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獲開卷年度好書的《家離水邊那麼近》(2007),
亞洲周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說的《睡眠的航線》(2007)後,《複眼人》構思5年,3年寫成,
既書寫寂寞心靈的變遷,也書寫島嶼環境的變遷,憂傷又撫慰人心,越讀越令人如潮汐般著迷……
我們曾經以為已然棄絕的記憶與物事,終將在海的某處默默聚集成島,
重新隨著堅定的浪,擱淺在憂傷的海灘上。
《複眼人》,全書共分11章31節,多條敘事線分進合擊的情節鋪排、多層次的角色塑造,複眼式的立體觀照,呈現作家吳明益不同以往的寫作風格。複雜的敘述與視域交織成一部長篇的交響詩,在在發出對土地與生命的情感極強音;不變的是他對人類心靈掙扎與生態議題一貫溫潤、內斂的關懷,仍時隱時現地貫穿整個迷人的故事──
瓦憂瓦憂島,一座太平洋上的神秘小島,人們信奉海神卡邦,過著原始的漁獵採集生活,沒有文字,卻是擁有海的故事最多的地方。島上的少年阿特烈,在出生後第一百八十次月圓時,背負次子的宿命,展開有去無回的航海旅程。
而寓居臺灣東部的文學教授阿莉思,丈夫傑克森帶著十歲的兒子托托去登山,卻從此失去音訊,救難隊上山搜尋未果,讓阿莉思計畫尋死。
兩個尋死之人,與經營第七隻Sisid的阿美族人哈凡、開計程車的布農族人達赫、為一條貫穿山脈的道路而曾來過臺灣的德國人薄達夫,以及挪威海洋專家莎拉…….因緣際會在島嶼的東部相遇。
這是一部描寫人類心靈中的孤寂、掙扎,自然界的變動不居,人與環境的互動,地誌變化,手法既擬仿人類學,又揉合多種敘事筆法……難以歸類,卻絕非艱澀難讀的動人小說。也是投身自然書寫、小說創作的吳明益在寫作上的新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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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卷書評-關於未來的哀傷搖籃曲
作者簡介:
吳明益,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中興大學人社中心研究員。有時候寫作、畫圖、攝影、旅行、談論文學,副業是文學研究。
作品曾獲亞洲周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說,並兩度獲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好書,金石堂年度最有影響力的書,誠品年度推薦書,聯合報小說大獎等等。
著有散文集《迷蝶誌》、《蝶道》、《家離水邊那麼近》,小說集《本日公休》、《虎爺》,長篇小說《睡眠的航線》;論文《以書寫解放自然》,編有《臺灣自然寫作選》、《濕地‧石化‧島嶼想像》。
曾兩度獲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好書、金石堂年度最有影響力的書、亞洲週刊年度中文十大小說、聯合報小說大獎等等。
插畫簡介
張又然,出生於臺北景美。喜愛自然,夢想走遍臺灣,探訪各地,發現美的事物。再用畫筆把對土地的感動與讚美,呈現在讀者眼前。多年前認識了一群熱愛自然,關心環境的朋友,深受感動,創作方向開始轉往生態關懷的議題。決定用一顆熱情的心,將遇到的每個動人事物,轉化成美麗的圖畫。
作品有《春神跳舞的森林》、《少年西拉雅》、《想念春天》、《再見小樹林》等等。
以《春神跳舞的森林》入選義大利波隆那童書插畫獎,並於2007、2008、2009年獲新聞局選為義大利波隆那書展推薦畫家。另曾獲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好書獎最佳童書、漫畫金像獎最佳圖文繪本、臺北國際書展金蝶獎入選、中華兒童文學學會中華兒童文學獎之圖畫書創作金獎等多項獎項。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毀滅的日常庸俗──讀吳明益的『複眼人』
文 / 作家、文學評論 楊照
讀吳明益新近完成的長篇小說《複眼人》,我一直想起漢娜.鄂蘭對於納粹最強烈,卻也是最無奈的指控,「邪惡的日常庸俗」(banality of evil)。納粹之所以能犯下那麼驚人的罪行,在短短幾年間屠殺了六百萬猶太人,鄂蘭告訴我們,正因為殺人奪命的邪惡被日常化了,許多參與其間的人用一種日常、反覆的態度,如同對待一份並不特別有趣有意義的工作般,將活生生的人送進集中營,送進毒氣室裡。
他們不覺得自己邪惡,他們無從覺得自己邪惡。他們的感受被包裹在日常性中麻木了,邪惡不再有任何特殊性存在,對別人來說太過刺激的邪惡考驗,對他們卻太平庸了,平庸到不可能帶有任何道德反省。
吳明益寫的,是「毀滅的日常庸俗」(banality of destruction),主要的是山、海環境的毀滅,然而依隨著山、海環境的毀滅,必然有連帶的,更複雜的毀滅,人與人感情狀態的毀滅。
這幾年來,全世界最具備環境意識的地方,是好萊塢。好萊塢連續拍出了許多處理環境主題的災難電影,讓觀眾如同身歷其境般目睹氣候變化帶來的破壞。而且這些電影,花大錢用最新動畫技術拍成,都是重點宣傳鉅片,也都有很不錯的票房。
視覺效果上沒有那麼誇張,但在災難意識上和好萊塢相呼應的,有高爾的《不願面對的真相》,有盧貝松監製的《家園》,還有我們自己台灣拍的《正負二度C》。它們都提出迫切的警告,讓大家看到地球正在發生的變化,這些變化將要帶來的重大破壞災難。
顯然,這樣的警告、威脅,有其吸引人的地方,不然最是明瞭市場運作的好萊塢不會如此反應。最吸引人的,是災難,是災難的奇觀。海嘯、颶風、冰凍、乾旱或下不完的大雨,海水上升淹沒了城市田園。這些影片都精采呈現了讓人看得目瞪口呆的奇觀。
不能說這樣的影片對提高環境意識沒有幫助,幫助很大。但是奇觀有其限制,大自然的破壞奇觀,最根本吸引人的地方和五萬發煙火構成的跨年晚會高潮是一樣的。人們很容易就以目瞪口呆看跨年煙火的心情,目瞪口呆地看銀幕上熟悉的城市一夕之間遭到毀滅。
關鍵就在「一夕之間」。這些影片所呈現的,幾乎都是瞬間的災難,或災難來襲後的倉夷狀況。那樣的災難很刺激、很驚人,誰都會凜然震動,然而那樣的災難,卻不是環境災難的現實。至少不是主要的現實。
環境的破壞、毀滅,是日常性的。比殺人奪命,消滅掉一整個種族,更是日常一百倍、一千倍。毀滅一點一點地來,一點一點地累積,已經累積了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從來也沒有以呼天搶地的方式,依照好萊塢編劇寫的那樣展演在我們眼前。破壞、毀滅真正的特性,和好萊塢講的,剛剛好相反──在於其沉默、安靜、普遍、無所不在,也就是在於其日常庸俗。
好萊塢必須將這無所不在的日常庸俗,與以戲劇化,才能將之從庸俗中拔拖出來,讓人們看到,讓人們感受到;然而弔詭地,脫離日常庸俗被看到的環境災難,也就不再是真實的災難了,當大家高度在意驚天動地災難時,日常庸俗的毀滅反而更被忽略了,會被突顯看到的、害怕的,很不幸地,就不會是真實的。
但,怎麼描繪那日常庸俗的毀滅?既然是日常庸俗,也就沒有醒目顯眼之處,畫了不也等於沒畫嗎?
吳明益之前曾經用散文之筆畫過。他的《蝶道》、《家離水邊那麼近》建立了一種不同於之前台灣「自然寫作」的腔調。他如此細心,且如此耐心,排除了搶救的迫切語氣,看似不溫不火地將騎車緩行的細微觀察與幽微心境堆疊、鋪陳,不需太多的形容詞,那樣的敘述與節奏中,就有了內在的一種珍惜與愛護,傳染給閱讀者。他不特別區分該被挽救的,與該被痛恨的,平等地婉婉記敘,卻更能激起悵然傷痛之情,而且久久不散。
同樣的細心與耐心,也重現在《複眼人》裡。帶有未來與高度幻想性的場景中,吳明益卻將非現實性的設計刻意低調處理,隱藏在諸多近乎寫實的細節間,讓人幾乎渾然忘卻了幻想與現實的現界,總體地感受到小說裡幾個敘述角色他們和自然間的親密緊密關係。
《複眼人》作為虛構小說,最核心的情節,當屬那一座靠近、撞擊台灣東海岸的「垃圾島」,這本來是個不折不扣的奇觀,是好萊塢製片可以一眼認出的「賣點」,但吳明益卻能維持不溫不火,沒有一點激情地描繪其過程。焦點不在奇觀本身,毋寧在即便如此奇觀災難當頭,人們畢竟還是只能以一種日常庸俗的態度對之。
藉著寫出人對奇觀的無能為力,人在奇觀之前的憊懶,吳明益碰觸到了日常庸俗。
日常庸俗,見怪不怪,或該說,大驚小怪過頭了以致墮入反覆憊懶中,這種對待環境的態度,具有高度傳染性。勢必影響人如何看待生命中其他事物,包括人際關係,包括愛情,包括自我生命的選擇。
《複眼人》集合了好幾個因為不同原因,逃離了日常庸俗態度的人。他們比一般人,多一點對於周遭的陌生抽離,少一點理所當然,因而也就隨而多了一點不忍與珍惜。這樣的多一點、少一點,主宰了他們的生命選擇,增添了他們的猶豫與折磨,他們不是一般人,他們是難得看出了一般人的庸俗日常中,帶著最恐怖的不正常的「複眼人」。
名人推薦:毀滅的日常庸俗──讀吳明益的『複眼人』
文 / 作家、文學評論 楊照
讀吳明益新近完成的長篇小說《複眼人》,我一直想起漢娜.鄂蘭對於納粹最強烈,卻也是最無奈的指控,「邪惡的日常庸俗」(banality of evil)。納粹之所以能犯下那麼驚人的罪行,在短短幾年間屠殺了六百萬猶太人,鄂蘭告訴我們,正因為殺人奪命的邪惡被日常化了,許多參與其間的人用一種日常、反覆的態度,如同對待一份並不特別有趣有意義的工作般,將活生生的人送進集中營,送進毒氣室裡。
他們不覺得自己邪惡,他們無從覺得自己邪惡。他們的感受被包裹...
章節試閱
第一章
1洞穴
在隙間水的潺潺聲中,山突然發出了巨大、卻像是來自遙遠深處的聲響。
所有人都暫時安靜一下。
李榮祥大喊。那不是水流,不是;也絕對不是什麼石頭滾動、岩磐崩裂之類的聲音,當然也不是說話的回音。那更像是一個完美的玻璃容器,被突如其來的什麼撞到,初看毫無傷痕,其實已悄悄地從某處開始出現細微裂縫的聲音。但那聲音隨即隱匿,接著地底下和指揮室的人們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和無線電沙沙沙沙沙沙底聲響。
薄達夫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用帶著濃濃腔調的英文說,「剛剛,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沒有人回答,但其實大家都聽到了,只是不知道要怎麼形容而已。就在那一瞬間,電氣系統突然完全中斷,深入山的這個洞穴霎時黑暗一片。所有的人都望向眼前的黑暗,但其實什麼都看不見。此刻,那聲響又再出現了一次,就彷彿山的裡頭有著什麼巨大的物事,正在走近或者離開。
安靜!安靜一下。李榮祥刻意放輕了聲音,以免聲波引起岩壁的震動,再引起一次坍塌。但其實,所有人早已安靜下來。
2阿特烈的一夜
瓦憂瓦憂島民以為世界就是一個島。
島座落在廣大無邊的海上,距離大陸如此之遠,在島民記憶所及,雖然有白人曾來島上,但從來沒有族人離開島後又帶回另一片陸地的訊息。瓦憂瓦憂人相信世界就是海,而卡邦︵瓦憂瓦憂語中「神」的意思︶創造了這個島給他們,就像在一個大水盆裡放了個小小的空蚌殼。瓦憂瓦憂島會隨著潮汐在海裡四處飄移,海就是瓦憂瓦憂人的食物來源。但有些種類是卡邦所化身的,比方說被稱為「阿薩摩」的一種黑白色交雜的魚,便是卡邦派來隨時窺探、試探瓦憂瓦憂人的,因此被瓦憂瓦憂人歸納為不能吃的種類。
「如果你不小心吃掉這種魚,肚臍旁邊就會長出一圈鱗片來,一輩子都剝不完。」走起路來一高一低,拄著鯨魚骨當拐杖的掌海師,每天傍晚都要坐在樹下跟孩子們說關於瓦憂瓦憂島所有關於海的故事,說到太陽隱沒到海中,說到孩子變成少年通過成年禮。他的話語盡是海的氣味,吐出的每一口氣都帶著鹽分。
「長出鱗片來會怎麼樣呢?」一個小孩問,這裡的小孩都有一雙像夜行動物一樣的大眼睛。
「唉呀,我的孩子,人是不能長鱗片的,就像海龜不能肚子朝天空睡覺啊。」
另一天,掌地師則帶著孩子們走到山坳與山坳之間的土地,那裡長著阿卡巴,意思是像手掌一樣的植物。島上僅有極少可提供澱粉類的植物,阿卡巴就是其中一種,叢生的植物彷彿伸出無數的手向天空祈禱。由於島太小,也沒有什麼工具可使用,島民在種植這些植物時會在土地上堆滿碎石塊,一面擋風,一面保持土壤的濕度。「要有愛啊,用愛把土圍起來,土是瓦憂瓦憂島最珍貴的東西,像雨水和女人的心一樣。」掌地師帶領著孩子學習如何布置石塊,他的皮膚就像乾裂的泥土,背脊拱起如土丘:「世界上只有卡邦、海跟土值得信任啊,孩子們。」
島的東南方有一片環礁圍起來的潟湖,這是島民用小型手網捕魚和採集貝類的好地方。島的東北方大約「十椰殼」︵意謂著投擲十次椰子殼的距離︶外,有一處珊瑚礁岩,在退潮時會全部露出,是海鳥的聚集地。島民用一種樹枝編織而成,叫做「古哇那」的工具捕鳥。從外表看來,古哇那只是單純一端削尖的棍子,島民在鈍的那頭打了個洞,穿上鹹草編成的繩子。瓦憂瓦憂人帶著古哇那,划著獨木舟接近珊瑚礁島,然後任由洋流帶著他們沿著島航行。他們故意不看海鳥,心底對卡邦祈禱,然後在洋流帶著船接近鳥的一瞬間奮力甩出古哇那。被卡邦祝福的繩子會剛好套在海鳥的脖子上,再一旋手,就可以用尖的那頭將鳥刺死,血水會從尖端流下,彷彿受傷的是古哇那似的。信天翁、鰹鳥、軍艦鳥、海燕、鷗鳥以生產力來對抗古哇那,牠們在春季停在島上築巢、產卵。因此這個季節瓦憂瓦憂人每天吃蛋,臉上都掛著殘酷而滿足的微笑。
和所有的島一樣,瓦憂瓦憂島除了雨水和島中心一座湖以外,淡水常常不足。而以鳥和魚為主的食物含鹽量又高,使得瓦憂瓦憂島民看起來既黑且瘦,常罹患便秘。瓦憂瓦憂人清晨會在自家挖的茅坑背對著海排便,很多人因為太過用力而掉下淚來。
島並不大,以一般人的腳程來說,大概從早飯到午飯過後不久可以走完一圈,也因為島不大,所以島民習慣粗略地說此刻是「面向海」或「背向海」,面向海或背向海的標準,則是依據島中央那座矮矮的山。他們聊天時面向海,吃飯時背向海,祭祀時面向海,做愛時背向海,以免冒犯卡邦。瓦憂瓦憂島沒有酋長,只有「老人」,老人中最有智慧的稱為「像海一樣的老人」。家裡出過「像海一樣的老人」的房子門會面向海,像一條倒覆的獨木舟,兩側有貝飾與雕飾,側面貼上魚皮,前面有島民用礁石為這戶人家建的擋風牆。島民沒有辦法走到任何一個「聽不到海的地方」,沒辦法吐出一句沒有海的話語。他們早晨相遇的時候說:「今天到海上嗎?」中午時問:「要不要到海上去碰碰運氣?」而即使今天根本因風浪太大沒有出海,晚上碰面時仍會互相叮嚀:「等會我要聽聽你說海的故事」。每天島民出海捕魚,碰到的人則會在岸邊大喊:「別讓名字被魔奈帶走啊!」魔奈是海浪的意思。互相碰面時則問候:「今天海上天氣怎樣?」即使海上正颳著大浪,另一個人也一定得回答:「非常晴朗」。瓦憂瓦憂語的音調像海鳥的叫聲,尖銳而響亮;像海鳥的翅膀,在轉折處有些微的顫抖,每個句子結束時會發出像海鳥潛入海中時破浪般的尾音。
瓦憂瓦憂人偶爾缺乏食物,偶爾因天氣太差沒有辦法出海,偶爾兩個部落會起衝突,但不管日子怎麼過,每個人都擅長說各式各樣的海的故事。他們吃飯時說,打招呼時說,祭典時說,做愛時說,甚至連說夢話都說。雖然沒有經過完整的記錄,但許多年後或許人類學家會知道瓦憂瓦憂島是一個擁有最多海的故事的地方,他們每個人共同的口頭禪是:我跟你說一個海的故事。瓦憂瓦憂島民從不問別人年齡,他們就和樹一樣長高,像花一樣挺出自己的生殖器,蚌一樣固執地等待時間流逝,海龜一樣嘴角帶著微笑死去。他們的靈魂都比外表還要老一些,而且因為長期凝視海,以致於眼神憂鬱,老年罹患白內障。死前多半早已失去視力的老人會問床邊的子孫說:「現在海上的天氣怎麼樣?」瓦憂瓦憂人把能看著海死去這件事視為卡邦的恩典,生活的夢想,至死前一刻仍渴望在腦海裡留有海的形象。
瓦憂瓦憂島的男孩出生時父親為他們選了一棵樹,每次月亮死而復生一遍就在上頭刻一條刻痕,到了一百條刻痕時,男孩就要建造屬於自己的「泰拉瓦卡」。若干年前,唯一停留在島上一段時間的英國人類學家泰迪把泰拉瓦卡記成是獨木舟,其實不然,它比較像是一種草船。由於島太小,並沒有太多樹徑夠粗的樹可以直接做成獨木舟,泰迪的記錄可以說是人類學史上的笑話,不過並不算愚蠢的笑話,任何人看到泰拉瓦卡,都會以為那是一棵樹所造成的。瓦憂瓦憂人先用樹枝、藤條和三、四種芒草編織骨架,再用水將植物纖維融成紙漿,澆灌上去,如是三遍;完成之後,縫隙則再抹上一層沼澤地的泥炭土來填實,最外層則塗上樹液防水。從表面上看,泰拉瓦卡確實就像一株大樹挖空所造成似的紮實、完美。
現在坐在岸邊的少年,擁有一條全島最漂亮、結實的泰拉瓦卡。他的臉具備了瓦憂瓦憂人的所有特徵,塌鼻,深邃的眼瞳,陽光般的皮膚,憂鬱的背脊和箭矢似的四肢。
「阿特烈,不要坐那裡,那裡海裡的魔鬼看得到你!」一個路過的老人,這樣對少年喊。
曾經阿特烈跟所有瓦憂瓦憂人一樣,以為世界就是一座島,像空蚌殼飄浮在海上。
阿特烈從他父親那裡學會造船技術,族人誇他是島上少年造船技術最好的,甚至超過他的哥哥那烈達。雖然年紀輕,但阿特烈的身材適合當魚,潛水時可以一口氣追捕三條鬼頭刀。島上所有的女孩都在心底愛慕著阿特烈,幻想他有一天能在路上攔住自己,扛進草叢,然後過三次月圓,確定自己懷孕後,偷偷告訴阿特烈,回家後若無其事地等著他拿鯨骨做成的刀來求親。或許,島上最美麗的少女烏爾舒拉也是。
「阿特烈的命運就是因為他是次子,次子會潛水也沒用,因為海神要次子,島不要。」
阿特烈的母親常常這樣對旁人說。旁人也就明白地跟著點點頭,生養出色的次子是瓦憂瓦憂人最痛苦的事。阿特烈的母親早上也說,晚上也說,她厚厚的嘴唇顫抖著,彷彿說久了後阿特烈就可以避開次子的命運。
除非長子夭亡,瓦憂瓦憂島的次子很少結婚,然後變成「像海一樣的老人」。因為他們在出生後第一百八十次月圓時,會被賦予一趟有去無回的航海責任。這次的航海只能帶上十天份的水,並且不准回頭。瓦憂瓦憂島因此有一個關於次子的諺語,那就是「等你們家的次子回來再說吧。」意思很簡單,那是絕不可能的事啊!
阿特烈的睫毛閃動,身體因為海水乾燥後凝成鹽的結晶而變得閃閃發亮,就像他是海神的兒子。明天就要駕著泰拉瓦卡出海了,他爬上瓦憂瓦憂島最高的礁石,眺望著遠方的海浪一波一波帶著白色的皺褶過來,水鳥沿著海岸飛,讓他想起輕盈得像飛鳥影子的烏爾舒拉,覺得自己的心已被浪拍擊了數百萬年,就快碎了。
天色一暗,族裡仰慕他的少女們依照習俗埋伏,阿特烈幾乎是只要一靠近草叢就被攔截,他一直期待草叢裡的女孩是烏爾舒拉,但烏爾舒拉卻一直沒有出現。阿特烈一次又一次和埋伏在不同草叢裡的不同女孩做愛,這是他能留給島的最後的東西。當遇到任何一個把你拉進草叢的女孩,你都得與她做愛,這是一種瓦憂瓦憂規矩,瓦憂瓦憂道德,也是為自己搏一個留下瓦憂瓦憂孩子的機會。也只有在次子出海前一夜,瓦憂瓦憂的女孩可以主動埋伏自己的情郎。阿特烈為了繼續往烏爾舒拉家那片草叢走去,拚命做愛,為的不是性的愉悅,而是為了黎明前能到烏爾舒拉家附近,因為他預感必定會遇到她。所有女孩都感覺得到阿特烈雖然插入,卻急著離去的身體,她們因此悲傷地問:
「阿特烈,你為什麼不愛我?」
「妳知道的,人的感情沒有辦法跟海抗爭的啊。」
阿特烈一直到天空像魚肚子那樣的亮度時才到烏爾舒拉家附近,草叢裡伸出一雙手輕輕地將他拉進去。阿特烈顫抖得像蹲在岩石旁閃躲閃電的海鳥,幾乎無法勃起,並不是因為太疲累,而是當他看到烏爾舒拉的眼睛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心被水母蜇傷。
「阿特烈,你為什麼不愛我?」
「誰說的?人的感情沒有辦法跟海抗爭的啊。」
他們擁抱許久,阿特烈雖然閉著眼,卻彷彿置身空中,俯視整片無盡的海域。漸漸他的身體醒了過來,他試著讓自己忘記不久就要出海,只想趁還堅硬時,盡量感受烏爾舒拉身體裡的溫度。天一亮,全村的人都會到港口送他,而在這一夜裡,除了掌海師跟掌地師外,瓦憂瓦憂島民沒有人知道,其實島上過去離開的次子的鬼魂們也都回來了,他們將陪著這位皮膚閃閃發亮像海神兒子的阿特烈,駕著他親手造的泰拉瓦卡,帶著烏爾舒拉送給他的「說話笛」,朝次子們的共同命運航去。
3阿莉思的一夜
阿莉思一早起來,決定自殺。
其實她幾乎把所有自殺必須做的事都準備好了,或許不該這麼說,阿莉思個人已經沒有什麼罣礙,也沒有要把任何東西給任何人,只是一個尋死之人而已,一個單純的尋死之人,就沒有什麼財產可言。
但阿莉思是一個固執的人,她也在意她一切在意的人。這世界上剩餘的她在意的人與事,就是托托和那些把夢想寄託在她身上的學生。她曾經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未來需要什麼,但現在一切都不清楚了。
阿莉思先遞出辭呈,繳回工作證,終於得以深深地鬆了一口氣。那不是平常的一口氣,更像是過了備受煎熬的一輩子,終於等到可以轉世到下一輩子的一口氣。阿莉思年輕時因為想成為作家而唸了文學研究所,又一路順利地獲取教職,再加上阿莉思的外表纖弱敏感,跟文學給這個保守社會的刻板印象十分合拍,因此很多人都羨慕她走上唸文學最穩定的一條路。但只有阿莉思知道,別說是成為好的作家,這些年裡,她有時候連文學的空氣都聞不到,系務跟研究讓她每天忙到沒有時間寫作,從研究室關燈回家時,都已經天光了。
她決定先把整個研究室的書和物品都送給學生,盡量不帶情緒地與她指導的學生一一用餐話別。坐在學校食物異常難吃的餐廳裡,看著這些孩子各自不同的眼睛。
「多麼年輕啊。」她想。
這些孩子還以為他們的生命正要走進什麼神秘的地方,但其實那裡頭什麼都沒有,不過是個空空的,堆放雜物的地下室而已。她盡量讓自己的眼神露出最後一絲溫暖的餘光,讓他們以為她在聽他們說話,對他們仍深感興趣。對阿莉思來說,現在空氣只是進進出出這個軀殼,所有的話語就像石子丟進連窗子都沒有的空房子裡。偶爾一閃的念頭多半是有關托托的記憶,以及自己尋死可能的方式。
她想想覺得有點多餘,家門口就是大海,不是嗎?
阿莉思幾乎沒有和同事道別,她總是怕自己在談天的過程中,暴露出自己體內盤根錯節的憤世嫉俗情緒。開車經過市鎮時,她突然感覺這裡的景觀跟十幾年前初來乍到時並沒有太大改變,差別只是在此刻,她發現這已不是當初吸引她來到這裡的峽谷和小鎮了。巨大的樹葉、突然聚集起來的雲、鐵皮屋上的浪板屋頂、一段路就會出現一條完全沒有水的溪流、庸俗誇張的招牌……,當初看起來親切的物事,現在都在萎縮,很不真實,逐漸和自己失去牽連。她想起來到東部的第一年,那時兩旁的灌木叢和植被還離人頗近,風景和動物都不太怕人的樣子,但現在山和海被馬路推到很遠的地方。
阿莉思想,這地方原本是原住民的,後來是日本人的,漢人的,觀光客的,現在則是不知道誰的,也許是那些買地蓋農舍,選出腦滿腸肥的縣長,最後終於把新公路開通的人的吧。公路建成以後,海岸和山間布滿了各式各樣異國的建築,每一幢都不道地,簡直像開玩笑蓋的世界民俗文化村,但這些有錢人通常只有假期才出現,到處都是廢耕的土地和空蕩蕩的房子。一些在地文化圈的份子總喜歡高談闊論H縣是島嶼的淨土這類老掉牙的廉價土地認同,她心裡總想到H縣市的建築和公共建設,除了少數保留作為展示的原民建築和日本時代建築,多數人工景觀都簡直像是故意要傷害風景所蓋起來的一樣。
有一回學術研討會的餐點時間,同事王教授又對她高談闊論「H縣的土地會黏人」這樣的偽善語言,阿莉思忍不住對他說,「你不覺得這裡充滿各式各樣的假農舍,假民宿,連農舍院子裡的樹都假假的,你不覺得嗎?這些房子,嘖,專黏一些喜歡這樣東西的假人有什麼用?」
王教授一時語塞,竟忘了對這個後輩擺出資深教授的姿態,他的三角眼、花白頭髮和油光滿面的臉,看起來更像是個商人。說真的,有時候阿莉思還真的分不出這兩者的差異。許久,他才接上話:「照妳這麼說,那真的應該是什麼樣子?」
真的是什麼樣子呢?阿莉思開著車,反覆思考這個問題。
現在是四月,到處都是潮濕慵懶的氣味,像性愛的味道。阿莉思往右邊看去是高山,是島最具象徵性的中央山脈。至今她仍偶爾,不,是每天都會想起那天托托從車子天窗探出頭看山的樣子,他戴著迷彩帽,像個小軍人。在記憶中,他有時穿了風衣有時沒穿,有時揮了手有時沒揮,她想像那時車內的椅子一定被他的腳踩出了個小凹陷。那是她記憶裡,托托和傑克森最後的影像。
當阿莉思失去與他們父子的聯繫時,達赫是她第一個打電話求助的人,他既是傑克森的山友,也是此地救難隊的成員,對附近的山都非常瞭解。
「都是傑克森,都是傑克森!」她激動地對達赫說。
「別急,只要還在山裡,我就找得到。」達赫這麼安慰她。
第一章1洞穴在隙間水的潺潺聲中,山突然發出了巨大、卻像是來自遙遠深處的聲響。所有人都暫時安靜一下。李榮祥大喊。那不是水流,不是;也絕對不是什麼石頭滾動、岩磐崩裂之類的聲音,當然也不是說話的回音。那更像是一個完美的玻璃容器,被突如其來的什麼撞到,初看毫無傷痕,其實已悄悄地從某處開始出現細微裂縫的聲音。但那聲音隨即隱匿,接著地底下和指揮室的人們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和無線電沙沙沙沙沙沙底聲響。薄達夫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用帶著濃濃腔調的英文說,「剛剛,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沒有人回答,但其實大家都聽到...
目錄
第一章
1 洞穴 2 阿特烈的一夜 3 阿莉思的一夜
瓦憂瓦憂島民從不問別人年齡,他們就和樹一樣長高,像花一樣挺出自己的生殖器,像蚌一樣固執地等待時間流逝,像海龜一樣嘴角帶著微笑死去。他們的靈魂都比外表還要老一些,而且因為長期凝視海,以至於眼神憂鬱,老年罹患白內障。
第二章
4 阿特烈的島 5 阿莉思的房子
一天兩次,阿莉思被潮水短暫監禁,幾個小時候重被釋放。大滿潮之際,海輕輕繞過房子的防水溝,環抱著房子,在房子的後門留下各式各樣的物事……。
第三章
6 哈凡的第七隻Sisid 7 阿莉思的Ohiyo
和哈凡談天最大的樂趣,在於她從不評價客人喝酒後突如其來的哀傷,她從不介入,但那對長睫毛底下的眼珠,卻會讓每個人都認為哈凡最能理解自己的哀傷。
第四章
8 烏爾舒拉烏爾舒拉,妳真的要往海上去? 9 哈凡哈凡,我們往下游去 10 達赫達赫,該選哪條路往山上?
賽莉婭年輕的時候就像烏爾舒拉一樣美貌,甚至於更美,因為賽莉婭是更純粹的,瓦憂瓦憂式的美。賽莉婭在瓦憂瓦憂語的意思是:「像海豚一樣優美的背脊」。
第五章
11 海上渦流 12 另一個島
天從遠處慢慢光亮,而冰雹在還未熄滅的路燈照射下,帶著一種藍銀色的光芒,就像一枚一枚迷你的殞石搥打整個海岸。
第六章
13 阿特烈 14 阿莉思 15 達赫 16 哈凡
毫無預警地,哈凡唱起歌來,那歌聲很像是一種植物的哭聲。
第七章
17 阿特烈的島的故事 18 阿莉思的島的故事 19 達赫的島的故事 20 哈凡的島的故事
「當別人問,今天海上天氣好嗎?妳聽到了,妳聽到的話都要回答很晴朗。」
「即使下這麼大的雨也要這樣回答嗎?」
「是。」
第八章
21 通過山 24 暴雨將至 23 複眼人 Ⅰ
薄達夫撫摸著既銳利又堅硬甚鐵的岩磐,心頭不禁緊張不已。當他看到現場已被清理過,露出尾端的TBM時,發現這座和他親密與共的大機器,就像被凝止在樹液中的奇特昆蟲一樣無助。剎那之間,有一種虧欠與傷感混雜的奇異感受湧入他的心靈。
第九章
22 海岸路 25 山路 26 複眼人Ⅱ
Rørhavl意思是藍色海上巨大的紅色的鯨。在藍色大海上獵殺巨大的紅色腹部的鯨,這吸引力對阿蒙森來說無法抵抗。
第十章
27 森林裡的洞穴 28 岩壁下的洞穴 29 複眼人Ⅲ
複眼人手上的蛹蠕動得非常厲害,就像一個痛苦的星系即將形成一樣,他的眼睛閃閃發亮,簡直像裡頭含有石英似的。不過仔細一看就知道那不是真的閃閃發亮,而是某些單眼正流下非常細小的,遠比針尖還難以覺察的眼淚。
第十一章
30 複眼人Ⅳ 31 The Road of Rising Sun
鯨痛苦地擺尾,將沙灘打出一個個巨大的凹洞,巨大的頭顱敲擊在海砂上,彷彿要把記憶從腦袋裡逼出來似的。鯨頭重鎚地上所引發的沉重、單調、絕望的聲音,穿越到山的另一頭,讓正在耕作的村民胸口發痛。
後記:給與我傾談向火的人
第一章
1 洞穴 2 阿特烈的一夜 3 阿莉思的一夜
瓦憂瓦憂島民從不問別人年齡,他們就和樹一樣長高,像花一樣挺出自己的生殖器,像蚌一樣固執地等待時間流逝,像海龜一樣嘴角帶著微笑死去。他們的靈魂都比外表還要老一些,而且因為長期凝視海,以至於眼神憂鬱,老年罹患白內障。
第二章
4 阿特烈的島 5 阿莉思的房子
一天兩次,阿莉思被潮水短暫監禁,幾個小時候重被釋放。大滿潮之際,海輕輕繞過房子的防水溝,環抱著房子,在房子的後門留下各式各樣的物事……。
第三章
6 哈凡的第七隻Sisid 7 阿莉思的Ohiyo
和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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