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無止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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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海格特， 倫敦。一九八五年十一月
今天早上我在五斗櫃抽屜的後面找到一張父親的黑白相片。他看上去不像是個騙子。我母親，烏特，已經把他其餘的照片從她收藏在書架底層的相簿中拿掉，並將剩餘的家庭照片和嬰兒的快照移來移去好填補空白。而他們那張裱框的結婚照，以前總是擺在壁爐架上的，也不見了。
在相片背後，烏特以沉穩的筆跡寫著「詹姆斯和他的知心好友們及奧利佛，攝於一九七六年」。那是父親拍的最後一張照片。他看起來年輕、健康得令人訝異，他的臉龐有如河中的卵石一般平滑、白皙。他當時應該是二十六歲，比我現在大九歲。
當我再拿近一點細看，我發現那張照片不只包括父親和他的朋友，還有烏特，以及一團模糊的污點，那一定是我。我們在客廳裡，就是我現在站的地方。如今，那架平臺式鋼琴在另一頭，鋼框門的旁邊，這扇門通到溫室，並可穿過溫室進入花園。相片中，鋼琴擺在俯視車道的三扇大窗前。窗戶開著，窗簾在夏日微風中揚起，凝結在起伏的波浪中。看見過去生活中的父親讓我感到一陣暈眩，彷彿木地板在赤裸的雙腳下傾斜，我不得不坐下來。
過一會兒，我走到鋼琴邊，這是我回家後頭一次觸碰鋼琴，手指毫無阻力地撫過擦得光亮的表面。這架鋼琴比記憶中小得多，在太陽經年累月曝曬的地方，顯出一塊塊顏色較淡的影子。這可能是我見過最美的東西。知道在我離去的那段期間，太陽照耀過，鋼琴肯定被彈奏過，人們照常生活、呼吸，幫助我鎮定下來。
我注視著手中的相片。在鋼琴邊，父親傾身向前，他的左手慵懶地伸出來，右手撥弄著琴鍵。我很意外會看見他坐在那裡。記憶中沒有印象他曾坐在鋼琴邊，或彈過琴，雖然毫無疑問地教我彈鋼琴的是我父親，但是鋼琴一向是烏特的樂器。
「作家，他拿起筆來文字就躍於紙上；我觸摸琴鍵，我的音樂就湧現，」她用冷硬的德文母音發音說。
那天，就在那極為短暫的瞬間，父親一反常態地放鬆。他留著長髮，臉型瘦削，看起來十分英俊，而烏特，穿著及踝的長裙和白色罩衫，正跨步走出鏡頭，彷彿聞到晚餐的燒焦味。她牽著我的手，臉轉過去背對相機，但是舉手投足間有什麼東西讓她看起來不悅，因為被拍到和我們其他人在一起而惱怒。烏特的體格向來健美──骨骼粗大、肌肉結實──雖然在過去九年中，她變胖了，臉龐比我記憶中的寬，手指臃腫到婚戒被卡在原位。她在電話中告訴朋友，她體重之所以增加是因為背負著痛苦過了那麼多年。她依靠吃來熬過這些年。深更半夜，當我睡不著，在黑暗中悄悄下樓的時候，我看過她在廚房裡吃東西，冰箱的燈照亮了她的臉。我凝視著相片，忽然意識到這是我見過我們三人合照的唯一一張相片。
今天，在我回家兩個月後，烏特已經夠放心，在早餐前留我一人在家半個小時，她送奧斯卡去參加幼童軍的聚會。因此，我一耳聆聽前門的聲音，一面翻遍五斗櫃。我毫不費力地撥開筆、便條紙、沒寫過的行李吊牌、家用產品型錄，以及歐洲建築物的鑰匙圈──艾菲爾鐵塔和白金漢宮緊挨在一起。在最底層的抽屜裡找到了放大鏡，我跪在地毯上，和相片中的地毯不一樣──什麼時候換的呢？──將放大鏡拿到父親的上方，但很失望地發現放大他並沒有顯示出任何新的東西。他的手指沒有交叉在一起；嘴角沒有往上揚；也沒有任何我遺漏掉的祕密刺青。
一個接一個，由左到右，我聚精會神地審視他前面的五個男人。其中三位一起擠在皮沙發上，另一位往後靠坐在沙發的扶手上，他的兩手放在頭後面。這些人蓄著邋遢的鬍子，留著長髮，沒人露出笑容。他們看起來如此相似，幾乎像是親兄弟，但我曉得他們並不是。自信、自在、成熟，宛如重生的基督徒，他們對著相機說︰「我們預見未來災難即將來臨，但我們最後會獲救。」他們是北倫敦隱者的成員。每個月都在我們家聚會，爭辯、討論在世界末日中倖存下來的策略。
第五個人，奧利佛‧漢寧頓，儘管我也好多年沒見過他，但一眼就認出來了。相機捕捉到他懶洋洋地坐在扶手椅上，兩腿包裹在喇叭褲裡，架在一邊的扶手上搖晃。他的手托著頭，拿著一根香菸，煙從他的黃髮間裊裊上升。和我父親一樣，這個男人鬍子刮得乾淨，不過他的笑容暗示著他認為一切都荒謬可笑；彷彿他希望後代子孫知道，他對這個團體的自給自足和儲備物資的計畫並不是真的感興趣。他很可能是個滲透進他們裡面的間諜，或者是製造新聞的臥底記者，總有一天會揭發他們所有人，或是一名作家，在聚會結束後回到家中，將所有瘋狂的人物編進喜劇小說裡。即使到現在，他堅毅的下顎流露的自信似乎仍充滿異國情調、異常迷人；美國人。
不過這時我察覺到一定還有別人在房間內。攝影師，我站的地方肯定就是拿相機那個人所站的位置，我把照片的一角叼在嘴唇間，將雙手的手指合成一個方框。角度完全不對，他或她鐵定比我高多了。我把放大鏡放回抽屜，接著坐到鋼琴凳上，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我掀起琴蓋，呆望著一排整齊的白色琴鍵，猶如刷得光亮的牙齒，接著我將右手放到琴鍵上，就在之前父親放的位置上，琴鍵的觸感十分的平滑、冰涼。我傾向左側，把手臂伸長出去，越過琴鍵上端，我的體內有什麼在動，一種緊張的顫動，在我的胃部深處。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仍在手中的相片。父親的臉回視著我，即使那時看起來一臉無辜，他卻肯定是有罪。我再次走到五斗櫃旁，從筆筒拿出剪刀，繞著父親的臉剪一圈，讓他變成我指尖上一顆淺灰色的痣。小心翼翼別讓他掉落到家具下面，被烏特的吸塵器吸走，我眼睛緊盯著他的頭，手拿著剪刀伸進連身裙底下，再往上伸到胸罩中間剪開絲質布料。那惹得我發紅、發癢的兩塊罩杯分開，我的身體解脫了，一如既往。我把父親塞到右邊的乳房下，讓溫暖的肌膚固定住他。我知道如果他待在那裡，一切就會好轉，我將獲准把一切銘記在心。

二

拍那張相片的夏天，父親將我們家地下室改造成輻射落塵避難所。我不知道那年六月他是否和奧利佛‧漢寧頓討論過他的計畫，不過他們兩人無所事事地在陽光普照的花園閒晃，聊天、抽菸，和大笑。
半夜裡，烏特的音樂聲，或抑鬱或輕快地飄過我們家所有的房間。我蓋著一條被子在床上輾轉反側，渾身熱得黏答答的，在黑暗中想像她坐在鋼琴前面，雙眼闔上，身體輕輕搖擺，陶醉在她自己的琴聲中。有時候在她關上琴蓋回床睡覺很久以後，我還繼續聽見他們的聲響。我父親也睡得不好，不過我猜想他是因為清單才無法入睡。我想像他伸手去拿他收在枕頭下的那本便條紙和短鉛筆。他沒開燈就寫︰「一、總清單（三人份）」並在底下畫線︰
火柴、蠟燭
收音機、電池
紙和筆
發動機、發電機、手電筒
水壺
牙膏
壺、罐
平底鍋、繩索和細繩
棉線、針
打火石
沙子
衛生紙、消毒劑
牙膏
有蓋的水桶
這清單唸起來像首詩，儘管筆跡是父親後來狂亂潦草字跡的青少年版。由於在黑暗中書寫，他的字時常歪斜互相交疊，或者擠在一起好似在爭奪他夜晚腦袋裡的空間。有的則傾斜到頁面之外，因為他想到一半睡著了。這些清單裡列的東西全是為了輻射落塵避難所準備的︰可以讓他的家庭在地底下生活數天，或者也許甚至數星期的必需品。
在他和奧利佛‧漢寧頓待在花園期間的某一刻，父親突然決定要為地下室準備四人份的物品。他開始將他的朋友納入考慮，計算刀叉、錫杯、寢具、肥皂、食物的數量，甚至衛生紙捲的數目。我坐在樓梯上，聽他和烏特在廚房的對話，他正在擬定他的計畫。
「如果你非要搞這一團混亂，那也應該只準備我們三個人的份，」她抱怨道。收拾紙張的雜音傳來。「你把奧利佛算在內讓我覺得很不舒服。他又不是我們家的一份子。」
「多一個人沒什麼差別。反正，雙層床又不是只有三個床位。」我父親說。我能聽見他一邊說話一邊在塗寫。
「我不希望他到那下面去。我不希望他待在我們家，」烏特說。鉛筆在紙上刮擦的聲音停止。「他迷惑了這個家──讓我覺得渾身發癢。」
「是蠱惑和發毛啦。」父親說著哈哈大笑。
「發毛！好啦，發毛！」烏特不喜歡被糾正。「我希望這個男人別在我的屋子裡。」
「問題歸根究底總是在這裡，對不對？妳的屋子。」此時父親的音量提高了。
「那是用我的錢買的。」從我在樓梯上的位置，我聽見椅子摩擦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音。
「啊是，讓我們向資助了有名鋼琴家的碧蕭芙家族的財富祈禱吧。親愛的上帝，讓我們別忘了她工作得多麼辛苦。」父親說。我能想像他下跪，雙掌合在一起。
「至少我以鋼琴為職業。詹姆斯，那你做了什麼？整天和你那個危險的美國朋友在花園裡閒晃。」
「奧利佛一點也不危險。」
「他有些不對勁，但是你看不出來。他在這裡只是會惹麻煩而已。」烏特跺著腳走出廚房進入客廳。我趕忙把屁股往上挪一階，以免被發現。
「當世界末日來臨時，彈鋼琴有什麼用？」父親在她背後喊道。
「二十罐史班姆豬肉罐頭又有什麼用，你告訴我啊？」烏特大聲反擊。她掀開琴蓋，木頭發出沉悶的一聲，她用雙手彈出低音的小和絃。音符消失後，她高聲喊︰「佩姬，她永遠都不會吃史班姆豬肉罐頭，」雖然沒人看見我，我還是用手掩住嘴笑。之後她彈了普羅高菲夫的第七號奏鳴曲──飛快而激烈。我想像她的手指如爪一般在象牙琴鍵上滑動。
「諾亞建造方舟的時候也沒下雨啊！」父親大吼。
後來，我悄悄回到床上，爭執及鋼琴聲都終止，但我聽見了其他的聲響，聽起來幾乎像是痛苦的聲音，但是，即使年僅八歲，我也知道那代表別的意思。
有份清單提到史班姆豬肉罐頭。那是在標題為「五、食物及其他」的清單上。在標題底下父親寫道︰「體重每一磅需十五大卡的熱量。每天需半加侖的水，每個月需半條牙膏，」接著是︰
十四加侖的水
十條牙膏
二十罐濃縮雞湯
三十罐茄汁豆
二十罐史班姆豬肉罐頭
麵粉
酵母
鹽
糖
咖啡
薄脆餅乾
果醬
扁豆
乾豆子
米
這些清單完全不著邊際，彷彿父親自己一個人在玩「我到商店裡買了……」的遊戲。史班姆豬肉罐頭讓他聯想到火腿，火腿讓他想到雞蛋，雞蛋引他想到鬆餅，再到麵粉。
在我們的地下室，他鋪了新的混凝土地板，用鋼板強化了牆壁，還安裝了一天踩兩小時的靜止腳踏車就能再充電的電池。他放了兩個使用罐裝瓦斯的小瓦斯爐，蓋了放雙層床的小臥室──床上全都準備了床墊、枕頭、被單和毯子。一張美耐皿白色桌子放置在房間中央……

一
海格特， 倫敦。一九八五年十一月
今天早上我在五斗櫃抽屜的後面找到一張父親的黑白相片。他看上去不像是個騙子。我母親，烏特，已經把他其餘的照片從她收藏在書架底層的相簿中拿掉，並將剩餘的家庭照片和嬰兒的快照移來移去好填補空白。而他們那張裱框的結婚照，以前總是擺在壁爐架上的，也不見了。
在相片背後，烏特以沉穩的筆跡寫著「詹姆斯和他的知心好友們及奧利佛，攝於一九七六年」。那是父親拍的最後一張照片。他看起來年輕、健康得令人訝異，他的臉龐有如河中的卵石一般平滑、白皙。他當時應該是二十六歲，比我現在大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