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不需要多餘的廣告詞,只需要你親自一讀!
全球熱賣突破500,000冊!
榮登紐約時報、出版家週刊等全美9大暢銷排行榜!
二十年前那段在森林裡的記憶空白,
就像唱片跳針似地破壞了一首生命之歌,
然而最後他終於明白,自己唯有再次回到林中,
崩壞的人生,才有完整的可能……
我在森林裡留下了生命的某一刻,
卻讓自己的靈魂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亞當回神之後的第一眼,注意到的是襪子上有血跡,和腦中記憶的一大段空白!
十二歲的亞當和好友彼得、潔咪一起進入森林玩耍,納克拿里鎮的這個夏天午後,森林裡陽光點點,他們在熟知的林間行走、在樹洞裡玩捉迷藏。但是當晚上孩子們都沒有回家時,他們父母的擔心變成了恐慌。在徹夜搜索之後,警察只找到了驚嚇過度並失去記憶的亞當一個人而已。從此,彼得和潔咪就成了傳說,跑進父母未曾聽聞的深夜故事和惡夢裡……
多年之後,亞當換了名字、學會新的口音,希望埋藏過去的一切展開新生活。始終遠離納克拿里鎮的他,成了都柏林重案組的羅伯警探,和他搭檔的是個性率真的女警探凱西。有天他們接到一件兇殺案的通報,案發地點竟然就在當年那座森林旁的考古遺址裡,十二歲的少女凱薩琳被棄屍在一座石頭祭壇上。羅伯本以為自己可以用警探的專業來調查這樁案件,卻發現所有不經意的線索都和當年的懸案有了神秘的關聯,為了觸及真相,他只有再次回到森林中……
本書是新銳小說家塔娜‧法蘭琪一鳴驚人的處女作,甫出版即史無前例地榮獲國際多項重量級獎項的殊榮!她的文字有一股清新的魔力,描述失落的純真、罪惡的力量、倖存者的愧疚感,以及複雜如森林暗影的人心,交織出一場不斷湧現懸疑和謎團的追尋之旅,更演繹出一部張力十足、令人再也無法把目光移開的完美傑作!
作者簡介:
塔娜‧法蘭琪(Tana French)
塔娜‧法蘭琪從小由於父親工作的關係,住過愛爾蘭、義大利、美國、馬拉威等地,直至一九九○年才定居都柏林。因為經常搬家,接觸不同文化,使得她的觀察力也遠比一般人敏銳。
她在都柏林的三一學院接受專業演員訓練,並曾參與戲劇、電影、配音等工作,而這些經歷也幫助她能夠成功模擬角色的各種樣態。《神秘森林》雖是她的第一本小說,但她以聰明、細膩、優雅的敘事手法,配合人物心理的精準掌握,讓英國和愛爾蘭的出版社為之驚艷,立即以六位數英鎊的高價搶下版權。
而《神秘森林》出版後也果然贏得全球各地書評的一致讚譽,不僅榮獲「愛倫坡獎」、「安東尼獎」、「麥可維提獎」、「巴瑞獎」等四項「年度最佳處女作」大獎,更躍登紐約時報、出版家週刊、今日美國報、舊金山紀事報、洛杉磯時報、丹佛郵報、波士頓環球報、Book Sense、北卡獨立書商協會等全美九大暢銷排行榜,並入選亞馬遜網路書店「年度編輯推薦選書」。目前已售出超過三十國版權,銷量更已突破五十萬冊!全書優美的文筆、神秘的氣氛,帶領讀者難以自拔地走入這片蒼鬱的謎霧森林中,也使得塔娜‧法蘭琪成為近年最受矚目的文壇新銳!
譯者簡介:
穆卓芸
文字手工業者,譯有《藍眼菊兒》、《試驗年代》、《神祕森林》等書,現居法國。
章節試閱
想像這樣一個夏天:小鎮,五○年代,一切彷彿從老電影裡原封不動搬了出來。這樣一個夏天,完全不若愛爾蘭慣有的季節,少了鑑賞家才能嘗出的微妙滋味,也沒有水彩般細緻的霏雨微雲。
這樣一個夏天,張狂放肆炎熱,天空有如純淨的絹藍。這樣一個夏天,味道在你舌尖漾開,嘴裡的青草,新冒的汗水,樹屋裡調過的紅檸檬汁和滴著奶油的馬利餅。
這樣一個夏天,觸角戳刺著你的肌膚,以狂飆的強風和攀上臂膀的瓢蟲。這樣一個夏天,氣息充塞你的胸臆,以新除的草腥味和翻騰晾曬的衣服。
這樣一個夏天,聲音縈繞耳畔,鳥鳴蟲嘶,樹葉婆娑,足球彈跳,還有跳繩答數:一!二!三!這樣一個夏天綿延無盡,總是從威琵先生的悠揚音符和好友的敲門聲開始,到天色昏暗,母親的身影在門邊呼喚,聲音穿過飛翔幽暗林間的成群蝙蝠而來才告結束。這樣一個夏天,無比燦爛。
想像山丘上一小群樓房,錯落有致,離都柏林只有幾哩之遙。政府宣稱這裡將成為市郊的繁榮奇蹟,徹底解決城市無能倖免的貧窮與擁擠,如今卻只見十幾棟制式雙拼建築,外觀依然新穎如昔,顯得格外突兀。
官員當年大談麥當勞和多廳電影院,幾對年輕夫妻便帶著孩子,逃離煙滅在記憶裡的七○年代廉價公寓和戶外廁所,懷抱著擁有寬闊後院和馬路,讓孩子玩跳房子的夢想,用老師或巴士司機的微薄薪水買下離城市最近的家,用大垃圾袋裝滿家當,沿著路中央長滿雜草雛菊的車轍小徑顛簸上山,展開二手的新生活。
轉眼十年過去,「基礎建設」擘畫的社區中心和燈光閃爍的連鎖商店仍然沒有出現(小牌政治人物偶爾在下議院怒斥土地買賣弊端,卻不曾見諸報章)。農夫依然在小徑兩旁牧養牛群,夜裡四周只有鄰近山丘的點點微光。小鎮後方是購物中心和美麗小公園的預定地,兩公里見方的森林幽幽生長了不知多少世紀。
往前走去,一道薄薄的泥磚牆將森林阻絕在社區之外,三個孩子爭先恐後奔到牆邊,他們的身軀瘦小結實,體態流線自然,有如輕巧的飛行器。他們挖鑿灰泥,切出閃電、星星和字母A的形狀,在陽光烤曬成棕色的牆面宛如白色刺青。一頭金髮從牆頂冒了出來,只見他們腳踩洞裡,膝蓋頂牆,雙腿一蹬就翻過去了。
森林裡陽光點點,低語處處,幻影重重,百萬個細微聲響累積成一個林子的靜默──無法辨別的窸窣騷動此起彼落。空寂中蘊藏了無窮的隱密生物,在雙眼不及的地方竊竊鑽動。小心:蜜蜂在傾斜橡樹的縫隙裡飛進飛出,掀開石塊只見奇形怪狀的蟲子憤怒蠕動,一列辛勤工作的螞蟻爬上你的腳踝,傾圮廢棄的塔樓過去曾是要寨,如今石縫爬滿手腕粗細的蕁麻。破曉時分,兔子帶著幼崽從塔底出來,在古墓上遊玩戲耍。
夏天是這些孩子的。他們熟知這片森林,有如自己擦傷的膝蓋。孩子在林中空地就算蒙眼也不會迷途,一步都不會走岔。這裡是他們的地盤,他們狂放不羈,君臨天下,猶如年幼的野獸。孩子在林間攀爬行走,在樹洞裡玩捉迷藏,在漫漫的夏日,在夜裡的夢鄉。
他們跑進傳說,跑進父母未曾聽聞的深夜故事和惡夢裡。小徑荒蕪,光靠一人難以分辨,三個孩子飛奔越過坍塌的石牆,將鞋帶和父母的呼喚拋在腦後,如彗星的尾巴。是誰雙手撫弄柳枝在河岸等待?是誰的笑聲從高高的枝幹上傳來?是誰的臉龐在你視線角落的矮樹叢裡,映著光和葉影,轉眼就消失不見?
三個孩子不會變老,這個夏天,所有夏天。這八月不會逼他們面對成人世界的複雜,擠出所有潛藏的勇氣和力量,要他們老成憂傷,為生活所困。這夏天另有所求。
我是警探,我要提醒各位牢記這一點。幹我們這一行的,說到底就是追求真相,但我們和真相的關係就好比支離破碎的玻璃,裂痕處處,折射出千百種影像,讓人迷惑。窮究真相是警探的終極任務,也是我們一舉一動的最後目的。我們費盡苦心縝密設計,說謊隱瞞,使出各式各樣的欺騙手段,就為了觸及真相。真相是世上最誘人的女子,我們則是善妒的情人,下意識不讓任何人瞄她一眼。我們不斷背叛真相,日復一日沉浸在謊言之中,再也沒有感覺,但最後總會回到她身邊,並使出情人最後的撒手鐗:我會這麼做,只因為愛妳太深。
我很會用比喻,尤其是拙劣粗淺的比喻。別被我剛才講的給騙了,認為真相有如騎著白馬的淑女,而警探就是身穿盔甲的貴族武士,策馬飛奔緊隨在後。我們的手法其實很差勁,而且下流。這就是我的工作,幹久了自然會明白先後緩急,知道任務的要求,否則絕對做不久。故事開始之前,我想說的就兩件事:我追求真相,我說謊騙人。
下面就是我在檔案裡讀到的,在我成為警探的隔天。後頭我還會不斷講到這個故事,只是方式不同。聽起來也許很可憐,但這是我自己的問題:全世界就只有這一個故事,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能講它。
一九八四年八月十四日週二下午,家住都柏林近郊納克拿里小鎮的三名十二歲孩童潔咪、亞當和彼得在住家附近的馬路上嬉戲。當天晴朗炎熱,許多鎮民在院子裡做事,三名孩童騎單車、盪輪胎鞦韆、在馬路盡頭的矮牆上走平衡木,目擊證人分別在不同時間看到他們三人。
納克拿里鎮當時開發得很零星,附近一大片森林,和鎮上只隔著一道五尺高的矮牆。下午三點左右,三名孩童將單車留在彼得家前院,彼得的母親薩維奇太太正在院子裡晾衣服,他們告訴她要到森林裡玩。三名孩童常到森林去,對森林瞭若指掌,因此薩維奇太太並不擔心他們走失。彼得戴了手錶,薩維奇太太要兒子六點半之前回家吃點心。這段對話後來得到隔壁鄰居柯利太太證實,另外也有幾名證人供稱看到三名孩童攀過矮牆到林裡去。
當天傍晚六點四十五分,彼得仍未返家,薩維奇太太打電話給另外兩名孩童的母親,認為兒子可能在他朋友家。兩名孩童也沒有回家。彼得平時很聽話,家長當下並不擔心,心想三名孩童可能玩過頭了,忘了時間。六點五十五分,薩維奇太太沿著馬路繞了森林一圈,並稍微走進林子裡喊兒子和他同伴,但沒人回應,她也沒聽到或看到任何跡象顯示森林裡有人。
薩維奇太太回家,泡茶給先生約瑟夫和彼得的四個兄妹喝,之後再和亞當的父親萊恩先生到森林去,走得更裡面一點喊人,但仍然沒有回應。八點二十五分,天色漸漸變暗,三名孩童的家長非常憂慮,擔心他們可能走失了。潔咪的單親母親羅文女士家裡有電話,便報警處理。
森林尋人行動開始,有人推斷三名孩童可能逃家了,因為羅文女士決定送潔咪到都柏林唸寄宿學校,只有週末才會回納克拿里。潔咪預定兩週之後離開,她和亞當、彼得對於即將到來的分別都很不安。然而,初步檢視孩童房間顯示三人的衣服、金錢和個人物品都沒有短少。潔咪的俄羅斯娃娃撲滿裡有五點八五英鎊,也沒有動過的痕跡。
十點二十分,一名手拿火炬的員警在森林中央的密林區發現亞當。亞當靠著大橡樹,雙手放在背後,手掌緊貼橡樹,指甲深深掐進樹幹,斷在樹皮裡。他顯然已經在樹下待了一段時間,但搜尋人員之前喊他名字,他卻沒有回應。羅伯被人送往醫院,警方出動警犬追蹤另外兩名孩童,一直追到距離亞當被發現地點的不遠處,警犬開始不知所措,氣味線索也就此中斷。
我被人發現的時候,身穿藍色牛仔短褲、白棉T恤、白色棉襪和白色綁鞋帶運動鞋。鞋襪都沾滿血跡,但襪子比較不明顯,量也較少。血跡分布分析顯示鮮血從內向外滲出鞋面,卻由外往內浸入棉襪,表示運動鞋曾經脫掉,鮮血先滲進鞋裡,之後血液開始凝固,鞋子才穿回腳上,因而讓血沾上襪子。T恤有四道平行抓痕,長度在三到五英寸之間,從左肩鎖骨中央斜劃到右後背的肋骨處。
我大致安然無恙,只有雙腳的小腿肚輕微擦傷,指甲撕裂(經診斷和橡樹木痕吻合)和膝蓋嚴重磨傷,後來留下疤痕。警方不確定擦傷地點是森林,因為在馬路上玩的女孩(愛汀,五歲)說她看到我翻牆時摔跤了,膝蓋跌在地上。不過,愛汀的證詞反反覆覆,因此不被採信。此外,我還出現類緊張性精神症的徵狀:連續三十六小時缺乏自主反應,之後又有兩週不言不語。等我恢復正常能開口說話了,卻又完全想不起當天的經歷,不曉得從下午出門到被送往醫院檢查這段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八月十四日當天,尋人行動持續了一整夜。之後數週,搜救義工分組在附近的原野、農地和山丘做地毯式搜索,就連洞穴溝渠也不放過,潛水夫在流經森林的河裡尋找,但都毫無所獲。十四個月後,當地居民拉夫特瑞先生在林中遛狗,途經距離我被發現地點大約六十公尺處,在矮樹叢下看見一只手錶。手錶特徵明顯,錶面是作勢踢球的足球員卡通畫像,分針是足球。薩維奇夫婦指認手錶為彼得所有,薩維奇太太確定兒子失蹤當天戴著手錶。塑膠錶帶有拉扯痕跡,已經和金屬錶身分離,很可能是彼得跑動時勾到低矮的樹枝所致。刑事鑑識科在錶帶和錶面摘取到幾枚殘缺指紋,全都和彼得個人物品上的指紋吻合。
雖然警方多次呼籲,媒體也大幅報導,請求民眾提供線索,卻沒追出任何蛛絲馬跡,潔咪和彼得就此下落不明。
我做警察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當警探。受訓和幹基層員警那幾年──警察專校、做不完的複雜體能訓練、穿著很卡通的反光外套在小鎮巡邏,調查三名小混混是誰昏了腦袋,竟然打破麥史威尼太太家的花園儲藏室玻璃。我感覺自己就像法國劇作家尤奧斯高筆下的難堪角色,為了從事真正想做的工作,不得不忍受無聊的試煉,只因為莫名其妙的官僚理由。我從來不回想那段日子,也已經記憶模糊。我當時沒有認識任何朋友,我感覺自己的疏離既是被迫,又無可避免,就像鎮靜劑的副作用。不過,看在同學和同事眼裡,卻覺得我是故意怠慢,瞧不起他們根深柢固的鄉下人習氣和往上爬的企圖心。
你們或許有人會猜我幹警探是為了當英雄,想要破解童年的謎團。你們錯了。我升任警探那一天,就已經翻出檔案看過了。組裡只剩我一個人,只剩我桌上一盞燈,遺忘的名字像蝙蝠在我腦海中迴盪,手寫的證詞褪色變淡,證人表示潔咪曾經踢她母親,因為她不想去寄宿學校,另外兩名「長相兇惡」的少年經常傍晚在森林四周遊蕩,彼得的母親顴骨有過瘀青……我只看了一遍,就沒再讀過了。我渴望的是犯罪之謎,是有如盲人點字唯有字首隱約可辨的蛛絲馬跡。當年那兩名警探就像警界的貴族,大駕光臨這個鳥不生蛋的小鎮,又像技巧完美的飛人,在空中熠熠發光。他們但求最高的彩金,他們是賭局的專家。
我知道他們手段殘酷。人本來就很殘忍野蠻,但是藉由心無旁騖的虎視眈眈和仔細操控,逼對方徹底放下心防和自我保衛的本能,更是野蠻的極致,是最純粹高明細緻的暴力。
凱西還沒加入重案組,我們就聽說她這號人物了,說不定更早,在她接受調任之前,我們就略有耳聞了。這裡的消息快得離譜,跟三姑六婆一樣有效率。重案組人少壓力大,只有二十名常任組員,任何風吹草動(誰要來、要走;工作太少、太多),組裡都會像艙熱症患者一樣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開始結黨分派,流言四起。通常遇到這種事情,我都置身局外,但凱西要來重案組這項消息實在太轟動了,我想不知道都難。
凱西是女的也就算了,問題是她才二十八歲,而且剛從警專畢業沒幾年。在警界,重案組是菁英中的菁英,能進組裡的沒有一個是三十歲以下,除非他老爸是議員或大官。因此凱西進組裡那一天,所有人都跌破眼鏡。之前傳言說得天花亂墜,讓我以為她應該像電視影集裡的女警,長腿,洗髮精廣告般的秀髮,甚至穿著緊身衣。週一早點名,歐凱利組長介紹凱西給我們認識,凱西站起來,說了些場面話,很高興加入重案組,希望勝任組裡的高標準等等。她約莫中等身材,深色鬈髮,肩方身瘦,很像小男生。她不是我喜歡的型,我喜歡小女人,甜甜的,小鳥依人,一隻手就可以舉起來抱著轉的那種。然而,她有一種獨特的魅力,也許是她的站姿,重心側向一邊臀部,身體挺直但卻放鬆,很像體操選手。也許只是單純的神秘感。
不過,我還是跟凱西成了朋友,而這都得歸功於她那台一九八一年的乳白色偉士牌機車。車子雖然是經典款,但我就是覺得它像血統優良的雜種狗。我老是叫它高爾夫球車,故意惹凱西生氣,而她則是笑我買那輛白色爛吉普車是為了彌補男子氣概,還不忘補上「我很同情你女友」之類的鬼話。
要是她心情不好想找人吵架,就會譏諷我的車是「艾克摩比」雙輪車。那天是九月,外頭狂風暴雨,高爾夫球車好死不死選在這時候故障。我當時開車正要離開停車場,看見她這位小姑娘穿著紅色雨衣,簡直跟「南方四賤客」裡的阿尼一個模樣,身旁小機車和她一樣濕淋淋的,被剛剛開過的巴士濺了一身水,氣得她對巴士破口大罵。我把車停在她面前,搖下車窗問:「需要幫忙嗎?」
她瞪著我大吼:「你覺得我需要嗎?」說完,她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竟然開始大笑。
我花了快五分鐘試著發動那台偉士牌,結果卻愛上凱西了。她穿著特大號雨衣,看起來只有八歲,感覺腳上應該套一雙瓢蟲圖案的長雨鞋才對。紅色帽簷下是一對棕色大眼睛,雨水沾濕的睫毛細細尖尖的,還有一張小貓臉。
隔天早上進辦公室,我和她已經是朋友了,就這麼簡單。兩個人都無心插柳,醒來卻發現友誼早就綠意成蔭了。
我們接到凱薩琳這個案子是週三的早上,八月。根據我的筆記,時間是十一點四十八分,所以組裡其他人都去喝咖啡了,只剩我和凱西。「有考古隊員發現一具屍體,誰要去?」
「我們去。」凱西說。她伸腳朝我椅子一蹬,連人帶椅子回到她的桌前。
「為什麼?」我說:「找法醫處理不行嗎?」警探只有特殊狀況才會出動,通常是屍骨落在泥煤沼裡,骨肉保存完好,跟剛死的屍體沒有兩樣,才會讓人覺得需要特別處理。
「不行,」局長說:「屍體還很新鮮,年輕女性,看起來是謀殺。員警要我們過去,屍體在納克拿里,離這裡不遠,所以不用留守或過夜。」
路上,凱西從書包裡掏出光碟盒遞給我──開車的人挑音樂。我假裝自己忘了帶光碟,在盒子裡看到第一張像是重金屬音樂的就挑出來放,而且把音量調大。出事那年夏天,我離開納克拿里鎮,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潔咪的寄宿學校入學日來了又過了,幾週後換成我進寄宿學校,但不是她原本要讀的那一間。我唸的學校在威特郡,是我父母親所能負擔距離最遠的學校。耶誕假期我會回家,但我們家已經搬到雷斯力普,在都柏林另一邊。我們一開到中央有分隔島的幹道,凱西就掏出地圖找到正確出口,並且一路指示方向。車子行駛在坑坑洞洞的馬路上,兩旁路肩綠草叢生,樹籬護欄沒有修剪,枝枒不停喀喀敲打車窗。
我當然希望自己還記得當時在森林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少數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全都不約而同建議我嘗試催眠回溯法,但我就是很排斥這麼做。我不喜歡新世紀,只要感覺到一點氣氛就馬上心生戒備。我不是討厭它的學說或做法,起碼我從旁觀察覺得還滿有道理的,我討厭的是搞新世紀運動的那群人,他們老愛在宴會上把你逼到角落,大談他們怎麼發現自己是碩果僅存的幸運兒,又為什麼應該得到幸福。我很擔心做了催眠之後,會像第一次讀到美國作家凱魯亞克小說的十七歲少年一樣喜不自禁,滿足地以為發現了真理,開始在酒吧裡四處拉人傳教。
山丘側邊的緩坡上有一大片原野,屍體就是在這裡發現的。放眼望去,整塊地都被剷平,土壤也被翻攪過了,到處都是考古隊員留下的神秘記號:壕溝、巨大的土丘、組合房屋、零零星星的粗糙石牆,看起來很像瘋子搞出來的迷宮,感覺非常超現實,又宛如核彈爆炸現場。原野一邊是茂密的樹林,另一邊是一道牆,從樹林一直延伸到馬路,牆外可以看到樓房整齊的三角牆。緩坡上緣接近矮牆的地方,鑑識科的人已經用藍白警用膠帶拉了一圈隔離現場,所有人正圍著不知道什麼東西。這些傢伙我差不多全都認識,但他們身穿白色連身服,戴著手套東翻西找,再加上一堆不知名的精密儀器,整幅場景看起來非常詭異,充滿了不祥的感覺,讓人懷疑是不是和美國中情局有關。環顧四周,只有兩樣東西像童書插圖一樣,一眼就認得出來,讓人安心放心。一個是馬路旁邊低矮的石灰白小房子,黑白兩色的雜毛牧羊犬趴在房子前面,腳掌不時微微抖動;另外就是爬滿常春藤的石塔,微風吹來,常春藤翻動飛舞,有如陣陣波浪。沉鬱的河水切過原野一角,河面上波光粼粼。二十年前,原野還是一片森林,如今只剩幾排樹木。牆後是樓房屋子,我當年就住在其中一間。
我沒想到這裡會變成這樣。我從來不看愛爾蘭新聞,永遠都是同一群反社會政客反覆說著讓人頭痛的陳腔濫調,嘰嘰聒聒,有如快轉唱片發出的噪音。我只看國際新聞,距離會讓事情變得單純,給你幻覺,讓你心安,認為世界不盡然和愛爾蘭一個樣。我確實輾轉聽說有考古隊員在納克拿里附近挖掘探勘,引起不少爭議,但我沒有注意詳細情形,也沒打聽確實地點。我沒想到這裡會變成這樣。
我把車開到組合屋旁馬路對面的空地上,停在鑑識科廂型車和一輛黑色大賓士中間。賓士是政府首席法醫庫柏的車。我們下了車,我停下來檢查佩槍。槍清過了,上了子彈,保險也確定關著。我把槍收進肩頭皮套裡,放在其他地方都太明顯了,很笨拙,感覺就跟直接亮警徽沒什麼兩樣。
「我是凱西警探,這位是羅伯警探,」凱西說:「杭特博士,可以麻煩您找一位同事過來跟羅伯警探大概介紹挖掘現場,同時請您帶我去看屍體嗎?」
「呃……好的,」杭特說,眼鏡後頭的眼睛對我們眨了一下。「好的,馬克,」杭特說:「馬克,這位警探先生需要導覽,就像平常那樣,你知道,到基址參觀參觀。」
馬克帶我穿越基址,狹長小徑兩旁是神秘難解的土壘和石堆。他走路的樣子既像功夫高手又像偷獵者,腳步輕盈穩健,大開大闔。「中世紀的排水溝。」馬克指著一處說道。被人棄置的手推車裡裝滿泥土,兩隻烏鴉應聲振翅,察覺我們沒有威脅之後,又飛回原地啄土覓食。「那是新石器聚落,這塊地方從石器時代開始就斷斷續續有人定居,到現在還是。看到那間小屋沒?十八世紀蓋的,是一七九八年起義抗英的密謀地點之一。」他回頭瞄了我一眼,我突然有股荒謬的衝動,想跟他解釋我的英國口音,跟他說我不但是愛爾蘭人,而且就住在前面轉角,就在那裡。「小屋現在的主人是當年小屋建築者的後代。」
我們走到基址中央的石塔,茂密的常春藤下約略可見箭簇形的切口,塔側還有一段傾倒的斜牆。石塔感覺很眼熟,但我就是想不起來它是什麼,印象很模糊,讓我頗為沮喪,因為我真的記得看過,不然就是我覺得自己應該知道。
「小心別踩到看起來像古器物的東西。」馬克說完就大步走回組合屋去了。我爬上緩坡,朝屍體所在的地方走去。
青銅器時代祭壇是一塊平坦的巨石,長約兩公尺、寬高各約一公尺,直接由單塊礫岩劈鑿而成。祭壇四周都被粗魯地剷平了,根據鞋子踩在土壤裡的感覺研判,應該是不久之前。不過,壇邊土地倒是完好無缺,感覺就像一座孤島聳立在翻騰的土浪中央。祭壇上,青草蕁麻叢生,雜草間閃爍著藍白兩色。
屍體不是潔咪。我其實多少已經猜到了,不然凱西早就會跑過來跟我說了。然而,我腦袋還是一片空白。女孩深色長髮,一綹髮絲貼在臉上。我第一眼看她,就只注意這點,完全沒想到都過了這麼久,潔咪的屍體不可能會是這個樣子。
我們是兩名重案組警探,面無表情並肩走向死掉的女孩。我腦中想著這副景象,心情居然穩了下來。女孩朝右側躺,身體蜷曲著,感覺就像在沙發聽著大人輕聲細語,結果睡著了一樣。她的左臂伸出祭壇外,右臂橫在胸前,手掌扭成很誇張的角度。她穿著煙藍色野戰褲,是那種標籤和拉鍊都在奇怪部位的樣式,白色T恤正面畫了一排風格突出的矢車菊,腳上是白色運動鞋。凱西說得沒錯,女孩很用心搭衣服,因為她臉頰上那綹頭髮是用藍色矢車菊絲帶髮夾固定住的。她身材相當瘦小,但褲管一邊捲起來露出小腿肚,卻顯得很結實。她應該是十到十三歲沒錯,胸部才剛發育,隔著T恤幾乎看不出來。鼻子、嘴巴和門牙前端都有凝結的血塊,髮際線摻著蜷曲的草葉,迎風微微搖曳。
我突然有些暈眩,很想讓女孩一個人留下:把年輕鑑識人員的手揮開,大聲要晃來晃去的殯殮人員滾蛋。她受得罪已經夠了。她什麼都沒有了,只剩死亡,我想讓她保有這最後一樣東西,這是最起碼的。我想用柔軟的毯子裹住女孩,梳理她沾了血的頭髮,為她準備落葉和小動物窸窣騷動編織而成的褥墊。我想讓她沉睡,讓她順著地底的神秘河流蜿蜒而下,讓四季在她身軀之上播撒蒲公英種子,表演月圓月缺,落下片片雪花。因為她是這麼努力想要活著……
離開之前,我站在女孩屍體上方的小土畦上轉身環顧一圈,將四周景物記在心裡。我看著溝渠、房屋、田野、通道和地勢的起伏接合,沿著石牆有一行樹木沒被剷除,應該是當地居民嫌基址太礙眼,想要眼不見為淨而保留的。一條斷掉的藍色塑膠繩打了大結,纏繞在高高的枝枒上,繩子分岔發霉,落了一截擺呀擺的,大約六十公分長,不禁讓人想起血腥罪惡的條頓時代,暴民濫用私刑,民衆夜裡縊頸自盡。只有我知道繩子是什麼。它是輪胎鞦韆的遺跡。
儘管在我心中,當年的經歷早已是別人的遭遇,與我無關,然而有一部分的我卻始終留在納克拿里沒有離開。無論警專上課胡思亂想或趴在凱西家的床墊上,我總是見到那個好動的孩子不停猛力擺盪輪胎鞦韆,跌跌撞撞跟著彼得翻過石牆,曬成麥色的雙腿映著陽光,伴隨笑聲消失在樹林之間。
當時的我一度跟警察、媒體和我嚇壞的爸媽一樣,相信自己是倖存者,從捲走彼得和潔咪的滔滔魔掌下平安歸來。我錯了,我再也不這麼想。我無從解釋其間的關鍵,但我這麼說絕非比喻:其實我一直沒有從林中脫身……
想像這樣一個夏天:小鎮,五○年代,一切彷彿從老電影裡原封不動搬了出來。這樣一個夏天,完全不若愛爾蘭慣有的季節,少了鑑賞家才能嘗出的微妙滋味,也沒有水彩般細緻的霏雨微雲。這樣一個夏天,張狂放肆炎熱,天空有如純淨的絹藍。這樣一個夏天,味道在你舌尖漾開,嘴裡的青草,新冒的汗水,樹屋裡調過的紅檸檬汁和滴著奶油的馬利餅。這樣一個夏天,觸角戳刺著你的肌膚,以狂飆的強風和攀上臂膀的瓢蟲。這樣一個夏天,氣息充塞你的胸臆,以新除的草腥味和翻騰晾曬的衣服。這樣一個夏天,聲音縈繞耳畔,鳥鳴蟲嘶,樹葉婆娑,足球彈跳,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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