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映赤壁天
一
谷底升起裊裊的煙，水的煙霧。「飛流直下三千尺」，後世的詩人曾這樣讚頌廬山瀑布。從瀑底升起的水煙在陽光的照射之下，又染上一層奇妙的顏色。「瀑水噴成虹」，唐代詩人孟浩然則如此感慨道。在瀑布的轟鳴巨響之中，少容的聲音清晰得有些不可思議。就好像是她的聲音擁有一個不同於瀑布水聲的源泉一般。
「真是不可思議呢……」聽着少容的聲音，孫權不禁這麼想到。彷徨於今後的抉擇，他特意前來詢問少容，自己究竟該選擇哪一條道路？他需要的並不是她的意見，只不過委託她為他算上一卦。「天帝的意思究竟如何？」
聞聽此言，少容不禁嫣然一笑，答道：「臣妾並非風姬那樣的巫女，又如何知曉天帝的神諭？」
「是風姬讓我來問您的。」孫權說。
「這可真是奇怪。風姬也該知道，我並沒有傳達天帝神諭的能力……」少容有些納悶。
孫氏家族的御用巫女風姬因為近來身體欠佳，無法承擔傳達天帝旨意的重任。她指名少容代理自己的工作。至於其中的緣由，少容也不大清楚。雖然兩人有過幾次交談，但卻還沒達到這麼親密的地步。
「那就是天帝告訴風姬，讓少容代替她的唄。」孫權顯得有些不耐煩。這樣一來，指名少容的就不是風姬，而成了天帝。
「這便無從知曉。不過天帝並沒有向我傳達任何旨意。」少容說。
「隨便什麼都行，就說說你通常的想法吧。」孫權也並非那種在關鍵決策上需要靠迷信神靈來決斷的將軍。只不過這一次他卻難以作出判斷。是求和？還是迎戰？求和就意味着向曹操投降。就孫權自身來說，他當然不願意向曹操屈膝稱臣。但是，他也沒有穩操勝券的自信。文武群臣已經分成了以張昭為首的主降派和以魯肅為代表的主戰派。不管是天帝的旨意也好，或是臣子們的意見也好，孫權都沒有打算輕易盲從。這些都只不過是自己拿下最終決定時的參考而已。至今他始終堅持這一原則。簡單來說，他只不過是想得到一絲頭緒。而他對少容所抱有的期待也不比這更多。「不管怎樣，說說您的看法。」他催促道。
「天下蒼生渴望世間太平。」少容說。
「果然還是世間太平是嗎？」孫權抬頭望着瀑布低歎道。
「但是恕臣妾直言，如今即使將軍歸降了曹公，離真的太平卻也還相去甚遠！」
「是嗎？ ……」孫權交抱雙臂，陷入了沉思。
少容似乎已經看透了這台戲的背後窘境。假使孫權歸降了曹操，他所統領的東吳各派系想必也不會聽命於他。「算我們看錯人了！」魯肅等人估計會憤憤擱下這句話，率屬下眾將離他而去。周瑜也會整頓人馬，投奔他處。「討逆將軍（孫權的哥哥孫策）的辭世，實在令人痛惜。倘若討逆將軍還健在的話，我們決不會遭受這樣的恥辱……」孫權甚至覺得能隱約聽到周瑜那穩重沉靜的話語正從瀑布的水底飄來。
孫吳政權的本質其實就是東吳豪門望族的聯軍。在這亂世之中，想要靠着三千五千的兵力自立一方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長江流域的支流縱橫交錯如蛛網，各種小勢力則割據其中。因逢亂世，各方勢力合兵一處，推舉最強的人物為首領。這就是孫權的父親孫堅。孫策、孫權兩兄弟繼承了父親的強勢，才得到現在的地位。如果世人得知孫權只是個弱者的話，那麼東吳的政權不是面臨瓦解，就是被周瑜或者魯肅等幹將篡位。他們會持續戰鬥到最後。真的太平永遠不會來臨。
「若我向曹操求和，究竟有多少兵力會跟隨我呢？三分之一……不，也許會更少吧。……」孫權在心中如此自問自答。三分之一也許還算比較樂觀的數字吧？「此廬山乃風景秀美之地，將軍願在這山中結草為廬，碌碌一生嗎？」少容問。孫權大本營所在的柴桑按現在的地名來說，就是江西省九江市一帶。提起柴桑，對中國詩文略有了解的人一定會想起那位隱居的田園詩人陶淵明來，因為這裏正是他的出生地。「田園將蕪胡不歸」，詩人筆下的田園就是他位於柴桑的故鄉。而其南面層巒疊峰的則是廬山。
採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
陶淵明吟誦的「南山」毫無疑問就是廬山。
猶豫不決的孫權跟隨少容登上廬山之時，正是距陶淵明出生一百五十多年前的建安十三年（公元二○八年）。「這可真是為難人啊，教母。」孫權笑着說道。要是能率領大軍前去求和，倒還能有些威懾作用，能使他今後更受重用。可是如果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兵力，反而會遭到輕視和嘲笑吧。「什麼呀，這人的統率力也不過如此，沒什麼了不起的。」如此一來，孫權的前途可就一片漆黑了。既然不能將自己的雄圖壯志昭告天下，倒不妨就在這風光旖旎的山中隱遁一生。孫權還沒有愚鈍至聽不懂少容弦外之音的地步。
「我說得是不是有些無禮了？」少容問。
「哪裏哪裏，比天帝的旨意更耐人尋味啊。哈哈哈——」孫權聽見自己的笑聲淹沒在瀑布的流水聲之中。
二
事實上，孫權早已下定決心：非戰不可。不過對於開戰，他心中尚存疑慮。向風姬聽詢天帝的旨意也好，登廬山也罷，其實都是為了消除這些疑慮而作的準備。「有誰能徹底解消我的顧慮呢？」他曾經這麼想過。而少容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瀑聲如雷。瀑布之下是玉龍潭。不久之後人們在此處建了開先寺，但東漢末年時，瀑布的周圍仍是人跡罕至之所。
「走吧，回去了。」孫權轉過身，高舉起右手。雖然他帶着近衛隊前來，不過在與少容交談時，衛兵們都退得很遠。舉手正是表明返程的暗號。後面的樹林裏傳來衛兵整列、收拾的聲響。「現在向您詢問下一個問題是不是為時尚早了些？」放下手臂後，孫權飛快地問道。
「完全不會。」
「五斗米道的意思是？」
「若以少容自身的考慮來說……」
「請賜教。」
「應該正是子敬（魯肅的字）大人所選擇的道路。」
「嗯……」
孫權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東吳陣營中雖然分為主降派和主戰派兩派，但再具體劃分一下的話，主戰派則又分成兩種觀點：聯荊抗曹。就算是東吳的孫權，現在暫時也還無法單獨與曹操抗衡。同盟是必要的，而除了荊州之外再無其他。在荊州後繼者劉琮已降曹操的今天，這裏所指的荊州勢力其實是指劉備。也就是說，在與劉備聯手這一點上主戰派的意見是一致的。可接下來問題就出現了。
劉備是一代梟雄。至今為止他曾周旋於公孫瓚、呂布、陶謙、曹操、袁紹、劉表等各方勢力之間，不是背叛結盟，就是見死不救、始亂終棄。沒有什麼會比同他這樣的人結盟更危險的事情了。在與他聯合擊敗曹操之後，就應立刻殺之而後快。堅持這種主張的是周瑜一派，而與其針鋒相對的則是魯肅。即使在長江流域打敗曹操，北方依舊是曹操的勢力範圍。我們東吳的強敵不可能只受一擊就潰不成軍。只要強敵尚存，我們就不能失去同盟。加之，雖然話是說劉備總背叛結盟，但世間也都知曉背叛方與被背叛方兩者之間各有癥結。與劉備的同盟應該長期保持下去。在主戰派的內部，就戰後關係的問題而出現的捨棄劉備論和持續同盟論始終僵持不下。少容表明了對魯肅的持續同盟論的支持。孫權雖點了點頭，但在心中仍難以定奪。
「這個問題之後再議吧。」孫權一行人下到了廬山的東麓。少容乘着轎子，由士兵們抬着。剛走到半山腰，只見一名急使早已等在那裏。
「什麼事？」孫權問。
「又有魯肅大人的信函送到。」
急使跪下低頭道。東吳軍急使的頭盔上綁着三角形的紅布，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急使策馬疾行時，無論什麼人都不得阻攔。
「哦，今日已是第三封了……拿來。」孫權苦笑了一下。
「子敬這人，還真是杞人憂天……」主戰論的急先鋒魯肅雖然明知孫權傾向主戰論，卻依舊擔心主公變卦倒向求和派。所以即使在出行途中，仍不斷地送來信函。信中有一半是關於出行的報告，剩下的篇幅則列滿了主戰論的論據。孫權看得有些厭煩了。
魯肅的這次出行本來是作為弔唁使前去荊州致哀的。得知劉表去世之後，魯肅就毛遂自薦，願意作為東吳的代表前去荊州弔唁。「前一陣子我母親去世之時，荊州可連一個弔唁使都沒有派來。」孫權以此表示反對。「此行正是向天下人昭示江東信義的好機會。」魯肅說。「比起信義來，你其實還有其他考慮吧？」孫權笑問。熱衷於與荊州結盟的主戰派代表魯肅打算在以弔唁使的名義前往荊州之時，與劉表的繼承人建立起抗曹聯盟。魯肅的打算早就被孫權看透了。
「嗯，這個嘛……」魯肅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孫權卻應承了下來。「行，去吧。順便早做些準備工作也好。」魯肅興致勃勃地出發了。但當他走到江陵時，卻傳來了曹操進軍襄陽、劉琮不戰而降的消息。如此一來，落入曹操之手的襄陽（荊州的州都）就去不得了。等待後續報告之際，他聽說劉備正受曹操追擊。「同盟之人果真該是劉備，且讓我與他一敘。」魯肅下定決心之後便急忙從江陵北上。因為是弔唁使，所以魯肅隨身只帶了少量士兵。如果他手上有大軍的話，估計他會直接趕去救援。
「跟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敗軍之將劉備結盟，對我方有利可言嗎？」魯肅清楚記得主和派首領張昭橫眉豎目責問自己的那一幕。這時，襄陽的探馬來報。「劉備撥給關羽一萬士兵，走的是水路。」聽到這個消息，魯肅不禁拍手稱快。劉備依舊保留着兵力。加之夏口附近，志願擔任江夏太守的劉表長子劉琦正率領幾萬兵力無所歸處。眼下他只能選擇與劉備兵合一處。對年輕的劉琦來說，他肩上的擔子的確太重了。這樣想來的話，與劉備同盟對東吳政權來說就成了理所當然之事。不管張昭怎樣巧舌如簧，魯肅都勝券在握。「劉備是值得信賴的戰略同盟。」北上的途中，魯肅不斷地派急使將論述該觀點的書信送出去。
「馬上就要見到劉備了……」今天早上的信裏是這樣說的。那麼眼前這封信中寫的應該就是會面的詳情了吧。孫權坐在馬上，拆開信讀了起來。「哦……子敬的信居然這麼短，真是難得。」展開信的瞬間，孫權低歎道。出乎他的意料，信裏只有三行大字：「與備會面，玄德欲派軍師諸葛孔明前往柴桑。孔明乃我東吳諸葛瑾之弟。吾將與孔明同歸東吳。」「哦，子瑜的弟弟是嗎……」諸葛瑾，字子瑜，在東吳擔任孫權的長史（秘書）一職，亦是有才能之人。從信上看，他的胞弟屬於劉備陣營，此次受劉備的全權委託，出使東吳。
「諸葛孔明嗎？」孫權反覆叨唸着這位全權特使的名字。在他身邊的轎子中，少容聽見了這個名字。
「啊，那位年輕人終於要出場了嗎？」那位青年曾經建議少容利用五斗米道之力鼎立天下。她早已發覺那位青年的非凡才能。而期待已久的人物就要登上歷史舞台。想到這一點，少容竟然有些興奮。
三
諸葛孔明在孫權的幕僚會議上侃侃而談：「曹賊該伐，其不足懼。」為論證一個道理，他必然會舉出多個論據。如此一來才顯得有說服力。「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諸葛亮引用了眾所周知的諺語。魯國出產的縞質地薄脆。但不管是怎樣的強弓，射出的箭一旦到達射程的極限，其勢便失，連薄薄的魯縞都射穿不了。
從北方長途跋涉而來的曹軍就好比「強弩之末」，身心俱疲，並不值得畏懼。
何況曹操所率領的北方軍不習水戰。聽說他們在鄴城挖了很大的池子訓練水師。但這種一夜速成的妄想在實戰中自然起不了作用。曹操接受了荊州劉琮的歸降，接管了他的軍隊，但這其中多為武力所迫，並非將士們真心歸順。這樣七拼八湊的軍隊，在戰場上恐怕連一半的實力都發揮不出來……
聽着孔明的演說，孫權在心中不禁有些疑惑。剛才二人單獨談話之際，孫權已經與孔明作了約定。「誓討曹賊，孤意已決。」東吳政權的最終決定權掌握在孫權手中。只要與孫權立下誓約，事情便不會再改。根本沒必要說服諸位將領。
「也許這是為了消除東吳軍中的恐曹症吧？」孫權猜測。但孔明未免也太過熱衷於辯論了。會議結束後，孫權又召見了孔明，問：「孔明先生的口才，在下十分欽佩。不過，既然已與我作了約定，又為何故意在眾將面前施展雄辯之才？這不是有些多餘嗎？」在東吳，孫權經常召集眾將商議對策，這也是由於多頭同盟這樣的政治性質決定的。眾將習慣在會議上暢所欲言，表明自己的態度。在最高會議召開之前，最終決定並不會作出。所以，在當前階段，孫權一直沒有表明態度。不管心裏有沒有作決定，他在口頭上都絕不會表態，這是這個軍事共同體的首領的戰術。
而最高會議遲遲沒有召開，則是因為會議的重要成員周瑜，正從任職的鄱陽往回趕，孫權在等着他的歸來。周瑜也是主戰派，在開戰方面與孫權沒有什麼分歧。假如周瑜反對與劉備結盟，那麼孫權哪怕行使賦予自己的最高決定權，也一定會促成同盟之事。「既知吾意，又何必力辯群雄？」孫權的疑問是源於他強烈的好奇心。
「亮有一事相求。」孔明沒有回答問題，反而如此說道。
「何事？」
「將軍雖已下定了決心，不過在眾將面前且請暫時裝作猶豫不決的樣子。」
「你是說裝作猶豫不決的樣子嗎？」
「正是……無論如何都請您答應……」
「這又是為何？」
「戰爭之中士氣最為重要。出陣之前，全軍上下如酒醉般興奮則最為理想。將軍的決定若是提前被知曉，恐怕全軍士氣很難為之振奮啊。」
「哦……你的意思是說不可走漏風聲是嗎？」
「正是。與劉備結盟出兵的決定，我們需要儘可能地在戲劇效果般的場景中表明。」
「明白了，故意製造氣氛是吧？」
「不錯，這能讓眾將士的鬥志倍增。」
「這倒不難理解，但又該如何振奮士氣呢？」
「演一齣戲。」
「演戲？我從未演過戲。」
「是嗎？不過這也沒關係。不介意的話，讓孔明來指導將軍演戲如何？」
「好啊，我正求之不得呢。若能讓眾將士氣大振，演戲也好、唱歌也罷，我都在所不辭。」
孫權對這位長自己兩歲的年輕軍師頗感興趣。
「曹操很快就會派人送來戰書了。」孔明說。
「您是如何知道的？」
「江陵的探子傳來的急報。亮記得信的內容。」
因為內容不長，所以孔明將其背了下來。「近者奉天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
「哼，他是來會獵的嗎？」孫權咬住了嘴唇。
相會且一同打獵吧。這是委婉地下戰書的意思。這種委婉之中，也包含了對對手的輕蔑。年輕的孫權，當然對「會獵」一詞大感惱火。
「後世之人，可能會把『會獵書』當做挑戰書來理解吧。」孔明笑着說。
「我該怎麼辦？」孫權咬牙切齒地問。
「現在將軍已經振奮起來了，不妨也讓將士們振奮起來吧。曹操的戰書對於我們來說來得真是恰到好處啊。」說完，孔明略施一禮。接着，他對孫權進行了演技的指導。
數日後，周瑜到達柴桑。此前不久，曹操的「會獵書」也剛剛送到東吳。
孫權意外地擅長演戲。
在文武諸將的眼中，主公孫權徘徊於主戰派和主和派之間，一直處於猶豫不決之中。主和派的張昭認為還有一線希望，多次主張向曹操求和。剛剛回來的周瑜，自不必說是主戰論者。「雖號稱水軍八十萬，但北方的曹操應該不會有那麼多的水軍。正規的水軍，估計也就是荊州劉表以前的部下。而劉表的水軍和我們多次交手，他們的能耐我們早就摸清楚了。不足為懼！」周瑜少見地揮舞着手臂，慷慨陳詞道。
夾在兩者中的孫權，出色地扮演了一位陷於苦惱之中的青年將軍。「更衣。」孫權起身道。他臉上的苦悶之色讓在座眾人都緊張到了極點。在那個時代，像孫權這種身份的人每次如廁之時都要換衣服。廁所也有專門服侍主公更衣的侍女。所以人們將如廁委婉地說成「更衣」。
文武諸將緊張地等待着。在座的人都有一種預感。所謂「更衣」不過是藉口，主公只是因為受不了這種苦惱而藉故離開。等他再回來之時，將軍就會做出最終的決定吧。東吳將領個個屏息凝神，等待孫權的歸來。
終於，孫權提着刀回到了奏案前。奏案是用來放置文書的小桌子。眾人的目光，注視着孫權的一舉一動。孫權拔出刀。「哎！」伴隨着眾人驚詫的叫聲，青年將軍手起刀落，奏案一下子被劈成了兩半。「我心已決，必與曹賊拚死一戰！再有人說投降的，有同此案！」孫權大吼道。在座的諸位將領聞聽此言，個個血脈賁張。青年將軍孫權的這齣戲，獲得了超乎想像的戲劇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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