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水俁 ：以司法解決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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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正大學政治系 李翠萍教授


2010年夏天，因著國科會（現為科技部）的研究計畫，踏入了寧靜的水俁。這個傍著不知火海的小城，正式的名稱是水俁市，但我只喜歡稱他為水俁（Minamata），因為總感覺這兩個字帶著淡淡的屬於心底深處的愁。沿著肥薩おれんじ鉄道搭著普通車緩緩到達極其簡約的水俁車站，心裡輕聲嘆息著，終於要跟你見面了。在謹慎閱讀了大量的相關文獻之後，在恭敬觀看了土本典昭導演所拍攝的幾支記錄片之後，也在詳細確認了地方組織的訪談行程之後，終於，要跟水俁面對面了。那一年夏天，在到處約訪的過程中，以及與水俁病患接觸的經驗裡，逐漸發現自己先前對於水俁病患與其家屬所承受的痛楚，像隔層紗一般地體認得太少太少，不及其萬分之一。事實上，那種刻骨的痛楚，無所不在地鑲嵌在患者與家人恐懼不安的心裡，在因病而日漸衰殘的身體裡，在被社會歧視的痛苦裡，在子女失去罹病父母的吶喊裡，也在父母不捨子女成為胎兒性患者的深深憂慮裡。

然而，水俁病患與家人所承受的痛苦並不僅止於此。從1956年5月1日水俁病被正式確認到現在，已經將近59年，在這段漫長的年歲裡，被正式認定的水俁病患者已有2,979人，其中生存者僅601人。但期間國家政府與污染者窒素公司先是對於水俁病因果關係的研究多所妨礙，並隱匿研究結果，最後在證據確鑿之後卻輕慢處理賠償事宜，而且國家政府堅持著嚴格的水俁病認定標準，試圖減少水俁病患的認定人數，即便在各地方法院與福岡高等法院對於水俁病患的認定判決，已明白顯示國家認定標準的不合理，但國家政府堅持不改判定標準。長期的訴訟帶來另一種身心俱疲無止無盡的痛苦，終於，在熊本縣政府與國家的責任仍舊曖昧不明、國家認定標準絲毫未改、以及水俁病患未被明白承認的情況下，高達11,000名病患選擇接受1996年的政治解決，而社會大眾也普遍認為水俁病事件已經因此劃下句點。但是事實並非如此，在受害者、家屬以及長期陪同奮鬥的律師團心裡，都認為如此草率行事無法尋回社會正義，因為當時不知火海沿岸地區居民約有20萬人，曾經大量食用污染海鮮者，應該還有很多，而且目前尚有許多受害者在國家政府的嚴格判定標準之下被拒於補償大門之外。是的，造成大量傷亡的公害事件，不應該在國家責任未明，水俁病認定不清，且尚有為數眾多的受害者無法得到應有的尊重與補償之下，草草協商了事。

在國家所扶持的企業闖下如此滔天大禍之後，國家到底該負什麼責任？國家政府不願誠實面對自己的責任，還設定了嚴格的水俁病認定標準，這些行徑無疑是對污染受害者的傲慢，而本書所記載的「拒絕水俁國家賠償等訴訟」，就是對這種傲慢的反擊，也是為爭取正義所進行的爭戰。從2005年開始一連串的集體訴訟策略，是以國家、熊本縣政府與窒素公司為被告，透過司法程序，期望法院能判決提出和解勸告，藉以改變國家政府強硬不與原告和解的態度，並逼迫其上談判桌。集體訴訟從第一批僅50人的原告團，到第二批的503人，至2009年原告人數突破2000人，逐漸成為一個龐大的訴訟案件。然而，其中經過了很多艱難的挑戰，包括國家政府試圖分裂原告團、社會普遍認為1996年的政治解決已經結束了水俁病事件、許多患者傾向於法院以外的和解、提出訴訟者被流言中傷，以及眾多原告難以證明自己是水俁病患等等。然而，原告團的團結與人數的遽增對國家政府帶來前所未有的壓力，如果不盡快進行談判，原告團的人數勢必與日俱增。終於，國家政府與原告進行了和解談判，也在水俁病判定資料、救助對象地區與年份劃分，以及權利有效期間等方面做出了部分的妥協。

為什麼這本書值得閱讀？從書中提供的訴訟紀錄可以看出，本書至少具有兩個深遠的意義。首先，是讓讀者看到「救助所有水俁病受害者」這種幾近天方夜譚卻又令人尊敬的價值觀，如何鼓勵了患者勇敢站出來加入原告團，也如何感動了眾多律師、醫護人員、學者與志願組織，到處奔走提供專業協助。其次，在值得眾人仰望的崇高目標之下，也需要務實的策略性行動。所以，讀者從書中可以窺得各種穩紮穩打的訴訟策略，例如為了增加原告團的人數，挨家挨戶鼓吹潛在患者進行健康檢查，讓更多水俁病患者浮上檯面。除此之外，還進行全國性的宣傳活動，意圖讓世人了解水俁病事件並未結束，仍有為數眾多的水俁病受害者持續承受著痛苦，而這些策略果然奏效，快速增加了原告人數，使其成為國家政府無法忽略的對象。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策略，就是學者與醫師團基於醫學專業設計水俁病共同診斷書，並基此針對每一位原告製作個別診斷書呈交法院，使得水俁病患者的症狀確認有著醫學的根據，也使得水俁病救助對象的判定資料，不再單獨由國家指定醫師所製作的公家診斷書所支配。從這本書中，我們清楚看到了崇高的價值、正義的信念、務實的策略與強權最終的妥協。

2011年夏天再訪水俁，到達當日又逢年度夏日祭典——戀龍祭，一位陌生親切帶著淡淡笑意的男子遞來一張去年拍攝的照片，相片裡熱鬧祭典的街上竟然出現了我的身影，陌生人謙恭有禮地解釋，因為心中隱隱相信今天會再見到影中人而隨身帶著照片，希望能夠親自致贈。霎時，在祭典的喧鬧中，滿心感謝的我忽然了解，小小的相信，可能帶來厚厚的溫暖。每一個曾經或正在為了水俁病患者奮鬥的靈魂，正因著心中對正義終將到來的小小相信，而累積成巨大的能量，彼此守護著。「直到最後一位水俁病患者獲得救助之前，抗爭還會繼續下去吧！」我的心因為本書結語中簡單的一句話而感動莫名。在此推薦序劃下句點的同時，我誠心向上帝祈禱，願這句話中那份小小的堅持，能為此慘絕人寰的世紀公害帶來更接近正義的未來。祝福這本書，能夠讓全世界更了解水俁病的爭戰。祝福持續中的訴訟，能夠讓水俁病患者終見正義的曙光。祝福靜謐的水俁，能夠從悲傷的過往尋回人類與自然合諧共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