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未遂

千尋居住的小鳥遊村，人口只有一千五百人。中小學校只有一間，是一學年一個班級，全校學生只有七十人左右的小學校，村裡的小孩都是朋友。
村內不是山就是海，大多數人都在漁港工作，不是的人則到鄰鎮去工作。沒什麼新奇的特產或觀光景點。
由於村內沒有高中，國中畢業後，大家就會去讀鄰鎮的高中。搭上第一班電車，隨著電車搖晃一個半小時，這就是村子的日常光景。
然而千尋不同。
她是這個村子第一個上星華高中的人。
「果然千尋就是不一樣，咱從以前就認為妳會有一番表現。」
不論是父母、朋友、老師，甚至是只打過照面的叔叔阿姨，都對千尋說過這句話好幾次，不過當中對千尋誇得最多的人還是爺爺。
村裡最帥氣的是千尋。
村裡最聰明的是千尋。
村裡最會畫畫的是千尋。
千尋是……
每當受到誇獎，千尋就會害臊地扭著身體，回說「沒什麼大不了」。其實她高興得不得了，只是沒有舉雙手歡呼。
星華高中從村裡出發要搭三小時的電車，而且本來就是全校住宿制，即使在通學範圍內，千尋也得離開村子。從幼稚園開始就一直同班的朋友要去讀別的學校，這件事讓從未有過類似體驗的同村朋友，在為了千尋考上高興、誇獎的同時，更多的是別離的悲傷。
村裡的人們特地在公民會館開了送別會，村內從小疼愛千尋的奶奶和阿姨們各自施展本領，做了許多好料。爺爺叔叔們也為了這一天，出海去捕撈千尋喜歡吃的魚。朋友們一起寫了卡片，流淚告訴她雖然不能上同一所高中，但會為她加油打氣。
每個人都說「千尋就像是小鳥遊村的代表」。
當時這句話在千尋的胸口中留下溫柔的迴響，就像把貓抱在懷裡一樣心情寧適溫軟，同時因為自己不是單獨一人而感到踏實。千尋從車窗探出身體揮手，直到車站送行的人們身影愈來愈小為止。

＊

車子途中休息了幾次，在高速公路上開了約一個半小時之後，車子駛上一般道路，穿過山路後過了一會，一片大海在眼前展開。灰色中摻雜些許蒼藍色的天空和雲朵，在緩緩沉入水平線的夕陽照映下，逐漸染成金色。碼頭上停泊著等間距的漁船，兒童笑聲從一旁的住宅傳出，千尋能輕易地在腦海中勾勒出笑聲主人的模樣。
這個村子一點也沒變。
在路旁一位臉上掛著笑容，大大揮手的女性映入眼中，是同學繪里子的母親。千尋連忙頭靠車窗玻璃，閉上眼睛裝睡。
「大島太太，怎地啦，千尋已經放暑假了嗎？」
父親把車子開到路肩，阿姨詢問坐在副駕駛座的母親。
「沒，學校還沒放暑假，就是千尋在學校受了點傷，所以咱先帶她回來。」
「哎，原來是這樣，可真是辛苦了唷。千尋打小時候就是淘氣。她頭腦聰明，運動神經也好，長相雖然端正，可與其說是小美女，活脫脫更像個大帥哥。以前還一直被大家打趣說，千尋簡直可以去加入傑尼斯。」
母親對阿姨的話報以不置可否的微笑。母親不太喜歡千尋被說是「帥哥」。因為她以前常常被爺爺責罵「明明要妳生能繼承家業的男孩，妳卻生了個像男孩的女孩，真是沒用。」千尋現在仍記得很清楚，小時候被要求不准穿裙子，行為舉止還要學男生。因此千尋現在對於女性化的打扮，依舊覺得有點彆扭。進星華之後，自己雖然努力不說方言，但還是無法習慣所謂的大小姐語氣，結果變成電視劇裡男性角色的說話語氣。儘管如此，千尋還是不討厭爺爺……雖然他已經不在世上了。
「難得回來一趟，跟千尋說一聲，叫她來咱家玩。繪里子定會開心得不得了，咱也會幫忙聯絡姊妹淘五人組的其他人。」
阿姨所說的「姊妹淘五人組」，指的是和千尋同年級的女性玩伴。千尋的年級總共有十三人，其中五人是女生，除了千尋以外，都一起就讀鄰鎮的高中。
「她今天累了，咱明個兒再跟她說。」
母親用眼神示意父親發車，阿姨卻毫無察覺，依舊開口想講下去。母親只好揚聲告別，硬是截斷話頭，發車離去，阿姨卻仍追著補上一句「告訴她咱會記得喔」。要是繪里子也在，應該會出聲抗議「太丟臉了快住手」。
母親彷彿已經忘掉剛才和阿姨的插曲，開始和父親討論晚餐的菜色。儘管看起來有點缺心眼，不過一直愁眉苦臉也沒什麼用。千尋暗自認為這正是母親的優點。
夕陽已經全然西沉，僅有路燈的橘色燈火，倒映在宛如被墨汁染色的漆黑海面上。此時從遠方傳來太鼓的聲音。
咚、咚噠、咚、咚噠、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最初緩慢的節奏逐漸漸加快，最後激烈到就連哼唱間奏都有難度的程度。千尋的手也認得這個節奏，手指自然而然配合聲音敲打了起來。
再過不久就是小鳥遊神輿祭，這陣鼓聲想來是為了屆時會架在山車中央的太鼓進行練習。就像小學、國中時期的千尋一樣，此刻後輩們也聚集在公民會館。祭典當天，四名小孩會站在山車上敲打太鼓。戴著烏帽子的鼓手是村中小孩們的憧憬對象，祭典前一週的選拔比試之前，所有男生都會以在選拔中脫穎而出為目標，鍛鍊自己的技術。
千尋參加的小鳥遊太鼓會，除了山車的太鼓以外，也會舉行太鼓表演。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千尋也從小學開始就加入太鼓會練習。和爺爺如出一轍的不服輸個性，讓千尋埋頭苦練，夢想著總有一天要站在山車上。既然要打太鼓，千尋就想要站上山車，成為眾所矚目的主角，引領神輿行列，為大家祈求無病無災、出海平安。
升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太鼓會內和千尋同年級的成員，包含千尋在內，一共只有四人。兩台山車之中，慣例上是國中生一台，小學六年級生一台，因此千尋信心滿滿，相信自己今年一定能站上山車。
「咦？為什麼？為什麼咱不能上山車？」
「女人不能上山車，端的是山車的神輿屋頂寄宿著神靈，所以打從前女人就碰不得山車，省得山車被弄污。」
手上練出的繭一陣鈍痛。女人碰到就會玷汙山車究竟是什麼道理？千尋感到血液湧上臉頰，喉嚨發乾，太陽穴一帶緊繃。不過比起生氣，千尋更感到羞恥。爺爺總是掛在嘴邊的話浮現她的腦海。
「千尋要是男生，肯定更有出息吧。」
此時千尋第一次，深刻感受到身為女生如此沒用。世界上有許多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事情，自己今後想必也會重複體驗像這樣的時刻。
為什麼母親把我生成女生呢？我要是男生該有多好。
千尋強忍淚水，離開公民會館，踏上返家的道路。
路燈稀少的沿海道路平常走起來稀鬆平常，此時卻突然讓千尋感到害怕，使她的腳步逐漸加快。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樣。
她想要當大家心中完美無缺的千尋。
千尋在到家前努力收淚，喊著「我回來了」，並掛上一如往常的笑容踏入家門。
「妳為什麼沒當上太鼓的鼓手！落選了，妳倒有臉在那裡傻笑！」
晚餐開飯之前，千尋若無其事地告訴爺爺自己沒能被選上的事情，結果千尋第一次看到爺爺這麼生氣，之前按捺的眼淚頓時潰堤而出。千尋之所以一直忍著不哭，也是因為不想被說女生就是愛哭。
「被選為鼓手的是誰！不選妳的話，六年級生可就沒人了吧！這是要讓國中生上嗎！」
千尋搖頭。
「……老師說要讓五年級的隆志來。」
「隆志？那種小鬼能打什麼太鼓？妳的太鼓比他好上幾萬倍吧？為什麼不是由妳來當鼓手？」
「……因為女人會弄污山車。」
爺爺說不定又會責罵母親，說都是妳把千尋生成女生。母親到時大概又會躲在廁所哭泣，就因為誰叫我不是男生。
然而爺爺的反應卻出乎千尋的意料。他確實火冒三丈，白髮稀薄的腦袋上彷彿要冒出蒸氣，不過怒氣的矛頭所指的既不是千尋，也不是母親，而是太鼓會的老師。
「千尋，咱這就回公民會館去。」
父母還來不及阻止，爺爺就拉著千尋的手衝出家門。一發動已經有點年頭的小貨車引擎，總是安全駕駛的爺爺便猛踩油門，車速快得連千尋都覺得危險。
到了公民會館，還留在館內的老師和被選上的人，正在用扭乾的抹布擦拭太鼓的皮。爺爺經常教導千尋，這麼做不只是擦拭灰塵，同時也能培養愛惜太鼓的心情。平常千尋總是留到最後幫忙清潔，但是今天因為沒自信能表現得和以往一樣，所以就以不舒服為理由早退了。千尋繃緊身體，擔心爺爺知道後會生氣，不過他似乎不以為意。
「哦，阿哲，聽說今天發表了鼓手名單。你能不能給咱說明個，為什麼千尋不在名單上，好讓咱心服口服一下？」
太鼓老師哲也是爺爺的學生，也就是說，爺爺以前也曾經當過太鼓的老師。
「老師，晚上好。咱說那個老師您也知道，女人是上不了山車的。」
「以前分工上是男人抬神輿，女人跳祭舞，可也就這樣而已。總的來說，從前只是因為女人上山車很危險，所以才起了這樣的規矩。可咱家千尋可是比隨便哪個男人都厲害。況且你還說女人會弄污山車？難道你是在說咱孫女不乾淨嗎？」
爺爺的一番話，讓老師後退，發出「咿」的小聲慘叫。
「以咱來看，讓節奏還抓不好的傢伙上山車，還比較讓人難以理解。要是你說千尋的太鼓是因為『身為女生』，沒力道和持久力，會害節奏掉拍，那咱沒話講。吶，千尋，妳覺得妳的太鼓會比隆志差嗎？」
千尋堅定地搖頭。
「老、老師啊，咱也不是真認為千尋是女生就比別人差勁。只是讓她上山車，在村內遊行的時候，如果被人起鬨說怎麼讓女人上山車，受傷的會是千尋啊。」
「千尋，如果周圍的傢伙有意見，妳會受傷嗎？」
爺爺筆直的眼神就像彈珠一樣清澈，讓千尋吃了一驚，不過她在心中早有答案，沒有一絲迷惘。
「咱才不會受傷。就因咱是女生就不能上山車，那才更討厭。」
千尋向老師低下頭。
「請讓咱和隆志比試。要是咱比較差，咱就乖乖放棄。可要在不管性別的情況下，老師也覺得咱的表現比較優秀的話，請讓咱站上山車！」
老師仍舊有所猶豫，遲遲不肯點頭。
「……老師，咱也覺得讓千尋上山車比較好。」
隆志也出聲了。
「咱的節奏絕對會亂掉，要是站上山車，也一定會因為得意忘形而出包。千尋就算和其他六年級生相比，也比任何人都來得出色。讓千尋上山車絕對比較好。」
總是被其他男生欺負而哭喪著臉的隆志，用出乎意料的清楚聲調發話，讓爺爺和老師也都一臉驚訝。
結果因為隆志的話，以及爺爺的助攻，最終由千尋站上山車。
父母雖然都對此表示反對，不過爺爺一如既往地獨排眾議。接下來從小學六年級到國中二年級的三年之間，都是由千尋當鼓手。剛開始確實有一群抗議讓女人上山車不成體統的古板老人，不過由於千尋的太鼓實在太過優秀，支持她的人反而人數更多。
現在女生上山車也已經不再被視為禁忌。
仔細一想，每當千尋說想做什麼，爺爺總是給予贊成與支持。
就連千尋說想考星華的時候也是如此：當時母親大為反對，認為千尋高中畢業後，不論是繼續上大學或直接就職，遲早都會離開村子發展，既然如此何必這麼急著離巢。
不過爺爺卻對千尋的決定大加讚賞，堅定地站在她這邊。
「妳在說什麼小家子氣的話，千尋是好好考慮過自己的將來，才決定志願。老師也說過，憑千尋的學力和畫技，考上星華不是難事。哪有父母因為自己會寂寞，就阻撓孩子的前途呢？」
現在想起來，當時母親一定覺得很不是滋味。責怪自己沒生男孩的公公，以及理應站在自己這邊的女兒，竟然站在同一陣線，將炮口朝向自己。
儘管如此，對千尋而言，爺爺才是最理解她的戰友。
只是如今爺爺已然不在了。
再也沒有人能在千尋背後守望著她。

千尋居住的小鳥遊村，人口只有一千五百人。中小學校只有一間，是一學年一個班級，全校學生只有七十人左右的小學校，村裡的小孩都是朋友。
村內不是山就是海，大多數人都在漁港工作，不是的人則到鄰鎮去工作。沒什麼新奇的特產或觀光景點。
由於村內沒有高中，國中畢業後，大家就會去讀鄰鎮的高中。搭上第一班電車，隨著電車搖晃一個半小時，這就是村子的日常光景。
然而千尋不同。
她是這個村子第一個上星華高中的人。
「果然千尋就是不一樣，咱從以前就認為妳會有一番表現。」
不論是父母、朋友、老師，甚至是只打過照面的叔叔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