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盒照片揭開一場歷史變動與個人命運的糾葛……
富家千金白泊珍為了駕馭自己的人生,拋開父親替她所安排的一切,與摯友桂花一同加入前線護士的行列。烽火連天,一則從重慶捎來的信息意外牽繫她與軍官龐正的情緣,時局動亂,他們隨著軍團輾轉遷徙到台灣。
物資窘困的年代,龐正調至美國受訓,泊珍隻身毅然挑起生活重擔。父親經商的血液開始在她身上竄流,在百業待興的小島經商,間接承襲了衣缽。
台籍婦女菊子,在姊妹的介紹下進入泊珍的世界。主僕發展出一段跨越省籍的姊妹情誼,自此,歷史的變動交奏出個人的命運樂章,隱喻為一則朦朧的家國史詩……
記錄這段歷史的書寫者,以生動的書寫與摯熱的情感,將自己寄寓於故事中,以燭光為引,訴說一場歷史的盛宴、愛情的盛宴、故事的盛宴。
蔡素芬沉潛十年,以大時代為經,個人情感為緯,為家國身分的流離點撥一道映照的燭光,在燭光之下,豐沛的閱讀經驗即將激起……
作者簡介:
蔡素芬淡江中文系畢業,德州大學聖安東尼奧雙語言文化研究所進修。歷任《自由時報》撰述委員、自由副刊主編、影藝中心副主任,兼林榮三文化公益基金會執行長等職。主要作品長篇小說《鹽田兒女》、《橄欖樹》、《姐妹書》,短篇小說集《台北車站》,編有《九十四年小說選》、《台灣文學30年菁英選:小說30家》及譯作數本。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聯合文學新人獎中篇推薦獎、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獎、中興文藝獎章等多項文學獎項。她是文學編輯人,她是文化活動的執行者,她身分多元,但她認為自己最終是「一個喜歡寫小說的人」。繼以《鹽田兒女》感動萬千讀者,為台灣小說立下名作後,再度以更細膩更繁複的敍述,驚豔文壇,交出《燭光盛宴》。《燭光盛宴》精鍊的文字,如詩的情懷,淋漓敍述之間,別有寄寓。引人入勝的情節、精密的結構,蔡素芬充分展現書寫魅力,開啟閱讀台灣小說的新視界。...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2010-02-12 報紙 >> 《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 >> 獲《中國時報》2009開卷年度十大好書
2010-01-31 雜誌 >> 《亞洲週刊》年度中文十大小說 >> 獲《亞洲週刊》評選為2009年度十大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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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31 雜誌 >> 《亞洲週刊》年度中文十大小說 >> 獲《亞洲週刊》評選為2009年度十大小說
章節試閱
前情提要
我三十二歲時,大姑交給我一樣東西,她躺在一張荷蘭進口的柔軟大床上,乾薄的手背浮現A4大小的紙盒,附上一張地址,說:「送去這裡。」為什麼由我
送?大姑說:「伊過八十歲生日,本應建雄送去,此時伊人在國外,汝在台北識頭識路,就幫姑送去。」
我手裡握著紙盒,站在漆色暈褪的荷香門扉,日式門院飄著木香味。她開門,身體擋在滑開的兩臂寬的門縫裡,背略駝,黑底密排細小黃花的襯衫包著她細瘦的肩膀,她的臉像一朵開盡臨於凋落的花朵。老太太領我走向她的客廳,她把紙盒放在沙發座前的茶几上,給我一杯她從廚房拿過來的淡茶。她說,她不知道菊子有個姪女這麼大了,她稱呼大姑菊子,那是大姑在殖民時代的名字。
老太太的家所在的眷村區即將改建,一天,她拉開壁櫥裡的一個抽屜,拿出大姑送給她的細細的血管,她交給我的是一盒八十歲禮物,那個大小的紙盒,語氣輕柔的說:「這個東西請妳帶回去幫我保管,裡面是一本照相簿,請妳有空時翻翻那些照片。」
老太太要我做她的代筆人,寫下她的故事:
白家位處內陸小鄉,以炒瓜子,醃漬蜜餞、筍乾為業,大半村人都依靠白家產業為生,白家家族經營的腹地遍及東南諸城、北邊城市、東南亞。白老爺的獨子夭折,夫人體弱,長年臥床, 女兒泊珍十八歲了,父親幫她物色了一個壯漢王順,培育子嗣,延續白家香火。
泊珍連生了男孩壯和女孩櫻,她不要當家產繼承人,她要安排自己的人生。離家,碰上日軍開打,泊珍與好友桂花一同加入紅十字會的護理人員。泊珍遇上從事醫療補給的龐正,結了婚; 桂花也嫁給了劉德。隨著戰火蔓延,醫療團隊遷往重慶,復又遷往南京,再到台灣。
泊珍和桂花兩家大人小孩共八人,一同搭船隨軍隊來到台灣新竹落腳。來台後,泊珍離開了軍醫系統,桂花仍擔任護士工作。來年春天,她倆先後懷孕,桂花生產時大出血,產後身體一直未能復原。泊珍懷著身孕,又要代替桂花媽媽照顧桂花,還要照顧四個小孩,兩家的男人又隨時可能被部隊派遣到外地,她拿出從家鄉帶來的金子兌現,決定找來二個幫傭,先是找到春信照顧桂花一家,春信又介紹表姐菊子來為泊珍一家人工作。泊珍生下澄台的同時,桂花病逝了。兩家人這麼多張嘴要吃飯,還有兩個幫傭的費用,泊珍越感生活的重擔,不得不為生活想辦法,開始做起故鄉父親經營的醬菜、蜜餞等生意,由菊子幫忙採買水果,拿到市場販售。
一日,突來的消息,龐正的醫療團隊,將要調往台北……
24一切努力 是為了引進一道道心靈的水源
隨著整個醫療團隊北上,龐正在軍醫單位的安排下,住進一落設為眷村區的日式房舍,整批日式建築占地廣,各住宅面積雖不同,但家家戶戶都有或大或小的前庭後院。他分配到其中一戶,正建築有三房一客廳一廚房,前後院植樹砌牆,遠比他們新竹的住所寬大舒適。
眷村入口原是一處空地和成排樹木,為了安置更多眷戶,軍方砍了樹,連著空地建起一排二樓房舍,每戶單位小,安排給單身的軍人居住。
龐正的軍階為他掙來的這戶宅院,在泊珍眼中已是無比完美,三個房間足夠家裡三個小孩和菊子居住,她時常坐在明亮的庭院裡享受暖陽,翻土種植花草蔬菜。兩個孩子上學去,澄台和家事有菊子照顧著,給澄台斷了奶後,她整個身子又輕盈起來,除了翻土播種外,她覺得自己需要向外走,需要去見識這個新的城巿。
通常早上去巿場的路上,她會走遠一點,沿著鐵路軌道走過馬路,走到一條小圳,馬路邊攤販林立,有幾處空地正在蓋新樓,皤皤的陽光下,新搭建的鷹架與露出模板外向天空伸展的鋼筋像在宣誓什麼似的,給空間刺入一種想像,好像那建築一完成,這城巿將換一張臉,讓觀看的人充滿期待。她也好奇那些建築完成後會是什麼面貌,兩層或三層,有圓柱柵欄的仿古造型或現代線條,或者,只是一棟毫無特色的建築,強占了天空的視線。
泊珍會站在馬路的另一邊望向那些鷹架與鋼筋一會兒,她疑問著,蓋一棟房子需要多少錢,以軍人的薪水,餵飽全家已很勉強了,那些蓋房子的人憑什麼本事能夠蓋樓呢。她若再走遠一點,可以看到一片稻米田,和田邊幾戶低矮的泥磚房,門前一片曬穀場,房子老舊了,和那片圍在柏油馬路中的稻田一樣看起來十分古怪,似是父老輩留著的一塊田,後世子孫怎麼樣也要守著這片田。她總會不禁又想起父親,及與父親相關的那片家業產業,家園裡的那些人。這時她得迅速轉身離去,回到攤販那裡,那裡有現實的氣味,任何一種蔬菜的氣味,烤蕃薯、銅鑼燒的氣味都會讓她愉悅。
眷村所在之處,算是空曠又不失生活機能,城巿既是國家的行政中心,繁忙的國務訊息似乎透過空氣就可以流通,無論是收音機、巿場、商家、路上來往的車子行人、眷村裡左鄰右舍, 都是訊息的符碼,他們的聲音與行為即是這個國家正在發生的事,泊珍覺得這裡的空氣確實不一樣,生活裡充滿新鮮感,她會坐上三輪車去西門一帶找上海師傅做旗袍,買南北貨,帶全家到像樣的館子享用江浙或北方料理,她身邊的金條可以支應她收買一陣子生活的新鮮感,她抽菸抽得很兇,抽菸時,她常發呆的注視著什麼,一警覺,發現只是望著空氣裡的幾縷塵絲。
詭異的氣息好像隨著新居的遷移悄悄瀰漫到生活中,龐正的工作單位離家近,早出晚歸,常帶回幾卷手稿,翻閱到很晚才就寢,她問那都是忙什麼呢,龐正以軍人保密的本色,只粗略說,政府要建設台灣為復興基地,許多部門和單位都在規劃中,草創時期最艱辛,凡事要顧慮周全。
他一沉靜下來,表情嚴肅,好像天下的任何一個聲響都不能在他身邊響起,泊珍只好注視著天花板,沉沉睡去。
夏日的某一天,龐正回來時,就說,要去美國受訓,大約半年,加上船期,少說也八個月十個月。他說得簡短,略有點興奮,有機會去美國,好似一個極大的恩寵,她卻擔心他一去不回,戰時,許多人都是轉調了單位就不再回來,最近也時有所聞,某些人說是去哪裡,就再也沒有回來了,村子裡的王家,丈夫說是被調往南部,深夜裡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王大姐一人帶著四個孩子,莫名其妙的住在一個房裡,按月領著先生的撫恤金,每日到戲院賣門票,把日子一天天的過下去。龐正去美國,會不會是一個幌子,一去就不見蹤影,她說她要看到外派令。龐正隔兩天歡歡喜喜拿回美國受訓單位的住宿安排和課程概目,密密麻麻的英文字,她不知上面寫什麼,逐項聽龐正解釋,便有些安心。若真是訓練,回國來想必重用,不是人才也不會受到派遣。那麼一切意味,她得獨力承擔大約一年的生活,獨力照顧孩子。
幸好眷村裡有左鄰右舍,家裡有菊子,龐正也似乎不擔心泊珍與孩子,他僅交代門戶小心,不要和生人多接觸,就很豪壯的挺起胸膛,提起一大箱行李坐上來接他的吉普車,無限期待的投向彷如天堂的美國。
發生在龐正身上的事情好像特別快,說搬家就搬家了,說出國就出國了,像部隊在移防,她得快步跟上他的步調。吉普車一消失在巷口,她就好像開始一則新生活,四周的空氣突然冷靜而蕭條,她陷在椅子裡,久久想著這孤單的一年會是什麼情景。而她萬沒想到,她起身做的第一件
事,就是寫信給劉德,告訴他龐正去美國,問他什麼時候可以找到打聽故鄉訊息的人。
日子像荒原,乾焦灼熱,她每天為三個孩子編織生活細節,老大如意已經上國小二年級, 平日裡沉默,娟秀的臉上兩隻烏溜溜的眼睛,常是一聲不吭的盯著人瞧,雖會幫忙做點簡單的家事,和兩位弟弟卻也時常爭執,她得為他們排解糾紛,要求他們管理好自己的文具和本子,避免互相懷疑對方偷走了他們的東西,讀幼稚園的澄明,放學後常在巷子和眷村的孩子們玩,她任由他從這戶玩到那戶,吃飯時間才由如意召回。澄台則由菊子全權照顧,泊珍突然發現,白天裡,自己有充裕的時間打麻將。唯有在牌桌上搓揉麻將,才能麻痺內心焦熱的感覺,在牌桌上,時間那麼容易流逝,使她很輕易的又度過了一天。
牌友皆為眷村的太太們,下午打個兩圈,差不多就是孩子的放學時間,太太們得為先生準備晚餐,牌局雖散,倒是飯後,先生們又接下去。所以寧靜的巷子裡,總有幾家搓麻將的聲音,像蟬聲般的習以為常及不可或缺。
為了支應菊子薪水,及一向沒有撙節的開銷,這天她又拿了一塊金條出門典當。久居牌桌間,一出門就覺陽光強烈,驀然發現建築中的房子早拆除了鷹架,新的建築閃亮的成為街上的景觀,不遠的空地也挖起地基,長大中的城巿不斷變換容顏,以新穎的建築物在陳腐的氣味裡營造新的想像,迷惑人們心生惶恐,懷疑自己將屬於敗壞陳腐的那面。她站在新建築前面很久很久,太陽曬熱了頭頂和臉頰,她循街而去,卻沒有目的地。
走了很長一段路,經過兩家當鋪三家銀樓,她都沒有走進去,手伸入皮包摸金條,心裡有點惶惑,若不節制,金條能撐多久日子?在一家商店買了一包「寶島新樂園」,邊走邊抽,看到路邊停了一輛三輪車,她坐上去,說,去戲院,哪個都可以。車夫把車子拉到西門町,店面繁華,窄街裡有家二樓的戲院,她要買票,售票小姐說,已開演半小時了。她無所謂,買票進入。漆黑的室內,上演的是一支日語片,她並不真心想看電影,坐在椅子裡閉眼休息,她可以感覺到,在外面曬了許久的太陽後,這個幽暗涼爽的地方宛如天堂,她和現實暫時脫離,沒有人認識她,沒有人在乎她,沒有人打擾她,她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將來該如何的自己。
她感覺四周的聲音,完全不懂的語言與憂怨的音樂充塞耳膜,又令人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在那充盈著演員情緒的聲音裡,還有一種嗑.嗑.的聲音,此起彼落,細微的響著,她睜開眼睛往側邊看去,是觀眾在剝花生、嗑瓜子,脆殼爆裂的響聲在電影演員沉默無聲時,特別刺耳,她繼續閉上眼睛,滿腦子便只響著那些嗑瓜子的聲音。
電影終場,她跟大家一起離去,座椅間滿地的瓜子殼,踩下去.啦.啦響,她再也忍不住的笑出來了,急忙走出電影院,天光雖暗,她的眼裡卻是光亮如芒星。
泊珍走到附近一家雜糧行,商行的檯面上放置各種穀物南北貨,她問中年老闆:「瓜子哪裡進貨的呢?」
「南部,我們的瓜子都是南部進來的,大顆又甘甜。」中年男子操著閩南口音,很熱誠的放了幾顆在她手中。
泊珍買了一斤,請老闆將進貨點的地址電話給她。隔幾步路又是一家雜糧店,她也買了貨源不同的瓜子,要了來源地的地址電話。
接下幾天,她不斷的買瓜子嗑瓜子,到了第七天,她不但賣了金子付清菊子的薪水,還交代菊子,好好看家,她要下南部幾天。
一路的旅程,她拜訪瓜子的供應商,還到南部的戲院觀察,那裡仍然是散場後滿地瓜子殼,即連廟口祝禱膜拜活動,供桌上仍少不了瓜子,供應商說最大宗的生意是結婚喜慶,宴客桌邊的客人沒有不嗑瓜子的。她選定了一家瓜子品質好,老闆看來誠懇、殷實的供應商,議定了一個小量供應,價格合理的交易。北上後,她成了中盤商,她出門到小商行拜訪,從社區附近的小店到馬路上的商行,她以極低的利潤給予店家好價錢,央求對方只要進她一點貨,試試她的瓜子品質。努力了兩個星期,三家商行願意進她的貨,她於是大膽向南部的貨源進貨了。
她到馬路上攔了一部三輪車,問他可不可以成為她的送貨員,每週固定兩天來幫她送貨,車夫阿德了解她的意思後,欣然同意這個固定的生意。
南部貨源每週送兩次,菊子負責分裝,她仍繼續去開發客戶,到餐廳去交涉,她發現和台灣人做生意,語言沒那麼困難,大部分的人都可以國台語混合交談,加上比手劃腳和意會,人家看她一個婦人家出來做生意,只要價碼談得攏,倒願意試試她的瓜子。這樣,她的零售商又增加了,客廳成了小型工廠,一大麻袋一大麻袋的瓜子和堆積的塑膠袋、紙箱、磅秤,每樣物品都像深深染漬了甘草醬油,走到哪裡都是這味道,放學後的孩子也來幫忙,泊珍得交代如意幫忙看著澄台,以免澄台將瓜子撒得到處是。
為了當個有信用的商人,準時將貨物送到商販處,即使熬夜仍需完成封裝。三個月下來,她的身體到處痠痛,但她不需再賣掉金子,雖然利潤微薄,但逐漸收回的貨款足夠她周轉資金,龐正的薪水每個月按時匯入帳戶,但和她的生意資金往來相比,那份薪水的數字更不起眼。她知道做生意是唯一可以讓她改變現狀的機會,她不要為了錢委屈自己,她要自己有賺錢的能力。這信念支撐著她每天和菊子搬運沉重的瓜子,她給菊子加薪,菊子從來沒有抱怨工作,這女人和她一樣咬牙想要改變生活經濟。
她給龐正寫了信,告知她的創業經過,她想,龐正回家來,一定會發現,好像換了一個太太。
她數著從商店收回的貨款,心裡想到劉德,就像有一根針跳動著,刺得她心痛,她去郵局,給劉德匯款,劉德的薪水又要付春信薪水又要養孩子,想必是應付不來的。村子口新設了一家雜貨店,她又買了一些日用品,給劉德寄去。
逢上十月份,好日子多,婚喜的場合多,各商店大量的要求瓜子,她跟南部貨源大量訂貨,貨一送上來,她和菊子搬得簡直無法打直腰桿,第二天躺在床上完全無法動彈,菊子卻還能在廚房裡給一家人準備餐飯。她要菊子休息,菊子說:「太太,我以前搬木材,更重呢。」深夜時,菊子深沉的呼吸聲卻像客廳留著的那盞微弱的燈光般,讓她心裡感到一點淒然的不安。她起身坐在那片燈光中,望著堆滿客廳的瓜子,並排的麻袋和紙箱,孩子們已經無法有一個寬敞的空間活動,堆積的貨物也已經是她無法控制的了,沒想到做起生意來,就像開車,輪子一滑行,就得上路。
隔天,她招呼左鄰右舍的太太們到家裡分裝瓜子,她支付鐘點費,現在,整個眷村都知道她在做生意,看著三輪車進村運貨越來越頻繁,他們傳言她的生意越做越大,泊珍儼然成為村子裡最能幹的女人,但她卻深深體會父親經營的產業多麼需要勞力,需要工人滴下汗水換取價差,她心裡忙亂時,父親工作的身影就是她最好的精神支柱。
既然生意之名已傳言在外,她更不能氣餒,得一步步走向理想的境地,她環視院子,如果砍掉幾顆樹,可以靠牆蓋出一排工作房,那麼就有足夠的空間儲放和分裝貨物,門邊的小植物拔掉,就可以空出一塊地蓋鍋爐,哦,她一定是潛意識裡早就想這麼做了,一搬進這房子,她就把眼光落在牆邊的這幾顆槭樹上,這個偌大的院子將是實現她夢想的地方。
雖然請代工讓她的利潤縮水,但能準時交貨,對生意人而言,是建立信譽最重要的事。送出這一批最緊急的貨後,她請來鋸樹工人鋸那三顆槭樹,工人從細幹鋸起,一一分解樹身,院子堆滿樹枝樹葉,泊珍撿起幾段枝幹,請工人打釘子掛在簷下的牆面,讓它乾了當個紀念吧,這裡曾有幾顆樹,因為一個女人創業的理想,而化做塵中物。
她也手持利剪,在砍下的樹幹間剪枝,敞開的大門口是一部運樹枝的小貨車,白皤皤的陽光中,一個身影出現大門口,她凝眼望去,粗獷的兩道眉,眉下一對焦慮若有所思的眼,略顯憂愁的臉色像是乾枯的冬天,她先開口:「今天來貴客了,什麼風把你吹來?」
劉德盯著滿地的樹枝樹葉,問說:「造反啦,好好的樹砍了做什麼?」他環顧四周,眼露笑意,彷彿在說這個有寬敞庭院的屋子,彷如人間天堂。
她引他到後院,那裡沒有工人,她說:「你終於來了,帶了什麼好消息來。」
劉德說他來還錢,他不再需要她的錢,他從口袋拿出一個裝錢的信封,遞給她。
「你跟我客氣什麼,我寄錢是給孩子用的,桂花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別寵壞他們,我的薪水還夠他們吃用。」
「春信呢?請人總要錢。春信是我請的,薪水本該我付。」
「我剩的那麼點錢就給她,勉強還可以,妳多的錢留著家用。」
「就為這點錢來?」
「早該來了,」他盯著她,「妳一個人帶著孩子過日子,很不容易的,我該像一個至誠的朋友那樣,天天來妳的門前看妳有什麼需要,可是,我怕我來了,就不容易走出去。」
她推了他一把,「別說瞎話吧,來看看我的玩意。」泊珍有些遲疑,好像希望剛才那話題延續下去,又覺十分不妥,她跨上台階,引他來到客廳,裝著瓜子的麻袋和分裝的材料占據半個客廳,她挪出一把椅子給他,央菊子倒茶,自己坐到他對面,解釋那些貨物,解釋大半年來,如何成為一名四處尋找客戶的生意人。她坐在一片幽明的光線中,所有過去的時間就像一道流光,從她的講述中,輕易的就過去了。劉德幾次挑動他那對粗獷的眉毛,他彷彿只能陷在椅背裡,接受眼前這個女人和現實環境毫不妥協的勇氣。他回想過去桂花與泊珍宛如姐妹的交情,他和桂花都從泊珍那裡取暖獲得安全感,如此一想,連已化做仙魂的桂花,他都覺得那魂魄必然是安心的。
「那妳為什麼砍樹?」
「我需要空間,我要自己做瓜子,那是我父親的產業,我要接續下去,我現在做中盤,是為了將來自己做瓜子時,可以有現成的派貨點。」
「龐正同意妳利用那塊地嗎?」
「他不知道。」
「是不是等龐正回來,和他商量,這公家的宿舍……」
「我打聽過了,雖說是公家宿舍,可這時各人自顧門前雪,單位裡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說家裡不夠住,需要增建,沒有不可的。」
劉德站起來,走到那堆貨物間,伸手抓了一把瓜子,又把它們散回麻袋裡,久久沒有講話,眉頭又重現憂鬱的神色,泊珍走過去,站在他旁邊,望著窗前的花株,也靜默無聲。劉德望了她一眼,說:「妳不像妳所說的那麼厲害,妳看起來累得快倒下去了。」話才落,泊珍的眼淚滾了下來,兩隻手壓在麻布袋上,支撐著泣顫的身子。劉德一隻手環過她的肩膀,說:「不要哭,不要哭,生活太難,大不了暫時放下,只有親人的永遠失去才值得哭。」
泊珍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哭,好像這幾年生活下來,並沒有太大的樂趣,沒有人要求她非創業不可,越是如此,越感到生活裡極空白的處境,她不能天天為了等丈夫下班,做著細瑣的家事打發時間,龐正每天進門時,帶不進可以令她感到樂趣的興頭,她的內在彷如一座乾涸的田,她做的一切努力,是為了引進一道道心靈的水源。
她止住眼淚,沒說什麼,為劉德包裝了一大包的瓜子,要他帶回去給春信和孩子們,說:「逃難那麼艱苦都不哭了,這點和人交易的事有什麼難的,也許我是想念家裡,想念那塊不能回去的地方。」
她原只是隨意說說,不想劉德挑了挑眉毛,凝神注視著她,他很少出現這樣嚴肅的表情。
「你要告訴我什麼是不是?你不光是為了還錢來的?」
劉德捏轉手中那包瓜子,臉色凝重的不發一言。
「既來了,你就講,若是要娶了春信,應該不會這麼沉重,是在軍中出亂子嗎?」
劉德搖搖頭,望著她的眼神流露憐憫。
「是我父親?有消息了。」她緊緊的抓著他的手,「你的人帶來消息了?」她見他不說話,聲音越發激動,「是了,一定是,發生什麼事?你是為了這個消息來的,趕快講,像個男子漢,你既專程來了一趟,就不能什麼都不說,是壞消息是不是?你看你的臉,暗成這樣,告訴我,快告訴我……」她聲音逐漸微弱,彷彿預測到一個即將來臨的地震。
劉德注視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著:「妳父親的土地全被沒收了,妳母親整天嚷著要找妳想辦法救救父親的產業,有天她自己躲過家人,走出家門,走到家鄉那條河,往河中走去,人們發現她時,已是第二天清晨。白家村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妳父親成天在家裡,白家村的人說已經很不容易看到他。兩個孩子仍在白家村裡。我們的人出生入死,這是他們工作外的額外付出,得先保護自己,打聽到的只這些。」
白家的女人都往村前那條河尋找歸屬,泊珍的眼淚無聲的流成一條河,滂肆湍急,咚隆隆的響徹了起來,她的淚眼是汪洋,湯湯滾滾,人間的悲愁盡在上頭沸騰,她雙膝柔軟,這片江河水流瞬間流成一處幽暗漩渦。
前情提要我三十二歲時,大姑交給我一樣東西,她躺在一張荷蘭進口的柔軟大床上,乾薄的手背浮現A4大小的紙盒,附上一張地址,說:「送去這裡。」為什麼由我送?大姑說:「伊過八十歲生日,本應建雄送去,此時伊人在國外,汝在台北識頭識路,就幫姑送去。」我手裡握著紙盒,站在漆色暈褪的荷香門扉,日式門院飄著木香味。她開門,身體擋在滑開的兩臂寬的門縫裡,背略駝,黑底密排細小黃花的襯衫包著她細瘦的肩膀,她的臉像一朵開盡臨於凋落的花朵。老太太領我走向她的客廳,她把紙盒放在沙發座前的茶几上,給我一杯她從廚房拿過來的淡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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