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潛意識裡都想殺人,都有成為超人的渴望!
俄國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最深刻、最富現實意義的作品。
以犀利的筆觸無情地剖析當代俄國的社會現實,
深入觸及社會底層的各個角落,
走投無路,就是本書的主旋律……
十九世紀俄國大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代表作之一。本書描寫一心想成為拿破崙式的人物、認定自己是個超人的窮大學生拉斯柯爾尼科夫,受無政府主義思想毒害,為生計所迫,殺死放高利貸的房東老太婆和她的無辜的妹妹,製造了一起震驚全俄的兇殺案。經歷了一場內心痛苦的懺悔後,他最終在基督徒索尼雅的規勸下,投案自首,被判流放西伯利亞。
本書著重表現主角行兇後良心受到譴責,內心深感孤獨、恐懼的精神狀態,刻畫他犯罪前後的心理變化。小說一方面描繪了俄國下層人民的悲慘生活,揭露貴族社會的罪惡;一方面也宣揚逆來順受,從宗教中求解脫的思想。
作者簡介:
杜斯妥也夫斯基
(1821-1881)俄國作家,著有《窮人》、《罪與罰》、《白痴》、《卡拉馬佐夫兄弟》等作品,
影響了二十世紀多位作家,包括福克納、卡繆、卡夫卡等,和托爾斯泰、屠格涅夫並稱為俄羅斯文學「三巨頭」。
章節試閱
第一章
一
七月初一個酷熱異常的傍晚,有個青年從自己的斗室裡走出來,這間斗室是他在S街道裡向二房東租來的。他走到街上,便慢悠悠地、仿佛躊躇不決地向K橋走去。
他在樓梯上順利地躲開了女房東。他的斗室是一幢很高的五層樓房的一間頂樓,與其說像個住人的地方,倒不如說像口櫥櫃。他的女房東住在下面一層的一個獨立的房間裡,他向她租賃這間斗室是包括午膳和女傭在內的。他每次外出,得經過女房東的廚房,廚房的那扇通往樓梯的門差不多經常開得很大。這個青年每次經過,總覺得又痛苦又膽怯,因而感到靦腆,擰緊了眉頭。他應付給女房東的錢都沒有付,因此怕見她的面。
他不是膽小怕事,他根本不是這樣的人;但是從某個時候開始,他動不動就發火,情緒緊張,仿佛犯了憂鬱症。他常常深思得出神,愛孤獨,甚至怕見任何人,不僅僅怕見女房東。貧困逼得他透不過氣來;可是近來連這種貧困的境況他也不覺得苦惱了。他再也不做自己日常生活中必要的事務,他沒有心思做了。其實,他毫不害怕女房東,不管她想出什麼主意來對付他。可是站在樓梯上聽她囉唆一些與他風馬牛不相及的日常瑣事,逼討房租,威嚇,訴苦,他就得敷衍一番,抱歉幾句,說些鬼話──那不行,倒不如學習貓的模樣,乘機逃下樓去,溜之大吉,免得讓人看見。
可是這一次上街去,他這麼怕碰見女債主,連他自己也感到驚訝了。
「我要去幹的是一件什麼樣的事啊,卻害怕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心裡思量,臉上泛出怪樣的微笑。「嗯……對呀,事在人為嘛,只因為他膽小,才錯失了時機……這是一條無可置疑的真理……我很想知道,人們最害怕的是什麼?他們最害怕的是新措施、新言論……可是我廢話太多。因為我盡說廢話,所以我什麼也不幹;但是話又得說回來,或許正因為我什麼也不幹,所以我盡說廢話。我是在這一個月裡學會說廢話的,因為我整天躺在這間斗室裡胡思亂想……甚至想到遠古時代。現在我去幹什麼啊?難道我能幹這樣的事嗎?難道這不是開玩笑?完全是開玩笑;那麼,我是為了逗自己開心而想入非非;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對,這或許是輕而易舉的事吧!」
街上熱得可怕,又悶又擁擠,到處是石灰、鷹架、磚塊、塵土和夏天所特有的惡臭,這是每個沒有條件租別墅去避暑的彼得堡人聞慣了的臭味──這一切一下子就使這個青年本來已經不健全的神經又受到了令人痛苦的刺激。從那些酒店裡飄來一陣陣難聞的臭味,在城市的這個地區裡,這樣的酒店開設得特別多。雖然是工作的日子,但時刻可以碰到喝醉的人們,那難聞的臭味和喝醉的人們把這個景象令人厭惡的陰鬱色彩烘托得無比濃郁。有一會兒工夫,在這個青年那清臒的臉上閃現了一下深惡痛絕的表情。順便介紹一下:他面貌俊秀,有一對漂亮的烏黑眼睛,一頭深褐色的頭髮,中等以上身材,臒腴適中,體格勻稱。但不久他仿佛陷入了深思,甚至說得更確切些,好像有些出神。他信步走著,不再注意周圍的一切,而且也不想再看了。有時,他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語,因為他有獨白的習慣,此刻,他自己也承認有這個習慣。同時他又意識到,他有時思想混亂,而且感到身體癱軟乏力:他差不多已經有一天多沒吃東西了。
他衣衫襤褸,如果換了別人,即使一向穿得破破爛爛,也羞於在白天穿著這麼破爛的衣服上街。可是在這個地區裡,衣服是難以引起任何人驚奇的。因為乾草市場〔1〕近在咫尺,妓院櫛比鱗次,稠密地聚居在彼得堡中區的這些街道和巷弄裡的居民們多半是工廠的工人和手藝匠,有時就有怪模怪樣的人們在這個地區裡出現,所以遇見一個這種模樣的人就大驚小怪,那才奇怪呢。可是這個青年滿腔怒火,鄙視一切,所以他在街上絲毫不覺得自己衣服破爛是可恥的,雖然有時他那年輕人的敏感性很強烈。如果遇見熟人或者舊同學,那是另一回事,說真的,他根本不喜歡碰見他們……可是,就在這時候,有個喝醉的人坐在一輛套著一匹拉貨車的高頭大馬的笨重大車上,不知何故被送往什麼地方去,自街上駛過。當大車駛過這個青年身邊時,那個喝醉的人突然向他叫喊起來:「嗨,你啊,德國制帽工人!」──他扯著嗓子叫喊,並指向青年──這個青年突然站定了,手哆哆嗦嗦地抓住了自己的帽子。這是一頂圓形高筒帽,在齊默爾曼帽店〔2〕裡買的,可是已經破舊不堪,因年久而褪盡了顏色,破洞累累,汙跡斑斑,沒有寬簷,歪戴在頭上,構成一個不成形狀的角度。但他並不覺得害臊,卻有一種完全不同的心情,甚至像是一種恐懼的心理。
「我早就知道了!」他惶窘地嘟噥說。「我也這樣考慮過!這糟透啦!這樣的糊塗事情,或者一個細枝末節,都會破壞整個計畫的!的確,這頂呢帽太惹人注意了……一頂樣子很可笑的帽子嘛,所以它引人注目……我那破爛的衣服得配一頂制帽才好,哪怕是一頂薄餅樣的舊制帽,只要不是這種奇形怪狀的東西就行。誰也不戴這樣的帽子,一俄里〔3〕外就會引起注意的,在人們心裡留下了印象……重要的是,以後在人們心裡留下了印象,那就是一件確鑿的罪證。幹這種事,必須盡可能少惹眼……事情很小,但細節也是很重要的!……這些細枝末節也常常會破壞全局的……」
他不必走很多路;他甚至知道,從他的房子大門口到那裡有多少步路:總共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在胡思亂想中,竟把這段路一步一步地數了一遍。當時,他自己也不相信這些幻想有變為現實的可能,只是這些幻想中那個荒唐的但卻富於魅力的大膽行為打動了他的心。現在隔了一個月,他開始有新的看法,儘管他獨自自言自語著,嘲笑自己的無能和缺乏決心;但他不知為何竟不由自主的習慣於把這個「荒唐」的幻想當作自己的一個計畫,雖然他還是缺乏自信。現在他甚至要去試試這個計畫,他越往前走,心裡越發慌。
他走到一幢偌大的房子前面的時候,心揪緊了,每根神經都戰慄起來。這幢房子一邊的牆臨河,另一邊的牆臨街。房屋被分隔成許多小房間,住滿了各色各樣的人:裁縫、銅匠、女廚子、形形色色的德國人、出賣靈魂的姑娘和小官吏等等。所以,這幢房子的兩道大門和兩個院子常常有很多人出入。這裡有三四個看門人。這個青年沒有碰見一個看門人,心裡很滿意,立刻悄悄地溜進了大門,往右邊的一條樓梯跑去。這條樓梯又暗又窄,是一條「後樓梯」,可是這條樓梯他已經熟悉了,察看過了。他很喜歡這裡的環境:在這麼一個陰暗的地方,甚至東張西望也不會引起注意的。「如果我眼下就這麼害怕,一旦我真的幹起來,那會怎樣呢?……」當他上四樓去的時候,不由得想道。在這裡,有幾個退伍士兵模樣的搬運夫攔住了他的路,他們正在從一個房間裡搬出傢俱。他早已知道,住在這個房間裡的是一個有家眷的德國人,一個官吏:「那麼,這個德國人現在要搬走了;那麼在四樓上,在這條樓梯和這個平臺上,往後有一個時期,只有老太婆的寓所裡住著人。無論如何……這很好……」他又想起來,一邊拉老太婆寓所的門鈴。門鈴發出一陣輕微的叮噹聲,仿佛這個鈴是白鐵製的,而不是銅製的。在這種式樣的房子裡,像這樣的小住宅差不多都裝這種門鈴。他已經記不起這種小門鈴的響聲,現在,這種異樣的門鈴聲仿佛使他忽然清楚地想起一件事來……他突然哆嗦一下,這時他的神經太脆弱了。不多一會,門閃開了一條縫:一個老婦人顯然懷疑地從門縫裡打量著來客,只看見她那對小眼睛在黑暗裡閃著光芒。可是,看見平臺上有很多人,她壯起膽來,這才把門開大了。青年跨過門檻,走進一間用板壁隔開的陰暗的前室,前室後面是個小廚房。老婦人默然站在他面前,表示問意地打量著他。這是個乾癟瘦小的老太婆,約莫有六十來歲,一對小眼睛目光尖利而又兇惡,鼻子又尖又小,頭上沒有包頭巾。那淡黃色的、有些斑白的頭髮用髮油搽得油光光的。她那如母雞的腳一般細長的脖子上繞著一條破舊的法蘭絨圍巾;雖然天氣炎熱,那件穿壞了的、發黃的毛皮短披肩還在她肩上晃動。老太婆不停地咳嗽、發出聲響。大概這個青年用異樣的目光瞥過她一眼,因為那懷疑的目光突然又像剛才一樣在她的眼裡閃了一下。
「大學生拉斯柯爾尼科夫,一個月前上您這裡來過,」青年趕忙嘟嘟囔囔說,半躬著腰,因為他想起來,態度應該和氣些。
「我記得,先生,我記得很清楚,您來過,」老太婆口齒清楚地說,她那懷疑的目光還是沒有從他的臉上移開。
「現在……我又是為了這樣的事……」拉斯柯爾尼科夫繼續往下說,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老太婆的懷疑使他感到驚奇。
「也許她常常是這樣的,那次我沒有注意到罷了,」他怏怏不樂地在心裡尋思。
老太婆一言不發,好像在深思;接著讓到一旁,指指房間的門,讓客人先進去,說道:
「請進吧,先生。」
青年走進一間不大的房間,牆上糊著黃壁紙,窗口擺著天竺葵,窗上掛著薄紗窗簾,這時夕陽把房間照得很明亮。「那麼,那時陽光也會照耀得這麼明亮的!……」在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頭腦裡仿佛不由地閃過了這麼一個念頭。他把房間裡所有的東西都掃了一眼,想盡可能察看一下,記住它的佈置。可是房間裡沒有什麼特別的擺設。傢俱都是陳舊的,黃木製的:一張有高高的弓形木靠背的長沙發,前面擺著一張橢圓形的桌子,靠窗間壁是一只有一面鏡子的梳粧檯,兩邊牆的前面擺著幾把椅子,牆上掛了兩三幅裝在黃色鏡框裡的極便宜的油畫,畫的都是手裡捉著鳥兒的德國少女──全部傢俱就是這幾樣東西。在角落裡,一幅不大的聖像前面點著一盞小油燈。一切都纖塵不染:傢俱和地板都抹得亮晶晶的;所有東西都很光亮。「麗紮韋塔幹的活,」青年心裡想。整個寓所裡都看不見一絲灰塵,「只有兇惡的老寡婦的家才這樣整潔,」拉斯柯爾尼科夫繼續暗自想,一邊好奇地斜眼看看掛在第二個小房間門前的那幅印花布門簾。在那個房間裡擺著老太婆的床和一口五斗櫥,他還沒有往裡面張望過。這是一戶只有兩個房間的住宅。
「您有什麼事嗎?」老太婆厲聲問,一邊走進房間裡來了。她照舊站在他面前,以便面對面地看他的臉。
「我帶來了一件押品,您瞧瞧!」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扁平的舊銀錶。錶的背面鐫刻著一個地球儀。錶鏈是鋼製的。
「上次的押款已經到期了。一個月的期限已經在兩天前滿了。」
「我會再付給您一個月利息的;請您寬限幾天。」
「先生,寬限或者現在就賣掉您的抵押品,這都由我做主。」
「阿廖娜•伊凡諾夫娜,這只錶值錢嗎?」
「先生,你拿來的東西都不值錢,這只錶也不值幾個錢。上次那只戒指我給了您兩張一盧布的鈔票,可是花一個半盧布就可以在珠寶店裡買個新的。」
「給我四個盧布吧,我會來贖的,這是我父親的錶。我不久就會有錢。」
「如果您要抵押,一個半盧布,預扣利息。」
「一個半盧布!」青年突然叫喊起來。
「隨您的便。」老太婆把錶還給他。青年拿回錶,心裡很氣憤,本來想走了;可是一想到他沒有別的路子,而且他上這裡來還有別的目的,於是馬上改變了主意。
「拿錢來吧!」他粗聲粗氣地說。
老太婆一邊把手伸入口袋裡摸鑰匙,一邊往門簾後面的那個房間走去。青年獨自站在屋子當中好奇地側耳聆聽著,心裡轉著念頭。他聽見了她開五斗櫥鎖的聲音。「大概是頭一個抽屜。」他想。「那麼鑰匙是藏在她右邊的口袋裡……所有鑰匙都串在一隻鋼圈上……有一把鑰匙最大,比別的鑰匙大兩倍,帶齒的,這當然不是開五斗櫥的鑰匙……那麼一定還有一只什麼首飾箱或一只小箱子……這必須弄清楚。小箱子的鑰匙都是這樣的……不過這是多麼卑鄙啊……」
老太婆回來了。
「先生,錢給您:一個盧布的月息是十戈比,一個半盧布的月息應是十五戈比,預扣一個月利息。此外,以前借的兩個盧布按同樣的月息計算,應扣二十戈比。所以,共扣除三十五戈比。您那只錶,我現在還應該找您一盧布十五戈比。錢請您收下。」
「怎麼!現在只剩一盧布十五戈比啦!」
「一點不錯。」
青年不想爭論,收下錢。他望著老太婆,不急於要走,仿佛還要說句什麼話,或者幹件什麼事;可是似乎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
「阿廖娜•伊凡諾夫娜,過幾天,我也許還要拿一件東西來向您抵押,是一隻銀製的……精美的……小煙盒……我從朋友那裡拿回來,就……」他心慌得說不下去了。
「先生,咱們到那時候再談吧。」
「再見……您常常獨自在家裡吧,令妹不在家嗎?」他一邊往前室走去,一邊口氣盡可能隨便地問。
「先生,您問她有什麼事嗎?」
「沒有什麼事。我不過問問罷了。可您馬上就……再見,阿廖娜•伊凡諾夫娜!」
拉斯柯爾尼科夫十分慌張地走了。他越來越發慌。下樓的時候,他甚至好幾次站定,仿佛有一件什麼事突然使他吃了一驚。他終於走到了街上,感歎地說:
「天哪!這是多麼可惡啊!難道我……不,這是胡說八道,真是荒唐透頂!」他斷然補充說。「我怎麼會有這麼可怕的念頭?我的良心竟能幹這種壞事!這到底是卑鄙下流的,可惡,可惡!……我足足有一個月……」
但是他沒法用言語或者感歎來表達自己內心的不安。一種無限厭惡的感覺還在他上老太婆那裡去的時候,就開始使他的良心感到難受和不安了。現在這種厭惡的感覺這麼強烈,而且這麼明顯,他甚至苦惱得不知怎樣才好。他在人行道上踉蹌地走著,像個醉鬼,沒顧到來往行人,跟他們撞個滿懷,等到他走到了下一條街,這才清醒過來。他朝四下望望,才知道他是站在一家酒店附近,上這家酒店去,要從人行道上跑下一條通到地下室的樓梯。這時候,恰好有兩個喝得醉醺醺的人從酒店門裡走出來,他們互相攙扶著,邊罵邊爬上街來。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假思索,立刻就往下跑。他從來沒有進過酒店,可是現在他頭昏目眩,渴得難受。他想喝冷啤酒,尤其他認為突然感到全身癱軟乏力,是由於肚子餓。他在一個陰暗而骯髒的角落裡靠一張桌面發黏的小桌坐了下來,喊了啤酒,把第一杯啤酒一口氣就喝光了。他頓時覺得心裡舒服些了,頭腦也清醒了。「這都是胡思亂想,」他滿懷希望地說。「不用著慌,不過是體力衰頹!喝一杯啤酒,吃一片麵包乾──立刻就會精神振作起來,頭腦清醒,意志堅定!呸,這有什麼了不得!……」儘管他鄙夷地啐了一口,但他顯然高興起來,仿佛突然卸下了一副重擔。他還友好地向在座的人掃了一眼。甚至在這個時候,他也略微感覺到,他那變得樂觀的心情也不是正常的。
這時候,酒店裡只剩下了寥寥幾個人。除了在樓梯上碰到的那兩個喝得醉醺醺的人以外,又有一夥人──五個男人和一個姑娘──帶著一架手風琴,繼他們之後,走出去了。他們走了後,酒店裡就顯得冷冷清清、空空蕩蕩的。還剩兩個顧客:一個已經喝醉了,但醉得並不厲害,面前擺著一壺啤酒,坐在那裡,樣子像個小市民;另一個是他的酒伴,這是個肥胖魁偉的大漢,上身穿一件西比爾加〔4〕,一部大鬍子已經斑白。他已經喝得爛醉,躺在一條長凳上打瞌睡,有時,好像睡意朦朧似的,突然張開兩臂,把指頭彈得直響,並且支起上半身,但沒有在長凳上坐起來,胡亂地哼著一支什麼歌,一邊努力追憶著歌詞,像是在唱:
我愛妻子有一年了,
我愛—妻—子有一年了……
或者忽然醒來又唱道:
我在波季雅契街散步,
碰見了以前的情婦……
但沒有人分享他的快樂;那個一言不發的酒伴甚至帶幾分敵視和懷疑的神態,看著他的這些情感的迸發。這裡還有一個人,樣子像個退職官吏。他獨自坐著,面前擺著一瓶酒,有時呷一口,朝四下望望。他似乎也有些煩躁不安。
第一章
一
七月初一個酷熱異常的傍晚,有個青年從自己的斗室裡走出來,這間斗室是他在S街道裡向二房東租來的。他走到街上,便慢悠悠地、仿佛躊躇不決地向K橋走去。
他在樓梯上順利地躲開了女房東。他的斗室是一幢很高的五層樓房的一間頂樓,與其說像個住人的地方,倒不如說像口櫥櫃。他的女房東住在下面一層的一個獨立的房間裡,他向她租賃這間斗室是包括午膳和女傭在內的。他每次外出,得經過女房東的廚房,廚房的那扇通往樓梯的門差不多經常開得很大。這個青年每次經過,總覺得又痛苦又膽怯,因而感到靦腆,擰緊了眉頭。他應付給女房...
作者序
偶爾看到一篇帶有宗教色彩的淒美感人的神話故事,上帝和天使對人間苦難的冷漠使主人公感到莫名的恐怖。當大地還充滿「贖罪」的人類的哀號、呻吟和垂死的歎息的時候,他拒絕進入上帝的天國:
某天,一位天使或六翼天使把我放在他的翅膀上,要帶我進入福音書中的天國,去見「創世主」,我覺得自己正在大地的上空飛翔,我越飛越高,我聽見從大地上向我飄來悠長而悲哀的聲音,仿佛山間溪流單調的吟唱響徹寂靜的群峰,不過這時我聽出了人類的聲音:那是夾雜著求告聲的哀號,間以讚美聲的呻吟,那是絕望的祈禱、與讚美一起從垂死的胸膛發出的歎息;這一切匯成一片洪亮的音響,一曲那樣撕心裂肺的交響樂,使我心裡充滿了憐憫之情。我覺得天暗了下來,我已經看不見太陽,看不見宇宙的歡樂。我轉頭望著與我同行的天使。我對他說:「難道你沒有聽見嗎?」天使平靜開朗的臉看了我一眼。他說:「這是從大地上向上帝飄來的人們的祈禱。」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潔白的翅膀在陽光下閃爍;我覺得那翅膀是黑色的,而且充滿恐怖。「如果我是那個上帝,我會哭幹了眼淚,」我叫道,真的覺得我正像孩子一樣在哭泣。我鬆開天使的手,掉在了地上,我覺得我還有太多的仁慈,無法在天國裡生活。
有一位偉大的俄羅斯作家永遠在傾聽大地的呻吟,他就是杜斯妥也夫斯基,他關注「窮人」的卑微處境和可怕的命運,對「被傷害與侮辱的」小人物滿懷憐憫之情;前面故事中的「我」不禁令人想起杜斯妥也夫斯基筆下的一個那麼相似的形象——伊萬•卡拉馬佐夫,他懷著痛苦和悲憤的心情傾訴人類罄竹難書的苦難,以及婦女兒童所遭受的慘不忍睹的折磨和摧殘。他認為,如果包括無辜的孩子在內,人人都必須「贖罪」,以這樣的苦難換取未來的和諧,那麼,「和諧的要價也太昂貴了,我們根本付不起進入那種狀態的代價。所以我急於退還我的入場券。」他解釋道:「我不要和諧,這是出於對人類的愛,」不錯,他也是「還有太多的仁慈」,因而不能接受上帝的世界,無法在天國裡生活。因為他所追求的不是百分之十,也不是百分之九十,而是所有人的幸福,是沒有弱者的眼淚和呻吟的和諧世界。奧地利作家茨韋格就曾敏銳地注意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這一創作特點,並在《三位大師》一書中給予了熱情的肯定。心理學家佛洛德曾致函茨韋格感謝他贈閱《三位大師》,在信中對茨韋格作了應有的評價,稱他為藝術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闡釋者。
《三位大師》(1820)是茨韋格為歐洲三位文學大師巴爾扎克、狄更斯和杜斯妥也夫斯基作傳的一部著名的傳記文學作品。他在書中寫道:「讓我們環顧一下周圍吧,街道上,小店裡,低矮的房子和明亮的大廳裡,——那兒的人們在想些什麼呢?要做幸福的、滿意的、富裕的、有權勢的人。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主人公之中,有誰追求這些呢?一個也沒有。他們不想停留在任何地方,甚至也不想停留在幸福之中。他們永遠向前奔走……」他們自己「對這個世界一無所求」!
《罪與罰》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一部最深刻最富於現實意義的作品。他以犀利的筆觸無情地剖析那個時代俄國的社會現實,深入地觸及社會底層的各個角落,令人窒息地感到,走投無路就是小說的主旋律。種種社會原因把窮苦無告的人們逼到左右為難、進退維谷的困境。馬爾美拉陀夫在酒店裡向萍水相逢的青年訴說生活的殘酷,哀歎:「您可知道,先生,您可知道,一個人走投無路的時候,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境遇啊?」他不禁發出絕望的哀鳴:「得讓每個人有條路可走啊」!除了這位九等文官,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索尼雅、杜尼雅,還有拉斯柯爾尼科夫也都無路可走。
被「貧困逼得透不過氣來的」大學生拉斯柯爾尼科夫,因為付不起學費而輟學。他的摯愛兄長的妹妹杜尼雅,為了哥哥的學業和前途接受了她所不愛的有錢的律師盧仁的求婚。拉斯柯爾尼科夫是從母親的來信得知這個消息的,母親的信使他極為痛苦。「差不多從開始讀信起,他的臉就被淚水浸濕了;可是等到看完信,他臉色慘白,抽搐得臉也扭歪了,嘴唇上掠過一陣痛苦、惱怒、兇惡的微笑」,他「沉思起來,想了好久」。他不曾有過片刻的猶豫,他決不能接受妹妹這樣的犧牲。
此時他早就在心裡醞釀著一個計畫。經過長久的猶豫、等待,也由於機緣巧合,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圖謀——殺死了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阿廖娜•伊凡諾夫娜,又意外地殃及無辜,被害人的異母妹妹,經常受她虐待的善良的麗紮韋塔•伊凡諾夫娜意外地闖入犯罪現場,也同時遇害。就在發生此案的前一天,拉斯柯爾尼科夫在一家小酒店無意中聽到一個大學生和一年青年軍官在議論阿廖娜•伊凡諾夫娜:「從大眾利益的觀點看來,這個害肺病的、愚蠢而兇惡的老太婆活在世界上有什麼意義呢?」另一方面,「年輕的新生力量因為得不到幫助而枯萎了,這樣的人成千上萬,到處皆是!」那麼,「把她殺死,拿走她的錢,為的是往後利用她的錢來為全人類服務,為大眾謀福利……一樁輕微的罪行不是辦成了幾千件好事嗎?」拉斯柯爾尼科夫不禁感到驚訝,因為他的「頭腦裡剛才也有過這樣的……完全一樣的想法」。
拉斯柯爾尼科夫並不認為他犯了罪。不錯,他殺了人。可是「大家都殺人,現在世界上正在流血,從前也常常血流成河」,那些人因為殺人如麻而加冕為王,還被稱為人類的恩人。在他看來,人大致可以分為兩類:「平凡的」和「不平凡的」。前者必須遵守現存法律和道德法則,循規蹈矩。後者在為實踐自己的理想而有必要時,有權利逾越某些障礙,不受現存法律和道德的約束。小說中的這位主人公是在不同的心境、不同的情況下抒發自己的見解的。他對索尼雅說:「我告訴你吧:我想做拿破崙,所以我才殺了……現在你懂了嗎?」他在索尼雅面前最願意直抒胸臆:「索尼雅……現在我知道,誰聰明、強硬,誰就是他們的統治者。誰膽大妄為,誰就被認為是對的。誰對許多事情抱蔑視態度,誰就是立法者。誰比所有的人更膽大妄為,誰就比所有的人更正確!……只有瞎子才看不清!」索尼雅明白了,「這個可怕的信念就是他的信仰和法則」。
總之,杜斯妥也夫斯基塑造了一個超人的形象,對這個人物給予了強有力的批判,拉斯柯爾尼科夫這個形象和「為所欲為」、超然於善惡之外的超人思想是完全一致的。十餘年之後,德國哲學家尼采的《查拉圖什特拉如是說》出版,他在其中系統地闡述了他的超人哲學。
偶爾看到一篇帶有宗教色彩的淒美感人的神話故事,上帝和天使對人間苦難的冷漠使主人公感到莫名的恐怖。當大地還充滿「贖罪」的人類的哀號、呻吟和垂死的歎息的時候,他拒絕進入上帝的天國:
某天,一位天使或六翼天使把我放在他的翅膀上,要帶我進入福音書中的天國,去見「創世主」,我覺得自己正在大地的上空飛翔,我越飛越高,我聽見從大地上向我飄來悠長而悲哀的聲音,仿佛山間溪流單調的吟唱響徹寂靜的群峰,不過這時我聽出了人類的聲音:那是夾雜著求告聲的哀號,間以讚美聲的呻吟,那是絕望的祈禱、與讚美一起從垂死的胸膛發出的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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