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皇后（六）

扶搖皇后(六)

這聲響聽在孟扶搖耳中，便是一聲驚雷，炸得她耳朵都要聾了。
散功了！
而對面，正含笑侃侃而談的軒轅晟突然住了口，目光狐疑地四處一轉。
孟扶搖不動聲色，立即抬起一直放在膝上的手指，有點尷尬地望了望，自言自語道：「真是戴不慣甲套，又碰斷了。」她左手中指之上，斷裂了半根甲套。
軒轅晟目光一轉，將游移的眼神收了回來。
孟扶搖害怕那喀喀聲響再來一次，她的甲套可不能一斷再斷，趕緊微微低咳起來，掩袖捂脣笑道：「攝政王見笑了！本宮不適應昆京的氣候，有些著涼。」轉頭吩咐「春梅」：「去叫小安子將我的人參安養丸取一粒來。」
「春梅」福了福身，轉身欲走，軒轅晟突然道：「皇后著了風寒？這可怎麼了得！春梅，妳去前院讓王府醫官過來。」
孟扶搖一聽不好，暗魅明顯已經支持不住縮骨，這樣走到前院，半路就會出岔子，到時候她不在他身邊，又被軒轅晟纏住，想救都來不及。
「不過是小小的著涼，宮中已經開了方子調養，再用別的藥怕是相沖。再說夜也深了，不甚方便呢！」孟扶搖將那「方便」兩字咬得極重——你攝政王現在還待在我的香閨，那也是非常不方便的！
軒轅晟竟然還似是聽不懂，微笑道：「說起來，皇后娘娘是本王族妹，自家人有什麼方便不方便的。」他和煦地對孟扶搖說完，轉頭冷聲一叱暗魅：「還不去！」
孟扶搖心火直躥，躥得太陽穴都似在砰砰作響。她勉強按捺住了，款款走了過去，道：「既然如此，春梅，妳便去一趟……」軒轅晟神情微鬆，孟扶搖突然身子一傾，一歪便歪在了暗魅身上。暗魅伸手去扶，孟扶搖已經站直了身子，一巴掌便甩了出去。「蠢丫頭！和妳說了多少次，安息香的小香爐不要放在桌下，不經意便踢了出來絆腳——還不給我收拾了下去！」
她那一巴掌打得極具技巧，聽起來響亮清脆，掌風卻都落在了空處，十指上琺瑯鑲紅寶的長長指甲套卻一劃而下，生生將暗魅領口的衣襟劃裂了。暗魅急忙伸手去掩，孟扶搖又罵：「丟醜的東西，這是什麼地方，由得妳出乖露醜！安子把她給我拖出去，讓嬤嬤再好好教教！」
她一番話說得飛快，話音剛落，安子已經一躬身，惡狠狠地拽著「春梅」便走，邊走邊叱道：「妳是跟在娘娘身邊的老人了，怎麼還是這麼不上心？等到了宮裡……」他的聲音漸漸遠去，遠處則隱隱響起了女子的低泣。
孟扶搖「氣沖沖」地一轉身，對軒轅晟露出勉強的微笑，道：「讓王爺見笑了！春梅是從長寧帶來的侍女，是個不靈巧的，只是她從小便是伺候我，留著她，也便是個念想……」說著，眼圈已經紅了。
軒轅晟看著她，他確實聽說過，這宇文紫雖然是長寧宇文世家的嫡出大小姐，卻因為母親早亡、妾室坐大而頗受冷落，自小待遇便不算金尊玉貴，性子卻是有些烈的。如今看來，倒也合契。他連忙笑笑，道：「皇后秉性孝悌，馭下恩寬，本王明白。」
孟扶搖手撐著桌子，淺淺舉袖擋住一個哈欠，斜眼一瞟金自鳴鐘，面上卻笑道：「這安息香好讓人乏的……」
軒轅晟「恍然一驚」，看了看時辰，微帶歉意地笑道：「太過掛心皇后鳳體，竟忘記了時辰，請娘娘恕罪！」
「王爺言重了。」孟扶搖回禮。「王爺談吐真是令本宮仰慕，改日進宮後，還望多得賜教。」又招呼侍兒：「代本宮送送王爺。」
她都讓人送客了，軒轅晟也不好再賴著，站起身來，笑道：「皇后早些安息，本王命醫官挪到內院來，隨時聽候娘娘差遣。」
孟扶搖此刻只想他快些走，連忙應了。軒轅晟又絮絮叨叨地叮囑了許多，孟扶搖手指都掐在了掌心裡，面上神色卻一點不動，一一應了，微笑著、儀態端方著，款款將軒轅晟送到二門處。她一邊聽得身後動靜，死死擋在了門口處，一邊含笑站著不動。
果然，軒轅晟走上幾步突然回首，笑道：「娘娘請回步，早些安歇。」
他目光冷電似的從孟扶搖臉上掠過，終於因為她不急不忙的怡然態度而略略放鬆，抬步走了出去。
孟扶搖緩緩關上門，又招呼小安：「安子，把簾子放下來。」
「春梅，收拾好了，打水來卸妝！」她的聲音清清脆脆地傳出去，再被合起的門隔起。
門一關，孟扶搖立即返身撲了過去。
她撲向內間，悄無聲息地推開門，暗魅還穿著「春梅」裝，衣服都沒換，站在門後。
孟扶搖一眼看見他居然沒有恢復身形，急得跺腳，道：「你……你、你……你怎麼沒趕緊著恢復？」
直到此時，劈劈啪啪的骨節伸展之聲才響起，暗魅低聲道：「萬一他回頭呢……」一言未畢，他已經直直地倒了下去。
孟扶搖一伸手扶住，還沒來得及說話，暗魅一口鮮血豔烈地噴出，直染得她半身鮮紅，怵目驚心。孟扶搖一急之下，一出手連點他的大穴，將他挪到榻上。正想給他療傷，忽聽身後門響，小安進來道：「攝政王在院門外好像囑咐了身邊人什麼，隔得遠，我聽不見。」
「你有沒有可能聯絡上陛下？」孟扶搖回首，瞬間眼底都是血絲。「軒轅晟疑心未去，今夜一定還會有動作，最有可能的就是鬧刺客來我這兒請我移駕搜查，必須要先想辦法。」
小安略一思索，道：「有辦法，只是──」
「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你想辦法把軒轅旻給我弄過來。否則我拍屁股走路，什麼條件都作廢！」孟扶搖不耐煩地打斷他。「要快！」
小安沉思了一下，躬躬身，退了出去。

「有刺客！」半夜，沉靜的攝政王府突然被一聲厲喝驚破，隨即便是一道火光掠過夜空，瞬間照亮了黑沉沉的王府。
軒轅晟眉頭一挑，目中疑色一閃又現，沉聲道：「皇后娘娘既然駐蹕王府，微臣便領有娘娘安危之責，不敢稍懈。娘娘大婚在即，若在微臣王府中有什麼閃失，微臣萬死難辭其咎，請娘娘移駕！」
院子中又靜了靜，半晌，孟扶搖答道：「不與王爺相干，若有什麼不是，本宮自己領了便是！」
軒轅晟目中疑色更濃——先前他步出女兒閨房，隱約看見怡心居牆頭有什麼東西一閃，快得彷彿從未出現過；後來在宇文紫房中，似乎也聽見了什麼異響。那聲音他當時沒想出來是什麼，後來回頭一想，覺得倒像是骨節掙動的聲音。他可以確定，那聲音不是宇文紫發出來的，那麼是誰？當時滿屋子的人，他自己帶過去的不用懷疑，剩下的就是宇文紫身邊的人，再聯想到牆頭的黑影，他如何能不心驚？
這個宇文紫，雖然看起來無懈可擊，和他的記憶的資料十分合契，但她身邊的人呢？何況此刻宇文紫一再拒絕他入內，更增了軒轅晟幾分疑心。
如果說先前還只是一團疑雲，現在便是沉沉的陰霾，他必得破開不可了。
「娘娘說笑了，您一介女子，若刺客闖入隱匿，您如何能自保？」軒轅晟朗聲道：「娘娘安危，微臣之責，斷不可輕忽——請娘娘移駕！」
他一揮手，數千侍衛齊齊呼喝：「請娘娘移駕！請娘娘移駕！」震耳欲聾的聲浪包裹了整個院子，震得簷下銅鈴都在輕微作響。
「唉！」無可奈何的女聲響起，半晌，孟扶搖嘆息道：「那便請王爺單獨進來吧。」
軒轅晟一怔，孟扶搖又道：「王爺算是本宮族兄，也沒什麼好避嫌的。實在是……實在是……您進來吧！」
她說得吞吞吐吐，軒轅晟聽得目光閃動，想了想，道：「微臣領命。」
他身側王府侍衛長趕緊湊過來，低聲勸阻。「王爺，您千金之體……」
「無妨！」軒轅晟和雅地微笑，語氣中卻有隱隱的傲氣。「天下並無一招能取本王性命之人，便是師兄親至也不能。」
他在亮成一片的火把的照耀下，單獨推開怡心居的門。院門無聲開啟，三進院落中一片黑暗，牆外的光影只投亮了門前那一方地面，更遠的地方是深邃而神祕的黑。他的心竟莫名地跳了跳，隨即便鎮定下來——能有什麼？殺著、刺客、潛伏的密探？很好，正好讓他有來無回！
青緞皂靴敲擊在花石地面上，腳步聲音悠遠，院子裡出奇的安靜，以至於三進院落之後，可以聽到似有隱隱的低笑傳來。
軒轅晟停住腳步，黑暗裡目光疑惑——笑聲？這夜半黑院，燈火不燃，殺氣重重、千軍包圍之下，突然聽見笑聲，實在是有幾分詭祕。
軒轅晟在心底無聲冷哼——故布疑陣嗎？想逼我自己退出去嗎？
他一掀衣袂，大步走得更快了些，全身真氣卻都已提起，步伐所經之處，花石地面平整如初，卻在他走開後現出隱隱的裂紋，一路延伸到底。
他很快進了第三進院落，依舊沒有人，笑聲突然消逝。
院子中安靜得彷彿一人俱無，卻又似乎滿院都是幢幢人影窺視的目光，潛伏在角落中、院牆後、花木深處，無處不在。
軒轅晟深吸了口氣——對方很擅長攻心之戰？不動聲色地便讓人忍不住緊張起來。他不甘心被這樣操縱心神，驀然一聲低喝：「皇后，微臣失禮！」
掌力先出，聲音後發，「皇后」兩字還沒說完，他已經一掌劈開了內室緊閉著的門！
轟——厚重的殿門撞在牆上，震得似乎屋子都晃了晃，所有的窗扇都被這一聲並不驚人卻內含巧勁的力道撞開，將內裡的景致毫無遮掩地現在軒轅晟鷹隼般的目光前。
嚓——
低響之後，燈光亮起，瞬間滿室、滿院的光明。隨即聽得女子嬌軟聲氣呢呢噥噥道：「來了！快讓我起來……成何體統……」一陣酥軟入骨的低笑，其間似還有男子低沉的笑聲。
軒轅晟怔在當地。
大亮的燈光下，眉目含春的男子斜斜地披著件寢衣，踢踢踏踏地走過來，伏在結了霜花的窗戶上笑道：「攝政王好煞風景，朕便和你開個玩笑。」
他身後，「宇文紫」半斜身坐起，髮髻披散，眼角暈紅，勉強維持著端莊的儀態，含羞不語。
軒轅晟再沒想到會遇見這樣尷尬的一幕，怔怔地站了一會兒，才錯開眼躬下身，道：「微臣失禮！只是，陛下怎麼會在這裡……」
「朕早就來了啊！」軒轅旻手指戳在臉頰上，眼波流轉，淺笑盈盈。「嗯……連你先前拉著朕的皇后說話，朕都聽著哩。」
軒轅晟又是一怔，狐疑地道：「早就來了。」
「是啊！」軒轅旻媚笑。「朕與紫兒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先前就混在送她入王府的侍衛隊伍中過來了。王爺，你在府門前接了皇后就去看韻兒，沒注意到朕吧？」
軒轅晟不語，目光閃動似在思量，半晌道：「陛下，這般行徑與禮不合，您……也忒荒唐……」
「得了得了！」軒轅旻揮手，一揮便將披得鬆散的外袍揮落，他也不去遮掩，坦然地光溜溜站著，招呼侍女：「你這王府內三進，也算是我皇宮範圍，朕臨幸自己的皇后，有什麼不成的？春梅，扶娘娘去沐浴！安子，拿朕的衣服來，朕穿了和攝政王說說話。」
有人嬌聲應了，進來扶起「宇文紫」，清秀普通的侍兒，看面貌正是春梅，她動作俐落靈活地幫「宇文紫」整衣，安子則快步上前服侍哈欠連天的軒轅旻穿衣。
軒轅晟退後一步，目光在整個三間房屋內掃過：窗戶全開、一覽無餘，小房內被褥掀開著，看樣子正是那個春梅剛剛睡過的地方；安子糊著眼睛，內殿口放著他守夜睡覺用的短榻——一切看起來都實在是正常得很，正常到他沒有任何藉口再待下去。
軒轅晟退後一步，道：「夜了，明早還要上朝，陛下早些安歇吧，微臣告退！」
「不談談嗎？」軒轅旻停下手，有點失望地道：「先前聽你和皇后談七國逸事，說到扶風國那位巫女，朕還很有興趣聽聽呢。」他拍拍臉頰，興致勃勃地道：「朕每次敦倫過後，都特別精神煥發。對了，朕有一個方子，壯陽生子的祕方──」
「請陛下保重龍體，微臣告退。」軒轅晟終於對這個話題忍無可忍，和雅卻又堅決地打斷了他，微微一躬退了出去，接著便聽見他下令之聲，忙碌警戒了大半夜的侍衛們怏怏退去。
窗前，軒轅旻久久站著，注視著軒轅晟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三重院門在他身後次第關閉，他眼底露出一絲冷笑譏誚的神情。那神情一閃便逝，隨即他懶洋洋地轉身，揮舞著衣袖，撲向床上的「宇文紫」。「哎呀！朕的梓童，咱們再戰上三百合……」
砰——
孟扶搖一腳踩翻之，將大半夜千辛萬苦趕來救駕的戲子陛下踩得扁扁的。「你敢假戲真做，我就敢將你騸成假鳳虛凰！」
她踹開黏黏答答的戲子皇帝，掀翻那張鑲金嵌玉的牙床，從底下抱出半昏迷的暗魅。想起自己剛才和死戲子在床上裝嘿咻，捏著個嗓子假淫蕩，不知道床下這倒楣的傢伙聽見沒，沒聽見吧、沒聽見吧？實在忒丟人了！咱這輩子就沒發出過這麼騷情的聲音，還是當著別的男人的面，一世英名付諸流水啊……
看見暗魅睫毛微顫，人卻似未醒，孟扶搖舒了一口氣。正想好好查看一下他的傷勢，軒轅旻突然過來，接過暗魅道：「我看看。」
「你？」孟扶搖睨著他，不信任。
「我不看給你看？男女授受不親，你懂不懂？」
這死戲子，現在倒會說男女授受不親了！孟扶搖哭笑不得，避了出去，一轉眼卻示意一直躲著的元寶大人爬上屋梁，幫她好生監視著。
沒辦法，這步步危機的軒轅，人人戴著面具，人人深不可測，對誰都不能全盤信任，對誰都必須時刻提起一顆心……
孟扶搖撐著腮，就著冷風中飄搖的一盞燭火，想著為了幫自己進宮而不得不被趕出府的鐵成，想著目前還沒能走近她身側的無極隱衛，突然覺出了一分陌生的孤獨感。
她卻不知道，身為惹事精的她，孤獨從來都是暫時的。就在那個鄰近的國度，某個人正抬起深黑的目光，掃視過風雲暗隱的軒轅疆域，即將向她走近……

扶搖皇后(六)

這聲響聽在孟扶搖耳中，便是一聲驚雷，炸得她耳朵都要聾了。
散功了！
而對面，正含笑侃侃而談的軒轅晟突然住了口，目光狐疑地四處一轉。
孟扶搖不動聲色，立即抬起一直放在膝上的手指，有點尷尬地望了望，自言自語道：「真是戴不慣甲套，又碰斷了。」她左手中指之上，斷裂了半根甲套。
軒轅晟目光一轉，將游移的眼神收了回來。
孟扶搖害怕那喀喀聲響再來一次，她的甲套可不能一斷再斷，趕緊微微低咳起來，掩袖捂脣笑道：「攝政王見笑了！本宮不適應昆京的氣候，有些著涼。」轉頭吩咐「春梅」：「去叫小安子將我的人參安養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