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西夏旅館》【上冊】
我們在旅館之中。殺妻者圖尼克來到旅館。老人出現在少年夢中。美蘭嬤嬤述說關西夏旅館的故事。殺妻者李元昊走出他自己的夢。圖尼克的父親被他父親遺棄的幾個版本。變形者,與其他變形者之遭遇。那些年那些女孩的傷害記憶。
關於《西夏旅館》【下冊】
旅館在我們之中。性與傷害的初啟蒙。在死者的旅館醒來。在神之傀偶的流亡之夢中。在遙遠荒漠遇見那些變形者。老人交代西夏騎兵的無方向之去向。妻與初戀者在西夏旅館無望的守候。那些魔術師、操偶者與詐騙藝術家,如何將旅館的居民驅趕至再無容身之處?
以異邦人之名。迷離旅程探測靈魂的器量。
已逝的,將逝的,「我們」劫毀人生與時代的對鏡猜疑祕戲。
徬徨,無以為計。
盜夢者在沙上造字。
召喚猶有愛、話語、回憶與故事的歲月靜好,夏日煙塵。
旅館無處不在。
四十五萬字,耗時四年餘
「我們」時代的命名者,駱以軍近年最重要長篇代表作──
《西夏旅館》如煙消逝族裔的心靈迷走地圖
在那些顛倒迷離、欲睡不能的夢遊之夜,他傾身就著暗澹的燭光,將我爺爺睡在長方形棺木裡的白胖屍身作輕微的挪移,在腴軟的皮膚局部上紋刺「我們這一族的」,如煙消逝的,暗影層層聚集的,編織著謊言和誇大的孤兒哀感的遷移記事。
──〈洗夢者〉
耗時四年有餘,逾40萬字,作為一個小說家魂牽夢繫的浩大工程,那些超越三維空間的場景構築;那些無視時間流向的事件敘述;那些頹廢喪志,卻亟欲正名的立體人物。這些無法歸類的元素如立體畫派的畫作般,恣意的遊走穿梭重疊並置解構。這是駱以軍演繹塑形的現代精神
迷宮的書寫,我們在其中尋找探險,處處發現高度發展的心靈軌跡,我們迷走,每每於無能釋懷的悲傷之中,而如是的那個絕望時刻,就是駱以軍這艘黃金打造的太空船載人升空之時。只有在小說家龐大的敘述能量發動驅策下,我們能再次脫離地表引力,那會兒,我們將會看見原來原來,在猥瑣糜爛的敗壞中,原來原來一顆心是那麼溫柔美麗的散射溫煦的有如熟透的葡萄酒光澤,從地平線上緩緩地升起。
關鍵字/詞條:
恐怖。殘忍。無愛之人。畸形。命運。少年。老人。小說家。遺棄。恐懼。傷害。暴力。他人。謊言。謠言。傷害自己。自虐。時間。循環。重新設定。愛的能力。觀看。他人之痛苦。感受與同情。回返。「正常世界」。憂鬱症。封閉和壓抑。隧道。旅程。對話。塑造。另一個自己。虛構。再次遭遺棄。漫畫。真實的人生。晚熟。懺情書。偶然闖入。錯誤。網路。都市傳奇。脫逃術。旅館。增殖。悖德與受困夢境。記憶廢墟。偽知識櫥窗。傷害劇場。魔幻之街。挽回。冒險……………
作者簡介:
駱以軍
一九六七年生。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曾獲台灣省巡迴文藝營創作獎小說獎、全國大專青年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台北文學獎……等。曾出版小說集《我愛羅》、《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降生十二星座》、《我們》、《遠方》、《遣悲懷》、《月球姓氏》、《第三個舞者》、《妻夢狗》、《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紅字團》。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 榮獲2010年第三屆香港「紅樓夢-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
《西夏旅館》文字華麗,結構繁複,意象奇詭,寄託深遠,為新世紀華文小說所謹見,也代表駱以軍創作的高峰。 --陳思和(評審委員主席、復旦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
★ 榮獲2009年第三十三屆金鼎獎「最佳著作人獎」
★ 榮獲台灣文學獎小說金典獎、《亞洲週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說、誠品選書
★ 榮獲2008開卷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大獎
推薦理由:瑰麗繁複的想像,寓托在對於西夏這個謎樣歷史存在的追索之中,看似時間拉遠、空間拉大的恢弘虛構創制,卻是小說家一貫的個人執迷與族群焦慮。終歸是令人驚嘆的故事寫手,也是作者創作生涯至今最重要的作品。 --朱偉誠
媒體推薦:
【2008年開卷好書獎 十大好書‧中文創作】推薦理由
瑰麗繁複的想像,寓托在對於西夏這個謎樣歷史存在的追索之中,看似時間拉遠、空間拉大的恢弘虛構創制,卻是小說家一貫的個人執迷與族群焦慮。終歸是令人驚嘆的故事寫手,也是作者創作生涯至今最重要的作品。
(朱偉誠‧台大外文系副教授)轉載自2009年1月4日開卷周報
2010「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新聞報導
駱以軍《西夏旅館》獲香港紅樓夢獎 /2010-07-17中國時報.林欣誼.台北報導
由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主辦、華文世界獎金最高的香港「紅樓夢獎」,昨天下午公布本屆得獎名單,台灣小說家駱以軍以《西夏旅館》奪得首獎,獲頒獎金三十萬港幣(新台幣約一百二十三萬)。駱以軍獲知得獎後,一貫謙虛地說:「這不是給我個人的獎,而是對整個台灣文學的肯定。」
駱以軍二○○八年出版長達四十七萬字的《西夏旅館》,以西夏的滅絕與最後一支逃亡族裔,暗喻這一整代人的流亡圖像,融合歷史的想像與模擬,描述一個個現代心靈流亡者的故事。
小說出版後大獲好評,陸續獲得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金鼎獎、《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獎等獎項,紅樓夢獎是第一個獲得的海外獎項。
「每本小說,都是一條神祕的河流,我以自己身為這許多條神祕河流交織而成的一片現代中文小說景觀的其中一員,感到驕傲。」駱以軍說,《西夏旅館》不是獨立的一本書,因為過去台灣文學歷經了現代主義、鄉土、存在主義、魔幻寫實、後現代等累積與轉變,他的作品就像從這片台灣小說語言的河床上,生長出的一條支流。
他認為在整個大華文圈中,大陸文學呈現的是文革、充滿活力的原鄉民間語言,以及中國幾十年來的政治、社會變化;相對地,台灣文學卻表達了離散的背景、主體破裂、感官爆炸、多重歷史的齟齬等題材,「過去大陸看待我們,仍欠缺理解的眼光,這次這個獎給了台灣,是一種肯定。」
創辦於二○○五年的「紅樓夢獎」,由來自台灣的女作家、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院長鍾玲一手推動,為第一個涵蓋全球所有華文作家的長篇小說獎,每兩年舉辦一次,今年是第三屆,決審委員包括王德威、陳思和、周英雄、陳義芝、黃子平、莫言等兩岸三地作家學者,為兩岸三地最重要的華人文學獎。
雖然「紅樓夢獎」放眼整個華文圈,但過去入圍名單以大陸作品占多數,前兩屆也都獎落大陸,第一、二屆首獎分別為賈平凹的《秦腔》與莫言的《生死疲勞》。今年首度出現逆轉,入圍的六部小說中,除了畢飛宇的《推拿》、刁斗的《我哥刁北年表》來自大陸,還有台灣的馬華作家、李永平的《大河盡頭》、香港作家韓麗珠的《灰花》,以及大陸旅加作者張翎的《金山》。
但駱以軍認為,「紅樓夢獎」不只是個競賽,更是一個良性的、交換身世的場所,「它能讓全世界的華文寫作者彼此對話。」
駱以軍獲港浸大紅樓夢獎首獎 /2010-07-16中央社記者張謙
台灣作家駱以軍憑著「西夏旅館」奪得第3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首獎,獎金港幣30萬元。
紅樓夢獎由香港浸會大學舉辦,今天校方公布第3 屆得獎名單,由浸大文學院院長暨紅樓夢獎籌委會召集人鍾玲主持。本屆共有6本小說入圍,包括馬來西亞李永平的「大河盡頭」、香港韓麗珠的「灰花」、台灣駱以軍的「西夏旅館」、大陸刁斗的「我哥刁北年表」、大陸旅加作家張翎的「金山」和大陸畢飛宇的「推拿」,結果駱以軍奪得首獎。
駱以軍將獲大會頒發港幣30萬元獎金;在全球類似獎項中,獎金可能是最高。
本屆評審委員主席、復旦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陳思和說:「『西夏旅館』文字華麗,結構繁複,意象奇詭,寄託深遠,為新世紀華文小說所謹見,也代表駱以軍創作的高峰。」
駱以軍將於9月來港接受頒獎。
得獎紀錄:★ 榮獲2010年第三屆香港「紅樓夢-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
《西夏旅館》文字華麗,結構繁複,意象奇詭,寄託深遠,為新世紀華文小說所謹見,也代表駱以軍創作的高峰。 --陳思和(評審委員主席、復旦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
★ 榮獲2009年第三十三屆金鼎獎「最佳著作人獎」
★ 榮獲台灣文學獎小說金典獎、《亞洲週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說、誠品選書
★ 榮獲2008開卷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大獎
推薦理由:瑰麗繁複的想像,寓托在對於西夏這個謎樣歷史存在的追索之中,看似時間拉遠、空間拉大的恢弘虛構創制,卻是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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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om01.夏日旅館〉 那時他那麼年輕,年輕到孤自一人從登記房間、獨臥一室……
那時他那麼年輕,年輕到孤自一人從登記房間、獨臥一室,到第二日清晨在那廉價旅館醒來,一切皆新鮮而無有客途陌生床鋪之痠疼疲憊。那淪浹了許多別人體味的暗紅薄被、灰舊的塑膠殼水銀膽僧帽熱水瓶,小几上不鏽鋼盤倒扣著幾只印了紅字黑松汽水的玻璃杯,或那台權作擺設的螢幕隨轉台展演不同液態流動模糊人形的小電視,沒有中央空調而出風口葉片積滿白蟻屍骸的歌林一噸冷氣……這樣塵蟃滿布的寒酸小閉室,亦能朦朧召喚他「在一陌生地召妓」的旖旎想像。主要是他太年輕了,沒有記憶的垂纍,他到一陌生小城的空曠街景,馬上能成為那樣一幅水彩畫的構圖元素;他置身在一無有身世歷史、無品味無講究的旅館房間,亦能安愜融洽地將自己的體味混在那一屋子陰涼霉舊的氣味中。
清晨他醒來時,赤膊著推開那新刷上松節油的厚木框格窗,突然被如此貼近樓下又像人家後院又像村里民眾活動中心的水泥空地上,一個八家將打扮臉用油彩繪得赤豔妖厲的少年嚇了一跳。那少年恰正抬頭用一種翻白眼的角度望向他這邊,他於是向後退縮回那個充滿自己身體氣味的房間。不會吧,這麼早就出陣頭。他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彈簧已鬆壞的床沿,從小冰箱裡拿出他昨日從公路局車站買的易開罐台啤,啤酒是溫的,他才發現小冰箱的插頭根本沒插。像是欣賞自己在這爆幹處境猶能保持幽默感,他模仿著電影裡那些成年男子,搖頭苦笑地拉開拉環灌一口溫啤酒下肚,然後點了一根菸,整個人空蕩蕩地抽將起來。
這時他聽見門外走道傳來一陣小孩的尖銳哭聲,接著是一個女人壓低嗓子恫嚇加撫慰的斷斷續續聲音。他蹬著旅館的深咖啡色皮拖鞋走到門邊,聽不清楚那個女人說話的內容。那個嗓音是所謂的「沙嗓子」,低沉而性感。在他成長經驗通常是母系親族這邊一兩個像離群孤雁的阿姨有這樣的嗓音:她們通常是從家族照片漂流脫離的吉卜賽,少女時光即「學歹」出走,加入康樂隊巡迴駐唱或在林森林北路伴阿凸仔跳恰恰。吸菸,酒量很好,不,應說是酒精中毒,高粱白蘭地玫瑰紅坐著撐著手肘一杯接一杯自己乾。他遭遇到這些阿姨時她們總已倒了嗓,用那樣乾枯中帶甜膩的特殊腔口和他身旁的長輩說話,「阿尼基……」她們的臉廓極深,膚色暗沉,頭髮焦黃,肩背寬闊不論年紀多大小腿弧線都極瘦削優美極適合穿上黑絲襪配細跟高跟鞋……。到他過了一個年紀後開始認真思索這類女人的人種混血之隱密源頭,那些「阿姨」們突然就從後來的那個金屬感未來感女性時尚雜誌上全是漂白纖體嬰兒肥稚臉的女體革命中消失了。
那時房間裡的電話響了,在他那個大哥大手機未普及的年代,人的存在感尚未被那些如影隨形的電磁短波編織進別人任意侵入的關係之網,在一個陌生城鎮陌生旅館的閉室內,一通電話的響起確實令他困惑而忐忑。什麼人知道他正在「這裡」?他記得前一日他住進這間旅館之前,他是無目的地地徒步漫走了很長一段路,一身大汗臨時起意,「好吧,就在這間小旅館待一晚吧。」他是隨機的移動體(某種時空定義下的「幽靈人口」),他們是如何準確地追襲著線路而切進那個靜候在這個房間的電話?
他拿起聽筒,不敢出聲。
對不起。電話裡,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電話線路潮濕或接觸不良的嗶剝雜音,充滿了捂住他一邊耳朵的那整個另一端的世界。他以為那只是一個發語詞:對不起,請問這是某某的房間嗎……對不起,我找一位什麼什麼先生……對不起這裡是櫃檯想確定先生你今天要續住或退房……對不起你要不要找小姐……
但是對方只是又說了一遍:對不起。
什麼?他迷惑地問了一句,但電話已經掛掉了。
那似乎便是,這通電話所要傳遞的完整訊息,對不起,但那是什麼意思呢?
在他住進這間旅館的前一天,他和他的朋友W,還有另兩個女孩,住在那條,他一路走來像蒸熟的豬血糕、冒煙腴軟變形的海岸公路,那一端有火車停靠的濱海城市的另一間旅館裡。不,不是現在這年代所臆想的「兩男兩女開房間」種種淫亂狂歡的畫面,他們的年代在男女這回事上,拘謹忸怩到即使是閉室內的兩對男女,仍會被看不見的每一細部分解的舉止言談間之躊躇謹慎,壓抑到喘不過氣來。旅館內的兩張單人床,他們是男孩和男孩擠一張,女孩和女孩擠一張。在那樣的旅途中,他們會不怕笨重地揹著一把尼龍弦吉他。白天他們坐著公路局到無人海濱,他們會像那些青春電影演的,男孩撿岸上的薄削卵石對著大海打水漂;女孩們則看似無憂其實充滿自覺地提著洋裝裙裾涉水走進潮浪裡,互相潑水然後嘩嘩笑著。入夜困在旅館房間,男孩便拿出吉他演奏其實也就會那幾首的古典曲子:〈望春風〉、〈綠袖子〉、〈愛的羅曼史〉、〈史卡保羅展覽會〉、〈Yesterday〉……。 女孩們會支頤聆聽,似乎靜穆下來,但很快即在她們的那一張床上咬耳朵,然後笑著滾在一起。
那是在那個恍若擱淺停頓的年代裡,無比靜美的一幅圖畫。但他們欠缺對自己的了解,無能翻弄嬉耍那僵硬羞怯的細微禮儀之間,巨大的可能。男孩擔憂著第一個晚上便將所學的幾支曲子演奏完畢,那接下來的幾個晚上呢?他的朋友W和他一樣,完全沒有和女孩交往的經驗。女孩們則較他們稍世故些。她們之前各自有一段不愉快的戀情經驗。而那兩個偶爾在她們自憐自艾口中閃瞬即逝的男人形象,年齡明顯大了她們一截,於是對他們來說,那亦是一遙遠陌生而難以理解之「成人世界」的隧道另一端。他們完全不理解成年男人對自己女人的躁煩不耐;他們亦不能理解(許多年後他們將置身其中的)男人可以一邊揶揄地冷眼旁觀自己的女人和一群雌性同儕爭奇鬥豔,一邊面不改色地欣賞那些她的敵人的小腿弧線或狐媚眼睛或裙底風光……
禮儀和教養。在他們置身的那個年代,在那間昏暗而無事可做的旅館裡,他們只能用誇奇描述自己身世的說故事方式,遮掩他們在這方面的空白和心虛。女孩中叫鳳的那個較其他三人大上三歲,也因此她似乎較其他三人更廁身沒入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近距離、輕暴力劇的真實世界,而較心不在焉地似休憩狀況和他們共處在這種天真無知的停頓時光。鳳長得很美,骨架大,手長腳長,眼梢很長,皮膚黝黑,某部分可以說是前面所說那種近乎絕跡的「沙嗓子」滄桑美女的前身。她在還未蛻脫到那樣將不幸淪肌浹髓進靈魂的曖昧時刻遇見了他們。她有一種他們這種台北長大孩子不熟悉的、女孩在群體中對男性的寬容和耐性。男人的好吹牛、男人的好結黨結社、男人的好色、男人的愚蠢冒險衝動、男人的天性好賭……她總是像警讖又像挑逗地對他和W說:「你們兩個很好……可是有一天一定是一樣的。」她總是不那麼認真、慵懶而善聆聽。事實上兩個男孩背地裡是將鳳當作他們共同的假想情人。但似乎又隱約認識到鳳之所以和他們混在一起,其實是處於一種舊傷未癒、情愛引擎熄火的狀態。他們像幼獸憑氣味分辨邊界一般,知道鳳有一日要找男人,定是即使又扮演情婦或被遺棄者,也必然是「正常世界」的事業成功男人。
另一個女孩叫貞。貞是他的同班同學,本來和他鮮少交集,因為W退伍後準備重考大學寄住在他的宿舍,有一日和他到學校附近女孩打工的便利超商買菸,在櫃檯和女孩半鬥嘴半調笑了半天,算是認識了。後來倒總是W提議說我們去貞的宿舍混混,我們買些滷味和啤酒去找貞打屁吧……
鳳即是他們在貞的宿舍偶遇幾次而慢慢熟識起來的。
那樣的年代。很多年後他回想起貞,或在那個旅館房間裡表情變換如夢中人的他們四個,不禁會想:如果是在另一狀況、另一時空切面認識貞,或許她原該是個較美好境遇的一個女孩吧?貞是一個從臉蛋、頸項、肩膀乃至整個身體,皆充滿一種紡錘曲線印象的年輕女孩。她其實遠較鳳擅長描述他人。他們對鳳的朦朧理解,對鳳那哀傷靜美的身世的片段,都是從貞那兒聽來的。他相信他和W的事也是她用一種說故事人的姿態說給鳳聽的。他們且斷斷續續從貞那兒聽來一些認識或不認識人們的故事。貞講故事,很像他們那年代矸仔店裡的古早玩具:不複雜、沒有錯繁累聚的背景鋪陳、有趣而簡短。譬如說,她會說:那個某某(那是他們共同認識的一個班上的男生),其實他噢,他有一年多的時間被鬼壓,你們知道他整天在睡覺,慢慢分辨不出真實和夢境的世界。或者她會說一個他們皆不認識的學長小時候在河邊撞見一位山神的故事……
貞且具有鳳或是他們那個年紀所認識同年齡女孩鮮見的喜劇天分。但或許在他們那個過度單薄如紙摺的四人相處閉室裡,貞無機會將她的這些天賦立體長成一個迷人女孩的完整形象。她變成了鳳的影子或插科打諢的配飾角色。她像是依偎著鳳那流動又濛曖的女性氣氛,而扮演一個較明快麻利的和他們打交道的交涉者。有時她會不動聲色告訴他們一些鳳的缺陷或陰暗面,但又像對自己生氣地替鳳辯解起來……
他後來是怎麼離開那個他們四人如膠粘蒼蠅愈想震動翅翼將個人的特殊性掙跳出來,卻被愈來愈黏稠、喘不過氣來的某些暗示--性的暗示、青春的暗示、某些陳舊故事或電視劇裡四人關係的套式--的旅館房間?他記得前一晚他和W、鳳和貞男女分據擠睡一床。那只是他們四人旅途的第一個晚上,但貞似乎被這樣類似小學生畢業旅行的親暱氣氛召喚著某種情感。即使他們講了一晚上故事和笑話後躺臥在黑暗中,貞仍亢奮無厘頭地說些滑稽逗笑的句子。偶爾靠近她們那側的W回敬了一兩句嘲謔的玩笑話,貞會將腿自薄被伸出,懸空過來踹他們的床側。
後來他在巨大的乏倦下睡去,朦朧中仍斷斷續續聽見鄰床兩個女孩嘁哧耳語聲。半夜時他被一種房間裡有巨大禽鳥拍擊翅翼的幻聽驚醒。黑暗裡他先聽見鳳的低微啜泣聲,待他的瞳孔收縮至能簡略分辨暗室中的灰黯線條,他發現貞背對著鳳,臉面向他們這邊垂頭坐在床沿。他聽見貞用一種枯燥厭煩的老婦口吻說:「我痛恨再這樣一直當妳的老媽子了。」
他復昏睏睡去,但在夢境中他似乎明瞭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第二天早晨,貞完全變了一個面貌。原本紡錘意象的年輕緊繃臉龐突然變得陰暗模糊,且一改前晚的聒噪變得沉默冰冷。W小心翼翼地陪笑了幾句,她卻扯著臉不回話,最後她突然用唇音輕輕地說:「閉嘴。」
W當即炸開,他聽見W咆哮地說出一個遙遠年代搖曳生姿的戲詞,W說:「妳不要愈扶愈醉!」
貞站起,搖晃著身體,有一瞬他以為她的臉會像傾灑了過多酵粉的麵糰那樣膨脹變形,但她只是像喝醉酒一般搖晃著拉開房門走出去。他成了旁觀者。鳳對W說:「我昨晚都對她說了。」後來他才發現自己亦被浸泡在一種強酸腐蝕內臟般的生理不適。原來那就是嫉妒。等許多年後他才更理解那是無意義並非由愛或感性能力所莫名熾燒的黑暗情感。原來在他們這看似無憂的四人嬉遊,鳳和W已瞞著他和貞在一起了。原來貞也一直隱抑地暗戀著W。他發現他在這四人關係的交集遊戲中成為真正的剩餘者。他告訴鳳和W,他去勸勸貞,也許他能搞定,然後他便也推門出去。他在旅館門口一個公共電話下面找到蹲著哭泣的貞,他站在她的上方,看著她枯褐頭髮中央的髮旋隨著抽噎而抖動。那時他心裡想:她真是難看哪。他聽見自己說:「不然就我們兩個在一起好了。」
貞抬起頭來,用看見什麼不可思議的怪物的憎惡眼光瞪著他。然後便是他離開那間旅館,走過那一段熾燙到將鞋底融化成麥芽糖的漫長濱海公路,走到這個邊僻小鎮,住進這間旅館。
那天近中午時分,他離開他的房間,走到甬道轉角樓梯間旁時,發現一個小男孩抱著膝蓋坐在牆角。他猜想那是否就是之前隔著門在外頭哭泣的孩子。那男孩似乎發著高燒,滿臉通紅。男孩的身旁有一台投幣式自動擦鞋機,他很迷惑在這樣一間什麼設備皆簡陋破舊的小旅館,為何會放置這樣一台時髦的機器?他從口袋掏出零錢,投幣時男孩也站起身好奇地觀看。那是一個用馬達牽引轉軸讓三只滾筒狀毛刷不停打轉的機器,毛刷上分別注明了:「除塵」、「深色」、「淺色」三種功能。那一次投幣而讓毛刷旋轉的時間出乎意料地長。他分別將兩隻皮鞋伸進那孔洞裡撣灰上油,再好玩地攢掇。那男孩把他穿著布面童鞋的腳也伸進去,逗得那男孩咯咯直笑。
後來他們兩人便一直站在那個陰涼的旅館走廊,看著那三個不同顏色的鞋刷,不停地空轉。
〈Room01.夏日旅館〉 那時他那麼年輕,年輕到孤自一人從登記房間、獨臥一室……
那時他那麼年輕,年輕到孤自一人從登記房間、獨臥一室,到第二日清晨在那廉價旅館醒來,一切皆新鮮而無有客途陌生床鋪之痠疼疲憊。那淪浹了許多別人體味的暗紅薄被、灰舊的塑膠殼水銀膽僧帽熱水瓶,小几上不鏽鋼盤倒扣著幾只印了紅字黑松汽水的玻璃杯,或那台權作擺設的螢幕隨轉台展演不同液態流動模糊人形的小電視,沒有中央空調而出風口葉片積滿白蟻屍骸的歌林一噸冷氣……這樣塵蟃滿布的寒酸小閉室,亦能朦朧召喚他「在一陌生地召妓」的旖旎想像。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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