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著名小說家郭雪波,最經典小說選集!
★ 收錄作品曾獲中央日報副刊宗教文學獎!
郭雪波是中國大陸著名小說家,蒙古族人,從小受喇嘛教、蒙古文化和文化薰陶,尊崇蒙古族原始宗教──薩滿教所崇尚的大自然崇拜。他的小說充滿人文關懷、人與自然關懷,追求人之個性張揚,自由精靈的謳歌,以及展現出遼闊粗獷的內蒙古草原和沙地的風貌。
這本小說選集,是作者近年中短篇小說精選合集。其字裡行間滲透著豐富的宗教文化、民間傳統、以及人文關懷精神。其中一篇小說〈父愛如山〉,曾以〈繼父〉之名,獲臺灣中央日報副刊「宗教文學獎」;該小說針對當今人世間充滿物慾私利、冷漠寒酷、缺乏溫暖的存在狀態,極力而感人地宣揚父愛,令讀者心熱眼濕。
作者簡介:
郭雪波
1948年出生於內蒙古科爾沁沙地的庫倫旗。
1968年畢業內蒙古呼和浩特市蒙文專科學校。
1980年畢業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同年考入內蒙古社科院文學所工作。
1984年至今,曾任內蒙古社科院文學所助理研究員、華文出版社編輯。
現為北京作協簽約作家、北京市作協少數民族文學委員會主任;又兼任中國作協會員、中國環境文學研究會副會長。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狼孩》、《銀狐》、《火宅》、《紅綠盤》、《錫林河女神》等;中短篇小說集:《沙狼》、《沙狐》、《大漠魂》、《郭雪波小說自選集》(三卷本)等十餘部。《大漠魂》曾獲臺灣聯合報第十八屆聯合文學獎首獎;《父愛如山》(即《繼父》) 獲臺灣中央日報宗教文學獎。
章節試閱
早在上個世紀八○年代中期,我就被郭雪波的《沙狐》震撼過了,最近閱讀他的新作,我又一次次受到震撼。我用「震撼」來形容我的感受,是因為我找不到更恰巧的辭彙。孤陋寡聞,所讀有限,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哪一位作家、哪一篇作品,能夠像郭雪波這樣,把人類和自然親密無間、同生共死的關係,抒寫得如此瑰麗雄渾、動魄驚心。從開始起,他的目光、他的靈感、他的筆觸,就傾注於大漠。二十多年,初衷不改,他始終是大漠的歌者。他的汗水、淚水,他的愛心、憂心,他的情思、文思,全都奉獻給了大漠。他的小說,現實而神秘,剽悍而溫柔,粗獷而細膩,以新奇引人矚目,以深邃啟人思索。在中國當代作家群裏,在百花齊放小說家中,郭雪波是絕無僅有、獨具特色、技藝精靈的大漠之子。
大漠,茫茫無際的不毛之地。然而,一千年前,卻是沃野千里的富饒之鄉,兩百年前,還是水草豐美的狩獵之場。是人類盲目的、愚昧的、短視的私心物慾,使它變做了惡魔逞兇的人間地獄。人禍助天災,將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糟蹋得滿目瘡痍。直到上世紀初,一些先進的人,開始有所覺悟,用綠色的衣衫,療救母親那些被不肖子孫傷害的創口。這是一次贖罪活動,關乎人類的吉凶禍福;這是一項希望工程,關乎自然的生死存亡。這活動,早一天進行早一天得救;這工程,早一天啟動早一天新生。而以關注人類生存狀態和生命價值為己任的作家,應該把喚醒和增強環境保護的意識與知識,也當做自己義不容辭的社會責任與歷史使命。郭雪波就是這麼做的,做得及時,做得堅定,出類拔萃,情深意重。
《沙狐》最初是投寄給《人民文學》的,它題材別開生面,主旨深沉凝重,曾令編輯刮目相看。但它沒能發出,而是轉發他刊。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希望它能獲獎。那時候,全國優秀短篇小說評獎活動是由《人民文學》具體操辦的。這使發於本刊之作,獲獎機會更少了些 不能讓獲獎作品大都出自《人民文學》。此前本刊曾經做過,轉發他刊而獲頭獎 卻不料這一次失誤了。《沙狐》雖然錯過評獎時機,但在世界範圍受到更大重視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把它收入了《國際優秀小說選》。我之所以回敘那段經歷,源於一點感慨幽思 我覺得我們的環境保護意識與知識相對來說相當滯後。又例如其中篇《大漠魂》,臺灣聯合報文學獎則把該年度的首獎頒給了它。
如果說《沙狐》經由林場主任獵狐的槍響,發出第一聲保護綠色家園的警報,那《大漠魂》便是通過「安代」所傳達的「抬頭起身」精神,歌讚硬漢執著追求「天人合一」而臨危不懼、堅忍不拔的生命力、創造力。作為一種宗教與民俗相結合的、古老而又瀕臨湮滅的文化,「安代」在《大漠魂》裏第一也是唯一被生動鮮活地展示出來、留傳下來。僅僅從這一點來判斷,郭雪波也是功德無量的。何況,他所塑造的硬漢形象,從「老沙頭」到「老雙陽」,氣質既一脈相承,風采又各有千秋。及至長篇《大漠狼孩》出世,總體質量又上層樓,筆法更機智、更優美、更洗練、更圓熟。如果說此前只見過「狼孩」報導,那麼現在「狼孩」成為前所未有人與自然合為一體的形象,在藝術的畫廊上,這就又是一個第一。
這樣看來,郭雪波小說題材的背景,雖然沒有離開大漠,但他在這一塊對文學也似乎是「不毛」的荒野上,卻開墾出了一座又一座風景各異的園林。作品表達的主旨,雖然緊貼環境保護,但他面對這一份無論於人類、於自然,還是於文學都該是首要的拷問,卻尋求到了一題比一題紮實深沉的答案。這園林的詩意,這答案的哲理,只有他,也只有他,才能發現與發掘。因為,他是大漠之子,他跟大漠天生存在血緣親情,他對大漠知根知底、問寒問暖、盡心盡力。否則,那些細節、那種氣息、那般傳奇、那股神韻是不可能憑空編造得出來的。從這個角度看,郭雪波乃是一位天賦大造化的作家 上蒼把人類生存環境之藝術守護神的職責與能力,授予了他。正如〈安代曲〉所吟唱的:「天上的風無常,地上的路不平,我把這泉水般的祭酒灑給你,你好走過那不平的路,渡過那無常的風」。
不僅如此,郭雪波還是一位胸懷大慈悲的作家。大慈悲心,超凡脫俗,悲天憫人,慈航普渡,關切國計民生,憂慮命運前途。而近些年來,私心膨脹,物慾橫流,攪擾得文壇已不再是純美的淨土。有一些寫匠,唯利是圖,趨勢媚俗,致使甜膩膩或酸溜溜的假冒偽劣充斥精神產品市場。郭雪波則不為所動,潔身自好,堅持在被冷落的創作園地,辛勤耕耘,求新求深,為環境文學的繁榮發展,奉獻了一系列呵護生態、呼喚良知的別緻篇章。這是難能可貴的,這是應該倡導的。在新千年與新世紀之第一秋,國家環保總局和中國作家協會,聯合召開郭雪波作品研討會,表揚他的成就,總結他的經驗。在我看來,這既是對他個人的鼓勵,又是對所有作家的期望 請對環境保護給予更多關注。
代序:郭雪波創作語錄
薩特曾說:「人存在著,進行自由的選擇。」
馬布里咖啡館因薩特而著名。來自東方的我們這幾位作家誤打誤撞,盲目中選擇了薩特當年常待的這家咖啡館,他許多不朽之作就誕生於此。手捧法式紅茶,我想起了薩特著名作品《為什麼寫作?》。
那麼,我們是為什麼寫作的呢?不該是問題的問題,一下子困擾了我。國內文壇紛雜而多變,甚至齷齪。身體寫作、為錢寫作、為名為官寫作比比皆是。最令人不齒的一種寫作是:虛偽的寫作。為討巧西方,或為討好時尚、為應和某種政治教義而虛偽地寫作。其「政見」也未見有多大「不同」,只是以「師爺」心態嘲諷他人,以文壇座次取人論人而已。其行動也只不過是些小把戲子玩藝罷了。有時我想,難道被西方捧起的真的都是「寶」嗎?事實證明,他們揀起的是中國普通百姓都認為是渣滓,如什麼「寶貝」之類的。相比起來,更顯出薩特這位獨眼老頭的偉大。他把人家主動送上門來的諾貝爾文學大獎拒之門外,如見了「蒼蠅」般「噁心」。世人稱他為「二十世紀人類的良心」,一點不為過。
靜靜地坐在這位偉人曾坐過的木椅上,我思緒萬千。我想起了張承志的《清潔的精神》。
郭雪波《巴黎:薩特咖啡館》
陰錯陽差的事常發生。一九四八年那料峭的春季,當過激的東北「土改」運動席捲庫倫旗鄉下時,有個叫巫蘭嘎的積極分子舉起手中的鞭子朝我母親鼓起的肚子上抽了三下,我就這樣被提前催生下來了。此事我曾寫成散文〈父親的故事〉(《新華文摘》二○○一‧九)詮釋了一下。當然,至今我一點沒有怨恨那位巫蘭嘎老漢,只是感悟到了一種生命的荒誕而已。
人的一生經常遭遇各種荒誕。
或許是這一次次荒誕弄得我身上常顯現出一種叛逆性。如中學讀書時不忍寄宿大廟的冷餓常翹課,被父親用鞭子抽著押送回學校;如「文革」中「紅五類」組織「紅衛兵」卻不要我們這些「黑七類」,我不服把「黑七類」也組成個「赤衛隊」也想一樣紅色鬧革命,結果被人家「革」了自己的命;別人燒「封資修」圖書時,我卻偷偷收藏,後被班幹們發現給辦了一個「竊書展」,差點不讓畢業;如參加工作後又被下放到農村當「五七」戰士接受勞動改造,可我就是從農村出來的農家子弟;如後來因家庭問題果然把我從區社科院某研究所送到農村沙坨子裏接著改造,似乎農村就是「煉獄」,我得不時地在那裏「煉」。
荒誕的歲月遭遇無數荒誕的經歷,恐怕每個人都能說出一大堆。天助自助者,天不滅人。因而我要感謝文學。是文學,在我遭遇荒誕時,就如東方遠處的啟明星,給了我希望和力量;因而我要感謝天 大自然,就是在那沙坨子,在那不枯不竭不滅的生命群體中間,我感受到生命的含意、生命的哲學以及生命的偉大。那是一個孕育過程。於是誕生了我的《沙漠文學》、《沙狐》、《沙狼》、《沙棘》、《蒼鷹》、《皈荒》、《狐嘯》、《火宅》、《大漠魂》、《大漠狼孩》等長、中、短篇小說,幾百萬字的東西就那麼噴薄而出了。
自始至今,我一直有個感覺,那就是我在荒誕中跋涉。當然,我感謝這些荒誕,感謝生活,感謝生命進程。
郭雪波《我在跋涉》
我不知道自己何時被人稱之為「生態文學作家」或「沙漠文學作家」的,當一九八五年首次發表《沙狐》時,自己並沒想過什麼「生態文學」之類命題,那會兒也沒有這類提法,我只是想著把老家的人、社會、自然的生存狀況及農民問題展現給世人而已。其實把文學分成這個領域那個地區的文學,或乾脆說成「都市文學」、「農村文學」、「婦女文學」、「兒童文學」等等,顯得簡單了些機械了些。令我們驚訝的是,被人貼標籤為「生態文學」、「非生態文學」的《沙狐》居然還能登堂入室,發表十幾年後被人偷改成「廣播劇」還獲了國家「五個一工程獎」,基本一個字未改,也沒署原作者名字。我驚奇盜用者的大膽的同時,也竊喜《沙狐》將近過了二十年時光還有可讀性,還有點藝術價值和生命力。
郭雪波《哭泣的草原》
我生長在科學的沙地。後又背著酒壺走遍了那片神奇的土地 由草原變成沙漠的土地。那裏走過成吉思汗的戰車,馳過努爾哈赤的戰馬;那裏誕生過孝莊皇后、僧格林沁、嘎達梅林,還有後來的咱們第四野戰軍的騎兵師團,那裏的一草一木都能訴說出一段傳奇的令人熱血沸騰的故事。
儘管我現在生活在北京,但我的文學創作源泉依然在我那遙遠的故鄉 科爾沁沙地。那是一片神奇而令人神往的土地。
比起新人類、新新人類,我們算是半老人類了。但我們有我們的經歷和感悟,我們有我們的生存特色;我們的色彩或許更斑斕、更濃烈,就像一瓶老白乾酒,六十五度,辛辣而久香。
郭雪波《我的那片神奇的土地》
郭雪波作品選錄
長篇小說:
《狼孩》、《火宅》、《銥狐》、《錫林河女神》、《紅緣盤》
中短篇小說:
《郭雪波小說自選集》(三卷本)(百花洲文藝出版社二○○二年出版)
《大漠魂》(臺灣聯經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出版)
《沙狼》(中國農村讀物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出版)
《沙狐》(中國外文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出版)
《父愛如山》(臺灣《中央日報‧副刊》二○○二年連載)
《沙漠傳奇》(日本株式會長福音館書店二○○一年出版)
《沙狼‧沙狐》(法國中國之蘊出版社二○○一年出版)
獲獎作品:
《狼孩》曾獲全國民族文學「駿馬獎」(長篇小說第七屆二○○○年)
《大漠魂》獲臺灣聯合報聯合文學中篇小說獎(第十八屆一九九六年)
《父愛如山》獲臺灣中央日報宗教文學獎(二○○二年度)
《沙狼》獲全國民族文學「駿馬獎」小說集獎(第五屆)
《沙狐》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出版的《國際優秀小說選》
《大漠狼孩》獲中國首屆環境文學獎(二○○三年度)
《沙狐》根據該小說改編成廣播劇獲國家「五個一工程獎」(一九九九年度)
《哺乳》入選《德國之聲文學大獎優秀作品文集》(二○○一年)
《銀狐》獲第九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
父愛如山
父親十八歲娶我十七歲的母親那天起,就等著我的誕生。這一等就是八年。我都為自己的姍姍來遲不好意思。
父親說,這也不能怪我,那八年裏他當了三年半的「國兵」,追了一年多的「鬍子」,剩下的兩三年鬧大饑荒,身體也不行。
新婚燕爾,就去給偽滿洲國當「國兵」,父親很是覺得吃虧,挺恨那個名叫愛新覺羅‧溥儀的人不在他的故宮好好待著,跑到大東北給小日本當兒皇帝,害得他們這些靠近東北的大好蒙古青年都抓壯丁,連人帶馬被徵去駐紮在王爺廟,天天喊「伊戚!尼!伊戚!」(一、二、一),讓小鬼子教官拿藤條抽屁股。父親的老團長當年曾給造反的嘎達梅林當過衛兵,文武雙全,父親給他當通信兵,不僅從他那兒學會了騎術槍法,還學會了一手拉胡琴說唱的本事,一有空就「嘎吱嘎吱」拉胡琴寄託想家的情思。後來,終於找到機會,出去給老團長採購時買來一堆紅辣椒,用煮辣椒的水洗眼睛,搞出了一雙爛眼紅眼病。偽滿洲國終於放他回家。父親夠心狠,居然採取這種自殘的方式達到目的。
父親回來的第二年,蘇聯紅軍打進來,父親的老團長率團起義,參加「八路」,後來當了大官。我取笑父親,要不是想媳婦回來得早,說不定如今也是個中校團副什麼的呢。父親拍一下我後腦勺,說:「凡事都有定數,也有可能哪場戰鬥飛來一顆子彈要了你的小命,我不回來,你更沒影了,那個魂兒不知飄到哪裏去了呢。」
父親認為女人生產時,外邊飄盪著無數個要轉世的靈魂等待求投,哪家女人發出尖叫要生時,這些小魂就撲過去,誰搶先就算誰的,就如市場搶購一般。也有撞車的,那就成了雙胞。我聽後哈哈笑,投娘胎整個如早晨上班擠公共汽車,父親摸著下巴說差不離。
接下來就是東大荒的土匪「獨眼鬍子」捲走了家中賴以耕地的三頭牛,父親和爺爺追蹤一年多時間,然後是三年大饑荒,按父親的說法人比猴子瘦,一陣風能把人吹到樹上去。這其間我始終了無蹤跡。家族裏甚至認為我媽身上出了問題,不能生育。那個年代這對女人是最大的否定。為此我奶奶曾三次跪拜著去庫倫大廟做求子法事,颳著塵沙的土路上,奶奶跪倒爬起,跪倒爬起,一步步走向大廟的樣子十分令人感動。大饑荒的末年,母親終於懷上了我。然而,剛八個月趕上村裏搞「土改」,家裏被錯劃成「富農」成分,說是雖然窮村也要矮子裏拔大個兒弄出一兩戶「地富」。為革命運動獻禮。我們家就是那個「禮品」。
男人女人挨個兒被提審,過堂鬥爭,逼交浮財。可兩頭牛兩間土房幾畝沙地全被分光,祖上也沒有人發過財,哪裏還有掩藏的浮財?人家不相信,把大人小孩都關起來,隔離審問。母親正懷著我,大腹便便,也被喚去。她挺著大肚子站在烙鐵、鞭條、老虎凳之類的前邊,周圍有如狼似虎的大漢圍著。母親後來跟我說都是些村裏不務正業的閒散爺們兒,有的賭輸了家產,有的是好吃懶做的青皮二流子,他們突然遇上這種說一聲「剝削」便平白無故分別人財富的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都有些瘋了。當然媽媽的說法帶有階級色彩,當時那叫「革命」。「財富」是革命的對象。不過這種革命道理,讓大字不識的母親弄懂它,實在有些困難,她只知道村裏比他們還窮的這些人要分他們的那點財產。要「革」她的「命」。
「你出嫁時穿來的小羔皮大衣,還有那頂紅狐皮帽子,都哪兒去了?交出來!」有個叫巫蘭嗄的老光棍衝媽媽喝叫。此人平時討飯熬日子,我媽結婚時的穿戴對他印象深刻,據說婚慶時他在我們家整整吃了三天。
「穿爛了,戴爛了,我嫁過來都八年了!鐵衣銅帽也該磨爛了!」母親說。
「嘴還挺硬!媽的!」巫蘭嗄翻白眼,他是個愣頭青,操起皮鞭就朝我母親鼓著的大肚子上抽下去三鞭。「撲哧撲哧」,隔著棉袍和肚皮,我在裏邊承受他一個大男人狠狠掄動的三鞭,嚇得圍觀的人都閉上眼睛。巫蘭嗄似乎也被自己的舉動給抽愣了。
我母親「哎喲」一聲捂著肚子軟軟地倒下去,當場昏厥。猶如一頭受傷的母獸癱在那裏,披頭散髮,面無血色,褲管那兒流溢出羊水和血水的混合液體。有人發慌,叫來了隔壁被審的我奶奶,又讓她用一輛獨輪推車把我媽弄回家去。當時的家是一間碾道房,從自己的兩間房被趕出來後,一家幾口人寄住在村西頭這間別人遺棄的舊碾房,暫時棲身。母親肚痛難忍,沒多久我便呱呱落地。舊碾房新搭的土炕上,鋪一層厚厚的細沙子,我就落在那細軟沙子上。由此村人常取笑我是三鞭打下的娃兒。娘肚裏挨三鞭,提前把我給打出來,我招誰惹誰了?巫蘭嗄這小子,幹嘛這樣狠呢。
我這早產兒,第三天便奄奄一息。
父親是在東村「牛棚」集中營聽到盼了八年的兒子出生消息的。當夜他偷偷溜出來看我時,我正氣若游絲,離死不遠。他急了,用棉被包裹起我就往外跑,庫倫鎮上有個老喇嘛大夫名叫德吉德。父親每次把好山柴送到他家,有些交情。父親相信老喇嘛大夫能救活兒子,他不能眼瞅著等了八年的兒子就這麼飛走了。伴著星光,聞著狼叫,父親一路小跑,三十里沙坨子路一口氣兒跑到,「咚咚咚」敲響了老喇嘛大夫的黑漆大門。
我命不該絕。父親在老喇嘛大夫的熱炕頭,一層層打開破襖破被時,我居然在裏邊睜著眼睛四處張望。父親感動得熱淚盈眶,當即給老喇嘛大夫跪下了:「喇嘛,快救救我兒子,求你救救我這盼了八年的兒子!」
老喇嘛大夫給了父親三粒「桑布拉‧諾爾布」,這是神奇的藏藥。仗著這三粒神藥,仗著父親的真誠和努力,或許感天動地,我真的轉危為安,撿了一條小命維持到如今。後來上中學時,我恰好與老喇嘛大夫的小女兒同班,我對她尊敬如仙,三年中沒衝她說過一句重話。說起來,我從出生到長大跟「鞭子」挺有緣,母親常這麼說。後來是父親的鞭子。
為了讓我這個「三鞭打下的娃兒」能有出息,能離開貧瘠愚昧的沙窩子村,父親送我去讀書。當時我還不到六歲,村裏有一所剛成立的只有四個年級的小學,就一個老師也是新近從廟上還俗的中年喇嘛。父親向他說了不少好話,還給他家砍了兩天柴禾,才把我送進去,安置在一張白泥搭的土桌後邊。
那是個金黃色的秋季。學校門前有一棵大柳樹,葉子密密黃黃的,樹根部還有個大洞,一下課我和同學都鑽進樹洞玩,你爭我擠的。這時我瞅見父親從地裏幹完活兒回來,遠遠站在那裏看我。看半天。眼神癡癡的。別看是破破爛爛的兩間泥房,一張張土桌土凳,可在父親眼裏那是神聖的。父親一天書也沒念過,為了養家糊口,我爺爺從八歲起便讓父親扶犁杖下地,人還沒犁把高。後來父親騎馬挎槍走過世界,知道外邊的天地有多大,讀書多重要。我小時淘,不懂事,學不用功,不識字的父親也能分辨「○」的含意。這時他的鞭子就落在我身上。
常常把我從那個大樹洞裏拽出來狠狠抽一頓。
我後來上鎮上中學住校。父母省吃儉用,秋天揀杏核割麻黃,冬天砍柴到鎮上賣錢籌學費。那會兒生活艱苦,中學在一座大廟裏,冬天也不燒火,加上吃不飽餓肚子,村裏好多同學熬不住退學了,有一次我和兩位同學也往家跑,正趕上村前的那條冰河初春開河,冰面上流淌著新融化的冰水,變酥軟的河冰面撐不住人的重量,不小心人就會掉進冰窟窿裏,急得我和兩位同學衝著對岸喊話,通報家人。
父親聞訊趕來,一瘸一拐。他腿上長一癤子正發燒躺在炕上。他站在對岸一邊脫鞋挽褲,一邊喊讓我等著。他找根棍敲打冰面試探著,光著腳下河而來。他顧不上刺骨的冰面冰,顧不上不小心會掉進冰窟窿,一步一步渡到這邊岸上,在我面前一蹲說趴背上。見我不肯,又見我脫鞋挽褲,他衝我喊一句:「你找死啊!凍病了咋上學?」便不由分說背起我就下河。
父親的光腳伸進冰水和冰碴兒裏,探尋著能撐住人的冰面,一步步小心翼翼顫顫抖抖地走著,踩得冰碴兒在他腳下嘎吱嘎吱發響。尖利的冰碴兒割破他的光腳,鮮紅的血流進冰層浮面的冰水裏,如蚯蚓般扭舞。浸在這極度寒水裏,父親那雙腳如煮透的蝦般通紅。我趴在父親堅實的後背上,強忍住淚水。蹚過冰河,父親喘著氣,臉色蠟黃,蹲在地上搓搓凍僵的雙腳,又摸了摸大腿上鼓腫的癤子。河那邊還有兩個孩子,他們家人還沒來,父親看我一眼,沒說話又轉過身一瘸一拐地走下冰河去。
望著他寬厚的背影,我頭一次體會到「父親」的含意。心裏有股暖流往上湧,視線變得模糊。
我和村裏兩個同學這次翹課回家,是不準備再念書的。開始沒敢跟父親說,他從母親嘴裏得知後,立即牽出毛驢讓我騎,要把我送回學校。我不吭聲,默默抵抗,我實在不願意再回到那座大廟凍屋子受冷挨餓了。父親拿話哄著,講著道理。爺爺也從旁說孩子不願意念就算啦,正好幫家裏掙工分。父親仍不鬆口,望了望遠處的沙漠,說讓我考慮三天,後自言自語他不能像爺爺那樣不讓孩子讀書,一個一個老死沙窩子。
三天後的早晨,我乾脆扛著鐵鍬去下地。那兩個同學在院外等我,準備一塊兒去生產隊掙工分。門口套犁杖的父親攔住我問:「還是不上學?」我噘著嘴點點頭。他冷冷地說一句:「跪下。」懼於他的威嚴我跪下了。他手中的皮鞭飛舞起來,劈頭蓋臉,一鞭一條血印。母親跑來要搶他手中的鞭子,被他一把推倒在地,弟弟妹妹都嚇得哭成一團。
母親喊:「傻兒子,快起來跑啊!別傻跪著了。」
可我沒跑,只是用雙手抱著頭臉。我本已令父親傷心,讓他發洩吧,打夠了他會好受些。後來爺爺過來奪走了父親手中那條如蛇般舞動的鞭子,說打壞了孩子學上不成、工分也掙不上。爺爺很實際,較看重工分,父親兄弟姐妹七人,一個也沒讓讀書,都幫他下地,入社後幫他掙工分。也許鑑於此,父親才不想步爺爺後塵讓我也成文盲,尤其當年他的老團長始終是他心中偶像,甚至企盼著把我也培養成一個像老團長那樣的人物。
半夜,我聽到輕輕的抽泣聲。土炕的那頭,父親正用被子蒙著頭哭泣,寬寬的肩膀在被子下面一聳一聳的。我心猛然一哆嗦,我拖著鞭痕累累的身體爬過去,給他跪下了。我輕聲對他說:「我明天就去上學。」父親抱著我的頭就大哭起來。這是我有生頭一次見父親的哭,哭得像個小孩兒,哽咽著。
第二年我考取一所由國家負責學費食宿的中專學校。父親左看右看那張錄取通知書,一張黑瘦的臉笑成了花,說:「我兒終於成了國家的人,國家管了。」
後來,有一年暑假回家,父親領著我去見爺爺,正好村口碰見了那位當年把我三鞭打下來的巫蘭嘎。這麼多年他還是孤家寡人,把土改分得的財產全部揮霍完畢後又重操舊業,各村流浪,輪流騷擾沾邊的親戚朋友,這兒三五日那兒三五日,生產隊讓他回來掙工分,他也懶得下地,覺得還是討飯省心省力,一跑出去沒影,天南海北地轉。
「巫老哥,抽袋煙吧。」父親邀他,一塊兒蹲在路邊。我站在旁邊饒有興趣地看著此人,衣衫襤褸。躬著個水蛇腰臉呈菜色,豁牙漏齒,眼神空空盪盪。
「這年輕小哥是……」他沒認出我。也難怪,他常年漂泊在外,我跟他除了那次「三鞭」之緣的最「親密接觸」外,還真沒有常見到的機會。我也是頭一次如此近處面對他、端詳他。
「他、就是當年你……那個娃兒,我的兒子。」父親把「我的兒子」說得偏重。
「唔,唔……都這麼大了……」他的眼神兒飄過我頭頂,有一絲驚愕。
「是,都這麼大了。」父親說。
「外邊讀大書哪?」
「讀大書呢。」
「出息了。」
「是,出息了。」
接著便是一陣沈默。他沒有再看我。父親和他默默地吸著煙袋。吸得煙袋油子吱吱響。是父親的煙袋,父親裝了一鍋煙袋遞給他吸的。這是東蒙地帶蒙古人見面的習慣,拿自己喜愛的煙袋裝鍋子煙敬給對方,以示誠意和尊重。巫蘭嘎身上沒有象徵東蒙男人的煙袋,唯有感動。
「好好讀書吧。」巫蘭嘎不知是對父親還是對我說了這麼一句,因沒有牙口咬不住煙袋嘴,用枯柴似的手端著,嘴邊冒著濃濃的嗆人的煙。
「是,好好讀書。」父親答應著,好像讀書的人是他。
「唉,那會兒的事,我都不記得了。唉,不記得那會兒都做了什麼……唉,孩子出息了就好。」巫蘭嘎以忘卻迴避歷史,也是個無奈之詞。他把煙袋還給父親,又說:「煙葉子挺有勁,嗆人呢。哦,我該趕路了,路還挺長呢。」
爾後,巫蘭嘎站起來,慢慢地抬步走了。拄著根棍子,走路有些顛,風頭再是強勁些能把他吹倒的樣子。
「他多大年紀了?」我問。
「比我大兩歲。屬狗。」
「哦,屬狗的五十五。」
父親望了一眼他遠去的孤影,沒再說什麼,喚我繼續趕我們的路。我們和巫蘭嘎走的是兩個方向,只是中途偶遇而已。冥冥中,命運的安排也很有意思。被父母及家族期盼了八年的我最終居然被他那支如根枯枝般的手提前打出來面對這大千世界。默望著他的背影,我心中頗有些感慨。我也一直琢磨父親的舉動,誠邀這窮困潦倒的流浪漢巫蘭嘎抽煙,只是默默地抽煙袋,淡淡地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然後各自走自己的路。當然我隱隱能猜到父親的心思。我甚至有些懷疑,父親是不是知道巫蘭嘎這會兒路過村口,特意帶我來展示一下,展示一下自己長大的兒子。只是展示一下,沒有別的,向他展示一下自己活著的兒子,「讀大書」的兒子,這已足夠了。父親是個願意較心勁的人,這我清楚。
那年我的姥爺趕著勒勒車去百里外的哈圖塔拉甸子拉鹼土,路過錫伯村,車輪子正好在一家農戶門口壞了。姥爺的脾氣急,一邊踹著車輪,一邊罵罵咧咧,十六歲的我媽媽旁邊乾搓手也幫不上忙。
這時從這家農戶的院門裏走出一位高個兒壯年漢子來,他就是我爺爺。背著手,見姥爺著急的樣子安慰他說:「先進屋歇歇腳,喝口熱茶再說吧。」爺爺為人好客又豪爽,好結交朋友。
著急上火的姥爺覺得一時拿那破輪子也沒有轍,不如索性進屋歇歇再說,見這家主人如此熱情,反正又饑又渴的,這一決定非同小可,關係到我父母命運,甚至關係到未來的我。
兩個壯年男人互報姓名,相互敬煙,倒了熱茶拉呱起來。
越聊越投緣,熱茶換成燒酒,好交朋友的爺爺非要結交同樣好交際的姥爺不可。兩個人喝得昏天黑地,早把外邊的壞了的車輪子忘得一乾二淨,急得十六歲的媽媽一個勁拉姥爺的袖子。她擔心不趕緊趁日落前修好車走人,非得住在這生人家裏不可。
從地裏幹完活兒回來的十七歲的父親,知道情況二話不說幫修起車輪子。其實也簡單,把磨損壞的一根木製輪輞卸下來,換進一個新的就成了。父親從小幹家活,又心靈手巧,農家院的這點事難不倒他。他先拿出自家勒勒車常備輪輞給換了上去。見到修好如初的車輪子,我的那位喝高興的姥爺更高興了,一個勁兒誇我父親能幹。最後誇著誇著,靈機一動,心血來潮,衝我爺爺說:「你兒子訂親沒有?如果沒有,我們老哥倆乾脆割親家算啦!」
我爺爺一聽也樂了:「我兒還沒訂親,正好,那咱哥兒倆就朋友加親家吧!」
兩個壯年男人邂逅門口,說得投機,一頓酒席再加豪爽脾氣,便決定了他們的兩個孩子一生命運。也沒有問一問十七歲的父親和十六歲母親同意不同意。母親說:「那會兒,誰還問孩子們的意見啊,你姥爺趁著酒勁沒把我嫁給瞎子瘸子就不錯了。你爸看著還順溜不是?」
天啊!幸虧那天姥爺的車壞在一個正常人家門口,酒後也辦對了這件事;要不然,我還不知道自已飄落何處呢。
儘管我父親五官端正,身體零件都屬正常,可父親有狐臭。這點令我母親頭疼了一輩子,也變成了他們常常吵架的一導火線。
我五歲那年,有一次父母用家裏唯一那頭驢馱著我,去沙坨中的地裏割穀子。開始時兩個人有說有笑的比著割穀子,我媽很能幹,幹活兒一般男人都比不上她。我在地頭抓蟈蟈。不知什麼事,兩人後來爭吵起來。
「是你爸騙了我爸,灌醉了我爸,要不我能嫁你?」
「是你爸主動提親,你們有意把車壞在我們家門口!」
「得了吧,要是事先知道,我才不嫁你這狐臭漢呢!」
這句惹急了父親,上去就搧了母親一耳光,於是兩人廝打起來,扭成一團,莊稼被糟踏一片,嚇得我哭叫起來。才五歲的我不知道怎麼勸,只知道哭。這時沙坨頂上出現了幾個鄰村農民,拍手樂叫:「打起來了嘿!小倆口子打起來了嘿!女人褲子撕破了,哈哈哈。」
父親這才住了手,母親也去管她的褲子,遮掩著已露的部位,有些羞赧地躲進旁邊的樹叢中。回家的路上,他們誰也不說話,我在驢背上一仰一合地顛悠。這時小路旁出現了一片水泡子。渴急的黑驢突然起動,顛跑著奔向水泡。沒有幾下把我顛下驢背,摔在地上,那是個挺硬的泡子邊鹼地,摔得我頭昏眼花岔了氣兒,一時喊不出聲。
正賭氣的父母這下慌了神,圍著我長呼短叫,又拍又揉,終於把我喚醒過來。我睜開眼衝他們說的第一句就是:「什麼是狐臭?」
母親輕輕抿嘴笑起來,父親拍一下我後腦勺。其實我真的想知道這經常惹他們爭吵的「狐臭」是什麼東西。
「狐臭就是胳肢窩有狐臊味兒。」媽媽忍住笑,氣著父親說。
我聞了聞自己的胳肢窩,說:「我怎麼沒有那個味兒啊?」
「這孩子淨胡說,你還喜歡有狐臭啊?」我母親笑罵起來。
「我爸有,我當然也得有啊!」
「哎嗨咧!這才是我兒子!」
母親怪怪地瞪我一眼:「有狐臭,長大了找不著媳婦的!」
「我爸不是找到你了!」
「那是騙到手的。」
「那我也騙一個來唄。」
父母親終於捧腹大樂,覺得我有志氣,將來不愁沒媳婦。
那會兒,不知怎麼搞的,母親三天兩頭跟父親鬧彆扭。有時稱父親村裏的老爺們壞,「土改」時鬥過她,連肚裏的孩子都是打下來的;有時說父親的村子土地薄,生活窮,她要搬回娘家村子住。一旦賭氣,她抱起我就往姥爺那個村子跑。有一次,她抱著我三十里沙路走了一半兒,被我父親騎馬趕上了。父親對母親說:「你回娘家可以,但把我兒子給留下來。」母親把我往地下一放,扭頭就走人。父親看著倔強的母親背影,很無奈,把我挾在馬背上就回走。我不幹,哭著喊著要跟媽媽走。父親先是哄,哄不動就手裏馬鞭落我身上。那時我又懼又記恨我父親。
母親想定的一件事,一般是不回頭的。最後還是父親妥協,把家搬到母親娘家村子住了。可這又出現了新問題,父親這人故土情結重,又很惦念爺爺奶奶他們,於是他也三天兩頭帶著我回老村。有一次看望爺爺奶奶時,路上下大雪,那時家裏的那頭黑驢還在,我騎在驢背上,父親怕我凍著,拿床大棉被裹著我,前邊自已牽驢繩趕路。雪越下越大,飛飛揚揚,雪片如楊樹葉那麼大,很快荒野和樹林全被大雪覆遮住,一片白茫。走在前邊的父親身上落滿了雪,眉毛和鬍子上也掛滿雪霜,好似一個活動的雪人。我透過只露出眼睛的雪被子縫隙看著父親的背影,看著他在雪路上困難地邁動腳步,手裏還緊緊攥著毛驢韁繩唯恐驢受驚顛摔我,心裏覺得父親真不容易。離開故村,離開老父母,隨老婆去住外村,對於一個蒙古男人來說,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情,怕老婆在男權極盛的蒙古族社會裏是挺丟人的。父親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我,怕我失去媽媽後傷心。結果他把傷心留給自己。
出於「為了我」的目的,父親往往會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文革」後期我從中專學校畢業,分配到達爾罕旗,後又把我下放到該旗的農村「插隊鍛煉」,說法叫「五七」戰士。那時候講究階級成分,我家的「土改」後期復查時降下來的「上中農」,「文革」中又升上去成了「漏劃富農」,再加上是一位下放人員,我在村裏很受冷落,安排我住在隊部院子裏一個不燒炕的東下屋裏,夜裏睡覺時凍得我腰都直不起來,只好向家裏寫信訴苦。
當時父親也在村裏受難。給偽滿洲國當過「國兵」,當「國兵」時又給成吉思汗像鞠過躬,回村後還成了「民間藝人」說唱「封資修」,造反派把他打成「內人黨」關進了牛棚。父親在千里之外的牛棚想解決我腰直不起來的問題,防寒保暖鋪下邊最好是羊皮。可那會兒農村,家裏連豬都不讓養,哪兒還有羊。生產隊裏有羊群,接待各方來人三,天兩頭殺隻羊,羊皮掛在倉庫牆上,都生了蛆。父親壯著膽子向當時的掌權者滿隊長求要一張羊皮,那怕是生蛆的。說出了讓兒子直起腰的理由。滿隊長聽後哈哈大笑。他奇怪我父親居然能提出這樣的要求。一個牛棚中的「內人黨」要給遠方的也正接受「再教育」改造的兒子申請一張革命生產隊的「紅色」羊皮。這不是膽子大小的問題,而是一個荒唐得令人捧腹的事情。
可父親也強,連求了三次。最後一次居然還跪下了。
滿隊長他們愣住了。不過羊皮依舊不給,依舊在牆上生蛆。這是個原則問題。革命的紅色羊皮豈能鋪在黑色的革命對象「內人黨」分子接受改造的兒子身下呢?當然,我的腰依然直不起來。
於是,父親採取了非常行動。
半夜逃出牛棚,鑽進了生產隊倉庫,「偷」 應說「借」了一張生蛆的羊皮,連夜奔向千里之外的達爾罕旗鄉下前進大隊。
那天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我鑽進冰冷的被窩正準備用我年輕的身軀焐熱並抗衡那冰窖般的凍炕時,有人「噹噹」敲響了我的窗戶。是生產隊看屋子的孤老頭趙大爺,他進屋後打一哆嗦,又摸了摸土炕,笑說真是「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旺」啊!我問他什麼事,他說:「你老子從大林火車站來電話,他在大林火車站等你去接他。」我一聽,頭都炸了。父親怎麼這兒來了?家那邊出什麼事了?這麼大老遠他幹什麼來了?
我一頭霧水,心中七上八下不踏實,連忙起身穿衣,向趙大爺打聽去大林車站的直路。十九歲的我年輕力盛,還一股子勇氣。帶著手電筒,拎根木棍,一頭扎進夜色茫茫的荒野路,奔向二十多里外的大林火車站。我一路小跑,幾次走岔了路,幸虧遇見挑燈夜戰的「學大寨」社員,才摸到那個一天才走一趟火車的沙地小站大林。
我氣喘噓噓地跑進黑咕隆咚的候車室,借站臺透進的燈光依稀看見屋裏只有兩個人。一個乞丐,另一個就是我父親。沒有燈光的空盪盪的候車室最裏邊一角,乞丐和父親正說著話。似乎乞丐不相信父親是來尋找兒子的,說逃荒避難的倒十分像,就是有個兒子在前進社,也不會這麼黑燈瞎火的夜裏跑來。乞丐還相中了父親抱著不鬆手的那張羊皮,纏著父親把羊皮送給他,稱像他這樣常年在外討飯的人十分需要這張羊皮,他甚至準備拿自己討飯傢伙 一個破了邊兒凹了底兒的洋鐵盆來換。弄得父親哭笑不得,也感嘆自己沒有人樣的破落相,連乞丐都欺負自己,好在我及時推開候車室那扇門,出現在他們倆的面前。
「你看,他就是我兒子,他到了。」父親說。
「哦,哦……還真有個兒子,還真的來了……」乞丐顯得失望。
「爸 」我撲過去,抱住父親,熱淚盈眶。「出什麼事了?你怎麼到這來了?」我拉著父親,避開那個乞丐坐到另一頭椅子上,急切地詢問。
「沒出什麼事啊。」父親的臉色很鎮靜。
「那你幹嘛大老遠到這兒來看我?」
「給你送羊皮。」
「羊皮?」
父親就打開了那個懷裏緊抱不放的「包領皮兒」。一張白白暖暖毛兒順順溜溜的羊皮就展現在我的眼前。那邊的乞丐眼睛變得更是賊亮賊亮。
「你不是來信說睡不走火的冰炕嘛,現在剛入冬,要是這一冬你都睡那冰炕,你的腰這一輩子都別想直起來了。你真是傻小子,怎麼不要求睡火炕啊?」父親責怪我。
「要求了,人家說生產隊沒有火炕給我睡。」
「真是坑人,『改造』也沒這麼『改造』的。不要緊,下邊鋪上這張羊皮就管用了,羊皮羊毛又防潮又生暖呢。」父親撫摸一下我的頭。我感到他的手很粗很硬,還有些微微的顫抖,也有一絲絲的暖意。
「爸,家裏沒事吧?媽媽他們好吧?」我忍住淚水問。
「家裏都好,什麼事也沒有。放心吧。」父親說,他的眼睛一直看著我,充滿了疼愛。
父親是在車站旁邊的小郵局打的電話,打算等我來後就一塊兒在這候車室裏熬一宿,說說話,然後第二天傍晚乘唯一那趟火車再回家,我一想還有一天一夜的時間,還不如連夜趕回我下放的那個前進社待一待呢。還可以在我那做頓熱飯吃吃。父親猶豫了一下,還是贊同了我的提議。
「爸,家那邊真的沒什麼事吧?」我隱隱感覺到父親神態閃爍不定,有些壓抑。
「真的沒什麼,我們一個農民,能有什麼?不像你們這些讀書人,一會兒一個運動。」父親笑了笑,安慰著我。「家裏人唯一惦記的就是你,出門在外不容易,又派到鄉下工作。」
他把我的下放農村,說成派到下邊工作。好聽一些,又不會刺傷了我。
我們走出幽暗空盪的候車室,外邊是滿天星空。那個乞丐一直跟出候車室,徹底失望地看著我懷裏的羊皮。
「唉,有兩張羊皮就好了,我就留給他一張,那這一冬他就好熬多了。他這種人,不定哪天夜裏凍死在牆角呢……唉。」父親嘆口氣。父親是菩薩心腸。也只是泥菩薩,還不知道自己怎麼過河呢。
外邊很冷,剛才跑一路出的汗,此刻衣服沾在身上變得冰涼冰涼,我不禁打了個哆嗦。我和父親邁開腳步,默默地走在漫漫夜路上。儘管冷,我們父子相見,心情輕鬆了許多,熱乎了許多。
回到前進村時,已經是後半夜了。
早在上個世紀八○年代中期,我就被郭雪波的《沙狐》震撼過了,最近閱讀他的新作,我又一次次受到震撼。我用「震撼」來形容我的感受,是因為我找不到更恰巧的辭彙。孤陋寡聞,所讀有限,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哪一位作家、哪一篇作品,能夠像郭雪波這樣,把人類和自然親密無間、同生共死的關係,抒寫得如此瑰麗雄渾、動魄驚心。從開始起,他的目光、他的靈感、他的筆觸,就傾注於大漠。二十多年,初衷不改,他始終是大漠的歌者。他的汗水、淚水,他的愛心、憂心,他的情思、文思,全都奉獻給了大漠。他的小說,現實而神秘,剽悍而溫柔,粗獷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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