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喪之聲
凌晨三點門鈴聲大作,絕不會有什麼好事。
艾力克.雷德聽到第一聲鈴響時就醒了。他眨著的睜開的雙眼,枕著枕頭,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他聽見有人打開臥室門,嘎吱嘎吱的踩著木頭地板下樓。門鈴第二次響起,他看看了身邊的鬧鐘,三點零二分。接著有人噹啷噹啷的取下前門的安全鍊。
他翻身下床,走向敞開的窗戶。一對腳丫踩在厚實的地毯上。任月光灑落在他的胸口和肩膀上。十四歲的艾力克長得很結實,擁有一副運動員的好骨架,一頭帥氣的短髮,額前垂下兩卷濃髮。他棕色的眼眸嚴肅而內斂。靜靜站著向外望了一會兒。艾力克半陰影中一輛警車停在外頭,從二樓窗子可以看到車頂上的黑色車牌號碼,以及站在門前那兩個人的帽子。門廊的燈亮了,同時門也打開來。 「是雷德太太嗎?」
「不是,我是管家。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請問這裡是伊安.雷德先生府上嗎?」
「是的。」
「我們可以進來嗎 ……」
艾力克心裡有譜了。他是從警察挺直而肅穆的站姿,以及他們的語氣猜到的。事後艾力克將這種語氣稱為……報喪之聲。人們在通知你的某位親人死亡時,都會使用這種語調。
他走到門邊,將門拉開,好聽見兩名警員在門廳的談話,但也只依稀聽到幾個字。
「……車禍……叫救護車……加護病房……回天乏術……非常遺憾。」
幾個小時後,艾力克坐在廚房裡,看著灰濛濛的晨光緩緩流瀉在倫敦西區的街道,試圖釐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的叔叔伊安.雷德死了。叔叔開車回家途中,在舊街圓環跟大貨車撞個正著,當場死亡。警察說叔叔當時沒繫安全帶,否則應該還有活命的機會。
艾力克想著這位自他懂事以來身邊唯一的親人。他不認識自己的父母,他們在他出生幾個星期後,死於一場墜機意外。他由爸爸的弟弟(他不能喊他「叔叔」因為伊安.雷德痛恨人家這樣喊他)撫養長大,十四年來,都在倫敦切爾西區(Chelsea),國王路與泰晤士河間的連棟住宅裡度過。然而直到現在,艾力克才發現自己對叔叔竟然所知無幾。
叔叔是位銀行家,大家都說艾力克長得很像他。伊安.雷德一年到頭都在旅行。他沉靜寡言,喜歡美酒、古典音樂和書籍,似乎沒交過女朋友……事實上,他根本沒有任何朋友。他注意保持身材,不抽菸,而且服飾考究。可是這些並不足以描繪他的生活,只能說是吉光片羽而已。
「你還好嗎,艾力克?」一位年近三十的年輕女子走進來,她有一頭蓬鬆的紅髮,臉圓圓的,看起來很像男孩。潔凱.詩多布萊是美國人,七年前來倫敦念書,在他家租了個房間並幫忙做點家事、看小孩,以抵用房租。後來她就留下來當管家,並成了艾力克最親近的朋友之一。潔凱的全名到底叫什麼?是潔凱兒?還是潔凱琳?其實這兩個名字都不適合她。雖然他曾問過,但潔凱從沒跟他透露。
艾力克點點頭,問:「你想以後會怎麼樣?」。
「你指是的什麼?」
「指這房子,指我,還有你呀。」
「不知道。」潔凱聳聳肩,「我想伊安應該有遺囑吧,他會留下指示的。」
「也許我們應該去他的辦公室看看。」
「是啊,不過今天先別去,艾力克,咱們一件一件來。」
叔叔的辦公室設在頂樓,橫跨整個樓面,是家中唯一長年上鎖的房間艾力克前前後後只進去過三四次,而且每次都有人陪著。小時候,他曾幻想房裡一定有奇古怪的玩意兒,如時光機啦,飛碟啦。不過那只是一間擺著書桌、幾個檔案櫃、架子上堆滿文件、書籍的房間罷了。伊安說,都是銀行的資料。即使如此,艾力克還是很想現在就上去瞧瞧,因為叔叔從來不准人進去。
「警方說他沒繫安全帶。」艾力克轉身看著潔凱。
她點點頭,「沒錯,他們是那麼說的。」
「你不覺得奇怪嗎?你知道叔叔很謹慎,開車總是會綁著安全帶,要是我沒綁安全帶,他甚至不肯載我過街角。」
潔凱想了一會兒,聳聳肩。「是啊,是滿奇怪的。可是一定是這樣的吧,要不然警方幹嘛說謊?」 多麼沉重而漫長的一天啊。艾力克沒去上學,雖然他很想去。他寧可遁回正常的軌道去聽上課鈴,去看那些熟悉的面孔而不是困坐房中。可是他必須待在那兒,接待整天進出的訪客。
訪客共有五位:一位對遺囑半知不解,但負責籌組喪禮的律師;一位由該律師推薦的治喪指導人員;一位高大、年邁的牧師他看到艾力克那麼平靜,似乎相當失望;一位對街的鄰居她怎麼會知道有人死了?最後是一位銀行人員。
「皇家大眾銀行所有員工均感到十二萬分的震驚。」這位三十多歲的仁兄穿著尼龍西裝,打了條廉價的領帶,一張大眾臉就算盯著看也留不下印象。他介紹自己是銀行人事處的魁里。「如果有任何我們幫得上忙的地方……」
「以後會怎麼樣?」艾力克今天第二次這樣問。
「你不必擔心。」魁里說。「銀行會照料一切,那是我的工作,一切交給我吧。」
白天過去了。晚上艾力克打任天堂六四,藉此殺掉幾小時的時間但被潔凱看到時,他覺得有點罪惡感。不然他還能幹嘛?後來潔凱帶他去漢堡王,他樂得能出去透透氣。一整晚他們兩個幾乎都沒交談。艾力克覺得潔凱一定會回美國,她當然不會永遠留在倫敦。要是潔凱走了,誰來照顧他?按法律規定,他還太小,不能照顧自己。他的未來是那麼不確定,他寧可不去談它,甚至連提都不想提。
出殯的日子到了,艾力克穿著黑西裝,身邊圍著一群從沒見過的人,準備坐上一輛不知打哪兒來的黑車。富罕街的布藍屯墓園,在切爾西足球場的背陽處,貫穿整座墓園的窄道旁挖妥了一座新墳,伊安.雷德就葬在那兒。參加喪禮的約莫有三十個人,但他幾乎一個都不認識。這樣的星期三下午,他寧可待在別處。當葬禮開始時,一輛黑色勞斯萊斯駛過來,車後門打開,走出一名男子。他看見那男子走上前,然後停下腳步。正當此時,一架飛往希西羅機場的飛機,遮蔽了上頭的陽光。艾力克猛然一陣心驚。剛剛到達的這位男士,令他打了個寒噤。
然而這個穿著灰西裝、有著一頭灰髮、嘴脣灰白、眼神撲灰的人,看起來其實很平凡。他面無表情,方框銅色眼鏡後的眼睛十分空洞。也許正是這樣,艾力克才會覺得不對勁吧。不管那個人是誰,他似乎比墓園裡任何人無論是地上或地下的都更了無生氣。
有人拍了一下艾力克的肩膀,他轉過身看到魁里俯下身來 。「那位是布朗特先生。」人事處經理低聲說,「我們銀行的董事長。」
艾力克的目光從布朗特飄到那輛勞斯萊斯。布朗特身邊跟著兩個人,其中一名是司機。這兩人穿著一式的西服,板著臉觀看葬禮進行,雖然陽光並不強烈,但兩人都戴著墨鏡。艾力克看看他們,看看布朗特,又看看其他參禮人士。他們真的認識叔叔嗎?為什麼這些人他以前連一個也沒見過?為什麼他很難相信這些人真的是在銀行工作?
「……一位善良的愛國人士,我們會永遠懷念他。」
牧師說完安葬演說了,艾力克覺得他的措辭很古怪。愛國?愛國的意思就是愛他的國家嘍。可是就他所知,伊安.雷德幾乎從不在這方面花心思,更別說拿國旗揮舞了。他四下張望,希望找到潔凱,卻看到布朗特小心翼翼的繞過墳墓,朝他走來。
「你一定就是艾力克了。」這位董事長只比他高一點點,近看之下,他的皮膚假得很詭異,就像是塑膠做的。「我叫亞倫.布朗特。」他說,「你叔叔常提起你。」
「那倒有意思,」艾力克說,「他從來沒提過您。」
那兩片灰色的嘴脣抽搐了一下,「我們會懷念他的,他是個好人。」
「我叔叔到底擅長什麼?」艾力克問,「他從來不談他的工作。」
魁里突然冒了出來。「你叔叔是海外金融部經理,艾力克。」他說,「他負責銀行海外分公司的業務,這點你一定知道了。」
「我知道他經常旅行,」艾力克表示,「我還知道他為人很謹慎,像綁安全帶類的事是絕不會忘的。」
「可惜他還是不夠謹慎。」布朗特那對被厚厚的鏡片放大的眼睛,炯炯的盯著艾力克。艾力克覺得自己彷彿被釘住了,就像一隻顯微鏡下的昆蟲。「希望我們能再見面。」布朗特一邊說,一邊用一根灰色的手指輕輕敲著自己的面頰,「是的……」然後轉身向車子走去。
就在布朗特要坐上勞斯萊斯時,發生了一件怪事。司機彎身開後門時,外套掀開了一下,露出裡頭的襯衫不僅是襯衫,還有裝手槍用的皮套,皮套裡插著一把自動手槍。雖然司機警覺的迅速拉過衣服遮蓋住胸口,但艾力克還是看見了。布朗特也瞧見了,他轉身再次注視著艾力克,臉上閃過一種近似激動的表情,然後他上了車,關門,離開了。
參加喪禮還帶槍。為什麼?銀行董事長帶槍做什麼?
「我們走吧。」潔凱忽然跑到他身邊,「我覺得墓園裡邪氣的。」
「是啊,而且跑來一堆討厭鬼。」艾力克咕噥著。
接他們到墓園的車子還在等著,可是他們不想坐車。兩人默默的從墓園走了十五分鐘才到家。他們轉過街角來到住家那條街時,艾力克發現家門口停了一輛搬家用的廂型車,車身上漆著「史托克家族」的字樣。
「那車子要幹什……?」
他話沒說完,那車子已火速離去,車輪摩擦路面,發出尖銳的聲音。
潔凱開門,兩人進屋時,艾力克什麼都沒說,不過潔凱到廚房泡茶時,他很快的掃視一遍屋子。本來放在走廊桌上的信現在躺在地毯上,有扇原本半開的門,這會兒合上了。這些很細微的事,都沒能逃過他的眼睛,他幾乎可以肯定有人進來過。
等到上樓後,他更加確認了。那間辦公室的門向來是上鎖的,現在卻沒有。他開門走進去,裡頭空盪盪的。伊安.雷德走了,所有東西,抽屜、櫃子、架子……任何跟死者工作有關的物件,全部被搬光光。 「艾力克!」潔凱在樓下喊他。
艾力克最後又環視這塊禁地一眼,想起曾經在裡頭工作的叔叔。然後他關上房門,下樓。
皇家大眾銀行 第二天,銀行打電話來了。
「我是約翰.魁里,皇家大眾銀行的人事處經理。你還記得我嗎?不知你能不能來銀行一趟?」
「去銀行?」艾力克衣服穿了一半,上學已經遲到了。
「對今天下午。我們找到令叔的一些文件,得跟你談一談……談談你的處境。」
這人是不是有點語帶威脅呀?「下午幾點?」艾力克問。
「四點半如何?我們就在利物浦街,我可以叫計程車去接」
「我會到的。」艾力克說,「我坐地鐵就行。」
他掛上電話。
「誰打來的?」潔凱在廚房裡喊道。她正在幫兩人弄早餐,發愁著不知道還能陪艾力克多久。她沒收到薪水,還得用自己的錢買食物跟支應家裡的開支,更糟的是簽證快過期了,不久連英國都沒辦法待下去。
「是銀行。」艾力克穿著另一套制服走進來,他沒告訴潔凱廢車場的事,連叔叔辦公室被搬一空的事也沒跟她說;潔凱要煩的事夠多了。「我今天下午要去銀行一趟。」他說。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自己會去。」
下午四點十五分,艾力克從利物浦地鐵站出來,身上還穿著制服:深藍色外套、灰長褲、條紋領帶。皇家大眾銀行就在一棟高聳的古老建築裡,目標很明顯,大樓約十五層高的地方有根旗竿,竿子上的國旗在風中翻飛。大門旁有個黃銅製的門牌,一架保全攝影機緩緩旋轉,照著人行道。
他站在銀行門口,躊躇著該不該進去。如果伊安.雷德的死是銀行下的手,也許他們叫他來,是想置他於死地。不對,銀行應該不會對他下毒手,因為他在那裡連戶頭都沒有。艾力克走了進去。
十七樓的辦公室裡,保全監視器上的畫面閃了幾下,由一號的街道攝影機切換到二號及三號接待室的攝影機,鏡頭裡艾力克從明亮的戶外走入陰冷的室內。一名坐在桌子後的男子伸手按下按鈕,攝影機鏡頭跟著拉近,直到艾力克的臉放大到整個螢幕上。
「他來了。」銀行董事長低聲說。
「就是那個男孩嗎?」說話的是個中年女子。她穿著古板的灰色套裝,有著幾近黑色的眼睛,頭長得有如馬鈴薯,黑色的頭髮像是用鈍剪剪出來的,形狀跟倒扣的碗一樣。她嘴裡吸著薄荷糖說:「你確定要這樣做嗎,亞倫?」亞倫.布朗特點點頭。「噢,是的,非常確定。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最後這個問題是對著他的司機問的。司機不安的弓著身子站著,臉色死白。自從在廢車場試圖阻止艾力克不果後,他就一直是這副德性。「是的,先生。」他說。
「那麼就去幹吧。」布朗特說,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螢光幕。
艾力克請見約翰.魁里後,坐在接待區的皮沙發上,心不在焉的想著進出銀行的人為什麼那麼少。鋪著棕色大理石地板的接待區十分寬敞通風,旁邊有三架電梯,櫃
報喪之聲 凌晨三點門鈴聲大作,絕不會有什麼好事。 艾力克.雷德聽到第一聲鈴響時就醒了。他眨著的睜開的雙眼,枕著枕頭,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他聽見有人打開臥室門,嘎吱嘎吱的踩著木頭地板下樓。門鈴第二次響起,他看看了身邊的鬧鐘,三點零二分。接著有人噹啷噹啷的取下前門的安全鍊。 他翻身下床,走向敞開的窗戶。一對腳丫踩在厚實的地毯上。任月光灑落在他的胸口和肩膀上。十四歲的艾力克長得很結實,擁有一副運動員的好骨架,一頭帥氣的短髮,額前垂下兩卷濃髮。他棕色的眼眸嚴肅而內斂。靜靜站著向外望了一會兒。艾力克半陰影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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