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獨立文學GLBTQ獎得主
★二○一○年加拿大吉勒獎決選
★二○一○年總督文學獎決選
★二○一○年羅傑斯作家信託基金小說獎(Rogers Writers’ Trust Fiction Priz)決選
★二○一一年英國柑橘獎決選
他為那個孤獨且即將逝去的女孩感到哀傷,比想像自己死去時還要哀傷。
在春雪漸漸融化時誕生的他,具有非常罕見的雙性別特徵。雖然他的母親認為這個祕密是某種神奇的魔力與祝福,想要讓他同時保有天生的樣貌;他的父親卻期望他能跟其他男孩一樣,在雪原、森林中成長,能與天地萬物溝通,於是將他命名為韋恩,想藉由自然的力量抹除他性格中柔和的那一面。
只有當他父親離家狩獵時,他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跟母親一起聽音樂、看芭蕾,跟最好的朋友沃莉一起讀書、唱歌,一起聊天到深夜。直到有一天,他父親拆毀了他們的橋上小屋,趕走了沃莉,斷絕所有讓他「不像男孩」的種種因素。儘管他還未了解自己身上的祕密,卻深深感受到部分的自己被牢牢禁錮,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被縮減的自我,符合父親的期望。於是他決定離開。
只是,當他試圖釋放身體裡的「她」,卻遭遇了殘酷的暴行,而沒有一個人曾伸出援手……這個世界總是區分為二,兩邊的人們似乎都不能容許他走在中間的裂縫……
特色
★ 如果不是先天生理上的基因決定,難道男孩就不能像女孩那樣美好溫柔,擁有各種不可言喻的溫柔時刻嗎?而又是誰規定女孩不能像男孩一樣渴望野性?凱薩琳‧溫特寫下這個跨越性別、探索自我的故事,不同於傑佛瑞.尤金尼德斯帶有黑色幽默的《中性》,伊恩.班克斯的《捕蜂器》的陰森,維金尼亞‧吳爾芙的《奧蘭朵》的史詩巨構,或娥蘇拉.勒瑰恩科幻式的《黑暗的左手》,平實而深刻的凝視性別之於人的意義。
★ 成長於加拿大東岸拉布拉多的凱薩琳‧溫特,在書中詩意地寫出殘酷的雪原生活,在崇尚陽性的自由與野性的精神與文化之下,女性又該如何自處。她的文字彷彿拉布拉多的太陽,明亮卻不炙熱逼人,在她筆下彷彿多了層迷濛的魅力,反射出晶瑩剔透的現實。
★ 英獨立樂團Goldfrapp受此書震撼而寫下<安娜貝爾>一曲,且拍成微電影,收錄於專輯《我們的傳說》(Tales of Us)。
作者簡介:
凱薩琳‧溫特(Kathleen Winter)
加拿大作家,出生於英格蘭,但在紐芬蘭與拉布拉多長大,現居蒙特婁。她的長篇小說首作《他身體裡的孤獨女孩》創記錄一舉入圍加拿大三大重要文學獎的決選,並奪得獨立文學GLBTQ獎,本書亦入圍英國柑橘獎決選。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男孩們》(boYs)則奪得溫特賽文學獎(Winterset Award)。
譯者簡介:
何曼莊M. Nadia Ho
台北人。作家,著有《即將失去的一切》、《給烏鴉的歌》、《大動物園》。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二○一○年獨立文學GLBTQ獎得主
★二○一○年加拿大吉勒獎決選
★二○一○年總督文學獎決選
★二○一○年Rogers Writers’ Trust Fiction Priz決選
★二○一○年亞馬遜網路書店加拿大最優秀小說大獎決選
★二○一一年柑橘獎(現更名為貝禮詩女性文學獎)決選
★二○一一年Thomas Head Raddall Atlantic Fiction Award決選
★二○一一年OLA Evergreen Award決選
★二○一○年《紙與筆》年度最佳書籍
★二○一○年《環球郵報》年度最佳書籍
★二○一○年《溫哥華太陽報》年度十大最佳書籍之一
★二○一一年《紐約時報》編輯推薦
名人推薦:
蘇芊玲(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創會理事長、現在監事)
媒體推薦:
完全原汁原味……一部繚繞心頭,探索家庭與自我,並揭穿每個人都渴望歸屬的故事。──《歐普拉雜誌》(O,The Oprah Magazine)
溫特音符般的文字與她所刻劃的景色令人目不暇給。──《紐約客》
引人入勝、真實動人……文字優美,內容精彩萬分。──《紐約時報書評》
作者用銳利雙眼洞悉陰陽同體的議題,又能適時排除不必要的泛濫煽情。這部引人注目、文筆優美的作品宣告一位重要作者的出現。──《克科斯書評》
一本讀者必讀的小說!溫特以細膩文字寫下對人類生存意義最根本的質疑。當人掙脫性別牢籠時,我們究竟是什麼?──加拿大《環球郵報》
真摯感人……書中教導人們學會包容與諒解的寓意將讓溫特贏得粉絲愛戴。──《出版人週刊》
劇情張力十足、內容有深度……寫作技巧爐火純青……令人印象深刻的處女作。──加拿大書評雜誌《紙與筆》
《他身體裡的孤獨女孩》是一本很棒的小說,溢滿著真誠的情感與非同一般的智慧。生命本就曖昧不清、變遷不斷又神祕不可測,而溫特則寫了一封觸動心弦的情書,給隱藏在日常表面下的可能性。──麥可‧克倫梅(加拿大暢銷作家)
凱薩琳‧溫特生動地描繪出拉布拉多的景象,偏遠地區的生活樣貌──刺骨寒風、艱辛的工作,以及一年中大半時間都在叢林裡、沉默寡言的獵人──為故事提供了絕佳的孤立背景。──《衛報》
我讀了《他身體裡的孤獨女孩》,完全沉溺於其中……最讓我感到震撼的,是他的雙親徹底否定孩子與生俱來的獨特性;最終小孩還是必須選擇,而這是受制於整個社會的壓迫。為什麼不能同時兼具兩者?這個概念存在於我們生活中許許多多的事物之中。──英獨立樂團Goldfrapp(摘自Nowness專訪)
得獎紀錄:★二○一○年獨立文學GLBTQ獎得主
★二○一○年加拿大吉勒獎決選
★二○一○年總督文學獎決選
★二○一○年Rogers Writers’ Trust Fiction Priz決選
★二○一○年亞馬遜網路書店加拿大最優秀小說大獎決選
★二○一一年柑橘獎(現更名為貝禮詩女性文學獎)決選
★二○一一年Thomas Head Raddall Atlantic Fiction Award決選
★二○一一年OLA Evergreen Award決選
★二○一○年《紙與筆》年度最佳書籍
★二○一○年《環球郵報》年度最佳書籍
★二○一○年《溫哥華太陽報》年度十大最佳書籍之一
★二○一一年《紐約時報...
章節試閱
序章
「爸爸!」
一個失明的男子,睡在獨木舟上,作夢。
為什麼這隻白色馴鹿會到河狸溪谷來呢?這片棲息地應該屬於林地鹿群,為什麼馴鹿會離開白熾光芒耀眼的極地苔原,投身進入此地的陰影當中?牠離開了原生的鹿群,獨行千里,來到這個溪谷,哪有這樣的馴鹿?跟同類一起生活是那麼地舒服,群居是一丈撕扯不斷的柔軟布料,一路延展著,橫越這片大地,在鷹隼或王絨鴨群從天空俯瞰的視野裡,鹿群的形影像一道流瀉在雪地上的柔美紗帳,比它還要輕盈的只有天上的雲朵。
「我們都是軟綿綿的。」鹿群悄聲的耳語傳來,「我們口腔的上排沒有牙齒,因此無論是生肉或是任何活體的一部分,我們都無法撕扯咬食。我們是溫柔的化身,誰想破壞這群居生活的完美?那些可怕的字眼:破壞、離群、分散,光聽就受不了,要是我們之中有誰離群而居,那牠一定是迷路了——再無其他理由。」
那條獨木舟,在湖心無波的水面上漂。平靜的黑水將它包圍,在四周水流的浮沫裡,小小的氣泡上下流竄。那隻白色馴鹿站在樹木深黑的枝枒之間,日光灑落在牠身上,牠原地不動,雙眼直視船上的男人與女孩。鹿蹄腳下有白色苔癬,看起來就像是從牠身上長出來似的,馴鹿被上下兩方的光線同時照射,牠的輪廓被光暈開模糊,也許牠就是從中走出來的、也許牠本身就是光的結晶,葛蘭姆.蒙坦跟他女兒曾經做過一樣的夢,那個夢就是這個模樣。
「爸爸?」安娜貝兒從船上站起身,雖然早在她會走路之前就不斷被教導不可以這樣,但她照站不誤。獨木舟平穩下來之後,女孩向外把雙臂伸得再長一點,想體會用手觸摸魔幻——也就是眼前的馴鹿——的感覺,馴鹿寬闊的胸肩背白色皮戎包裹,有如一件耀眼冰霜做成的披風,事實上,馴鹿毛皮每一處都閃耀著雪白光芒,她替自己的父親感到惋惜,感到人生是多麼不公平,讓一個男人錯過如此神聖光景,這個男人不但瞎了,還睡得那麼沉,她伸展的雙手修長,那是父親一直深愛的雙手,在父親長期投入且收穫豐富的事業裡那樣的手十分珍貴。獨木舟緩慢地逐漸覆沒在靜謚深沉的湖心,就在一瞬間,船就翻了,獵槍掉落,船上各種輕重不等、包裝耐水性高低不同的食物備品,有的就在水上漂著,有的則順水流去。
葛蘭姆.蒙坦從來不需游泳,所以他不會游泳,而他的女兒安娜貝兒,也不會游泳。
1.新世界
韋恩.布雷克誕生在冰雪開始崩解的三月初,對獵食野鴨的拉布拉多人來說,這是最重要的時節。就像大部分在一九六八年當地出生的孩子一樣,韋恩出生時,被女人們包圍,那些女人是母親婚後最常見面的人:瓊恩.馬丁、伊麗莎.高地、還有湯瑪西納.拜奇,這幾個人女人都擅長冰釣、知道如何用馴鹿皮縫製軟面硬底的拖鞋、而且知道如何正確堆放木材,在她們的丈夫離家狩獵數月之間柴堆不會傾塌,她們當然也很清楚,一個孕婦自然生產的過程中需要準備些什麼。
克羅登港村位於拉布拉多海岸東南角,像一個磁鐵一樣凝聚著所有拉布拉多出身的人。大地將天光飲盡,隨之一顫,你彷彿在那瞬間看到一抹斑紋、感到一次脈搏跳動,那些來自地表出來的放射光芒,只有某些人能用肉眼看到,而不是每個旅人都有的體驗,那些長久於天地間不斷追尋,到頭來除了沙漠上的裸岩以外一無所獲的、不滿足的人才能感受得到,也許是一個紐約來的旅客,也許是探險家、老師、那些喜愛熱咖啡和縮印報紙、卻想要追求深刻本質的人,那些想把「新世界」一針打進他們血脈裡的人,他們追求的不是那種公路以外還是公路,公路邊的低矮輻射屋有賣煎蛋餅、漢堡、汽油的那種已開發世界,而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新世界。拉布拉多正中央放射出的能量吸引著某種人,一個旅人可能感受得到,也可能什麼也不知道,這得從來的人是否像開放電路一般能夠接收地表傳出的能量,那種電路就算是出身拉布拉多也並非人人都有,有些人與生俱來的能力,連結到這片土地自有的呼吸系統:它會吸氣,從地表之上的岩石、山地、水和引力活動吸收能量,它會吐息,將能量接受回地表之下;而生來沒有這種能力的人,對此則一無所知。
韋恩在父母——崔德威和哈辛妲——的家中出生,降臨在洗澡水裡。崔德威是拉布拉多本地人,而哈辛妲不是,崔德威的父親留給他一塊狩獵地,他有感知能力,能感應來自山岩的磁場。哈辛妲則是十八歲時從聖約翰搬到這裡,在克羅登港小學教書,那時她一心相信這單純是一場浪漫冒險,只要在此累積了三、四年教學經驗,再回去就能在聖約翰的學校任教——那都是在她認識崔德威之前的事了。
當哈辛妲在浴缸裡的分娩進入最激烈痛苦的階段,瓊恩.馬丁此時正在伊麗莎和湯瑪西納誇口:「我可以每天都吃麵包配果醬當午餐。」克羅登港的每個女人三不五時就愛幻想,當丈夫從獵區回來待在家裡的時間過長的時候,這些女人就編織美夢以自我麻醉,幻想自己如果一個人生活的話,要怎麼怎麼享受:「我晚餐不用吃太多,只要幾顆白煮蛋,睡前我會在床上讀雜誌,每一天晚上。」
「我會一星期每天都穿同一件衣服。」伊麗莎說,「穿我那條藍色的羊毛長褲和灰色襯衫,把睡衣穿在裡面,九月到六月我都不要脫睡衣。而且我不會像現在這樣養狗,我要養貓,還要存錢買鋼琴。」
女人們不是真的仇視丈夫、並不是真的希望他們消失,只是一到漫長難熬的冬天,日子就只剩下堆積柴火、腦中只記掛著留著最後一點骨髓湯。即使她們都知道親密時光只是一種美好想像,但還是心存期盼,就連丈夫在家的時候,親密時光也所占不多,然後雜草和豬籠草和沼澤茅膏菜從土裡冒出,一股旖旎清香撲鼻而來,通知萬物你們從此可以生長茁壯,但他們實際上卻非如此,夏天就像花火般轉瞬即過,在那些肉食性植物餓得發慌的咽喉裡,填滿夏日時光的是慾望和享樂和死亡。女人們一點也不急,不急著投入夏天的懷抱,她們期待夏天全面的擁抱,能讓女人好好生活,那當然不可能發生。
要不是哈辛妲正因骨盤受到寶寶出生推擠的椎心疼痛而嘶吼,她也會沉浸在同樣浪漫的幻想中:「我不覺得我會一直待在這裡,」她曾一邊這樣說,一邊從小陶壺倒出滾燙的咖啡,那時她的肚子還很大,就像有隻海豹藏在她鑲滿白色小花的藍圍裙下面,「我會搬回孟克斯頓路上,如果我沒找到教書的工作,我就回我原來工作的達克沃斯洗衣店去,清洗紐芬蘭大飯店的白床單。」
湯瑪西納是唯一沒有幻想的女人,她從小沒有父親,而她對自己的丈夫葛蘭姆.蒙坦有著非比尋常的敬意:他能修好所有的東西、從不讓屋裡變冷、總是最後一個離家進入獵區、又總是最早一個回到她身邊,為此她總是讚嘆不已。他雙目失明、他需要她、他還給了她安娜貝兒,一個紅頭髮的女兒,她總說那是我的福報、我的小蜜蜂啊,而女兒現在十一歲,有著跟湯瑪西納一樣絕頂聰明的腦袋。葛蘭姆出門了,跟克羅登港所有的獵人一樣,搭上他那艘白色的獨木舟在河上漂行,安娜貝兒在他身邊,她一邊划船一邊告訴他掌舵的方向,其實不勞安娜貝兒費心,他觸摸船槳就能知曉自己每一分鐘該怎麼動作,在安娜貝兒出生之前,他早就獨立在河面上行船,用耳朵聽,他能聽見每一顆石頭和冰盤的移動、每一朵白浪的延伸。他總在獨木舟上說故事給她聽,她最喜歡的是那個真實故事:一隻白色馴鹿混入了林地羊群的故事,這件事情空前絕後,就在爸爸遇上意外失明之前發生。每次出門安娜貝兒都想要找出那隻馴鹿,儘管湯瑪西納說那隻馴鹿可能已經死了,或者回到牠的北方棲息地去了,每她這樣說,她的丈夫就會使臉色叫她不要破壞女兒的美好夢想。
這時哈辛妲的嬰兒頭部已經露出母體外,雪地的反光充照亮了整間浴室,窗台上的竹蚌殼閃耀著白光,瓷磚、瓷器、還有女人們的襯衣和皮膚,都變成了白色,那種亮白一路穿過透光的浴簾,讓寶寶的頭髮和臉孔變成白色房間裡唯一色彩飽和的焦點,他有偏金的棕髮、紅撲撲的臉蛋、短短的黑色睫毛、和紅色的嘴。
哈辛妲分娩的產房外面、走廊的另一頭,是她的廚房,柴火間歇燒著,崔德威把馴鹿肉塊丟進黏稠的豬肥油裡,在滾水裡煮茶包,然後切下一塊兩吋厚的越橘派。他不是故意要在生產時分的屋子裡虛度光陰——他只是回來吃晚飯,一小時之後,他又將要搭上白色小船,沿著河狸溪谷順流而下。他的帽子是白色的,海豹皮外套、帆布長褲和靴子都是的,拉布拉多男人世代以來,春季都是這樣狩獵的。
雁鴨無法分辨白色獵人跟河面上的冰盤有什麼不同,獵人總是躺臥在獨木舟裡,險象環生地滑過黑水激流,在接近鴨群之際放慢速度,無論鴨群有時正在頂上高飛、有時將肥美的肚子放在水面上歇息。崔德威狩獵憑藉的是白色的掩護、還有絕對靜默,他不像葛蘭姆.蒙坦那樣可以用耳朵去看,但如果他把自己的慾望清空,他就能好好聆聽,聽到春天的涓滴在內陸溶解,他能聞到拉布拉多茶樹皮革般的樹葉和長了橘色絨毛的葉背發散藥力,他看著野鴨飛行的模樣,形形色色地,像在告訴獵人該怎麼做,傾斜的角度、轉彎、速度和片刻猶疑,讓他總是知道何時舉槍、何時藏槍,牠們的蹤跡印在天空上,像白晝一樣直接了當,崔德威明白為何葛蘭姆.蒙坦即使是瞎了,也可以完全準確地射中野鴨,因為他早已觀察到,鴨的位置和翅膀掃過留下的空寂回音有著固定的數學關係,每一種轉身的方式都會發出特定的聲音,外加牠們自己的鳴叫劃破大地的沉默,野鴨的一動一靜,正是白色獵人一筆一畫的痕跡。
某些密訣已在年輕一輩當中失傳,但崔德威倒是在點、線、面上都校準妥當,雁鴨的每個動作都有它特定的說法,崔德威在言語和肢體上都能全盤掌握,崔德威從父親那邊學會了所有的詞彙,比他年輕五歲的人卻只會他所知的一半,這就是他一直以來的生活,活在地上水邊野鳥的細微動靜之間、活在捕獸圈上積雪表層的腳印和枝葉印記之間,他對這部分的自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無法忍受關在室內的日子,比如那些秒針行走的聲音、或是鋪蓋在家具上面的布巾,呆滯的空氣會鑽進毛孔,讓它們瞬間麻痺,那根本也稱不上空氣,而是塞滿髒污微塵的迷藥紗布,總是過於溫熱。如果那些夢想著擺脫老公自己生活的女人,聽得到他心底的聲音,她們就不會這樣興高彩烈地想像自己單身的日子,崔德威從沒跟別的男人講過這些,沒能在零碎的熱麵包捲和一壺一壺的咖啡之間一笑置之,總之,他的夢想就是從頭再活一遍,活得像他的叔公傑敦.喬瑟夫那樣,終生未娶,在獵區沿線一百哩處有一間小屋,配備是硬麵包、麵粉、青豆、茶葉、一張有著兩百圈年輪的雲彩樹樁做成的桌子、一張海豹皮的沙發床、和一個錫製的火爐。崔德威想要的是閱讀、冥想、抓抓獵物、處理皮革、然後自修,傑敦.喬瑟夫自修了普魯塔奇和亞里斯多德,還有帕斯卡的思想錄。崔德威自己的狩獵小屋裡面有幾本舊書,其它的書則帶在身邊,當他在獵區喜獲孤獨時,他會一直讀到夜深人靜,很多獵戶都是這樣,他們離家、狩獵、冥想跟讀書,崔德威不只是讀字句,也醉心閱讀野地生物的路徑、北方極光的脈動和星星行走的軌道,但他讀不懂的是女人的心,不知如何接納家庭生活的羈絆,也不知道如何在屋簷下製造幸福。有時候他真希望自己當初沒有被穿著漂亮睡袍的哈辛妲誘惑,那樣輕飄飄的單薄蕾絲和網布做的衣服,連撈一隻最小的大西洋鮭都撐不住,在他的戶外世界裡,最接近那件睡袍的東西,是昴星團四周薄霧裡一絲一縷的星光,他的狩獵圖書館裡有一本《聖經》,他在讀到「你能繫住昴星的結麼?能解開參星的帶麼?」這幾行的時候會想起自己妻子的美好,遠離妻子數個月,躺在硬梆梆的沙發床上讀著字句,字句讓他想起她的美好,而他跟她說過這些嗎?他沒有。
當崔德威從獵區回家,從所有孤寂中復原,他愛妻子,這是因為他已經承諾會好好愛她。但他聽見來自荒野中央的呼喚,那荒野中央代表著一種心理狀態,但也確實是一個地理意義上的地點,那個地點上是一座無名湖,加拿大地圖製作者給湖起過一個名字,但是住在這裡的拉布拉多人則用另一個外人不知道的名字叫它,從這座湖心的漩渦為起點,河水向著兩個方向流去,一條向東南邊順著河狸溪,流過漢彌爾頓水灣、行經克羅登港,流入北大西洋;另一條則從湖心往西北方流向昂嘎瓦灣;而從那漩渦的中央,創造出一年四季、胡瓜魚、馴鹿的存在、還有家庭生活無法觸及的人生哲理。崔德威在狩獵季末離開這個地方,忠貞地回到自己的家,那個房子,是他在二十歲的時候自動自發地建造起來的,但他現在覺得這房子屬於太太,而那個讓水流改變方向的地方,才是自己的歸處,也會是他兒子的歸處。
而此刻崔德威不在場的白色浴室裡,他和哈辛妲所生的兒子出生,他的頭、還有肩膀、連接著臍帶的肚子、陰莖、大腿、膝蓋、和腳趾都閃耀著奇妙的光彩。湯瑪西納用小指清除嬰兒嘴裡的黏液,她的大手在嬰兒臉部、肚子和屁股周身滑動,好像在給熱麵包抹牛油,完畢之後,她把嬰兒塞回母親懷中。就在嬰兒埋頭躲進母親胸部的剎那,湯瑪西納覺得自己看到一團花形的小東西:好像是一側的睪丸沒降下來,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在這一刻,她經歷了所有女人都曾經歷的,被恐怖感襲擊的漫長等候,這是男人無法習慣的一種等候,一種一旦開門就得定生死的等候,女人會在開門前的瞬間拚命張望,試圖尋找一絲活路,而湯瑪西納清楚明白,在開門的瞬間奮力張望,不只是為了面前這女人的孩子,同樣的事情也可能發生在自己孩子身上,在很多情況下,無論你有多少的愛,事情就是會變壞。
湯瑪西納用助產士的姿勢面向哈辛妲,殷勤地彎下身子,把嬰兒包在被子裡,那條棉製的被子已經洗過很多次,她不想讓任何新創的或合成的材質貼近新生兒皮膚。調整被子時她悄悄地移動那顆睪丸,看清楚了這嬰兒同時還長著陰唇和陰道,這個時候崔德威正在另一個房間裡,將茶包丟進垃圾桶、把麵包邊拋給狗吃之後,拉上前門,出發前往今天最後一趟完美的獵鴨行程。湯瑪西納等崔德威出門之後,要伊麗莎和瓊恩去拿熱毛巾給哈辛妲,她自己則把厚厚的衛生棉交給哈辛妲,好吸掉那些產後流出的血,然後扶著哈辛妲穿上接下來幾天都不能脫下的毛巾布軟袍。
然後她說:「如果你同意的話,我要叫其他人先離開。我們兩個有事得談。」
2.河狸溪谷
如果一九六八年韋恩沒有誕生在那個地方,事情會演變得完全不同。那裡的馴鹿苔像一片綠白地毯覆蓋著大地、炊煙從房頂冉冉升起、金礦遠在他方,於是連淘金的人潮也不來這裡,這裡的沙只是北極光下一條孤寂的延長線。崔德威不是刻薄的人,他的鄰居說,他是那種會把身上襯衫脫下來借給你穿的人,前提是那件襯衫沒有被搬木頭、剝獸皮或刨冰——他正是幹這些活的人——時流的滿身汗水浸濕的話。總之,這個男人有溫柔的心腸,會幫助看起來比自己弱小的人,而比他弱小的人似乎很多,他會幫別人砍木頭、蓋房子、或者在冰上找正確的位置鑿洞釣魚,都不是為了炫耀他高超的技巧,而是為了幫助他人節省時間,單純地出於熱心,報以溫厚善意。
他還保留同樣純粹的善意給自己的幾條狗。一次打獵時,他不小心射中了那隻英國賽特犬的眼睛,牠是一隻溫和的狗,每當崔德威把雁鴨交給牠叼著,牠的下巴都會輕輕地顫抖。為了救牠崔德威必須提早結束那次旅程,儘管他知道提早回去的話就還得再次出行才能打到足夠的雁鴨作冬天儲糧,多一趟旅程得多花費許多備品和時間,但他還是帶著那隻傷狗踏上回程,駕著雪撬行駛好幾百哩,大半夜裡把獸醫韓斯.尼爾森叫醒,付給他一百元當作急救的謝禮,當漢斯醫生告訴他,這隻狗會失去一隻眼睛,他哭了,覺得都是他的錯,在那隻狗復原到可以吃東西之前,他什麼也不肯吃,就算哈辛妲用純白的豬肥肉做了炸肉餅,裡面還放了杜松子,他也不吃。他認為視力是狗兒生來鍾愛珍惜,熱愛使用的感官,想到自己破壞了獵犬與生俱來獵鳥的天賦,他就心痛,後來即使那隻狗已經不能再打獵,他還是一直養著牠。在崔德威的家族裡,從來沒有誰會把一隻狗當作寵物養到老,直到那隻狗的關節炎太過嚴重,光走路就疼痛不已,崔德威才同意將牠安樂死。狗死的那一天,他走到河邊,盯著河水超過一個小時,覺得自己不只是辜負了這隻狗,而且也沒能成為一個更好的男人、沒能更加留心每個細節、挽救每個可能脫落的環節。
在失去那隻狗後,崔德威繼續扛木材、剝獸皮、流汗,以及,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愛。他愛哈辛妲,因為她對他是那樣得體親切,他無論如何是不會傷害她的。他待在家裡的季節中,他陪著玩她喜歡的遊戲,比方說紙牌,是他們剛結婚的時候她教他玩的。他得強迫自己不要老是想著要去把雪撬下面的冰刀磨光、或是用幫捕獸夾上海豹油,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會刻意讓自己與戶外的事情抽離,這樣才不會讓她覺得自己心不在焉。他的這種情懷,有一點出自對她的愧疚,因為她必須待在室內過著悠靜的日子,跟野外這些偉大情景毫無關聯,但他也覺得她不會喜歡野外生活。他知道,在克里比奇紙牌遊戲和在檯燈下的桌邊共享親密時光之外,她應該還有別的喜歡的事物,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他不知道,她所喜歡的,是原來居住的城市、是雨打在市區瓦特街商店的石板屋頂上、是一個會與她分享讀詩與哲學的男人,那個男人會就那樣把書放在桌上,放在麵包和烤鴨腿碎塊和葡萄酒的旁邊,與她一起討論書本的內容。
因為有某種把丈夫們排除在外機密保護網,生產後已經過了幾天,崔德威還不知道關於自己孩子的事實。每當崔德威不在房裡時,哈辛妲用指尖輕柔地檢查她的寶寶,當他在時,或當鄰居帶著烤蘋果塔、越橘蛋糕等食物來訪,他們放在厚麵包皮裡的馴鹿羹冒著泡,肉汁從刀切的通氣孔流出來,她只是全神貫注地直盯著自己的孩子,從不分神。即使鄰居們就在她的身邊,她卻好像從水底往上望著鄰居們在岸上走動、說話,也許這種情況在新生兒母子身上不算少見,沒人預期他們會與客人閒聊。
湯瑪西納肩負起了語言學的責任,奇蹟似地轉移了所有新生兒都會面對的、第一重要的話題,在崔德威的眼中,湯瑪西納是太太朋友裡面最明智的一個。
「伊麗莎.高地,」崔德威有次對哈辛妲說,「花太多錢買型錄上的白涼鞋,還有洋裝,有很多水泡在上面的那種。」
「那是泡泡紗。」
「還有那種白涼鞋,在我們的氣候帶,那完全是不實穿的東西。」他也不能理解為什麼瓊恩.馬丁會禁止丈夫在房子附近堆放木頭,只因為她要種某種很時髦的鬱金香,而且那種花根本只能在熱帶花園生長。
「帝王。」哈辛妲說,「那叫做帝王鬱金香。」
湯瑪西納在崔德威家裡住了八天,而他一點也沒有反對,這對湯瑪西納的威信是一種肯定,就算哈辛妲的母親在世的時候,也沒辦法待上整整八天。崔德威不會真的趕人走,但他總是有辦法給待得超出哈辛妲容忍度的客人一種不寒而慄的敵意,即使那人擁有最堅不可催的意志也招架不住。他這個男人不喜歡人家旁觀他的日常生活,也不是說他的生活有什麼特別了不起的地方,他只是喜歡在必須居家的時候好好居家,做好例行事項,不要有人盯著他看或者跟他講話,除了自己的妻子以外——妻子是不一樣的,有時他忽略妻子存在的時候,她也不會對此有意見。
「如果我不跟他說話,」哈辛妲有時會跟瓊恩和伊麗莎說,「我覺得他可以一整年只跟他的狗講話。」當她發現自己也加入說老公壞話的凡人行列時,總是有點不忠的罪惡感。而且因為瓊恩和伊麗莎知道崔德威的這些事後,她們看他總帶有一種異樣眼神,崔德威都能感受得到那種淡淡的嘲笑意味,於是他無法容忍她們處在同一個屋簷下,所以當他在家時,瓊恩和伊麗莎幾乎沒有來過。但是湯瑪西納比她們莊重多了,加上她留在家裡完全是為了照顧哈辛妲和寶寶、不是為了她自己,所以湯瑪西納待在家裡的這八天,即使崔德威跟妻子獨處的時間只剩下每日睡前的半個小時而已,他也完全沒有反對過。
到了第八天他問哈辛妲:「一切都還好嗎?」他用巨大溫柔的手掌溫熱著她的肚皮,溫度穿透了她的脂肪、子宮、輸卵管、卵巢直到下背。她沒對朋友提過他這總能讓她平靜下來的溫度,也沒對別人說過,她全心相信他有能力建立一個安穩的家。伊麗莎的家庭充滿了不穩定的因素,她的丈夫愛喝酒,而她總是不斷愛上別人——今年是她小孩學校新來的地理老師,那個老師比伊麗莎小十歲,從佛蒙特來的,住在本地野生保育員家裡地下室的公寓裡。伊麗莎永遠都在單戀,但這些單戀帶給她現實生活中缺乏的勇氣,看到她家裡的模樣會以為她不住在那裡,而她的丈夫孩子光是在家裡走著走著就會迷路。瓊恩沒有那麼容易墜入情網,但她丈夫卻相反,克羅登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在內地還有一個印努族老婆,瓊恩沒有生孩子,但他跟另一個老婆生了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一切都很好。」哈辛妲從未對崔德威說過謊。他每天早上吃燕麥片加鹽當早餐,他的內衣質料是母羊毛,他們每次做愛,她都達到高潮,他也知道她何時達到高潮,如果她累垮了,他就撫摸著她的額頭和頭髮直到她睡著,如果他做了什麼讓她不高興的事情,比如說把髒襪子掛在床罩上,她就會直接糾正,而他完全不會生氣。她同意他說伊麗莎的涼鞋不實用,但她不同意他對帝王鬱金香的看法:「那樣對哈洛.馬丁又沒差,」她說,「改成在籬笆另一端去堆木頭切木頭,讓她有點開心的事情做。」儘管如此,崔德威也不會跟她吵,或者認為這是侮辱丈夫的言論。
但是關於他們自己的新生兒,她說謊了。
新聞報導過連體嬰,他們的頭骨緊緊地相連,全世界的醫生都束手無策,而連體嬰的母親——哈辛妲在電視上看到的——是那樣深愛這對寶寶,她做出強悍的決定,決定兩個嬰兒連體還是不連都無關緊要,她決定在這個世界上,照著孩子生來的模樣把他們養大,哈辛妲對那母親完全沒有報以同情,因為她覺得這世上沒有比同情他人更沒用的事情,這是哈辛妲從經驗中學到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同情對人一點幫助也沒有,大家都應該即知即行、處理問題,當時她還暗自心想:「那女人總有一天會清醒過來,讓那兩個寶寶了結生命的痛苦。」
但是當你成為孩子的媽,你自然就會接受所有現實。如果你是白化症孩子的媽,你就接受白色毛髮;如果你是孩子的媽,而不是盯著看的旁觀者,你就會接受不同顏色的雙眼;你會接受孩子少一隻胳臂;接受唐氏症;接受脊柱裂;接受水腦症。你會接受翅膀;或長在體外的一片肺葉,或接受沒長舌頭,對哈辛妲來說,則是接受陰莖、一顆睪丸加上陰唇陰道。韋恩寶貝睡在他的嬰兒床上,蓋著綠色棉被和白色毛毯,他的黑色肚臍凸出來,哈辛妲用酒精棉棒清理,等著它脫落。她把玩著他泛紅的小腳,每當她把乳頭塞進他嘴裡,他一邊吸吮一邊慢慢抬起視線,慢慢地掃過她的鎖骨,越過天花板,看了一眼湯瑪西納、或火爐、或貓,再原路看回她的鎖骨,然後又往上、往上直到他找到母親的雙眼便緊緊鎖住視線看著她,她感受這份親密,感受到自己在天空中飛,飛越極光,飛越夏卡爾畫中的夜空,夜空下有一隻小山羊給予祝福。在哈辛妲與寶寶身上,滿滿的充滿了祝福,讓她甚至完全忘記這個寶寶的問題,忘記自己隱瞞了丈夫什麼。
「一切都很好。」她這樣跟崔德威說,而她也相信這很快就會成真。
她還告訴湯瑪西納:「我需要的只是多一點時間,然後事情就會變得清楚明白,所有的事情都能迎刃而解,關於這個寶寶,有些地方我們還得多多學習,但是他會平安無事。」
崔德威不放棄地又問:「寶寶很健康對嗎?」哈辛妲知道他從不隨便說,他現在也不是隨便問問,他要求的是她誠實的回答,但最誠實的答案是什麼?
「對。」她努力用平常說話的聲音來回答,但發出的聲音太微弱,根本無法取信崔德威。她平時說話的聲音是很平實的、像雨聲那樣,崔德威愛她的聲音,但是他從沒告訴過她。崔德威的手掌繼續溫熱著她腹部的深處。
「好大的男寶寶。」崔德威一說,溫熱便中斷了。
哈辛妲差一點脫口而出:「你為什麼說男寶寶,你是要逼我坦白嗎?」但她沒說出口。她又說了一次「對」,這次聲音比平常還大聲,因為她不想再被自己的心虛背叛,她的回答在安靜的臥室裡像在叫嚷。他們的臥室總是很安靜,崔德威喜歡能安神、安靜睡覺的地方,有白色的床罩,沒有收音機音樂或雜音,她也一樣。她躺著等待他的手掌再次溫熱腹部,卻一直等待不到,他是不是有意把手拿開的?除了吵架的時候,崔德威總會伸手給他溫暖的。
第二天早上哈辛妲把這事告訴湯瑪西納:「我像隻野兔一樣僵硬,我們到底該怎麼辦?」
對湯瑪西納來說,當好運降臨在身上時——比方說手工協會採用她的草編籃,或是在這個連耐寒的柯柏特爬藤玫瑰都長不出來的地區,能讓波斯玫瑰開出花來——她明白幸福只是硬幣的其中一面,而硬幣總還是會翻面,直到滿三十歲之後她還單身了許久,當葛蘭姆.蒙坦告訴她,他不在意她的脊椎側彎或是她自覺年紀大,如果她願意他想跟她結婚。安娜貝兒在一年後出世,湯瑪西納擁有一切覺得幸福的條件,但她反而力持平常心,因為她不相信任何極端的情緒。此刻她跟哈辛妲正在吐司上面塗果醬,用她倆都喜歡的方式塗得薄薄的,這樣才能看見烤吐司表面的金黃色。她告訴哈辛妲:「你跟崔德威生的寶寶,無論他是什麼模樣,我們都愛他。」
「其他人會也一樣地愛嗎?」
「寶寶這樣已經很好了,世界很大。」
這是湯瑪西納看事情的角度,也正是哈辛妲需要的忠告。
產後多日,崔德威知道有祕密瞞著他,他要了解真相並不困難,只要他提高注意力去觀察,像在戶外工作那樣,他從不需要用手翻找或是湊近去瞧,人在野外必須將注意力全部開啟,包括精神面的開啟,用你全身的存在去感知世界,這種感知讓他能夠看見飛鳥、看見馴鹿、看見魚,在不懂得打獵、未曾睜開過第二雙眼睛的人來說,這些動物是隱形的。他感覺得到家裡有祕密,跟他在雪地裡知道背後站著一隻白色鷓鴣鳥是同樣的原理,他也了解這個祕密的細節是寶寶的性別,正如同他不用轉身去看就知道背後的鳥是白色的鷓鴣一樣,他知道寶寶同時擁有男孩和女孩的特徵,他知道有人必須做決定。
他們的寶寶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崔德威不記得聽過哪個親戚有過這樣的情形,只有一件事情很清楚,基於所有考量,最務實的認知,那就是性器官是最明顯的東西,崔德威.布雷克在每一次做決定的時候都只從一個角度去思考,就是他這個決定將會如何影響周遭的每一個人,他了解隱私的重要,但他不能理解務實的自私。他的全身上下都明白這與海岸上的每個人每一部分都有實質的關聯,不只是與人有關,也與天地星辰有關,他自己是蘇格蘭人,也是印努特人,對他來說公正就是一切,對他來說大地就是一塊萬能的麵包,每個部分都滋養,每個人都有權享用。
哈辛妲和湯瑪西納心中的期望,是讓這寶寶以他原來的樣子活下去。這個期望從來不在崔德威的考量之中,對他來說,那樣根本就不算是什麼決定,那是決而不定,必會造成傷害。他不是一個會幻想的男人,他會深入探索事物,但是那些萬物未定的可能性,他毫無探索樂趣的慾望,他想要知道「是什麼」,而不是「可能會怎樣」,所以他拒絕想像站在店裡、為了不知道是男是女、而兩者都可能的孩子購物,拒絕想像那樣會造成的傷害。他把袋裡塞滿了麵包、肉和茶葉,走出戶外,沒帶槍就出門了,他走上一處高地,在那裡他可以觀察老鷹和狐狸,讓牠們教導他最務實的智慧之道。
在那八天裡,湯瑪西納一直在他的廚房裡忙,揉著托汀餅麵團、泡豆子、擰尿片、並提供育兒指導,如果哈辛妲沒有人陪伴,她就會陷入各種擔憂的漩渦,所有崔德威不願意想像的事情,哈辛妲都會鉅細靡遺地連他的份一起想像完,正當他毅然決定要將孩子那嚇人的性別模糊清理乾淨,她卻在勾勒與孩子照原樣一起生活的場景,她想像自己的孩子長大以後有多美麗,穿著深紅緞面禮服,她男性的特質暫且隱藏在衣著之下,有朝一日她會用上那戰士般的堅忍和男性的強勢霸氣,然後她又想像兒子長大之後會成為一個才華洋溢的傳奇獵人,他的胸部用一副束腹綁緊藏好,他的衣著是昂首闊步向前行的綠色,他的心卻屬於女性,偷偷地用直覺和精神力指引他前方的道路。她經常想像孩子已經長大,未曾受過這充滿偏見的世界干預,她總想像孩子同時擁有的雙重性別會相互輔助,這個祕密就像是某種神奇的魔力加身。她不願意想像的部分,是成長過程這一段、社交生活這一段、在拉布拉多上學這一段、受人譏笑這一段,還有我們要怎麼告訴大家、怎麼問自己這一段:要多少愛才足夠,足以讓這孩子不受那些旁觀者的殘酷行為所傷害。
把哈辛妲從這些思慮當中拉回來的,是湯瑪西納的溫暖陪伴,她確保廚房照常運作、柴火繼續劈哩啪啦、日常生活的耳語和火候維持脈動,在她那無差別對待的居家生活中,有一股暖流,對孩子敞開心胸的包容與接納,當哈辛妲吃飯、或是上廁所、或是躺在沙發床上休息半小時,湯瑪西納會把孩子抱在懷裡,哈辛妲感受得到,湯瑪西納相信這孩子與生俱來的差異是一種奇異的福報,必須要好好保護;好像那是一種受到迫害的優點,甚至是一種法力,湯瑪西納把那股暖流隱藏在忙碌下,那樣理所當然的維持日常作息,就算是最有敵意的猜疑心也無法察覺異樣。崔德威從高地回來時,湯瑪西納正在煮沸越橘漿果和糖,整間廚房紅通通的、還充滿苔蘚的強烈氣味,那氣味聞上去、嘗起來,與其說是甜美,更像是充滿悔恨。
當崔德威終於開口說話,沒有任何戲劇化的場景,他只是坐在桌邊攪動茶水良久,湯瑪西納的內心有如唱起一段沒那麼絕望的禱告詞,默默承受這種情況,坐著等候。
從崔德威看待自己的阿伯特骨瓷茶杯的模樣,湯瑪西納看得出來,他已經知道這幾天哈辛妲在沙發床上、火爐邊餵養的那個用手織毯包住的寶寶有什麼問題。
「既然你們兩個一天天都不打算做決定,」他說,「我來做決定。他要當男孩,我給他起了名字叫韋恩,紀念他的祖父。」
哈辛妲繼續給寶寶餵奶,臉上出現一絲解脫的表情,並不是因為他決定的內容,而是原來他已經清楚寶寶出生是什麼模樣。湯瑪西納站起來,看著崔德威說:「小心點。」
「我們會找醫生來。」崔德威說,「然後再說。」
崔德威說完之後,崔德威和哈辛妲在屋裡聖潔的平靜光輝中,感受彼此之間的關愛、對寶寶的關愛,他們無人看顧也無人可商量,只有幾個字眼的交談。崔德威溫柔地把哈辛妲的頭髮撥到肩膀後,好讓他看清楚寶寶吃奶的模樣,他一秒也沒有想過要檢查寶寶或是投以歧視的眼光,她看得出來他愛這個孩子,這孩子除了性別不明之外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他吃奶、咕噥之後睡覺,皮膚水嫩而冰涼,當廚房變得太熱,這對父母便會調低爐火不讓孩子的臉頰起紅疹,如果變得太涼他們就把寶寶好好裹起來,崔德威坐著搖動懷中嬰兒,還對他唱歌,他唱歌的樣子是哈辛妲以外的女人不瞭解的美好之一,他會唱自己作的歌——在野外獨自一人的時候即興創作的歌——還有那些聽過馴鹿說話的捕獸人、游牧人、獵人世代相傳的古老拉布拉多民歌。寶寶很愛聽,他的生活開始從溫暖的歌聲與色彩中醒來,又在父親歌謠的點綴中進入夢鄉。
兩星期後,崔德威離家打獵,那是白色獵季的最後幾天,當冰融到某種程度,自然界的白色程度少到某種分量,獵人內在的計量系統就會知道,白色獵季已經結束了。並不是沒辦法執行——水岸四周還是有大塊的冰,獵人還是可以穩妥地躲在後面——但只是因為這樣不公平,大群的候鳥正在歸來的路上,他們回來築巢,其中很多帶著幼鳥,或者下了蛋需要保暖,這些鳥的短途飛行是為了獵食,為了找食物給幼鳥吃,拉布拉多獵人明白這種利害關係,在既得利益之外,他們出於獵人本色也很尊重鳥群的生活。
所以這一天,接近打獵季節的終點,崔德威離家,把家人留下,跟其他克羅登港的男人們一樣。而湯瑪西納的女兒安娜貝兒、丈夫葛蘭姆.蒙坦也離開了家,在河狸溪谷上架著白色獨木舟,航行。
序章
「爸爸!」
一個失明的男子,睡在獨木舟上,作夢。
為什麼這隻白色馴鹿會到河狸溪谷來呢?這片棲息地應該屬於林地鹿群,為什麼馴鹿會離開白熾光芒耀眼的極地苔原,投身進入此地的陰影當中?牠離開了原生的鹿群,獨行千里,來到這個溪谷,哪有這樣的馴鹿?跟同類一起生活是那麼地舒服,群居是一丈撕扯不斷的柔軟布料,一路延展著,橫越這片大地,在鷹隼或王絨鴨群從天空俯瞰的視野裡,鹿群的形影像一道流瀉在雪地上的柔美紗帳,比它還要輕盈的只有天上的雲朵。
「我們都是軟綿綿的。」鹿群悄聲的耳語傳來,「我們口腔的上排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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