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新生活
陳嘉玲所期盼的新生活不是這樣的。
她要升國中了。
開學前，媽媽帶著她四處去採買。
新的制服、新的鞋襪、新的書包、新的文具，甚至是新的參考書。
裁縫店的老闆娘一面噠噠噠地用縫紉機在新制服上繡上「陳嘉玲」三個字，一面感嘆地對媽媽說：「嘉玲都要上國中了，孩子長得好快啊！」
陳嘉玲穿上繡好名字的新制服，開心地在鏡子前左右張望，還學起前陣子電視上某位當紅男藝人的舞蹈，一面扭動肢體，一面甩著長長的頭髮。
「頭髮不能留那麼長吧？」老闆娘看著陳嘉玲的背影問。
「已經約好了要去阿桃那裡剪頭髮。」媽媽說。
陳嘉玲轉回頭，有些警戒不安地問：「頭髮要剪多短？」
媽媽與老闆娘對望一眼後，說：「剪一點點……一點點而已。」
但是媽媽騙人。
陳嘉玲一頭長髮被狠狠剪掉，她看到鏡子裡的自己頭頂著如同豬哥亮的馬桶蓋髮型時，瞬間發飆狂哭，媽媽有些不知所措，倒是阿桃老神在在，說：「頭髮還會長回來的。」
回家的路上，陳嘉玲紅腫的雙眼一直惡狠狠地瞪著媽媽。
媽媽為什麼要騙她？
回到家後，正在看電視的阿公、阿嬤、爸爸和弟弟見到她的新髮型，全都愣住，下一秒，弟弟陳嘉明指著她大笑：「哈哈哈哈！豬哥亮！」
陳嘉玲好不容易稍微平復下來的情緒再次被點燃，她臭著一張臉轉身跑回自己的房間，重重關上門。
她拿出鏡子，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眼淚又氣呼呼地流個不停，覺得這真是全世界最醜的髮型！
媽媽騙人！什麼只剪一點點？根本是頭髮只剩下一點點！
*
開學後沒多久，陳嘉玲帶著一張家庭狀況調查表回家。
媽媽藉口忙著張羅晚餐，要陳嘉玲代她回答。
陳嘉玲無奈，坐上餐桌，拿出原子筆，看著調查表，一題一題問。
「經濟情況：富裕、小康、普通、困難。」陳嘉玲問。
正在整理青菜、摘掉爛葉的媽媽回答：「小康。」
「教育方式：開明、中庸、保守。」
「非常開明。」
陳嘉玲的筆停頓，看著媽媽的眼神裡明顯充滿疑問：開明？妳哪有開明？
「下一題！」媽媽瞪了她一眼。
陳嘉玲繼續：「父親教育程度？」
「高職。」媽媽說。
「不是啦，是五專。」在一旁看電視的阿嬤插嘴。
「是嗎？我記得是高職。」媽媽的語氣不太確定。
「五專啦，他還在學校裡交了一個初戀情人……」阿嬤說。
有八卦！陳嘉玲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問媽媽：「妳不是爸爸的初戀？」
「多嘴！下一題！」媽媽用力摘掉一片菜葉。
陳嘉玲只好繼續問：「母親教育程度？」
問完後，卻沒有得到答案。
她抬起頭，見到媽媽正看著手裡的青菜，不知道在想什麼。
「媽？妳的教育程度到哪啦？」陳嘉玲追問。
媽媽被逼急了，脫口回答：「和妳爸一樣啦！」
「所以是高職還是五專？」陳嘉玲問。
「都差不多啦！妳寫高職好了。」媽媽說完後，像是想掩飾什麼，更加努力啪啪啪地摘起青菜。
阿嬤望了媽媽一眼，又轉過頭繼續看電視。
吳秀琴看著女兒認真填寫家庭調查表的模樣，又看看墊在調查表下方的英文課本，垂下了目光，手裡的動作停頓了幾秒。
*
陳嘉玲覺得媽媽變了。
自從她上國中後，媽媽就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譬如，會開始騙她。
譬如，從前都不關心她的功課，現在只要一發現她在看電視就開罵，要她快去好好念書，逼得她只能偷偷摸摸看電視，還要靠阿公阿嬤掩護。
譬如，像現在，明明是吃晚餐時間，媽媽還在客廳裡大聲打電話，抗議學校分班不公平。
陳嘉玲的成績本來就不怎麼樣，國中分班分到了所謂的後段「放牛班」，媽媽聽到後氣得不得了，電話打個不停，而且還說自己是黃太太，丈夫是督學，要去教育局檢舉學校的分班制度。
肚子餓得咕咕叫的家人不斷催促，媽媽總算打完電話，卻沒有上餐桌，而是走到廚房端出來一碗東西，直接放到陳嘉玲面前。
爸爸一面好奇探頭，一面說：「哇，昨天是藥膳土虱，今天媽媽又煮了什麼好東西給——」他猛地住嘴，隨即一臉作噁。
在陳嘉玲面前的居然是一碗豬腦。
「吃腦補腦。」媽媽說完後瞪了丈夫一眼，然後對女兒說：「全部都要吃完！」
陳嘉玲求救的眼神望向阿公、阿嬤，阿嬤吃素，愛莫能助，阿公正想開口，媽媽搶先說：「陳嘉玲，只有妳可以吃！這豬腦很貴耶！」
陳嘉玲苦著臉看著眼前這碗豬腦，再次懷疑自己的新人生到底哪裡出錯了？
媽媽也沒閒著，幾口飯吃完，又去打電話，這次她自稱是林太太，一樣強烈抗議學校分班制度不公平。
陳嘉玲趕緊把豬腦倒給爸爸，悄聲說：「爸，你有沒有覺得那個女人怪怪的？」
爸爸一臉奇怪地看著她：「那個女人？」
陳嘉玲指指正捏著鼻子講電話的媽媽，說：「我懷疑她是假的媽媽！很可能被附身了！」
不然，媽媽怎麼會忽然變得這麼奇怪？不但管起她的功課，不准她看電視，還把她最心愛的漫畫都扔了，現在更連她的學校都要管！
「說不定喔！」爸爸一臉認真地說：「妳看，她還要妳吃豬腦！她可能被喜歡吃腦漿的外星人附身了！」
陳嘉玲睜大了眼，半信半疑，有些畏懼地望向仍在打電話的媽媽。
她的媽媽，真的被外星人附身了嗎？
*
因為媽媽不願意騎車載陳嘉玲去很遠的補習班上課，母女倆吵了一架。
陳嘉玲越發覺得媽媽不是她原本的媽媽了，否則怎麼會這麼狠心，要她一個人獨自坐公車去那麼遠的補習班上課？
儘管媽媽帶著她親自坐了一趟公車，她還是感到不安，畢竟這是她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出遠門。
結果，她在公車上睡著了，醒來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她匆忙拉了鈴，下車，然後從口袋裡拿出紙條，看看紙條上寫的公車站名，再看看眼前的公車站牌……完了，根本不一樣。
她看著在站牌旁等車的年輕阿姨，猶豫著要不要開口詢問求救，但臉皮薄的她最後還是退縮，轉頭望了一下公車駛來的方向，決定自己沿路走回去。
她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本想往左轉，想了想，又看向右邊，實在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最後咬牙往右轉。
陳嘉玲的運氣向來不怎麼好，這一右轉，迷路得更徹底，她又不敢開口問路，只是不斷亂走，最後終於走累了，沮喪地蹲在路邊，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完了，不但補習班去不了，還很可能回不了家。
都是那個被外星人附身的媽媽啦！如果不是她硬要堅持——
「陳嘉玲！」
陳嘉玲渾身一震。
她抬起頭，見到媽媽就騎在摩托車上，停在她面前！
「妳怎麼會在這？」陳嘉玲驚訝地問。
「我才要問妳為什麼坐過站哩？」媽媽氣呼呼地問。
「我不小心睡著了嘛。」陳嘉玲委屈地說。
上國中後，媽媽每天晚上都逼著她把作業寫完才能睡，害她老是睡眠不足，不管上課下課都想打瞌睡。
「那妳幹嘛一直蹲在這裡？我不是跟妳講過，路長在嘴巴上，剛才站牌那邊就有一個阿姨，妳為什麼不問一下？」媽媽問。
陳嘉玲不敢置信，反問：「妳看到了？妳一路都跟在我後面？」
媽媽故意裝出不耐煩的表情，掩飾自己一路來的擔心與焦慮，催促：「對啦對啦！快上來，我載妳回去。」
「妳明明知道我已經迷路了，為什麼不叫我？」陳嘉玲氣得跺腳。
「就是要訓練妳獨立啊！妳已經不是小孩了嘛！快上車啦！」
「我不要！」
「陳嘉玲！」
陳嘉玲轉頭負氣亂走。
太誇張了！這個不是媽媽的媽媽，居然一路騎車尾隨她，見到她下錯站、迷路，走到累得像狗一樣蹲在路邊，卻完全不來幫她！媽媽從前不是這樣的！
「陳嘉玲，妳是要去哪裡？」媽媽在後面推著機車大聲問。
「不用妳管！」
「快跟我回去啦！都這麼晚了，晚飯要來不及了！」
「我不要跟妳回去！妳不是我媽！」陳嘉玲走得更快，幾乎要跑起來。
「說什麼傻話？我不是妳媽是誰？」
陳嘉玲停下腳步，轉身說：「那妳證明啊！我生日是幾號？我喜歡什麼？最怕什麼？」
「我沒時間跟妳五四三啦，上車！」媽媽指了指機車後座。
「妳說不出來，就表示妳不是我媽媽！」
陳嘉玲扭頭就走。
媽媽又氣又無奈，只好在她身後連珠砲似地大聲說：「妳是十二月九號，下午兩點五十八分生的！為什麼我記得那麼清楚？因為我生妳生了快兩天！妳最喜歡吃菜市場那家米粉湯加胡椒，不要芹菜，每次阿嬤帶妳去，妳都要吃兩碗。妳最喜歡洗澡的時候唱歌，最喜歡睡覺，最喜歡跟妳爸爸去租錄影帶。妳最害怕會飛的蟑螂！」
陳嘉玲停下腳步。
媽媽得意地問：「我說得對不對？」
陳嘉玲轉身，賭氣說：「不對！不對！不對！我現在最怕的就是妳！」
媽媽一臉錯愕兼莫名其妙，「妳為什麼怕我？」
「妳對我好壞，不准我看電視，把我的漫畫書扔掉，還一直要我吃恐怖的東西，晚上也不讓我睡覺，一直要我念書——」所有的委屈在那一瞬間爆發，陳嘉玲的聲音隱隱哽咽，「妳以前才不是這樣！而且妳現在看到我都不會笑，妳才不是我的媽媽！」
媽媽試圖解釋：「那是因為妳上了國中——」
「上國中有什麼了不起？」陳嘉玲氣結，自從上國中之後，媽媽對她的態度就變了，她不喜歡這樣的媽媽，而媽媽也總是用「妳上國中了」這個理由來解釋，陳嘉玲發誓，如果她知道上國中後的新生活是這樣，她絕對不要上國中！
見女兒氣呼呼地扭頭又要走，媽媽忙喊：「上國中很了不起的！」見陳嘉玲還是不理她，心一橫，說出了孩子們從來都不知道的那個祕密：「因為……因為我只有小學畢業啦！」
陳嘉玲停下腳步，慢慢轉過頭。
只見媽媽一張臉脹得通紅，連眼眶都有些泛紅。
在女兒面前承認自己的低學歷，讓吳秀琴感覺很難堪、很丟臉，但她要讓女兒知道，她真的不是故意對她這麼壞，她要陳嘉玲念國中，然後念高中、大學，這樣將來才能過上比她更好的生活……
「妳不是說妳和爸爸一樣都……」陳嘉玲遲疑地問。
媽媽用力抹抹眼，說：「騙妳的啦！不然我要怎麼教妳和陳嘉明？」
儘管陳嘉玲非常不滿媽媽之前諸多誇張行徑，但在這一刻，這一切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媽媽看向一旁，輕聲說：「如果妳外婆可以讓我念書，沒有叫我十三歲就去做女工，我也不會只有小學畢業……也不會連英文字母都看不懂……」
媽媽聲音裡的遺憾，讓陳嘉玲聽了一陣心疼。
原來媽媽曾經那麼、那麼渴望上國中。
「好啦，妳要不要上車？」媽媽很快恢復冷靜，跨上機車。
這一次，陳嘉玲乖乖上車。
去補習班已經太晚了，媽媽直接載她回家。
路上，陳嘉玲忽然說：「媽，我會好好念書。」
媽媽沒有出聲。
「媽～」陳嘉玲撒嬌地喊。
「有聽到啦！」媽媽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我可以教妳英文喔。」陳嘉玲說。
陳嘉玲在那一刻很想看到媽媽的表情，可惜她只能看到媽媽的背影，無法看到媽媽明明很感動卻又不好意思表露的扭曲表情。
那天晚上，陳嘉玲不用媽媽逼，吃完晚餐就坐在書桌前努力念書。
媽媽就坐在她旁邊，手裡拿著她的作業簿，上頭寫著英文字母，每一個英文字母旁都有音標符號，陳嘉玲特地在音標符號旁寫上注音或國字，協助發音。
媽媽看著字母Ａ，發音老是不準，陳嘉玲低頭寫著自己的數學作業，頭抬也沒抬，一次次耐心糾正。
「英文發音怎麼這麼難？我下巴都要掉了。」媽媽忍不住抱怨。
「繼續。」陳嘉玲說。
媽媽於是繼續念：「ㄟ咿、ㄟ咿、ㄟ……」
「小聲一點，吵到我念書了。」
媽媽只好小聲繼續念。
忽然，窗外傳來一聲「砰」的巨響，母女倆同時抬頭望向窗外，只見漆黑天空閃爍著一朵朵巨大的煙火，映得陳嘉玲的眼裡也都是那樣五彩繽紛的顏色，小小的臉蛋隨著火光明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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