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戰神 The War God
外面的世界，正在沸騰。
一浪接一浪的擊鼓聲，就像隔山雷鳴，不斷傳入豐山堂籃球隊的更衣室裡。
那鼓音，震盪著每個球員身體深處，催促得心跳加速。
很少人交談。室內充塞著一股低沉的氣壓。
有的球員索性戴上耳機，把音樂聲量開得很大，想把外頭鼓聲隔絕，排除內心的一切不安。可是這樣做並沒有用。他們坐在長凳上，手腳仍然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後面的洗手間裡，有人正躲在廁格嘔吐。
負責分派裝備的球隊管理員，也都緊緊繃著嘴唇，臉色蒼白——就連不用親身上場作戰的人，都感受到這股巨大的焦慮。
豐山堂並不是一支幼嫩的球隊，大半隊員都是能征慣戰的職業老將。就算隊中兩個新人，學生時代已有在重要賽事上陣的經驗，承受過大戰前的重壓。
但是今夜，絕對不一樣。
球員們從小至今走過的籃球人生，到底有多大的價值，都將在這裡決定。
沒有人能夠逃避這種壓力。
在沉重得令人呼吸困難的氣氛底下，唯獨一個球員，仍然輕鬆安坐著。
方宙航把一片大毛巾罩在頭上，看起來像個苦行修士，別人都無法看清他的神情；可是他張大雙腿坐在椅上，接受隊醫包紮的姿態，表現十分放鬆，簡直就像坐在自家客廳裡看電視打發時間一樣。
隊友們看見他這姿勢，甚至懷疑他是不是蒙頭睡著了。
在毛巾底下，方宙航卻很清醒。他閉目傾聽外面的鼓聲，正在享受那高漲的氣氛。
隊醫用黑色的運動繃帶，仔細地貼紮方宙航的左膝和右肩。
球季打到今天，方宙航身上已經累積著十多處大小傷患，這兩個部位最是嚴重，甚至已經接近活動困難的界限。左膝關節因為腫脹積水，賽前要由醫療助手用針筒抽取液體；右臂則必需經過大半小時的按摩，才能夠舉過肩頭高度。
若是換作平日，方宙航這種身體狀況，根本不會得到醫生批准出賽。
但是等在他面前的，並不是尋常的戰鬥。
「都會職業籃球聯盟」總決賽。
把名字鑄刻在歷史上，成為誰也無法抹去的傳奇。
世上多數的人，窮一生都沒有這種機會。
所以醫生很清楚，自己沒有資格攔阻方宙航。他只好謹慎地為方宙航包紮傷患，做齊一切最好的防護，其餘就交託給運氣。
一層層的繃帶，把方宙航右肩的太陽刺青覆蓋著。醫生再在外面為他加戴肩關節的彈性束套，檢查過OK之後，才輕輕拍了他一下：「完成。」
方宙航睜開眼睛。可是他沒有馬上把毛巾拿下來。
他不要讓隊友看見自己辛苦的表情。
——絕對不能讓他們看見我的虛弱。
他緩緩深呼吸了好幾次，才準備好挺身站立。方宙航感覺自己的軀體，彷彿比真實年紀衰老了幾十年，每個關節都用僵硬和痛楚向他發出強烈的抗議。
——這球季真的好漫長……簡直就像連續打了三年……
方宙航再一次吸氣。
——站起來啊。
——最初這一刻，總是最艱難的。
——可是只要身體站直了，其他一切感覺都會回來。
外面滾雷般的鼓聲，喚醒了方宙航的戰士魂魄。他離開摺椅，腰身從彎曲變成挺直。
他把毛巾拉下來，露出編成玉米般的辮髮，還有一張帶點懶洋洋的俊臉；再整理一下身上的豐山堂黑色7號球衣，然後才掃視更衣室裡眾多隊友。
有四個隊員並沒有換穿球衣，都是今夜無法上場的傷兵。糟糕的是當中三人都是球隊的先發主力，包括隊長兼正選中鋒、豐山堂的禁區守護神江國宏。
這是豐山堂隊進軍「都球」（Metro Ball）總決賽的代價：經過季後賽兩圈共十一場激鬥，隊中猛將逐一因為新傷舊創而退下火線。教練雖然已經急忙從預備軍裡找來隊員填補，但是那些人的實力根本不足以在嚴苛的總決賽戰場上生存。豐山堂實際只剩下八個隊員能夠輪替上場。
相反，對手的陣容卻大致齊全。他們比豐山堂少打了三場球就晉級到總決賽，得到非常充裕的休息時間，而且骨幹的三大球星連線——巨塔麥蘭奇、飛人李纓和閃電後衛封寶榮，全部都處於極佳狀態。
更可怕卻是精神層面的威脅：這對手不只是一般強隊，而是「都會職籃聯盟」常勝名門——森川重工。
曾經奪取九屆總冠軍，締造過四連霸驚人紀錄，也是本季強勢衛冕的霸主。「都球」歷史上最成功的第一強豪。
面對森川重工的不動氣魄，豐山堂就像迎頭撼向一面鋼鐵高牆——三天之前，總決賽開幕戰，他們以32分巨大差距慘敗，就有這樣的無力感。
「都球」總決賽採取七場四勝制，今夜雖然只是第二場，但是誰都知道，豐山堂要是無法在此阻斷森川的強勢，一切都將無法挽回。
這場球，實際上已經是豐山堂的背水之戰。
這段日子不少的媒體球評，都提早批判豐山堂必敗，並且預言這將是「Metro Ball近廿季以來最沉悶、最沒有懸念的一屆總決賽」。
更衣室裡所有人都讀過那些評論。他們覺得，自己就像在跟全世界戰鬥那麼沉重。
方宙航是最後一個作好出賽準備的球員。眾隊友看見他起立的動作很自然，似乎沒有受傷患和疲累影響，心裡稍感安慰，都朝著他聚集。
一直坐在更衣室角落的潘義貴教練，這時也帶著助教走過來。
他手上拿著寫滿戰術代號的紙卷，但是心裡明白，自己再花更多心思去調度攻防，都補救不了今夜兵微將寡的惡劣形勢。這是潘義貴十八年職業隊執教生涯面對過的最大逆境，卻偏偏就在總決賽這個最高的舞台上發生，運氣實在壞到不得了。
眾人沉默站著，你眼看著我眼。
平日這種時刻，隊長江國宏都會率先發言。這七年來他一直都擔負著豐山堂靈魂支柱的角色。可是今晚身穿昂貴西裝、拄著拐杖的他，只能緊閉嘴唇。在季後賽的前一圈，贏得總決賽入場券那重要一仗裡，江國宏右膝舊傷不幸爆發，餘下的所有賽事都無法再上場。失去了他在禁區裡的制宰力，球評馬上認定豐山堂在總決賽必敗無疑，大半更預測森川重工將以場數4–0橫掃，輕鬆奪得本季總冠軍。江國宏覺得自己的身體沒能挺住，很對不起隊友，已經失去說話的資格，於是只站著沒有作聲。
潘教練一時也想不到應該對隊員說些甚麼，他跟江國宏和其他人一樣，只是無言注視著站在中間的方宙航。
只有6呎（183公分）高度、身型瘦削的方宙航，是全隊裡最矮小一人，而且今年只得廿四歲，僅僅比兩個新人年長。他本季才轉隊過來加盟豐山堂，穿這套黑球衣的資歷比誰都淺。
但是所有人知道，他是球隊此刻唯一的救贖。
史上最年輕「都球」MVP。連續四季得分王。被球迷冠以「戰神」稱號、註定要在籃壇歷史上留名的人物。
假如說，有哪個球員能夠扭轉豐山堂眼前的絕境，就只有這傢伙。
方宙航當然也十分清楚，球隊所有人對他寄託了多大的期望。
他並沒有逃避，甚至很享受這種時刻。
因為到了這種重要關頭，他再沒必要保持謙遜，也不用掩飾甚麼，可以盡情把最真實的自己，呈現在眾人面前。
受別人託付最多的時候，方宙航反而感覺到無比的自由。
他看了潘教練和江隊長一眼，得到他們以表情授意後，就在鼓聲襯托下開始發言。
「你們知道嗎？在籃球場上，有三個字我最討厭。」方宙航左右看看隊友說：「『不．可．能』。」
他臉上平時那股慵懶氣息消退了，眼神閃出鋒銳的光芒。
「不管是怎樣的比賽，對方最終其實都跟我們一樣，只有五個人類上場；同樣只得十隻手，十條腿；沒有身高12呎，或者用3秒就能夠跑完40碼的外星怪物；一樣會疲倦，會害怕，會懷疑自己。
「在我眼裡，沒有所謂『不可能』打贏的對手。」
球員聽著不禁點頭，朝方宙航靠得更近更緊密。更衣室的氣氛開始轉變。
小前鋒張齊勇聽得入神。除了方宙航，他是今晚唯一能夠上場的原正選球員。張齊勇瞧著方宙航說話的模樣，感到胸中有團火被點燃了。
「我今季才轉過來這支球隊，跟大家一起打球的日子，其實不算很久。」方宙航繼續說：「可是我相信，這八個月發生的一切，我到死的那天都會記得。我們一路作戰到總決賽，已經刻下一道永遠抹不掉的軌跡。」
隊友聽著，回憶起這個漫長球季裡，每次艱苦的戰鬥與甜美的勝利。那些動人回憶，漸漸掩過心頭的焦慮與壓力。
方宙航指向更衣室大門。
「現在只不過差一步，我們就能夠抓住這八個月裡一直想著的那東西。就剩下這一點點距離。放在我們眼前的事情，其實十分簡單，只有兩個選擇：做，還是不做；在這裡認輸，還是決心再拚一次。我知道大家心裡有甚麼答案。」
再次看著隊友的方宙航，臉上散發光華。
「跟我走。我無法保證勝利；但是我保證，會帶大家觸摸到勝利。大家要做的，就是用最後一口氣，把手伸出去，緊緊抓住它！」
球員們群起發出吼叫。更衣室裡原本沉積的氣壓，一掃而空。
他們圍成一圈，伸出手掌交疊，叫喊出豐山堂的傳統口號。
「One two three, TRUE BLACK!」
穿著全黑衣服的豐山堂球員，一個個帶著高漲士氣，通過長長的走道，奔跑進「星空巨蛋」（StarDome）主場館。
迎接他們的，是更響亮的鼓音。
那一直擊奏著的鼓聲，並不是駐場DJ播放的預編音樂，而是在現場擊打出來的：以忠誠和熱情著名的豐山堂球迷團，將一座巨型太鼓搬上觀眾席，由八個年輕壯健的團員輪流擂打，並連接著他們自備的擴音機，那強勁鼓聲震盪著整座23,000席球場的空氣，為的就是要在開球之前，營造出壓倒敵方的聲勢。
——因為他們都知道，愛隊承受不起再輸這一場。
「星空巨蛋」今夜全館爆滿，黃牛票在網路上炒賣到超過原價的雙倍。「都球Metro Ball」是全城最受狂熱追捧的職業運動，而這場又是今年最重要的比賽，具有無比的叫座威力。
身穿一色黑T-shirt的豐山堂球迷，跟紅衣的森川重工打氣團，被安排坐在隔得遠遠的兩邊，以防雙方發生磨擦衝突。森川是「都球」最受歡迎的傳統強豪，球迷數量自然壓倒地佔多，三分一座場館都漫成了一片紅海。這種猶如「半主場」的氣氛，向來都是森川重工的優勢。
在豐山堂打氣區旁，另外聚集著一群穿白衣的球迷，大約有兩、三百人。他們並非任何球隊的死忠，而是方宙航的個人球迷團，在觀眾席上拉起印著「HEART and SOUL」和「心魂」的巨旗，黑墨大字在白布上飄揚，顯出一股獨特的氣勢。
——「HEART and SOUL」，是方宙航以十七歲之齡加盟「都球」開始就出現的專屬應援口號，也是他打球風格的完美形容。
方宙航是最後一個從走道出口現身的黑衣球員。一看見他，「星空巨蛋」馬上揚起海嘯般爆發的聲浪。支持者的瘋狂歡呼，與敵對球迷的咒罵相互交織；還有純粹看熱鬧的觀客，也因為目睹當今「Metro Ball」第一偶像登場而發出呼叫。
面對這麼震撼的叫聲，感受到如此巨大而混雜的情緒亂流，看著萬人在席間有如潮浪般湧動……方宙航心跳加速。
——不是因為緊張，而是極度興奮。
——他只想這場球快點開始。
方宙航仰起頭，朝著球場廣闊的圓頂，張開雙臂高舉，接收這一切。
我就是為了這種時刻而生。
第四節。時間剩餘4:41。
等待重新開球的方宙航，低身彎腰，雙手支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的瘦臉顯得鐵青，眉頭緊皺成一團，已經無法掩飾沉重的疲勞和痛楚。尤其是最要命的右肩和左膝，雖然有層層黑色繃帶與護套幫忙支撐，裡面的關節卻痠軟得像受到腐蝕。從他辛苦的表情看來，身體似乎隨時都要崩潰。
可是當球一開出，比賽的時鐘跳動起來時，方宙航就再次邁開腳步。
沒有人知道，他的力量從何而來。
上方高處的巨型記分板，標示著豐山堂仍然以83–91落後。
籃球傳到方宙航手裡。
先前看來虛弱不堪的他，一球在手，驀然又變回平日的戰神。
他運球上前的動作，最初還帶點懶散；可是一過了中場線，跟防守的對手稍微接近，眼神和身姿就突然改變。
好像身體裡開動了另一個檔次。
7號黑球衣的身影，彷彿瞬間減輕了重量，在森川重工的紅白色球衣之間，以折線左右變向穿越而過，一眨眼就突破了兩個對手，連腳步出名快速的森川後衛封寶榮都無法跟上。
方宙航成功侵入到籃框前。可是森川的巨塔中鋒麥蘭奇，正等在那裡。
7呎1吋（216公分）身軀的巨大陰影，從高而下籠罩著方宙航。
方宙航仍然無畏地往上跳躍。
即將與麥蘭奇碰撞的瞬間，方宙航不靠眼睛只憑感覺，將球往左後方傳出，同時在半空裡扭身閃躲。
籃球送到了後上支援的隊友張齊勇手裡，方位和力度都準確無誤。所有森川球員的站位和注意力，都已被方宙航吸引過去，張齊勇面前再無阻礙，只剩下籃框。
方宙航雖然在空中極力閃避，肩頭仍然與麥蘭奇相撞。他比對方輕了50磅以上，一碰之下，整個人往後倒飛。
方宙航著地同時，張齊勇雙手把球狠狠灌進了籃框！
由於在相撞前最後一刻，方宙航已經把球傳了出去，裁判的注意力轉移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哨子一時並沒有吹響。甚至連豐山堂球迷都只顧為張齊勇的灌籃歡呼，沒有留意方宙航被猛烈撞倒。
森川的小前鋒李纓是經驗豐富的老將，趁機一聲不響撿回籃球，迅速從底線開球發動反擊。
封寶榮接到，馬上就運球推進。
可是就在這一瞬，從看不見的低處，伸來了一隻手掌，時機恰好得就像能預知封寶榮的動作，一下就把球抄走！
盜去這球的人正是方宙航。現場誰也沒有看見，他在甚麼時候已經重新站了起來。
——沒有抱怨裁判不吹哨。沒有被猛撞墮地的痛楚麻痺了意志。沒有顧慮身體哪處受傷。
——心裡只有籃球與分數。
方宙航抄到球後所處的位置，已經近在森川的籃框前僅僅五呎。他的身體彷彿用橡膠造一樣充滿奇異彈性，雙手一拿穩了球就馬上轉腰調整姿勢，往上直接舉球跳投。
然而場上身材最巨大的麥蘭奇，這時正好站在他與籃框之間。
這位全「都球」身價最高的外援洋將，剛剛才當選本季最佳防守球員。他的長臂迅速延伸，及時把方宙航的投籃角度封死，眼看就要把這球收下——
方宙航在完成投球動作之前的瞬間，腰身卻硬是在半空中發力一挺，右肩頭、肘彎與手腕關節配合加力，在最後一刻改變了籃球脫離指尖的角度。
——這種身體協調能力，世所罕有。
皮球以高得誇張的拋物線，剛好越過麥蘭奇的手指頭，然後就像被施了魔法般，神奇地穿過籃網中央。
二萬多人一起猛然站立高叫，不敢相信眼前景象。
就算是坐在巨蛋觀眾席最高處的球迷，此刻看著場上方宙航那遙遠而細小的身影，都激動得無法言語。
——他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夜。
投完球後的方宙航，沒有做任何振奮慶祝的動作，只是木無表情地倒退回後場，眼角往上方記分板瞄了瞄，心裡只想著一件事︰
——還差4分。
場邊的攝影師舉起長鏡頭，將他這副眼神冰冷的表情，還有野獸般充滿侵略感的防守姿態，及時捕捉了下來。
此刻的方宙航，肉體與靈魂完全燃燒，存在於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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