不過我想穿褲裝會比較舒服。這趟車程很遠。」
「然後我們得換衣服去參加婚禮?」
「婚禮明天才舉行。今天我們得去島上一趟。我們和庫柏的家人約好一起晚餐。」
「了解。」其實她一點都不了解,可是她暫時不想多說什麼。
「快,親愛的,把手舉起來。」他說。她舉起兩隻手臂,讓他替她從頭上脫去睡衣。當她的頭重新冒出,她看見衣櫃門鏡映出的赤裸軀體。那付乾癟的身軀還真嚇人。多數時候她都不看的。就算她看了,她看見的這個有點熟悉的影像也不是她。不過她記得這付軀體,那遍佈斑點、蒼白有如魚體、幾近透明的皮膚,手臂和膝蓋的皮膚垂下的樣子,還有鬆弛、扁平的乳房,圓鼓的肚子。圍城後的第一個冬天她的身材就像這樣。沒錯。當然,有些小差異。例如:沒有尖銳的骨頭,柔軟多了。然而,眼前那付軀體還是很陌生,彷彿是異種生物。而且還很頑固,無謂地抗拒她的意志,好像它真是別人的軀體似的。
她小心翼翼踏進迪米崔握在她腳邊的內褲。當他把她的胸罩撐開,她便兜起兩邊乳房放進罩杯。她感覺他那雙有關節炎的手在她背後,努力想把鉤釦扣上。
這讓她想到,也許她的年紀和博物館一個舊館員安雅一樣老。隱士廬博物館曾經有一群老小姐職員,大部分是坐在展覽室裡的接待員,負責監護那些藝術品,提醒參觀者別亂碰。安雅真是老。這老女人記得亞歷山大二世被暗殺的事件,常對瑪麗娜敘述這位沙皇在冬宮舉行宴會的盛況。安雅是舊封建時代的遺老,而對瑪麗娜來說那是個和古希臘同樣久遠的世界。可是仔細一想,那個時代距離她的生日也不過早了三、四十年,其實一點都不久遠。
「亞歷山大二世被暗殺是什麼時候的事?」
「噢,這個……我也不知道,瑪麗娜。」她聽出丈夫的口氣帶著一絲慍怒。他還在和她的胸罩奮戰。她不該神遊的。
「不需要全部扣上的。」她對他說。
「只差一點了。」他的臉藏在她背後,因此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她不看也知道。每次他一專心就會緊咬嘴唇。
「我們午餐吃什麼?」她開朗地問。
「海倫會來接我們,然後我們開車到阿納科提斯。也許我們可以在渡船上吃點東西。」
「對,我知道。」她撒謊。「但我們也可以做些三明治帶去。」
他總算把她的胸罩扣上,然後起身,在鏡子裡出現在她背後。他也走樣了,她那英俊年輕的丈夫已經被這老邁、白髮的男人取代。他的臉好像融化了一樣,眼睛底下的鬆弛皮膚浮腫著,一度結實的下巴像火雞脖子般鬆垂,耳朵像獵犬雙耳那麼長。
「好吧,接著呢?上衣。手舉起來吧,老婆。」她再度高舉手臂,然後兩個人一起消失了。
我們來到了法蘭西藝術廳(Hall of French Art)。這房間纖細有如游絲,新古典式的拱頂下方延展著淡鴿灰色的牆壁,鑲嵌式地板彷彿一首圓圈和弧形圖案的小步舞曲。在這裡,靠著一面長牆的,是個穿著美麗絲綢禮服的年輕女孩。在陰影中,從一扇門後露出身體的,是她的年輕男友,他正親吻著她的臉頰。儘管她還沒看見我們,但她像隻鹿般的警覺,凝神聆聽著,隨時等著接受隔壁房間那群女人的叨擾。女孩隨時準備溜走。她那修長窈窕的軀幹線條從滋味曼妙的親吻延伸開來,沿著她張開的手臂消失在透明的圍巾縐褶當中。
福拉歌納賀將這幅畫取名為「偷吻」(The Stolen Kiss),可是這男孩並沒有從她身上偷走什麼。被偷走的是她被喚走之前的珍貴片刻。
那就像在某個時候突然消失片刻,像是開關被關掉。一會兒過後,開關又神秘地打開。當她睜開眼睛,她朋友迪米崔的臉就在她面前。她感覺他一直盯著她看。
戰爭開始後他們便很少見面。儘管她知道他的軍隊一週以來都在皇宮廣場(Palace Square)操練,儘管她可以從博物館窗口聽見他們的號令和行軍鼓聲,知道他就在幾百呎外,但他們終究騰不出時間見面。
「我來接妳出去。我到明天早上才需要回營隊,我想找妳去吃晚餐。」
「晚餐?現在幾點?」
「將近九點。」
「這麼晚?」她常弄不清時間。博物館職員接連幾星期忙著打包館藏,在廳廊裡吃外送三明治,偶爾溜出去上廁所。第一週他們便完成超過五十萬件藝術品和古物的裝箱工作。六月最後一天晚上,一長列卡車來將這些板條箱全數運走。一班長達二十二個車廂、配有機關槍的火車在貨運車站等著把這批無價之寶秘密載走,至於目的地則無人知道。走回展覽廳,通過滿是碎紙片的地板時,瑪麗娜悄悄別開眼睛。許多老館員哭了。
但那只是館藏的主要部分,巨匠級的永久館藏。在那之後,他們繼續打包數十萬件別的收藏品,包括次級油畫和素描畫、雕像、珠寶錢幣、銀器組和陶片。兩天內將會有另一班火車啟程,而他們的工作還看不到盡頭。
然而,也不知為什麼,瑪麗娜並不緊張,至少等到明天早上再說。到時她必須以消防觀測員的身分回報她的空襲警報工作狀況。迪米崔說他和一個從羅莫諾索夫瓷器工廠來、負責指導易碎品包裝的女人作了某種安排;他只肯對瑪麗娜透露這麼多。而那位馬可維奇同志也只說,迪米崔答應將來用她的名字替第一個女兒取名。
「不好意思,馬可維奇同志。妳叫什麼名字?」
「太遲了,布里雅科夫同志,」她逗弄他說,「已經說定了。」她轉身對瑪麗娜說:「去吧。不過記得別對其他人提起。我不能再損失其他人手了。」
她和迪米崔走過一間間展覽廳,在大批貼著標籤的密封板條箱中穿梭,經過幾十個圍坐在堆滿各種瓷器的桌子前忙碌或跪在地板上處理銀燭台的女人。她很慚愧只是為了吃晚餐這種理由而離開她們,然而當她走進夜色,感覺涅瓦河上的微風吹來,羞愧感便消失了。她將涼冽的風深深吸進肺腑,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除了每次空襲警報響起時慌忙跑上屋頂,她很少踏出屋外,而且只回家過幾次,也只有在這時候,她可以好好洗個澡,換上舅媽為她洗好的乾淨衣服。
「我們去哪裡吃飯?」她問。
「等著看吧。」他神秘地說。他挽著她的臂膀,帶她越過漫步的人群,經過皇宮廣場,穿過凱旋拱門下來到主商業街涅夫斯基大道。彼得保羅大教堂的尖頂披掛著掩護裝置,舊海軍總部塔樓濺滿灰色油漆。他們經過許多商店,這些店的櫥窗都貼了用來防止玻璃被槍彈擊碎的X形紙條。有家藥房的櫥窗玻璃貼著精緻有如復活節彩蛋的花朵和十字架的花邊圖案。又走過幾條街後,迪米崔轉進密凱洛夫斯卡亞街,在歐羅巴大飯店門前停下。飯店的平板玻璃窗前有道沙包牆保護,但大門是敞開的,她聽見裡頭傳出音樂聲。
「哎呀,小迪,我不能進去。瞧我的樣子。」歐羅巴大飯店以優雅馳名,而她這會兒還穿著她的藍色工作服。
「妳很好看。」他說。「況且妳何必在乎別人怎麼看?裡面有妳認識的人嗎?」
「可是這裡消費很貴的。」
「的確。可是我存錢又是為了什麼呢?」這問題可不是為了修辭。他真的在等她回答。
他彷彿看透她的心思似的接著說:「我不是在逞強,瑪麗娜。我最好現在就把錢花光。我擔心等我回來之後,盧布恐怕不比蛋殼值錢呢。」他牽起她的手。「妳就遷就一下吧。畢竟今晚是個特別的夜晚。」
她怎麼也想不起今晚有什麼特別,反正現在每個晚上都很特別。開戰以後,每一天、每一晚都沉浸在一股新的激情之中,也就是一種世界即將改變的認知。莫名地令人興奮。很可能等這一切都結束後,蘇維埃聯邦將會改頭換面。她已經準備好迎接變化,任何變化。
裝飾藝術風格的餐廳鬧哄哄的,桌位全都滿了。令人驚訝的是,這世界就快崩解了,人們卻依然昂首闊步,繼續過他們的日子,到餐館吃晚餐,為自己擬定計畫。除了這些穿著華服的顧客掛在頸間的防毒面具有些不協調外,感覺上外面那場戰爭似乎只是虛構故事。妙絕的豎琴樂聲在空中迴盪,棕櫚樹在顏色像是髒玻璃杯的斑斕天光中搖曳。
領班帶著他們穿過餐廳,來到角落桌位。他為瑪麗娜拉開椅子,然後用華麗的動作把亞麻餐巾抖開,平放在她腿上。接著迪米崔身後神奇地冒出一名服務生。
迪米崔點了香檳和裡海鱘魚魚子醬,不過侍者評估了一下這對年輕戀人,好意地說,其實最近這種魚子醬的價格實在高得離譜。他謹慎地環顧四周。「稍早庫茲涅佐夫書記來用餐,我也這麼對他說的。結果他點了非常美味的鮮魚辣味湯,搭配奶油醬馬鈴薯鱘魚和黃瓜番茄沙拉。」迪米崔向侍者道謝,並且認同,追隨黨書記的睿智抉擇總是不會錯的。
確實是非常美味的一頓晚餐。儘管疲倦極了,但瑪麗娜吃得十分起勁。迪米崔很安靜,不過瑪麗娜打破冷場,對他敘述博物館撤退工作的狀況。
「我正在打包一些我見都沒見過的東西。每天在博物館裡繞呀繞的,看的都是些相同的東西,幾乎忘了沒展出的才多呢。我想除了奧柏里館長以外,恐怕沒人真的清楚要撤退的館藏到底有多少。有時候實在很嚇人。
「像今天早上,我就遇上了怪事。」她坦率地說。除了迪米崔,她不可能向任何人吐露這件事。「當時我在整理一批十八世紀比利時的戴爾夫特(Delft)青瓷。每只盤子都描繪著這個小鎮的不同風景。那些圖案好精細,幾乎和繪畫沒兩樣,只不過全都是藍與白。過了好幾個鐘頭,就只有藍色白色,藍色白色,一只又一只盤子,上頭畫著運河和擠牛奶女工的精巧圖案。然後,我大概是在作白日夢吧,當我打包一只畫著小屋正門的瓷盤的時候,突然看見它的門上有塊鮮紅色的污斑。我覺得奇怪,但心想那也許和宗教有關。但是下一只盤子,我盯著它看,發現又有一個紅點出現在水渠中。接下來越來越多紅點。我每次拿起一只盤子,看著它,上頭的風景就冒出鮮血。我脖子後面的寒毛都豎了起來,有點驚慌失措,然後我明白了,都是我自己的關係。我的鼻子在流血。不是什麼大病,只是因為彎著腰工作太久了。每個人都可能發生,我想我是太累了,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說來很丟臉,會被那些長舌婦嘲笑的,有那麼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呢。」她對自己的荒誕想法莞爾一笑。
「真希望我們能快點把所有瓷器打包完畢。那些東西太脆弱了,讓我緊張得要命。我敢說光是茶杯恐怕就有好幾千件。你真該看看,小迪。有些非常薄,可以透光呢。可是我們的棉花墊用光了,只好用紙包裝,然後多墊些碎紙片,真怕呼吸太用力就會把它們給震碎了。接著還有好多盤子、碟子和餐具。就算邀請全列寧格勒的人來吃飯也不必擔心餐具不夠。」
她發現他有點失神,於是住口。
「對不起。」她說。「我們好幾天沒見面,我卻只顧談盤子的事。你看起來也很累。軍隊操練很辛苦吧?」
他端詳了一會兒自己的手背,終於抬頭看她。「我們明早就要離開了。」
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們才受了十天訓練,而不是預定的一個月。他們並不是軍人,而是參加人民軍的志願兵,大都是些沒有從軍經驗的中年男子。儘管迪米崔比他的大部分同志年輕,卻並不比他們像個軍人。此刻他穿著平時的無領襯衫,瘦長的身軀垂掛著一條鬆垮的輕帆布長褲。他的褲袋裡塞著一本平裝書,襯衫口袋插著枝鉛筆。一頭塌軟的長髮,鐵絲框眼鏡,他看起來就像他自己,一個只在書上看過戰爭的文學院畢業生。
「你怎麼會這麼快就離開?你連套軍服都沒有。」她說,好像有了軍服所有問題就都解決了。
他用人民志願軍徽章輕敲著臂章。「我們不需要軍服,瑪麗娜。」接著他又補充,彷彿在自言自語。「我們比較需要步槍。」
服務生送了茶過來。她用雙掌兜著溫熱的瓷杯,輕吹著熱氣,凝視著杯底的茶葉。
「你們要去哪裡?」她終於開口。
「我們不能說,不過妳應該猜得到。」
他指的應該是魯加(Luga)戰線。這陣子每天早上都會傳來紅軍撤退的消息。有些人猜測他們不斷後退其實是種策略,目的是誘使德軍深入敵營然後將他們包圍。但無論原因如何,紅軍絕不能在魯加河退讓。魯加市南方大約八十公里的地方是列寧格勒對抗德軍的最後一個要塞據點。已經有數千位市民被徵調到那裡挖壕溝、蓋城垛。博物館每天都有好幾名打包員工被調離工作崗位,拿起鐵撬,搭上往南方的火車。就連中學生都曾被徵召。
「既然他們派了學生過去,」瑪麗娜推論說,「這表示那邊的情況還不算太糟,對吧?」她不敢去想他如何能熬得過去。
「我會回來的,瑪麗娜。我保證。」
「這是什麼意思?」她說。「你當然會回來。他們說再過幾週就結束了。」這是所有官員在電台和《真理報》(Pravda)上一再發佈的時程表,可是當她大聲對迪米崔說出來時,他的眼神告訴她,那或許只是個謊言。
「也許吧。」他說。「我們可以抱著希望。可是戰爭不如他們說的那麼單純。」
地面傾斜得更嚴重了,她感覺腳下滑了一下。連著好幾週忙著打包和倉卒的準備工作,都不曾令她感到一絲恐懼,那些太不真實了。可是人一離開就再也不會回來。這是她的經驗。這是千真萬確的。
他們走出餐廳時已近午夜。整座城市沐浴在幽暗的粉彩光影中,就像一張彩色明信片。聖以撒大教堂的圓形拱頂是耀眼的金色,他們頭頂的空中飄浮著一縷縷深紫色的長形雲影。
他們沿著摩依卡河堤岸漫步,然後進入舊海軍總部公園的綠蔭中。這裡的草坪被挖成一條條防空戰壕。他在一棵法國梧桐樹下停步,轉身面對她,神情嚴肅。
「我有東西要送妳。」他說著從前襟口袋掏出一只鑲著蛋白石的小巧金戒指。
「我不知道尺寸對不對。珠寶店那個女人的手看來跟妳很像。」他不安地遞出戒指。
「妳願意嫁給我嗎?不是現在。等我回來的時候?」
她從來沒想過要和迪米崔結婚。對於未來情人的外貌和特質,她一向懷著浪漫幻想,總覺得應該是誘人又充滿朦朧神秘感的,而不是這個相識近十年的好友。
她父親被逮捕那年她才十一歲。三個月後,那輛黑色廂型車回來帶走她母親,她熟悉的生活從此變了調。她被母親的弟弟和他懷孕的妻子領養,進了一所沒人認識她或她家人的新學校。維多舅舅教導她,萬一有人問起,就說雙親到遠方進行考古挖掘工作了。即使如此,幾週後流言還是傳進她耳中。她在學校的新友伴開始迴避她,讓她獨自面對一波波難堪的耳語。當時陪在她身邊的就是迪米崔。
就在她父親被捕之後不久,他父親也遭到了逮捕,可是迪米崔和瑪麗娜不同,他懂得默默反抗。他以自身作榜樣,教她不要被老師的含蓄挖苦嚇到,別人當她會傳染疾病般對待她時,也要抬起下巴來面對。當她坦承她渴望自己受人歡迎時,他大笑不已,當然他沒有惡意,然後告訴她,只有凡夫俗子才會受人歡迎。「妳最好面對現實,瑪麗娜。」他對她說。「就算妳雙親是黨幹部,妳永遠都不可能適應。妳和別人不一樣。這比受人歡迎好得多,只要妳勇敢一點。」
她懷疑自己有多少勇氣,但她也沒別的選擇了。他說得沒錯。在學校,她總是努力跟人打成一片,而她也做到了,就算無法融入,但至少不惹人注目。可是自從她父母被安上政治異議分子的罪名後,她也被貼上標籤,就連她的某些外表特徵和行為作風都變得惹人爭議。她是左撇子,並長了一頭紅髮,這表示她很任性且有性格缺陷。有時她會在課堂上不自覺地哼歌,甚至出神,直到聽見同學的竊笑和老師大叫她的名字才驚醒過來。即使等到友伴年紀大一點,不再公開令她難堪後,她仍然可以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出──莫名的退縮,縱使她不過發表了一點她認為極其平常的言論而已。
只有在迪米崔身邊時她才能自在地呼吸,做她自己。她知道她可以把任何想法告訴他,例如:她很想住在雷斯達爾妰的油畫裡,這時他會認真思索她的話,然後問她,雖然十分詩情畫意,可是住在靜止的風景裡,她是否真的會覺得快樂。
後來,當其他同齡朋友逐漸成雙入對,他們也開始彆扭的親吻、牽手。他說他覺得她很美。除了她在街上偶爾遇上的魯莽陌生人外,她認識的人當中可沒人這麼認為。他第一次說這話時,她以為他指的是她的內在美──他時常說些浪漫的言語──但不是,他說他指的不是她的心靈。她的外表很迷人。即使這樣,每次他們親吻,她總覺得只是在為別人預演罷了。
然而一路發展到這地步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而且一如往常,她始終渾然不覺。
「很突然吧,」迪米崔察覺她的驚訝,說道,「我想應該是,尤其加上戰爭……」他垂眼看著戒指,像在找瑕疵似的盯著看。「我愛妳,瑪麗娜。我早該說的,但妳應該明白才對。」
這時她也該開口了。「我也愛你。」她細聲說。這是事實,不過這是她說出口後才發現的。和迪米崔結婚。這是她想都沒想過的事,但這會兒似乎再自然不過了。
「好的,」她點點頭,宣佈說,「我願意。」
她感覺像是被放逐到二維空間裡,一本書吧,而她只活在這一頁裡。書翻過一頁,前一頁的內容便從她眼前消失一空。瑪麗娜發現自己站在廚房水槽前,手握著一只裝了水的小鍋子。可是她忘了怎麼回事。她正在洗這只鍋子?還是她剛剛才把鍋子加滿了水?真傷腦筋。有時她得費盡心思去拼湊這世界呈現在她面前的碎片:流理台上放著一罐打開的Folgers咖啡,一盒雞蛋,淡淡的烤吐司氣味。早餐吧。她吃過了?她不記得了。她到底是餓還是飽呢?餓,她很肯定。而奇蹟似的面前的發泡塑膠盒裡正好躺著五枚雪白的雞蛋。她的舌尖幾乎嚐到了蛋黃的柔滑滋味。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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