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山雨欲來,敵人步步進逼,
最大的危機,卻出現在這共享身體的兩個靈魂之間……
世界文壇備受矚目,華裔天才少女張亦雪一鳴驚人處女作
《雙生Ⅰ:消失的第一人稱》之後,
雙生二部曲旋風再起!
在《雙生Ⅱ:重現的第二人稱》裡,
艾娃與艾蒂逃出諾南德,與被救出的孩子在地下組織保護下,
以新身分在另一個城市展開新生活。
然而政府步步進逼,不但開設更多雙生人安置中心,
更宣稱已找出一勞永逸「治療」雙生人的方法。
面對迫切的危機,地下組織決定不再只消極營救被拘禁的雙生人,
而是要以更激烈的手段抗議,並宣告他們的存在……
而隨著艾娃與雷恩的戀情升溫,共享身體的艾娃與艾蒂開始學習「隱匿」,
好讓彼此擁有更多「獨處」空間及掌控身體的權利。
然而在某次艾娃從「隱匿」中回到現實世界時發生的意外,
卻幾乎造成她與艾蒂之間無法修補的傷害……
作者簡介:
張亦雪(Kat Zhang)
從小就喜歡和朋友一起用自己的填充玩偶改編名作或寫劇本(比如將《綠野仙蹤》裏懦弱獅子換成一隻饒舌綿羊),也這這時她便已展現出未來的寫作潛力。
十二歲時,裝了滿腦子故事的她,在一本又一本筆記本上寫下一堆故事草稿。十七歲時,幾經重修小說後,完成了第一部長篇小說。HarperCollins出版社在僅看過初稿的情況下立即以高價買下全球英語版權。
《消失的第一人稱》,是關於一個擁有兩個靈魂的女孩的故事,是「雙生」三部曲的第一部。除寫作小說外,她也從事朗誦詩歌表演,為一個有志寫作者討論書籍、寫作技巧與出版的網站Pub(lishing) Crawl募款。當不在探索筆下角色的世界時,她喜歡親身探索自己所處的世界。
譯者簡介:
李怡萍
政治大學英語系畢業,從事編輯、翻譯多年。譯作有:《別再為小事抓狂之二》、《放鬆解壓全書》、《關於靈魂的21個秘密》、《我是人,所以我說謊》等書籍,以及多部電影翻譯。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張亦雪精準的文體巧妙地描繪出艾娃獨特的第一人稱觀點,這對姊妹複雜的內在關係也繼續深化……讓書迷將迫不及待第三集的面世。──《寇克斯評論》
張亦雪面臨的是個獨特挑戰:她必須為每個角色精心安排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秀異而氛圍特殊的說故事風格令人難忘。張亦雪看見一個無與倫比的複雜世界,並以洗練的手法將它重現。──《學校圖書館期刊》
透過一群各自擁有兩個相異且充滿活力人格的新角色,《重現的第二人稱》擴張了張亦雪在《消失的第一人稱》中帶來的幻想世界。本集中張亦雪開始觸及這個虛構世界的可能發展及其歷史。《重現的第二人稱》再次吸住讀者,讓他們等不及想知道這些角色的的未來發展。──《書頁雜誌》
一個關於渴望身分認同的深刻原創故事,敘事手法精巧,文字宛如在紙頁上流動。──麗莎‧普萊斯(《起點人》作者)
震懾人心的獨特故事,重新界定了生而為「人」的意義。──蘿倫‧狄斯特法諾(「時光新娘三部曲」作者)
困在一個身體中的兩個靈魂,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反烏托邦大冒險。──《寇克斯評論》
名人推薦:張亦雪精準的文體巧妙地描繪出艾娃獨特的第一人稱觀點,這對姊妹複雜的內在關係也繼續深化……讓書迷將迫不及待第三集的面世。──《寇克斯評論》
張亦雪面臨的是個獨特挑戰:她必須為每個角色精心安排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秀異而氛圍特殊的說故事風格令人難忘。張亦雪看見一個無與倫比的複雜世界,並以洗練的手法將它重現。──《學校圖書館期刊》
透過一群各自擁有兩個相異且充滿活力人格的新角色,《重現的第二人稱》擴張了張亦雪在《消失的第一人稱》中帶來的幻想世界。本集中張亦雪開始觸及這個虛構世界的可能發展...
章節試閱
序幕
我們擁有同一顆心臟,艾蒂和我;我們使用同一雙手,共用同樣的四肢。記得那個酷熱的六月天,我們剛從諾南德診療中心逃出,站在海邊,第一次用我們那雙共同的眼睛看海。海風把我們的頭髮吹亂,髮絲拍打著臉頰,沙子灑在我們乾燥脫水的皮膚上,我們原本蒼白的腿曬成了古銅色。
那天的經歷就跟我們過去十五年的感覺一樣,就是艾蒂和艾娃,艾娃和艾蒂,兩個靈魂共用一個身軀;雙生人。
但重點是,我們有共同的手,不表示我們的目標也就一致;我們有共同的眼睛,也不表示我們的眼界相同;我們有共同的心,不表示我們喜愛的事物也就一樣。
我喜愛的事物是這些:
當站在及腰的海水中,隨著一波波浪潮跳躍,冰冷的浪花沖擊在身上的感覺;當我搔凱蒂癢時她發出的笑聲;海莉跳舞時散發出令人屏息的喜悅;每當我轉頭看雷恩,發現他早已面帶笑容凝視著我的時刻。
艾蒂也喜歡這些,只是她不像我那麼珍愛,不像我那樣饑渴,因為我永遠沒辦法擁有這些。很多隱性靈魂根本活不到五歲,更不用提十五歲,這世界就是這樣,或者該說,這就是艾蒂和我所受的教導;兩個靈魂出生在同一個軀體,其中一個註定要消失。
我受盡恩寵。
每天早晨當我們睜開眼睛,每晚當我們睡覺前,我都會這樣告訴自己。
我很幸運,非常幸運。
我還活著。就某些方面而言,我是自由的。在一個雙生人被視為禁忌,需要被監禁的國度,艾蒂和我必須避人耳目,而我……
我竟然還可以來去自如,還可以高談闊論。我這個從小就被認定是隱性靈魂的人,是註定要消失的,而我的父母會低調且快速地哀悼,然後繼續他們的人生。他們會告訴自己,這就是這個世界運作的方式,這是自然現象,再說他們又能向誰質問這個自然的運作方式呢?
小孩本來就該擺脫隱性靈魂,就像他們換牙後將乳牙丟棄一樣,那只不過是邁向成年的必經之路。
相反地,永遠都不定形,也就是兩個靈魂共生,代表永遠困在童年的紊亂之中,永遠無法擁有成年人穩定、理性的心智,可以控制自己的身體。一個雙生人如何能適應這個社會?她怎麼結婚?有兩個靈魂互相拉扯,她能工作嗎?生為雙生人,意味著永無止盡的折磨與不安定。
我十二歲,當我對基因內的詛咒認命時,已經超過政府強制的年齡兩年。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很幸運,我失去對身體的掌控,讓艾蒂來指揮我們的四肢,但我並未全然消失。
這比死掉好多了。
妳沒事吧,艾蒂?在醫生宣判我已離開的前幾個星期,媽如此問道。她說話的樣子像是嘴巴被夾住似的,好像即使在當時,她都不想承認艾蒂可能不會沒事,艾蒂應該是正常的。
我很好,艾蒂說,即使當我在她腦袋裡不斷尖叫;即使當她一邊跟我們父母微笑,一邊抱著我,告訴我她很抱歉,乞求我盡可能假裝沒事。
海莉‧莫蘭和雷恩‧莫蘭兩兄妹,是把我從我自身骨骸的牢籠中釋放出來的人。那天下午,要是海莉沒有說服艾蒂去她家,我會變得如何呢?依舊癱瘓,依舊孤獨。或許不是完全孤獨,畢竟我永遠有艾蒂為伴,但就某種意義而言,我是孤獨的。
我們就還會住在家裡。當我悄聲問艾蒂這個問題時,她這樣說。話語從我們相連的心智中漂浮出來,沒有人聽得到我們倆的對話。康納文先生就不會帶我們到諾南德,我們現在也不會在這裡。
我們現在在「安柯特」這個西海岸的閃亮城市,浪花拍擊,空氣中瀰漫著鹹鹹的海水味。
於是該我說我很抱歉了,因為艾蒂說得對,如果海莉沒有……應該說如果我沒說服艾蒂去莫蘭家,去接受藥物,踏出脫離正常人的第一步,我們可能就還住在家裡。當然我們也不是從此就遠離危險,因為既然生為雙生人就永無寧日,但我們會安全一點,我們會去上學、看電影、看著我們的弟弟在廚房裡耍寶時哈哈大笑。
我不是要妳道歉,艾娃,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她停頓下來,眼睛盯著這間陌生公寓的天花板,我們新的藏身之所。我永遠無法辦到,無法讓妳這樣生活,在我不知道還有這個辦法的時候。而且我們已經離開諾南德了,我們不會有事了。
不像醫院裡的其他孩子,例如在手術中失去他雙生靈魂的傑米‧柯帝。
艾蒂和我很幸運。
如果幸運之神一直眷顧我們的話,或許我們永遠都不用再見到襯衫熨得筆直、釦子釦得整整齊齊的康納文先生,我們永遠不用再忍受冰冷的手扣住我們手腕的簡森,也永遠不必再接受簡森的評估。
我們將能夠自在地生活:艾娃和艾蒂,艾蒂和艾娃,兩個女孩在同一個軀殼裡。
1
在電話亭裡很擁擠,即使門開了一半也一樣。我們雖然渴望擁有隱私,但還是無法忍受被困在狹窄封閉空間的不舒服。壓扁的菸蒂被亂扔在地上,菸味在清晨的空氣中擴散。
我們不該這樣做。我說。
我們甚至不應該待在外面,我們是趁艾蜜莉亞和凱蒂還沒醒來前偷溜出屋外,我們也必須在她們醒來前回去,沒人知道我們在這裡,就連雷恩和海莉也不知道。
警方早就猜到我們會這樣做,我說:彼得說他們會去騷擾我們家裡的人,他們會追蹤電話,而我們現在離公寓不遠,我們會連累其他人的。
我們那隻空出的手伸進口袋,握住晶片,那是我們抵達諾南德的前一天雷恩給我們的,我們在診療所那段期間,這枚晶片讓我們和他緊緊相連。我們還是經常習慣性地用手指摩娑著它,彷彿把它當成幸運符。
艾蒂語調柔和。他今天十一歲了。
小萊十一歲了,我們的弟弟。
康納文先生強行帶走艾蒂和我那天晚上,小萊正在醫院,進行一週三次的洗腎療程,而他跟我們爸媽不一樣,他一定不會讓我們走的,結果我們沒機會跟他道別。
只是一通電話而已,只要投入幾個銅板,按十個數字,又快又簡單。
嗨,小萊,我想像我這樣說。我看著他蓬鬆的黃髮、細瘦的手腳,還有露出一口亂牙的笑容。
嗨,小萊……
然後呢?生日快樂。祝你十一歲生日快樂。
上回我祝小萊生日快樂的時候──我是指真正說出這句話──他才剛過七歲生日。之後,我就失去力量,只能任由艾蒂替我發言,我在一個自己無法掌控的身軀裡流連徘徊,在一個不知道有我存在的家庭中眷戀不肯離去。
過了四年這樣的生活後,我該說些什麼?
一想到要跟媽媽說話,就不知該如何啟齒。
嗨,我是艾娃,我一直都在,這些年我都在,而妳從來不知道。
嗨,我是艾娃,我很好,我想我應該很安全吧。妳好嗎?妳安全嗎?
嗨,我是艾娃,真希望我住在家裡。
嗨,我是艾娃,我愛妳。
媽媽的畫面如此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害我難過起來:她臉上的稜角、笑起來的臉部線條,以及沒笑時眉頭糾結出的深深皺痕。我可以看到她穿著服務生制服:寬鬆的黑色長褲和白上衣,在她玉米鬚似的頭髮相襯下顯得更為突出。艾蒂和我一直很希望有她那樣的頭髮,摸起來又滑又直,可惜我們遺傳到爸爸那頭無精打彩的下垂捲髮。當艾蒂和我還很小,坐在他腿上時,他稱我們的頭髮是公主的頭髮,我們聞著他潤膚液的味道,求他講些有圓滿結局的故事。
我好想知道我們家人過得怎麼樣,自從艾蒂和我最後一次睡在自家的床,自從我們最後一次醒來望著自家天花板的近兩個月來,一定發生了很多事。
他們不知是否遵守諾言,幫小萊做了腎臟移植,還是小萊仍得定時洗腎?爸媽到底知不知道艾蒂和我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會不會以為我們還在診所裡接受雙生病的治療?
知道了真相對他們是好事還是壞事?一個半月前,艾蒂和我從戒備森嚴的諾南德精神健康診療中心逃出來,我們本來要把其他病人也一起救出來,但結果失敗了。最後,和我們一起逃出來的只有雷恩和迪方、海莉和麗莎、凱蒂和妮娜,當然還有傑米,傑米‧柯帝。
現在我們已經完全隱藏在體制之外,接受彼得和他的雙生人地下網絡庇護。我們成了公民課上所謂逍遙法外的逃犯,是那種只要被逮(而且肯定被逮)就會上各大報頭條的罪犯。
爸媽知道後承受得了嗎?
他們要是知道了會怎麼樣?他們會橫跨整個大陸接我們回家嗎?會死命保護我們嗎?跟我們說抱歉,他們做錯了,當初不該答應讓我們離開?
搞不好他們會再次出賣我們。
不。
光是這樣的想法就讓我難以忍受。
他們要幫助妳康復,艾蒂,爸爸在打電話到諾南德給我們時這樣告訴我們。媽媽和我都是為了妳好。
彼得提醒過我們,政府會監聽我們的電話,或許爸爸知道有人會偷聽我們在諾南德的電話,所以才故意那樣說,那可能不是他的真心話。
因為那些話跟他在艾蒂和我坐上康納文先生的車時,在我們耳邊喃喃說出的不一樣。
如果妳也在的話,艾娃,如果妳真的還在……我也愛妳,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
艾蒂。我說。
她渴望的刀將我倆都刺穿了。只要幾句話就好。
不行,我說:艾蒂,我們不能這樣做。
不管我們多麼想這樣做。
但艾蒂還是沒放下電話,我偷偷拿回掌控權,幫我們放下電話,艾蒂也沒有意見。我走出人行道,迎面而來的是一陣猛烈的風,一輛車子排放黑煙呼嘯而過。
妳覺得……艾蒂猶疑不定。妳覺得小萊,他不會有事?
對,我是這樣覺得。
不然我還能怎麼說?
我跟一小群早起的通勤族一起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每個人都陷入沉思,沒人注意到艾蒂和我。我們這輩子見都沒見過像安柯特這麼大、這麼熱鬧的城市,更不用說住在其中。由金屬和水泥巧妙結合的建築矗立在街道旁,對於破舊的紅磚牆,人們偶爾會興起懷古之思。
彼得選擇安柯特作為藏身處,因其巷弄清幽僻靜、大道車水馬龍,比較不易引人注意。在這裡,人、車及思考,都迅速移動,跟老舊凋零的貝斯默市,和我們以前住的死氣沉沉的路普塞鎮完全大相徑庭。
一個晚上在安柯特發生的事,簡直比一年發生在路普塞的事還多。並不是艾蒂和我知道了什麼事,自從彼得把我們從諾南德帶來這裡後,他們允許我們出門的次數一隻手就數得出來;彼得和艾蜜莉亞可不想冒任何風險。
在安柯特,要隱藏艾蒂和我的身分或許並不難──雙生人、逃犯、非正常人,但改變不了事實。我夢想著夜幕低垂時漫遊在霓虹燈閃爍的街上;夢想著玩遊戲、任性地購物;夢想著再被浪花拍濺。
警察。艾蒂輕聲說。
我們的腿僵住。我的心如雷鳴般狂跳三下之後才恢復鎮靜,繼續往前走。我穿越馬路,免得跟警察正面遭遇。
他出現在此,很可能跟我們完全無關。
但艾蒂和我是雙生人。
不管可能有多低,我們還是不能大意。
2
艾蜜莉亞的公寓裡一片寂靜,除了天花板上的燈如螢火蟲般一閃一滅發出嗡嗡聲;一只慵懶、發臭的垃圾袋蜷縮在屋子角落。
彼得把我們這些從諾南德逃出的人全安置在他的公寓,讓我們能待多久就待多久,但他自己住在安柯特時,也常需要到各地出差,所以最後我們就分開了。凱蒂和妮娜跟我們一起住在艾蜜莉亞家,莫蘭兄妹跟亨利一塊,雖然就住在我們樓上,但那還是不一樣。
更糟的是,黎恩醫生把傑米帶到偏遠城鎮的一間小屋,我們已經三個星期沒見到他了。
當我再偷溜回去時,公寓依然昏暗,晨曦的微光讓客廳稍微有點亮。艾蜜莉亞和她的雙生靈魂蘇菲把屋子照料得一塵不染,裝飾得十分柔美。而彼得的房子呢,由於他經常不在家,不知為何感覺有點像我們的地方,我們的家。艾蒂和我在艾蜜莉亞的家,感覺像是外人闖進一所滿佈著素雅毛衣和編織餐布的聖殿中。
所以,艾蒂說。我們躺在沙發上凝視著艾蜜莉亞的盆栽,每一片葉子都像是精心排列過一樣。她連盆栽都井然有序的。
所以怎樣?我讓眼睛半睜半閉。我們昨晚幾乎沒怎麼睡,因為一直在注意時間好溜出去,現在腎上腺素退去,睡眠不足開始讓我們四肢沉重。
艾蒂嘆了口氣。所以,我們現在該怎麼做?我們今天要做什麼?
就跟平常每天一樣吧。
凱蒂和妮娜大部分時間都蜷在電視機前,不管電視播什麼她們都照單全收:週六早晨的卡通、平日的肥皂劇、午間新聞,甚至當她們睡不著時連深夜談話節目也看。海莉和麗莎則盯著窗外,聽著汽車裡的收音機傳出轟隆隆的音樂。
雷恩一整天都在做東西,大部分是些拼拼湊湊的小玩意兒,他向亨利或艾蜜莉亞借了工具做出來的。現在艾蜜莉亞回家若看到一按鈕就可互相替換位置的鹽和胡椒罐,或是些沒多大用途的發明時也不會驚訝了。
而艾蒂呢,她又拾起畫筆畫畫。她為坐在沙發上的凱蒂素描,精確捕捉到她柔軟的鼻肉,還有那雙大大的棕眼;她抓住海莉眼鏡上反射的光點,還花了一小時一筆一劃勾勒出海莉披肩的捲髮,有些部分是慵懶的細捲子,有些部分只是黑色大波浪。
艾蒂重拾畫筆是件好事,但經過這幾天下來,我們已經快被逼瘋了。
「喔!」有個聲音從我們背後傳來,是艾蜜莉亞,她身著奶油色上衣,再披件粉紅色羊毛衫,看起來就跟黎明一樣恬淡柔和,她笑得很激動。「我不知道妳已經起來了,呃……」
她沒有問完,但問題懸在我們兩人中間:艾蒂?還是艾娃?
「艾蒂。」我拖了太久沒回答,艾蒂替我開口,此時確實是艾蒂沒錯。她爬了起來,偷偷把重心放在後腳跟,在沙發底下踢著鞋子。艾蒂可以旁若無人地活動我們的身體,這點我還做不到。
「妳起得真早,」艾蜜莉亞說:「怎麼了嗎?」
「沒有,」艾蒂聳聳肩。「就自動醒來,然後就睡不著了。」
艾蜜莉亞走進廚房,廚房跟客廳只以一張長桌隔開。「一定是因為城市的喧囂,他們過了好久才適應。我剛搬來的時候好幾個星期都睡不好覺。」她帶著詢問的表情指著咖啡機,艾蒂搖搖頭。
艾蜜莉亞對咖啡已經有點上癮,不過或許她得靠咖啡的幫助才能應付每天那麼多事:她自己平常的工作、照顧我們,還有地下工作,就是她幫我們偽造新證件、假造出生證明,還提供我們新的生活。
我現在想到艾蜜莉亞就會聯想到苦中帶甜的濃郁咖啡香,我第一次看到她時,她的頭髮就讓我想到蒸氣,卡布其諾色的蒸氣盤繞在她蒼白的臉頰上,延伸到她的下巴。
「妳也起得很早。」艾蒂說。
「我今天要去機場,彼得的班機再兩小時就降落了。」
「沒人告訴我們彼得要回來了。」這些話比我想像得尖銳,或許應該說,尖銳得超出艾蒂的本意。
艾蜜莉亞的手停在半空中。「呃,因為……事出突然。出了點事,所以他立刻搭機趕回來,我很抱歉,我不知道妳會想知道。」
「我會想知道,」艾蒂心直口快地說:「但沒關係啦,我是說……」
「好的,那我以後會告訴妳。」艾蜜莉亞說。
她們尷尬地彼此對望。
「凱蒂昨天拿妳剛畫好的畫給我看。」艾蜜莉亞的手伸向麥片盒,掛在手腕的細金手環敲出清脆聲響。「很漂亮,妳畫得真棒,艾蒂。」
艾蒂的嘴唇掛著一抹微笑。「謝謝。」
艾蜜莉亞經常這樣讚美我們:妳的頭髮盤起來真漂亮。或是:妳的眼睛真可愛。艾蒂畫的每一幅畫,即使是隨手畫給凱蒂的塗鴉,無一不得到讚美。
我們也想讚美艾蜜莉亞,這一點都不難,她穿了雙精緻的淡金色涼鞋,和褪色的粉紅色上衣;她總能找到不錯的餐點,常從四處帶回可口的餐盒,但我們和艾蜜莉亞的對話僅止於這些話題。閒扯天氣,客套的問候,牽強的微笑,全都因為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緣故。
艾蜜莉亞以前只照顧過一個逃逸的雙生人,是個十二歲的女孩,只待了三週,彼得就幫她在南方找到一個固定的家庭。艾蜜莉亞自己大約二十五、六歲,這些年來,她和蘇菲一直避人耳目,躲避警方追查,她們和彼得基本上是不期而遇。
或許那就是為什麼艾蜜莉亞一付不知該拿我們怎麼辦的樣子,彷彿怕戳得太用力會把我們戳壞了。
艾蒂斜倚著長桌。「你們什麼時候開會?」
「跟彼得?明天晚上。怎麼了?」
「我也想參加。」
艾蜜莉亞倒了些麥片在碗裡,她尷尬地笑著。「我們開會一向都在彼得家開,艾蒂。」
「那也不過走路五分鐘就到了。」
「妳不能外……」
「那是三更半夜,不會有人看到。」艾蒂直視那個女人。「艾蜜莉亞,我必須跟他說話,我想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諾南德的雙生人院區已經關閉,但病人並未被釋放,而是被轉到別處。彼得對我們承諾一定會把他們救出來,但現在艾蒂和我都不知他們有何進展。
「無論妳想知道什麼,我一定會一五一十告訴妳。」艾蜜莉亞說:「而且我想彼得有空一定會過來看一下。」
「走路不過五分鐘就到了,」艾蒂繼續說:「而且是半夜。」
咖啡機嗶嗶叫,艾蜜莉亞趕忙向前。「我見到彼得時會問他,這樣好不好?我會告訴他妳很想去,再看看他怎麼說。」
她只是想敷衍我們。我說。我知道艾蒂也同意。
然而她還是低聲說:「好吧。」
「好的。」艾蜜莉亞微笑,然後朝咖啡壺點頭示意;那一向令人陶醉、身心舒緩的咖啡香,現在卻讓我們想吐。「妳確定不想喝一點?天這麼冷,喝點熱的挺不錯。」
艾蒂搖搖頭,然後轉身離去。
外頭寒冷,我們不出去了。
3
當艾蜜莉亞前往機場,艾蒂和我再回到床上,蜷在枕頭上,我們在醒寐之間輾轉,世界的邊角漸漸模糊。
大門的敲門聲把我們從睡夢中喚回,艾蒂驚坐起來,反射地回望凱蒂和妮娜,她們還在睡,全身蜷在毛毯裡,我們只看得到她們的眼睛。
敲門聲又起。艾蒂倒在床上前,把我們的晶片扔在床頭櫃上,我現在瞥見那邊發出一閃一閃的紅光,穩定的紅光,這表示它的主人在附近。
別怕,是雷恩。我低聲說。
我們必須冷靜,不能像現在這樣有如驚弓之鳥,一聽到有人敲門就擔心會被抓走。
我不用叫艾蒂讓我控制,她自動放鬆,讓我掌控我們的四肢,我迅速進入客廳,打開大門。
清晨的陽光灑上雷恩的皮膚,散發出金色光芒,他的黑捲髮向上翹,像在嘲弄地心引力似的,他的手伸向我們,彷彿就要碰到我們的手臂,手指就要拂過我們的肌膚卻沒有,他的手放了下來。「我不確定這麼早妳醒了沒。」
「我們睡不著。」我說。
「現在是暑假,」雷恩挖苦地笑著。「我們不該浪費時間睡覺。」
我把他拉到沙發上,他身上帶了個小紙袋,裡面可能裝著他的新發明,他把袋子放在腳邊。
「我們期末考全翹掉了。」我說。
艾蒂愉悅的情緒為我倆之間的空白染上顏色,也讓我的情緒放鬆了些;因為每次跟雷恩相處,或說跟雷恩講話,我總得注意艾蒂的心情。
雷恩笑了。「這就是妳整晚睡不著的原因?」
「你才應該擔心你自己呢,」我嚴肅地嘲諷。「你下學期就高三,很快就要申請大學了。」
他的笑容不見了,我做個鬼臉,雷恩和迪方照理說很快就要申請大學,但我們若能在秋季復學,那肯定是個大奇蹟,就算彼得等人認為我們可以安全出入,到時還有一大堆資料得假造,像是疫苗紀錄、成績單等等。
再說,他們能上哪所大學?城裡有一所,就這樣,而讓他自己一人離開實在太危險了。
「那我猜我可能得再念一次高二吧。」雷恩聳聳肩,就跟他的微笑一樣慵懶而誇張。他從側面看著我說:「難得一次跟同齡的同學一起上課。」
我們的肩膀放鬆下來,我笑著,傾身靠近他。「喔,恐怖。」
那一剎那,就只有雷恩和我,彼此對望。寂然一片。我們之間隔著十二吋距離。
十二吋的清晨陽光,艾蒂愈來愈不自在,加上四層樓下馬路上的喧囂聲。他只需要一秒鐘就能打破這個距離,而我可以在更短的時間內打破,但這十二吋距離一直存在。一步路的距離,填滿了為何我們不能打破這段距離的所有理由。
此時又傳來敲門聲。
「海莉?」我皺眉問雷恩。海莉和麗莎跟哥哥不一樣,她們不是早起的鳥兒,此時將近八點,這表示她們應該還要睡上兩、三個鐘頭才起來。
雷恩起身,但示意我坐著別動,他正準備走到門口,那人就在門外喊著:「是我,各位,幫我開門。」
不是海莉,但聲音很熟悉,雷恩向我瞥了一眼,神情有點像鬆了口氣,但又有點惱怒,然後走過去開門。「嘿,你好嗎?」
傑克森步入客廳。這段時間以來,我已經會分辨傑克森和文森,即使他們擁有同樣的瘦長身形,同樣的蓬鬆棕髮和淡藍眼睛,我還是發現了這兩個靈魂的細微差異。文森很會讓我臉紅,他似乎很喜歡開我玩笑,事實上他喜歡開所有人的玩笑,他有說不完的笑話可講,這可能就是為何他跟傑克森老是笑口常開的緣故。
但現在這位是傑克森,我很確定,就是他看著艾蒂和我的眼神讓我確定的,這種眼神彷彿不只是看,而且還仔細研究,好像待會兒他就要面臨一個關於艾蒂和艾娃的考試,他正在用功準備。
自從我們逃出來後,他常來探望艾蒂和我,帶我們四處逛,去認識新環境,也是因為他,我們才知道艾蜜莉亞的過去,還有彼得和亨利的事蹟。
「嘿,傑克森。」我說。他報以微笑。
傑克森和文森是熟人,很安全,但跟在他後面進門的女孩是陌生人。
她只比傑克森年長一點點,大概十九歲,有雙黑眼睛,濃密的棕髮,還剪了整齊的長瀏海,一件褪色牛仔外套寬鬆地掛在狹窄的肩上,讓她舞者般的身形更顯瘦小。傑克森開口想介紹她,但她搶先一步。
「我叫薩冰。」她伸出手,可掬的笑容讓這手勢顯得沒那麼正式,但客套還是免不了。她的手冰冷堅實,她只我們高一點點,手勁之強超乎我的想像。
我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認識新朋友了,我忍不住盯著她看,從她掉了一顆金釦子的外套,到藍色平底鞋上的磨損處,無一逃過我的觀察,她的指甲很短,幾乎快見肉,但很平整,應該是剪的而不是咬的。
別這樣,艾蒂說:她知道妳在盯著她看。
我把眼睛別開,但太遲了,薩冰與我們四目相交,她微笑著,但沒有任何輕蔑意味。眼神很溫柔,彷彿她能理解我們。
「喬絲和我以前就看過妳,」她說:「就是妳們還住在彼得家的時候。」
喬絲和我。喬絲和薩冰,這麼說,是共用這身體的兩個靈魂。這裡的雙生人如此一派輕鬆地稱呼自己,讓我有點不太習慣,不過當然,他們私下才會這樣做,只有跟地下組織成員在一起才會這樣,但似乎僅是報出名字就冒了極大的危險。
「妳們是艾娃和艾蒂,對吧?」薩冰問。「還有雷恩和迪方?」她轉向他們。「我們剛剛去了你住的地方,但沒人應門。傑克森常提起你的那些發明,聽起來好像很厲害。傑克森,那就是你昨天告訴我的嗎,那個時鐘……?」
雷恩用一抹無奈的微笑打斷薩冰。「我只是在胡搞瞎搞,隨便找點事做。」
「我猜你們很無聊。」她環顧公寓,彷彿可以像我翻閱艾蒂的素描本一樣輕易翻閱我們蝸居此處的生活方式。「所有剛逃出來的人都經歷過相同的處境,這就像是被隔離,但你們要留下對吧?」
「留下?」雷恩問道。
薩冰點點頭。「我是指留在安柯特,你們沒要讓彼得帶到哪裡去吧?」
「沒有。」我立刻回答。我望著雷恩說:「除非其他人要去別的地方。」
「有可能,」傑克森說:「彼得他們的組織跟很多支持的家庭有來往,那些家庭遍及各地,所以你們不太可能會安置在同一個地方,尤其是……」他看了雷恩一眼,然後尷尬地聳聳肩。「嗯,你知道。」
「是啊,」雷恩說:「我知道。」
要安置雷恩和海莉就必須找個長相跟他們一樣的家庭,他們只是半個外國人,他們父親是外國人──但其實也不真的是外國人,他是在美國出生──但仍遺傳了外國人的橄欖膚色、眉形、大而深邃的眼睛、有弧度的下巴。養父母至少要有一個長得像他們,否則一個本國家庭領養一個外國孩子一定會引人注意的。
「我們會留下。」我說。
我們不可能跟艾蜜莉亞住一輩子。艾蒂說。
誰說要住一輩子,只是……
我們再三年多就滿十八歲了,當然,難道艾蜜莉亞不能幫我們偽造身分,想要幾歲就幾歲?如果有需要,我們幾個月後就能變成十八歲,甚至現在就變成十八歲也行。
「你們有需要的話,隨時可以來跟我們住,」薩冰說。我不可思議地望著她,我們才剛認識,她竟願意提供居所給我們住?「我跟一個朋友合租一間公寓,雖然沒有多的房間,但有張沙發可用,若把家具重新擺設,我們就能再塞進一些床墊。」
「我也願意提供我的地方,」傑克森說:「雖然小了點,我的室友和我……」
「他室友和他啊,他們把那地方弄得像垃圾堆一樣。」薩冰笑著說。
傑克森兩手一攤,聳聳肩說:「我們是大忙人。」
傑克森和文森在城裡四處打零工,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聽他提過擔任侍者、蹓狗人、在公園擺攤,還有在雜貨店幫忙等,他離職的速度跟找新工作的速度一樣快。
他必須一直工作,沒人照顧他,但現在看他笑得開懷的樣子,就跟其他放暑假的十八歲男孩沒兩樣,只是他和文森已經不再上學,他們認為沒有必要,而且我想,他們應該也沒時間上學吧。
我還來不及感謝薩冰的慷慨好客,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艾蜜莉亞示意我們接電話,這裡打進來的電話大多只是電話行銷,我們的聲音被人認出的機率很小,甚至比艾蜜莉亞或彼得必須跟人聯絡的機率還小。
我對其他人投以抱歉的微笑,接起電話:「喂?」
「嘿,」是個男孩的聲音,緊急又粗魯。「妳是艾娃?還是艾蒂?」
我們的視線投向雷恩,我還沒準備好開口,他已經向我們走來。「什麼?抱歉,您哪位?」
艾娃……艾蒂說,但她說不下去,甚至連我的名字都幾乎用抖音發出。
是誰?雷恩用嘴形問。在他身後的薩冰和傑克森一動也不動,四隻眼睛同時盯著我們。
我們的心在狂跳,我該掛斷電話嗎?
不行,這樣太蠢了。
「我是克里斯多夫,」那男孩說:「薩冰在嗎?妳能不能請她聽?」
我慢慢把話筒從耳邊拿開,並摀住話筒,我們的聲音結巴,我強作鎮定。
「妳認識一個叫克里斯多夫的人嗎?」
薩冰嘆了口氣,並點點頭。我把電話遞給她時,總算鬆了口氣。「嘿,克里斯多夫,下次別再這樣嚇人好嗎?」她停下聽他說話,她的怒氣全消。「哪一台?好的,謝了。」她閉上眼,只是一下下,然後猛吸一口氣,再睜開眼,然後掛斷電話。「我可以打開電視嗎?」
我點點頭,她一按,電視打開,跟往常一樣畫面模糊。
畫面上出現的是簡森。
序幕
我們擁有同一顆心臟,艾蒂和我;我們使用同一雙手,共用同樣的四肢。記得那個酷熱的六月天,我們剛從諾南德診療中心逃出,站在海邊,第一次用我們那雙共同的眼睛看海。海風把我們的頭髮吹亂,髮絲拍打著臉頰,沙子灑在我們乾燥脫水的皮膚上,我們原本蒼白的腿曬成了古銅色。
那天的經歷就跟我們過去十五年的感覺一樣,就是艾蒂和艾娃,艾娃和艾蒂,兩個靈魂共用一個身軀;雙生人。
但重點是,我們有共同的手,不表示我們的目標也就一致;我們有共同的眼睛,也不表示我們的眼界相同;我們有共同的心,不表示我們喜愛的事物也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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