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陰影、雕刻刀,天才也鑿不出理想人生;
大衛、聖母、創世紀,赤裸裸說盡一生的憐憫。米開朗基羅,作為文藝復興時期傑出的通才,
集雕刻家、建築師、畫家和詩人於一身,與達文西和拉斐爾合稱「文藝復興藝術三傑」。
大衛像、聖母像、創世紀,種種成就影響三個世紀的藝術家,一個貫通古今東西的不朽天才。
但他卻悶悶不樂,鬱鬱寡歡,
他為家人所累,為性向所困,為理想所苦,
只能將他一生的苦悶,刻畫在石之上、穹之頂
於是羅曼.羅蘭稱他:既強大又悲傷的靈魂!
一顆柔軟的石頭,一座赤裸裸的人生雕刻──米開朗基羅。
作者簡介:
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66~1944)
法國思想家、文學家、傳記作家、音樂評論家、社會活動家,1915年獲諾貝爾文學獎,被譽為「歐洲的良心」。一生為人類自由與民主進行奮鬥,對人權和文化的進步做出相當大的貢獻。作品有《名人傳》(英雄三傳)、《母與子》、《約翰.克利斯朵夫》等,其中傳記的的成就更讓其成為世界傳記文學的典範。
章節試閱
完成西斯汀教堂這件巨幅的作品後,米開朗基羅雖擁有了榮耀,但身體卻已支離破碎了。經年累月地仰著頭畫西斯汀教堂的穹頂,「他把眼睛弄壞了,以致於好久之後,他要讀一封信或者看一件東西時,都必須把它們舉在頭頂上才能看得清楚。」
他把自己的病態寫成自嘲的詩:
「...........
我的鬍子朝著天,
我的頭顱彎向肩,
我的胸部像隻鷹。
畫筆滴下的顏料,
在我臉上形成美麗的畫面。
我的腰縮向肚,
臀部變成秤陀,
維持著全身重量的平衡。
我再也看不清楚,
走路只能向前摸索踟躕。
我的皮肉,
在前身拉長,
在後背縮短,
仿佛一把敘利亞的弓。
...........」(1510年7月)
我們無法被他這種開玩笑的口吻所逗笑,因為變得那麼醜的米開朗基羅,心中隱藏著巨大的痛苦。像他那樣追求極致力與美的藝術家,比任何人都更愛慕肉體的美感,對他來說,現在那麼醜的外表是一種極大的恥辱。從他的部分詩句中,我們看出了他的羞憤。一生都被愛情煎熬著的他,其痛苦與悲傷如此深刻,他從未獲得任何來自愛情的回報。於是他將自己求而不得的心情,在詩句中徹底發洩他的溫柔與痛楚。
自童年開始他就會寫詩,這是他本能且熱烈的需求。他的素描、信札、散頁上寫滿了他反覆推敲的思想與情感噴發的痕跡。不幸的是,1518年,他把青年時期的詩稿燒掉了一大半,但即便如此,在他留下的少數詩句中,已經足夠讓我們拼湊出他內心的熱情並理解他敏感脆弱的思維。
他最早的詩似乎是在1504年左右在佛羅倫斯寫的:
「我生活得多麼幸福。愛情啊,只要我能成功地抗拒你的瘋癲!而今卻如此可悲!我的眼淚沾濕了衣襟,我感覺到了你的力量......」(詩集卷二)
1504至1511年的兩首情詩,可能是寫給同一個女孩子的,其中隱含多麼悲痛的表白:
「是誰強迫我奔向你.........唉!唉!唉!.........妳我緊緊相繫嗎?可是我依然如此自由!.......」(詩集卷五)
「我怎麼會不再屬於我自己呢?喔神啊!喔神啊!喔神啊!......是誰將我與我自己剝離了?......誰能比我更深刻地理解我自己?喔神啊!喔神啊!喔神啊!.......」(詩集卷六)
1507年12月從波隆那寄出的一封信背後,寫著一首十四行詩。其中有關肉慾的描寫,令人想起波提且利畫中的維納斯形象:
「豔麗的花環戴在她的金髮上,何等幸福啊!誰能和花兒一樣輕撫她的前額,第一個親吻她的臉龐?長袍何其幸運啊,終日緊貼她的胸;如絲一般的髮永不厭倦地拂過她嬌豔的臉頰與宛如白蠟的頸;更加幸運的是金絲織成的飄帶,溫柔地撫著她的胸。腰帶似乎正在說:『我願永遠束縛著她......』啊!......那我的手臂又該如何呢!」(詩集卷七)
在一首難以完全引述,且具有自白式的甜蜜長詩中,米開朗基羅以放縱的詞藻,訴說著愛情的淒涼:
「一日不見妳,我終日不得安寧。一見到了妳,仿佛久饑的人得到豐美的食物......當妳向我展露微笑、在街上向我低頭行禮.........我如火一般地熊熊燃燒著......妳和我說話,讓我臉紅、言語失態,頃刻澆熄了我心中的慾念.......」(詩集卷三十六)
接著則是痛苦的呼聲:
「啊!無盡的痛楚,想起我所愛戀的人,卻不愛我時,我心已碎!讓我如何活下去?」(詩集卷十三)
還有一則,是他在麥第奇宗祠的聖母像畫稿旁寫下的詩句:
「太陽的光芒照射著世界,我卻在昏暗中獨自煎熬。人皆歡樂,我卻倒臥在地,沉浸在蝕骨的痛苦中,呻吟、哭嚎。」(詩集卷二十二)
在米開朗基羅陽剛的雕塑與繪畫之間,獨獨缺少了愛的呈現。在他的作品中只願意傾訴英雄豪情的謳歌,仿若將心中的柔弱傾注於作品中,便是羞恥懦弱的表現。他只把最柔軟的心寄託於詩句,唯有如此才能尋覓深藏在他狂野外表下,溫柔與怯懦的心:
「我愛:我因何而生?」(詩集卷一○九)
西斯汀教堂的工程完成了,尤利烏斯二世死了⑶,米開朗基羅回到了佛羅倫斯,回到他念念不忘的計畫中去――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1513年3月6日,他重新簽訂了一份在17年內要完工的合約,這項新計畫比原來的計畫更驚人,一共要雕刻32座巨型雕像。三年的時間,他幾乎完全致力於這項工作。這段平靜的時期――是他最清醒的成熟時期,西斯汀時代的狂熱落幕了,如同波濤洶湧的大海復歸平靜――米開朗基羅誕生了他最完美的作品,他以平衡的熱情與意志創作了他最完美的作品:《摩西》與現在收藏於羅浮宮的《奴隸》。
不過,這段平靜的日子很短,隨即生命的狂飆重複襲來,他再次墮入黑暗之中。想要將米開朗基羅從宣揚前任教皇的光榮事蹟中扭轉過來的,是新任教皇利奧十世。他竭力要為自己歌頌勝利。對他來說這是驕傲的姿態,無關乎同情或好感。這位滿腦子伊比鳩魯派思想的教皇,不會理解米開朗基羅憂鬱的天才秉性,他將全部的恩寵都給了拉斐爾。然而,完成西斯汀教堂的人卻是全義大利的榮耀,憤憤不平的利奧十世決心要役使他。
他向米開朗基羅提議要建造佛羅倫斯的麥第奇宗祠。米開朗基羅為了要和拉斐爾爭勝――拉斐爾利用米開朗基羅離開羅馬的時期,把自己打造成藝術界的君王――不由自主地讓這個新的枷鎖捆住了自己。的確,想要負責這項工作而不放棄之前的計畫,是絕對辦不到的事,於是他又重複地在這矛盾的兩端苦苦掙扎。他努力地讓自己相信,他絕對可以同時掌握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和麥第奇宗祠這兩項工作。他打算把大部分的工作交給一個助手去執行,而他自己只負責雕塑幾個主要的雕像。但因為他的習慣和固執,慢慢地他放棄了這樣的規劃,因為,他無法和別人分享榮耀。更重要的原因則是,他總是擔憂教皇會無預警地收回這項計畫的成命,他仿佛不由自主地求著利奧十世,將他緊緊綑綁在這條新的枷鎖上。
權衡輕重,他當然不能再繼續進行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但可悲的是,就連麥第奇宗祠也無法順利建立起來。拒絕和任何人合作還不是工作窒礙難行的主因,還有他可怕的壞脾氣,以及執意要所有的一切都由他自己親自動手的執拗。他不留在佛羅倫斯努力工作,反而跑到卡拉雷地區去監督採石工作。他遭遇著重重的困難,包括麥第奇的家族想要使用剛剛才被佛羅倫斯收購的,皮耶特拉桑塔石廠出產的石材。因為米開朗基羅執意要使用卡拉雷地區的大理石,因而被教皇誣指其收受賄絡。為了服從教皇的意志,米開朗基羅又被卡拉雷工廠的人責難,他們和航海工人聯手,讓他找不到任何一條船,願意替他在日納與比薩之間運輸石材。他在1518年4月2日寫給烏爾比諾的書信中提到:
「我一直跑到日納去尋找運輸船......卡拉雷人買通了所有的船主......我不得不轉往比薩......」。
1518年4月8日又寫道:
「我在比薩租的船永遠都不會來了。我想我又被騙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命運啊!唉,在我離開卡拉雷的當下詛咒就應驗了!我真是失敗......」。
於是,他被逼得只好在遙遠的山林與荒蕪難行的平原上,建造道路。當地的人不肯出錢來幫他修路,而這間新的採石廠和工人,又都對如何處理運輸工作無能為力。
米開朗基羅痛苦的呻吟著說:
「我在努力開挖著山路,一心想把藝術帶到此地的困境,簡直和想辦法讓死人復活同樣艱難。」
然而他還是苦苦掙扎著:
「既然我答應了,就會冒著所有的艱險、克服一切困難去完成它,我在做一件全義大利從未做過的事,如果神能幫助我的話。」
多少的力氣、多大的熱情、多高的天分,都在這些瑣事中被一點一滴地浪費掉了!1518年9月,他在塞拉韋札地區因為操勞過度、煩慮過大而病倒了。他心中知道,在這勞苦的工作中,他的健康迅速地衰弱了,他的美好夢想逐漸枯竭。他夜以繼日地熱切期盼著能夠早日開始工作,卻心力交瘁,焦慮的心情因無法實現理想而悲痛。他忍受著無法令教皇滿意的工作壓力和精神上的壓榨。
「我不耐煩得要命,因為我的惡運無法讓我做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我痛苦得要命,因為我做了像騙子一樣的無恥勾當,雖然這些都不是因為我自己的原因......。」(1518年12月21日寫給亞真大主教)
回到佛羅倫斯,在等待石材運抵的時刻,他無比煎熬、痛苦萬分,阿爾諾河河水乾涸,滿載石塊的船隻無法進港。
石塊終於來了,這一次他終於能順利開工了嗎?――不,他再度回到採石廠去。他堅持在還沒有把所有的石材堆聚成一座山――一如之前規劃尤利烏斯二世陵墓那樣――之前,他絕不動工。他把開工的日期一直向後推遲著,或許他心中也害怕著開始吧。在允諾這件工作時他是否不應該過於誇大?在這項巨大的建築工程中,他是否不應該太過冒進?這個計畫絕非他的專業,他該到哪裡去學習?此時此刻,他進退兩難。
如此費盡心思,尚且無法保證運輸石材的安全。在運往佛羅倫斯的六支巨型柱式白色大理石,其中四支在路上斷裂了,一支則在佛羅倫斯當地損毀。他受騙了。
最後,教皇和麥第奇大主教眼見許多的寶貴光陰,白白浪費在採石廠與泥濘的運輸途中,開始不耐煩了。1520年3月10日,教皇用一道命令將1518年委託米開朗基羅建造麥第奇宗祠的合約給取消了。米開朗基羅直到派來取代他的許多工人到達皮耶特拉桑塔地區時,才獲知這個殘酷的消息。他深深受到嚴重的打擊。
「我不想與大主教計算在此浪費的三年光陰,」他說,「我不與他計較我為了麥第奇宗祠的工作而破產;我不和他計較旁人對我的侮辱,一下子委任我去執行,一下子又不要我去負責,我實在不懂其中的緣由!我不和他計算我所有的損失與開支......但現在,這件事情就以下面的方式結束了:教皇把已經鑿好石塊的採石山收回去吧,我手中是他給我的五百塊金幣,以及還給我的無價的自由!」(1520年)
但其實米開朗基羅應該指責的,不是他的保護人與委託人而是他自己。他心中其實非常清楚,而導致這種結果的關鍵,也是在此,他和他自己爭鬥。1515至1520年間,在他的力量豐碩的時期,洋溢著天才光芒的他究竟做了什麼?――一件沒有米開朗基羅靈魂、黯淡無光的《米涅瓦基督》!而且還是未完成。(米開朗基羅把完成這座基督像的工作交給他的學生烏爾巴諾,但這位笨學徒把它給弄壞了)
自1515至1520年間,在這個偉大的文藝復興時期的最後幾年,在所有災難尚未摧毀義大利的美麗之時,拉斐爾畫了梵諦岡的Loges室、火室以及各式各樣的傑作,他建造了瑪達瑪莊園(Il giardino di Villa Madama),主持聖彼得大教堂的建築工程,領導挖掘古物的工作,籌備定點活動,建立紀念物,統治著藝術界,還創辦了一所極為著名的學校。1520年4月6日,拉斐爾在無比榮耀的豐功偉業中去世了。
米開朗基羅幻滅式的悲愴,曠日廢時的絕望,意志的崩塌,一一呈現在他後來的作品中。例如:麥第奇的陵墓與尤利烏斯二世紀念碑上的新雕像《勝利》。重獲自由的米開朗基羅終其一生,都在從一個羈絆轉換到另一個羈絆的道路上,從一個主人換到另一個新主人中消磨殆盡。大主教尤利烏斯•德•麥第奇不久之後成為教皇克雷蒙七世,自1520至1534年之間,主宰著米開朗基羅的生活。
人們對於克雷蒙七世的期待與審視,比起其他的教皇更加嚴格。和所有的教皇一樣,他也想把藝術和藝術家當作宣揚他個人榮耀的工具。但米開朗基羅不應該對他存有任何的怨念。因為沒有一個教皇會這麼喜愛他,也沒有任何一個教皇曾經對他的工作保有這麼持久的熱情。當然,更沒有一個教皇比他自己更瞭解他的意志薄弱,並且時時鼓勵他要振作起來,並適時阻止他去作枉費精力的事情。即使是在佛羅倫斯革命與米開朗基羅反叛之後,克雷蒙七世對他的態度也絲毫未曾改變過⑺。但是想要醫治侵蝕這顆偉大心靈,煩躁、狂亂、悲觀情緒與致命般憂鬱的偉大藝術家,卻並非是他的權力範圍內所能及。一個慈祥的主人對米開朗基羅來說有何用處啊?畢竟他仍然還是他的主人啊!......
1548年,米開朗基羅寫給他的侄兒李奧那多的信中說:
「我服侍教皇,」米開朗基羅說,「然而這是不得已的事情。」
少許的榮耀和一、二件美麗的作品算得了什麼呢?這與他夢想中的境界,距離如此遙遠!……但衰老卻不其然而至。在他的周遭所有的一切都陰鬱了起來。文藝復興運動即將落幕。羅馬即將被野蠻民族侵略、蹂躪。神的悲哀的陰影,慢慢地壟罩了義大利。米開朗基羅感覺到悲劇即將來臨,他的心被陰鬱的苦痛悶塞得透不過氣來。
把米開朗基羅從他焦頭爛額的艱難中拯救出來之後,克雷蒙七世決定將米開朗基羅的天賦導向另一條路上去,讓自己能就近監督他。他委託米開朗基羅主持麥第奇宗祠與陵墓的建築工程。他要他專心為他服務。甚至勸米開朗基羅加入教派(這裡是指方濟各教派),並贈送他一筆教會的薪俸。但米開朗基羅拒絕了,雖然如此,但克雷蒙七世仍舊按月給他薪俸,而且比米開朗基羅要求的,還要多出三倍,同時贈予他一處鄰近聖羅倫佐官邸的房子。
一切似乎都進行得十分順利,教堂的工程積極地進行著,但在毫無預警之下,米開朗基羅放棄了他的住所,拒絕了克雷蒙七世給他的薪俸。他又開始灰心了。尤利烏斯二世的承繼人對他放棄已經承諾建造的陵墓,始終無法原諒他。他們恐嚇米開朗基羅說要去控告他,他們說他人格有問題。訴訟的陰影把米開朗基羅嚇壞了,他的良心告訴自己他的敵人們站在有理的一方,責備他自己違背合約是合情合理的事,他自己覺得,在尚未償還他所花掉的尤利烏斯二世的錢之前,他無法接受克雷蒙七世的金錢餽贈。
1525年4月19日,米開朗基羅寫信給教皇的管事喬凡尼•斯皮納(Giovanni Spina)說:「我不想再工作了,我不想活了。」他寫著。他懇求教皇替他向尤利烏斯二世的承繼人們說情,幫助他償還他們的金錢。
「我將賣掉我的一切,盡我一切的能力來補償他們。」他甚至請求教皇允許他完成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
「我想要從這個義務中解脫的企盼,比想要求生的期望還要更加迫切。」
一想到若是克雷蒙七世不幸崩逝,他就會被他的敵人控告時,他簡直如同孩子一般絕望地哭了,於是10月24日他寫信給法圖奇(Fatucci)說:
「如果教皇讓我處在這個為難的位置上,我會活不下去的......我不知道我在寫些什麼,我完全混亂了......」。克雷蒙七世並沒有認真看待這位藝術家的絕望心情,他堅持不允許米開朗基羅中止麥第奇宗祠與陵墓的建築工作。他的朋友們一點也不理解他的煩躁與憂慮從何而來,於是不停地勸他不要拒絕教皇的俸祿,以免鬧出笑話來。有的人還認為他是在胡鬧,嚴重地警告他、叮囑他不要再如此任性妄為。利奧那多•塞拉約(Lionardo Sellajo)則寫信給他說:
「別人告訴我說,你拒絕了教皇的俸祿,放棄了你的住所,並停止了工作,我認為這完全是一件瘋狂的行為。我的朋友啊,你不要再和你自己為敵.........你不要再去管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了,就欣然地接受俸祿吧!因為教皇是真心對你好、愛護你的。」
但米開朗基羅依舊固執。皇宮裡的管事戲弄他,故意把他的話當真,撤銷了他的薪俸。可憐的米開朗基羅失望了,幾個月之後,他不得不重新請求管事恢復他當初拒絕的薪俸。起初他很膽怯,帶著羞恥的口吻說:
「我親愛的喬凡尼,用筆寫比用嘴說讓我更自在些,我想把我最近幾天屢次想要跟你說卻不敢說的話,寫信告訴你。我想問問,我還能獲得每個月的薪俸嗎?......假如我再也無法獲得俸祿,我也不會改變我的態度,我依然會盡力地為教皇工作,但我將會算清我的工作所得。」
之後,迫於生活,他再次寫信給他:
「仔細的考慮之後,我知道教皇有多麼重視聖羅倫佐教堂這件工作,既然是教皇親自答應要給我的月俸,讓我加緊工作,那麼,我不收下這份薪水無異於是想延宕我的工作。因此,我改變了我之前的想法。之前我拒絕了這份薪俸,但現在為了無法啟齒的理由,我請求......你願不願從答應我的那天起,將這筆薪俸支給我?......何時我才能拿到?請你告訴我。」
為了要給他一個教訓,管事喬凡尼裝做聽不見。兩個月之後,他還是什麼都沒能拿到,於是他不得不再三地向他申請這筆俸祿。
他在煩惱當中工作,哀歎著這些惱人的事情,把他的想像力都塞住了:
「......煩惱使我遭受極大的影響......我無法用兩隻手做一件事,而頭腦卻想著另外一件事,尤其是在創作雕塑作品時。別人都說這是為了要刺激我,但我覺得這是很糟糕的刺激,是會讓人退步的。我一年多沒有收到俸祿了,我在窮困中掙扎。我在憂患中孤獨地掙扎,我的憂慮是那麼多,比藝術更讓我操心!我連一個服侍我的人都沒有。」
有時候克雷蒙七世會因為他的痛苦而感動,還托人向他致意,表示他深切的同情米開朗基羅的處境。他還擔保說:只要在他活著的時候,一定會永遠厚待他。但麥第奇家族的人卻無可救藥地想要捉弄他、折磨他,他們非但不減輕他的負擔,反而又把一些無關緊要的工作堆給他。其中包括一個無聊的巨柱,巨柱上方還要放一座鐘樓。米開朗基羅為這件作品又費了許多時間和心思。此外,他的工人、泥水匠、車夫們,受到一些宣傳家的誘惑,一天只願意工作八個小時,不願意配合他的工作時間。
與此同時,在日常生活中的煩惱也有增無減。他的父親年齡愈來愈大,脾氣也一天比一天壞。有一天,他從佛羅倫斯的家中跑出去,四處宣稱,是他的兒子把他趕走的。米開朗基羅寫了一封美麗動人的信給他:
「我最親愛的父親,昨天回家沒有看見你,我非常驚訝,現在我聽說你在到處埋怨我,說是我將你趕出家門的,我聽到之後更驚訝了。從我出生到今天,我敢說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一件足以讓你感到不愉快的事――無論大小。我所遭受過的所有痛苦,是因為愛你而受的......我一向都在保護你......就在幾天前,我還對你說過,只要我活著一天,就會竭盡全力對你好,現在,我再跟你說一遍,也同樣再答應你一次。難道這些,你這麼快就忘掉了,這真的讓我驚訝無比。三十年來,你都知道我會盡我所能地永遠對你好,無論是在思想上或是在行動上。你怎麼能到處去說,是我將你趕走呢?你難道不知道這樣做會毀壞我的名聲嗎?現在我的煩惱已經夠多了,我再也不想再增添任何煩惱,沒想到此刻的煩惱是因為你而來的!你用這種方式來報答我,真是好啊!......但是,凡事都應該聽天由命吧:我願意讓我自己相信,我從未讓你蒙受恥辱或傷害,而我現在請求你的寬恕,就算是我真的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好了。請你原諒我吧,就算是原諒一個一直以來都過著放蕩生活,做盡了世上所有惡事的兒子一樣。我再求你一次,求你寬恕我這個悲慘的兒子吧,只要不再破壞我的名聲,因為,我的名譽對我的重要性是你想像不到的。無論如何,我終究還是你的兒子!」
就算口氣如此恭順,如此孺慕,也只能讓這個性格易怒的老人暫時消氣。不久之後,他又嚷嚷著說,他的兒子偷了他的錢。米開朗基羅被逼到了極點,1523年6月,憤怒地寫信給他的父親:「我不知道你到底要我怎樣。如果我活著讓你這麼討厭,那恭喜你,你已經找到擺脫我的好辦法。不久之後,你就可以拿到你認為由我掌握的財富鑰匙。你做對了!因為全佛羅倫斯的人都知道你將會是一個富翁,而我永遠都在偷你的錢,我活該被逞罰,而你會被大家稱頌!......你想罵我什麼,就盡量去罵、去嚷嚷吧,但從此以後不要再寫信給我,因為你會讓我無法專心工作。這都是你逼我的,你逼得我必須向你討回25年來我給你的所有一切。我不想這麼說,但我終究被逼得不得不這麼說!.......請你想清楚.......一個人只會死一次,他再也無法回來補救他所做過的所有錯事。如果你想要等到死掉之前才肯懺悔,那麼,願神保佑你!」
這就是他的家人給他的所謂幫助。
完成西斯汀教堂這件巨幅的作品後,米開朗基羅雖擁有了榮耀,但身體卻已支離破碎了。經年累月地仰著頭畫西斯汀教堂的穹頂,「他把眼睛弄壞了,以致於好久之後,他要讀一封信或者看一件東西時,都必須把它們舉在頭頂上才能看得清楚。」
他把自己的病態寫成自嘲的詩:
「...........
我的鬍子朝著天,
我的頭顱彎向肩,
我的胸部像隻鷹。
畫筆滴下的顏料,
在我臉上形成美麗的畫面。
我的腰縮向肚,
臀部變成秤陀,
維持著全身重量的平衡。
我再也看不清楚,
走路只能向前摸索踟躕。
我的皮肉,
在前身拉長,
在後背縮短,
仿...
作者序
一個既強大又悲傷的靈魂
在佛羅倫斯的國家美術館裡,有一座被米開朗基羅稱為《勝利者》的白色雕像。這是一位擁有健美身軀的裸體青年,他低低的額頭上垂覆著捲曲的頭髮。昂揚地站立著,他的一個膝蓋跪在一位滿臉鬍鬚的囚犯背上,囚犯蜷伏在地,頭像牛一樣向前奮力地伸著。可是這位年輕的勝利者並沒有去注視他。就在這位勝利者的拳頭即將要捶擊下去的剎那間,他停住了他的手,緊抿的嘴唇和猶疑不定的目光轉向了別處。他的手臂曲向眉間,身子向後傾仰著,此刻的他不再需要勝利的激情,因為勝利令他厭惡。他已經征服了別人,而且自己也被別人征服了。(圖1)
這座惶惑的英雄塑像,是一位折翼的勝利之神,在米開朗基羅所有的作品中,是唯一永久留在他工作室中的作品。之後,達涅爾•特•沃爾泰雷想把它安放在米開朗基羅的墳墓上――因為它就是米開朗基羅自己,象徵著他的一生。
無窮無盡的痛苦,會以各種各樣不同的形式降臨在我們身上。有的時候痛苦是因為外在的欺淩,例如:災難、疾病、命運的嘲弄、人類的邪惡等等;有的時候痛苦卻蘊藏在人們的內心深處。而這種種狀態的苦痛,同樣都值得憐憫、也同樣無可挽救,因為人們無法選擇他自己的人生,既不能祈求生命的降生,也不能祈求成為他所想要成為的樣子。
米開朗基羅的痛苦,就屬於最後這一種。他的心智強大而有力量,生來便是為了戰鬥、為了征服,而最終他竟然征服了一切――然而,他卻不需要這樣的勝利啊!他所企盼的並非如此――但這卻是哈姆雷特式的悲劇呀!具有英雄氣魄的天才卻沒有實現夢想的意志,具有絕對的熱情卻毫無奮進的願望,這是多麼悲壯沉痛的矛盾呀!
我們千萬不要以為在許多的偉大創舉之外,還會發現另一樁更偉大的事件!我們永遠不要覺得因為一個人太偉大了,所以世界舞台對他而言微不足道,不足以發揮其才情。精神上的煩悶並非是偉大的一種標誌。也就是說,一般所謂的偉大人物,只要缺少了靈魂與萬物之間、生命與生命軌跡之間的和諧並存,就算不上偉大,反而成為一項弱點――為什麼要掩飾這項弱點呢?難道有弱點的人就不值得被愛嗎?――因而,他更值得人們去愛慕,因為他對愛的渴求將更加迫切。我絕對不會去塑造一種無法企及的英雄典型。因為我痛恨那種懦弱的理想主義,它只教會人們去忽視人生的苦難和心靈的怯弱。我們應該要告訴那些太容易被夢想與巧言所蒙騙的民眾:關於英雄的謊言都是懦弱的表現。世界上只存在一種英雄主義,那便是直視世界的真面目――並且去愛這個世界。
在此,我想要闡述的悲劇,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痛苦,是從生命的核心所散發出來的悲情,它毫無休止地侵蝕著人類的意志,直到完全摧毀生命為止。這是人類最顯著的巨大痛苦之一。一千九百多年來,西方世界無時無刻都充斥著這種痛苦與信仰的呼聲――而代表這種呼聲的就是基督徒。
將來有一天,在無數個世紀的終點――如果人類的事蹟還能在人類的記憶中留存的話――那時依然生存著的人們,對於這個已經消逝的族群,會倚靠在他們墮落的深淵旁,就好像但丁俯倚在地獄第八層的火坑旁那樣,心中充滿著慨歎、嫌惡與憐憫。
但對這種又驚訝、又慨歎、又厭惡、又憐憫的感受,誰能比我們感受得更加真切呢?因為我們自幼便看到身邊最親愛的人們相互爭鬥,一直以來也被這種悲痛的情緒所滲透,我們習慣了這種既苦澀而又醉人的基督教悲觀主義的滋味,在懷疑與躊躇的思索中,我們曾經耗費了多少力氣,才讓自己不致於和旁人一樣,止住了墮入虛無的幻象中去的腳步。
神呀!永恆的靈魂呀!是死去的人們的庇蔭呀!信仰,只是對人生與前途的不自信;只是對於自己的不自信;只是缺乏勇氣與快樂的信心罷了!.........啊!信仰!你痛苦的勝利,是由多少的失敗所成就的呀!
基督徒們,為了這些理由我才愛著你們,為你們感到遺憾。我為你們慨歎,也為你們的悲傷與憂愁讚嘆。是你們使世界變得淒慘無比,卻又把這個世界妝點得更加美麗。當你的痛苦消失時,世界將因此更加蕭索。在這個充滿怯懦之徒的時代――在痛苦面前發抖,大聲疾呼要求幸福的人們,卻不知道這求索而來的幸福,卻是別人最大的災難――我們應當敢於面對痛苦,尊敬痛苦!固然歡樂值得讚頌,痛苦何嘗不值得人們讚頌哪!歡樂與痛苦都是聖者,它們是姊妹,鍛煉著人們去開展偉大的心靈。它們是力量、是生命、是神靈。凡是不能兼顧歡樂與痛苦的人們,便是不愛歡樂也不愛痛苦。凡是能領略這兩種滋味的人,才會懂得人生的價值和離開人世時的甜蜜。
羅曼•羅蘭
一個既強大又悲傷的靈魂
在佛羅倫斯的國家美術館裡,有一座被米開朗基羅稱為《勝利者》的白色雕像。這是一位擁有健美身軀的裸體青年,他低低的額頭上垂覆著捲曲的頭髮。昂揚地站立著,他的一個膝蓋跪在一位滿臉鬍鬚的囚犯背上,囚犯蜷伏在地,頭像牛一樣向前奮力地伸著。可是這位年輕的勝利者並沒有去注視他。就在這位勝利者的拳頭即將要捶擊下去的剎那間,他停住了他的手,緊抿的嘴唇和猶疑不定的目光轉向了別處。他的手臂曲向眉間,身子向後傾仰著,此刻的他不再需要勝利的激情,因為勝利令他厭惡。他已經征服了別人,而且自己也被別...
目錄
序 一個既強大又悲傷的靈魂
導論
第一章 戰鬥篇
一、力之源
二、力的陷落
三、絕望的心
第二章 捨棄篇
一、愛情
二、信心
三、孤獨
尾聲
死
跋 這便是神聖的痛苦的生涯
生平年表
序 一個既強大又悲傷的靈魂
導論
第一章 戰鬥篇
一、力之源
二、力的陷落
三、絕望的心
第二章 捨棄篇
一、愛情
二、信心
三、孤獨
尾聲
死
跋 這便是神聖的痛苦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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