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tflix強檔影集【彼岸之嫁】作者的第二本小說
◎美亞馬遜書店2019年度百大最佳文學小說
老虎如果吃了許多人,就會化為人形,置身於人群之中……
聰明機智、雄心勃勃的智蓮屈身於裁縫師學徒的工作,也兼差當舞廳的伴舞女孩,希望幫助母親償還打麻將累積的債務。然而有一天,有位舞客意外留下一件陰森可怕的紀念品,為了物歸原主,智蓮也許終於能踏上她渴望已久的冒險旅程。
十一歲的家僕阿仁也身負任務,急著實現他前任主人死前的願望:阿仁必須找到男主人多年前在一場意外中失去的手指,與他的遺體一起下葬。阿仁要在七七四十九天內完成任務,否則主人的魂魄會徘徊於世間,永世不得超生。
時間無情地滴答流逝,一連串意外的死亡事件在地方上引發騷動,伴隨著「人變虎」的流言蜚語。智蓮和阿仁踏上的路途越來越危險,在茂密的園林、醫院的庫房和鬼魅的夢境裡彼此交錯。
朱洋熹的《夜虎》帶我們進入的世界有僕人和主人,有古老的迷信傳說和現代的理想主義,也有手足的競爭和禁忌的愛情。然而在這個處處驚奇、不斷推進的故事深處,更是一個孩子和一名年輕女性深刻的成長故事,他們一次次探索,在那個寧可隱身其中的社會裡尋找自己立足之地。
【選書紀錄】
《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
亞馬遜書店2019年度百大最佳文學小說
「瑞絲薇斯朋讀書俱樂部」有聲書選書
《今日美國報》每週不可錯過的五本書
《國家地理雜誌》春假出遊推薦的十三本新書
【推薦好評】
「朱洋熹呈現出複雜的角色和層次多元的故事,透過鮮明逼真的背景描述,將神祕事物和民間傳說交織著日常生活,揉合成迷人的故事,很能喚起內心深處的記憶。獻給凱特.摩斯和伊莎貝.阿言德的書迷。」——《圖書館期刊》(Library Journal)
「……引人入勝的迷人故事,描述得玲瓏剔透。這個故事在文化和歷史兩方面都很有趣,也描述兩個非常不一樣的人,身處於艱難的世界,這世界對他們抱持非常嚴酷的期待,幾乎沒有犯錯的空間,而他們努力以各自的方法認真探索自我的生命。所有角色都很容易令人有同感,令人難忘,而情節的解析……會讓讀者不斷猜測、一直往下讀,直到最後一頁為止。」——洛杉磯公共圖書館(Los Angeles Public Library)
「這本小說是一座豪華的花園迷宮,讓讀者深陷於消失不見的複雜世界。……朱洋熹用羽毛般輕盈的筆觸,將她的研究成果交織到小說裡,讀者會深受大自然和超自然情節的吸引,而書中的重要主題則談到殖民主義和權力互動,談到性別和階級,以同樣的細緻手法融合在一起。」——《柯克斯書評》(Kirkus),星級評論
「這種書是你閱讀的時候,感覺真的回到那個時代和地方……朱洋熹營造了非常獨特的氣氛,捕捉了一九三〇年代殖民時期馬來亞的時代片段和迷信傳說。這是相當動人的書。」——美國國家公共廣播電台「晨間新聞」(NPR’s Morning Edition)
「朱洋熹以她最新的歷史小說贏得你的心,你會發現自己沉浸於她力透紙頁的點點滴滴,包括納入了非常驚喜的幾記曲球。歷史小說太常讓人覺得塞入太多東西,或實在沉悶乏味。《夜虎》既靈活又強大,很像這個誘人故事裡潛行於暗處的掠食動物。」——亞馬遜書評
「神祕生物,與死者對話,幸運數字,儒家思想,以及禁忌愛情,為朱洋熹這部上乘的謀殺懸疑小說提供豐富的背景。深入挖掘殖民時期馬來西亞的豐富環境,朱洋熹完美結合了福爾摩斯式情節和華人傳說。」——《出版者週刊》(Publishers Weekly),星級與特別書評
作者簡介:
朱洋熹(Yangsze Choo)
《紐約時報》暢銷小說作家朱洋熹是第四代馬來西亞華裔。童年時期曾在幾個國家住過,所以能夠偷聽(拙劣地)幾種語言。自哈佛大學畢業之後,她曾任職於幾家企業,提過公事包,之後開始寫作第一本小說。
2013年出版的《彼岸之嫁》背景設於英國殖民時期的馬來亞,以及華人複雜的死後世界,故事敘述一種名為冥婚的特殊歷史習俗。本書由Netflix改編為影集,2020年1月上映。
她的第二本小說《夜虎》(The Night Tiger)背景設於1930年代的馬來亞,結合當地的白虎食人傳說,敘述由一節斷指展開的解謎之旅。《夜虎》是美國女演員瑞絲.薇斯朋主持的「哈囉陽光讀書俱樂部」(A Reese's Book Club x Hello Sunshine)2019年4月選書,也獲選為亞馬遜2019年2月最佳圖書。
朱洋熹愛吃、愛閱讀,也常常邊吃、邊讀書。她與丈夫、兒女和幾隻雞定居於加州。
譯者簡介:
王心瑩
夜行性鴟鴞科動物,出沒於黑暗的電影院與山林田野間,偏食富含科學知識與文化厚度的書本。譯有《我們叫它粉靈豆─Frindle》、 《小狗巴克萊的金融危機》、《老虎的眼睛》、《迷戀音樂的腦》、《亡命化學家》、《吞下宇宙的男孩》等書;合譯有《你保重,我愛你》、《上場!林書豪的躍起》、《攝影師的餐桌》等。並曾參與【提靈女王】、【魔法校車】、【魔數小子】、【波西傑克森】、【熊行者】等系列書籍之翻譯。
章節試閱
馬來亞
老人快死了。阿仁從淺弱的呼吸、凹陷的臉龐,以及延伸覆蓋顴骨的薄透皮膚看得出來。但老人想打開百葉窗。他性子急,召喚阿仁過去,男孩喉嚨一緊,彷彿吞下一顆石頭,連忙打開二樓窗戶。
屋外是一片燦爛的綠海:叢林樹冠的搖曳枝葉和湛藍的天空,宛如一場熾熱的夢境。熱帶的炫目強光令阿仁畏縮身子。他移動位置,想以自己的影子幫主人遮擋光線,但老人作勢阻止他。陽光一照,老人那隻手的顫抖動作,以及一根斷指的醜陋殘根,頓時顯得特別突出。阿仁想起不過幾個月前,那隻手還能撫慰嬰兒和縫合傷口。
老人睜開溼漉的藍色眼睛,輕聲說了些話;剛開始,那雙黯淡無光的異國眼睛讓阿仁害怕極了。男孩頂著一頭短髮彎身靠近。
「記得吧!」
男孩點頭。
「說出來。」沙啞刺耳的聲音漸漸微弱。
「您死後,我會找到您的斷指,」阿仁小聲清楚地回答。
「然後?」
男孩遲疑半晌。「然後將它埋進您的墳墓裡。」
「很好。」老人吸口氣,呼嚕出聲。「我的魂魄七七四十九天離開之前,你一定要把它找回來。」
以前男孩曾經完成許多這類任務,快速又稱職。他會處理好,雖然他瘦窄的肩膀劇烈顫抖。
「阿仁,不要哭。」
像這樣的時候,男孩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小很多。老人覺得抱歉……他希望能自己完成這件事,然而精力已經耗盡。他轉頭面對牆壁。
火車轟隆開進巴都牙也,阿仁站起來,把臉貼著窗戶。這個小鎮相當繁榮,霹靂州的英國行政部門就設立在這裡,巴都牙也這名字很獨特,「巴都」的意思是石頭,「牙也」則是大象。有些人說,小鎮的名字源自一對大象,牠們橫渡近打河,「森林鬼」對這種行為非常生氣,就把牠們變成兩塊大石頭,聳立於水流之中。阿仁很想知道那兩隻可憐的大象在河裡做了什麼事,竟然得要變成石頭。
阿仁以前沒搭過火車,不過曾多次在太平火車站等待老醫師。儘管有煤灰顆粒,三等車廂依然開著窗戶,有些顆粒像指甲那麼大,隨著蒸汽引擎轉過彎道而向後飛揚。阿仁感受到空氣中有厚重的季風溼氣。他伸出一隻手壓緊自己的毛氈手提袋,裡面有那封珍貴的信件,如果雨勢很大,墨水可能暈開。他想到老醫師仔細書寫的顫抖字跡有可能暈散消失,一陣鄉愁的刺痛感受傳遍全身。
火車轟隆作響,每前行一哩,就帶著他離麥克法蘭醫師那棟散漫又凌亂的平房愈來愈遠,那是他過去三年的家。如今他離開了。阿仁住在僕人廂房的小房間,位於關阿姨的旁邊,現在已經清空了。今天早上,阿仁最後一次掃地,並把舊報紙整齊綁好,讓收舊貨的人拿走。他關上門,看著門上逐漸剝落的綠色油漆,也看到原本與他共用房間的那隻大蜘蛛,正在天花板角落默默重新織起蛛網。
他的眼裡湧出背叛的淚水。但阿仁有任務要完成;現在沒時間哭泣。麥克法蘭醫師過世了,魂魄的七七四十九天已經開始涓滴流逝。而這個有著奇怪名字的小鎮,並不是他和弟弟阿義第一次沒有生活在一起的地方。阿仁再次思索那兩頭「石象」。牠們也像他自己和阿義一樣是雙胞胎嗎?有時候,阿仁感覺到一陣刺痛,很像貓的鬍鬚抽動一下,宛如阿義依然與他同在。那種奇怪的雙胞胎感受忽隱忽現,將他們兩人捆綁在一起,警告他有些事件即將發生。不過一旦回頭看去,背後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巴都牙也火車站是一棟長條形的低矮建築,鐵道位於斜屋頂旁,很像一尾沉睡的巨蛇。英國人在整個馬來亞建造很多類似的火車站,座落在景象熟悉且整齊的鐵道沿線。這些城鎮彼此複製,都有白色的政府建築和綠色的草地,修剪得像是英國城鎮的草坪。
在售票口,馬來人站長很好心,幫阿仁畫了一張地圖。他留著帥氣的鬍髭,長褲漿洗出銳利的摺線。「相當遠喔!你確定沒人來接你嗎?」
阿仁搖搖頭。「我可以走路。」
走遠一點,有一排華人的店屋一間挨著一間,二樓懸垂其上,樓下則開著各式各樣的小雜貨店。這個方向通往城鎮。不過阿仁反倒向右轉,經過公立英語中學。他以渴望的眼神看著學校的木造建築,搭配白塗料構成的優雅線條;他想像一群與他同年齡的男生,在天花板很高的教室裡上課,或者在綠色草地上玩遊戲。他執著地繼續往前走。
山丘往上爬升到「高地」,歐洲人住在那裡。此地有許多殖民時期的平房,建造成英屬印度的樣式,但是沒有時間讚嘆。他的目的地在高地遠端那側,剛好位於咖啡園和橡膠園旁邊。
雨水猛力濺起地上的紅土。阿仁喘著氣,拔腿起跑,手上緊緊抓著他的毛氈袋。他快要跑到一棵很大的紫檀樹時,聽見一輛運貨卡車隆隆作響爬上山丘,引擎發出粗嘎刺耳的聲音。司機的喊叫聲從車窗傳來:「上車!」
阿仁氣喘吁吁爬進車裡。他的救星是個胖嘟嘟的男人,側臉長了一顆疣。
「伯父,謝謝您,」阿仁說著,用禮貌的措辭稱呼長者。男人露出微笑。水沿著阿仁的長褲往下流,滴到地板上。
「站長跟我說你往這個方向來。要去年輕醫師的房子?」
「他年輕嗎?」
「不像你這麼年輕。你幾歲?」
阿仁考慮著要不要對他說實話。他們說著廣東話,這個男人看起來很親切。但他太謹慎了,不敢讓警戒之心鬆懈下來。
「快要十三歲。」
「好小,對吧?」
阿仁點點頭。他其實是十一歲。連麥克法蘭醫師也不知道。要進入老醫師家工作時,阿仁跟許多華人一樣,幫自己多加一歲。
「在那裡找到工作?」
阿仁抱緊毛氈袋。「送東西。」
或者拿取東西。
「那位醫師住的地方比其他外國人遠很多,我不會在晚上走到這裡。很危險。」司機說。
「為什麼?」
「最近有很多狗被吃了。有些甚至原本用鍊子拴在房屋上,只剩下頸圈和頭顱。」
阿仁的心揪了一下,耳朵裡嗡嗡作響。有可能又開始了嗎?這麼快?「那是老虎嗎?」
「比較像是豹子。外國人都說會獵捕牠。無論如何,天色變暗時,你都不該到處亂晃。」
他們在一條長而彎曲的車道盡頭停下來,車道穿越了修剪整齊的英式草坪,通往一棟占地廣大的白色平房。司機按了兩次喇叭,經過一段漫長的靜默後,一名瘦削的華人現身了,站在有屋頂的迴廊上,兩手在白色圍裙上擦了擦。阿仁爬下車,在嘩嘩雨勢中,向貨車司機鄭重道謝。
那個男人說:「好好照顧自己。」
阿仁打起精神,拔腿衝過車道,進入遮雨處。大雨讓他全身溼透,他在門前遲疑一會,擔心寬闊的柚木地板會積水。在屋子的客廳裡,有個英國人正在寫信。他坐在一張桌旁,但阿仁現身時,他站起來,面露探詢的神色。他比麥克法蘭醫師瘦削且年輕,眼鏡的反光遮住他的臉,很難看出究竟是什麼神情。
阿仁放下扁扁的毛氈袋,伸手到袋子裡拿信,以禮貌的態度雙手呈上。新醫師拿起一把銀色拆信刀,動作精準地割開信封。麥克法蘭醫師通常用粗短的手指扯開信封。阿仁垂下眼睛,比較他們兩個人不太好。
現在把信送到了,阿仁覺得雙腿非常疲勞。他記住的指示變得模糊;周圍的房間開始傾斜。
威廉.艾克頓仔細檢視收到的那張紙。紙片來自太平附近的小村子甘文丁,手寫的字跡既細小又歪斜,出自病人之手。
親愛的艾克頓:
我寫信恐怕顧不到禮節。太久沒寫信了,而且幾乎握不住筆。由於沒有親戚值得託付,我要送上一份遺贈:我所發現最有趣的一位人才,希望你會給他溫暖的家。誠摯推薦我的華人家僕,阿仁。雖然年輕,但他受過訓練,值得信賴。只要再過幾年,他就成年了。我想,你會發現自己受到良好的服務。
祝你一切安好。
約翰.麥克法蘭醫師
威廉拿著信讀了兩次,然後抬起頭。男孩站在他面前,水從他削短的頭髮滴下來,沿著細瘦的脖子往下流。
「你是阿仁嗎?」
男孩點頭。
「你以前替麥克法蘭醫師工作?」
再一次,沉默點頭。
威廉打量他。「那麼,現在你替我工作。」
他仔細端詳男孩焦急又年輕的臉龐,不禁好奇想著,從他臉頰滑落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在新醫師家裡,真正掌管家務的是沉默寡言華人廚師阿龍。他負責管理阿仁,見他全身溼淋淋的,便帶他穿越房子內部,前往後側的僕人廂房。這邊的附屬建物由一條有屋頂的走道分隔開來,但雨勢太大了,噴濺的雨水讓他們膝蓋以下都溼了。
阿仁不太會判斷成年人的年紀,但在他看來,阿龍似乎是老人。阿龍瘦小結實、手臂健壯,他拿了一條粗糙的棉質毛巾給阿仁。
「擦乾,」他以廣東話說。「你可以用這個房間。」
房間很小,勉強只有八呎寬,有一扇窄窗,裝著百葉式的玻璃片。在藍色的昏暗光線中,阿仁可以辨認出一張單人吊床。整個家異常安靜,他很納悶其他僕人不知在哪裡。
阿龍問他餓不餓。「我得準備主人的晚餐,你安頓好就到廚房來。」
就在這時,來了一陣閃電的刺眼閃光,接著一陣隆隆聲。主屋的電力閃爍幾下,熄滅了。阿龍彈彈舌頭,顯得很生氣,匆忙離開。
阿仁獨自在愈來愈暗的昏黑之中,打開帶來的少少幾樣物品,膽怯地坐在床鋪上。薄薄的床墊向下凹陷。一根手指—其實只有單一指節—實在很小,可能藏在這間大房子的任何地方。他在腦袋裡盤算一番,焦慮讓他的胃揪成一團。時間漸漸流逝;自從麥克法蘭醫師三個星期前過世後,他只剩下二十五天能找那根手指。不過阿仁好疲倦,漫長的旅程和沉重的毛氈袋讓他累到骨子裡,於是他閉上雙眼,墜入無夢的沉睡。
隔天早上,阿龍幫威廉準備的早餐是一顆水煮蛋和兩片乾乾的土司,幾乎沒抹什麼奶油,雖然食品儲藏室裡至少排列了三罐金桶奶油。這種奶油來自澳洲,由「冷藏」商店引進;室溫下很柔軟,帶著漂亮的鵝黃色。阿龍不吃奶油,但仍為主人塗抹一定的量。
「像這個,」他在廚房對阿仁說明。「不需要買這麼多。」
他很像自己準備的土司,表面和內心都很硬。不過阿龍也很坦率,如果他幫威廉準備的食物很簡樸,他自己吃的也一樣吝嗇。在老醫師家裡,他們吃厚片的海南白麵包,用炭火烤過,塗上奶油和「咖央醬」,那是用雞蛋、糖和椰奶做成的焦糖風味蛋奶醬。阿仁只能心想,威廉.艾克頓這位新醫師吃的早餐看起來相當寒酸。
阿龍抓準時間將皺成一團的臉從餐廳門口伸進去。
「先生,男孩在這裡,」他朗聲說道,接著便退回自己的藏身處。
阿仁乖乖聽命,悄悄走進房間。他的衣著很樸素但乾淨,白襯衫搭配及膝卡其短褲。他在老醫師的房子裡沒有正式的家僕制服,現在則希望有,那可能讓他看起來老成一點。
「你的名字叫阿仁?」
「是的,先生。」
「只有阿仁?」威廉似乎覺得這樣有點奇怪。
威廉當然是對的。大多數華人很快就先說自己的姓氏,但阿仁不確定該怎麼說才好。他沒有姓氏,也對雙親毫無印象。有人把他和弟弟阿義從起火的租屋處救出來,當時兩個小孩還不太會走路;那個租屋處是給臨時工家庭過夜的地方。沒有人確定他們是誰家的孩子,只知道他們顯然是雙胞胎。
孤兒院的女院長用儒家的「五常」幫他們取名字:「仁」代表仁慈,「義」代表正義。阿仁一直覺得很奇怪,她為何用了「五常」的兩個字就停了?其他幾個呢?「禮」代表禮儀,「智」代表智慧,以及「 信」代表信諾。然而,其他三個名字從來不曾用於孤兒院的新院童。
「你幫麥克法蘭醫師做什麼工作?」
阿仁一直等待這個問題,但是膽怯突然把他壓垮了。也許是這位新醫師的眼神,把他嘴裡的字句釘住了,害他說不出口。阿仁看著地板,接著強迫自己抬起頭。麥克法蘭醫師教導他,外國人喜歡彼此直視眼睛。阿仁需要這份工作。
「任何麥克法蘭醫師交辦的事。」
他以尊敬且清晰的語氣說話,老醫師喜歡這種說話方式,然後他列出自己固定做的家庭雜務:清掃、煮飯、熨燙、照顧麥克法蘭醫師收容的動物。阿仁不確定是否要表明自己的讀寫能力相當好,他焦急地看著威廉的臉,努力想解讀他的情緒,但新醫師似乎很鎮定。
「麥克法蘭醫師有沒有教你英文?」
「有的,先生。」
「你的英文說得很好。事實上,聽起來就像他在說話。」威廉臉上的神情變得柔和。「你跟了他多久?」
「三年,先生。」
「你幾歲?」
「十三歲,先生。」
阿仁說完謊話屏住呼吸。多數外國人不太會判斷本地人的年紀,麥克法蘭醫師以前老是拿這件事開玩笑,不過威廉皺起眉頭,彷彿迅速計算了一下。最後他說:「如果你會熨燙衣物,我有幾件襯衫需要燙一燙。」
解散了,阿仁鬆口氣,準備走向門口。
「還有一件事。你有沒有幫麥克法蘭醫師進行過醫療處置?」
阿仁定住不動,然後點頭。
威廉回頭看他的報紙,沒發現男孩這時以害怕的表情盯著他。
阿龍沒有偷偷等在門外,阿仁很驚訝,於是他自己找路回到廚房。在他的經驗裡,僕人總是對新來的人百般懷疑。剛到麥克法蘭醫師那裡時,女管家在他後面亦步亦趨,直到很滿意他不會偷東西。
「你想都想不到,」她後來這樣說,當時阿仁早已成為處理家務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不是每個人的教養都像你這麼好。」
關姨,或者關阿姨,阿仁這樣喚她,一直是個精力充沛的中年婦女,脾氣很暴躁。麥克法蘭醫師家的家務乾淨俐落,都由她的一雙鐵腕來掌管,阿仁之所以能在燒炭的爐子上煮飯鍋底卻不會燒焦,也是出自她的訓練,而且她挑中一隻雞後,半小時內就能抓起來屠宰和拔毛。如果她留下來,一切可能都會不一樣。然而,關阿姨在老醫師過世前六個月就離開了,她的女兒即將臨盆,於是她千里跋涉搬到南邊的吉隆坡去幫女兒。
麥克法蘭醫師說,他會找到替代的人選,但幾個月過去,老人漸漸沉浸於其他事務。關阿姨離開之前,他就已經出現這種跡象,於是她對自己的離開感到很不安。阿仁努力忍住不哭出來,沒想到用力抓她抓得好緊。她將一張寫有地址的骯髒紙片塞進他手裡。
「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她說著,滿臉憂慮。
他很容易遇到意外事件。有一次,一根樹枝垮下來,只差幾吋就砸中他。另一次,一輛失控的牛車差點把他壓到牆壁上。還有其他差一點點……所以很多人說,阿仁會吸引歹運。
「要來看我喔!」她說著,用力捏他一下。現在他不禁想著,是否應該轉而去拜訪她。然而阿仁虧欠老醫師太多了,他必須遵守承諾。
在微風輕拂的廚房裡,阿龍悶悶不樂地把一隻雞剁成幾大塊。阿仁恭恭敬敬站在一段距離外,鼓起勇氣說:「主人要我熨燙他的襯衫。」
阿龍說:「印度洗衣工還沒送回送洗的衣服,先洗這些碗盤。」
阿仁的動作乾淨俐落,他在外面深水槽裡用椰子刷和褐色的手工軟皂刷洗鍋子。等到碗盤都洗好,阿龍檢視他的工作成果。「主人出去了,不過會回來吃午餐。你可以打掃房子。」阿仁好想問有沒有其他僕人,但阿龍臉上的神情讓他問不出口。
沒想到房子空盪盪。寬闊的柚木木板磨得很光滑,窗子沒裝玻璃,用木棒撐開,可以眺望周遭叢林的濃密綠意。屋內沒什麼家具,只有看起來年代像房子一樣久遠的藤編扶手椅和餐桌椅組。牆上沒有圖畫,連英國大叔很喜歡的一般水彩畫都沒有。
麥克法蘭醫師一直是個雜亂無章的人,他有興趣的事物遍布於整間屋子。阿仁不禁感到納悶,這兩個人怎麼可能成為朋友。他回想起老醫師臨死之前的請求,再算一次日子。貨車司機警告那些狗被吃掉的事,讓他憂心忡忡。他一直希望很快就找到手指,也許放在保存標本的櫥櫃裡,那是最好的地方。然而,麥克法蘭醫師甚至不確定那根手指是否在這裡。
「他也許沒再留著,」他以沙啞的聲音說。「可能送出去或銷毀了。」
「您為什麼不乾脆問他呢?」阿仁曾這樣說。「那是您的手指啊!」
「不行!他什麼都不知道比較好。」老人抓住阿仁的手腕。「一定要拿來或偷來。」
阿仁正在仔細清掃地板,這時阿龍過來,叫他也要清掃主人的書房。阿仁把門微微推開,猛然停步。他在百葉窗半開的昏暗光線中,看到玻璃眼珠和永遠定格於咆哮姿態的血盆大口。阿仁告訴自己,那只是一張虎皮。早已為人所遺忘的某次狩獵,留下這樣悲哀的遺跡。
「主人打獵嗎?」
「他?他只收藏東西,」阿龍咕噥著說。「我自己是不會碰啦!」
「為什麼不碰?」阿仁對虎皮很著迷,內心有點不安。儘管曾經遭受在地板上拖行的恥辱,好幾塊毛皮磨損了,但炯炯有神的玻璃眼睛警告他不要靠近。老虎眼睛最有價值的是中央的堅硬部分,可以鑲嵌在黃金裡做成戒指,咸認是非常貴重的護身符,此外虎牙、虎鬚和虎爪也同樣貴重。乾燥磨粉的虎肝可以入藥,價值是等重黃金的兩倍。連虎骨都可以煮滾融化成膠狀。
「哎呀!這隻老虎會吃人。牠在芙蓉鎮殺了兩個男人、一個女人,後來遭到射殺。有沒有看到側邊的彈孔?」
「他怎麼得到虎皮的?」
「他幫朋友收藏,那人跟他說這是『神獸』。哼!如果牠是神獸,最好用槍打得死啦!」
阿仁太了解這些話的意義。「神獸」是神聖的野獸,來去宛如鬼魅,踐踏甘蔗或襲擊牲畜,有恃無恐。神獸總是可以從某些特質辨識出來,像是少了一根尖牙,或者是罕見的白子。不過最常見的指標是一隻腳萎縮或殘廢。
阿仁還在孤兒院時,有一次看到「象神獸」的足跡。那是一種有名的野獸,是凶猛的雄獸,活動範圍從安順向北到泰國邊境。子彈射中象神獸的斑駁獸皮會神奇轉向,而且牠很不可思議,能察覺有人埋伏。那天早上,太陽的灼熱射線將泥土路染上血紅色,凸顯出有個男人在足跡上面縮成一團,那些足跡從涵洞延伸出來,跨越道路,然後進入次生林。阿仁停下腳步,瞪大眼睛看著眼前令人興奮的景象。
「當然,這是『象神獸』。」有個微弱的聲音表示同意。
阿仁迂迴鑽行到人群前方,看出大象皺縮的左前腳在潮溼的紅土地面踩出古怪的痕跡。
後來,等阿仁進入麥克法蘭醫師家裡,他發現那起事件與老醫師有關。麥克法蘭醫師對那件事非常著迷,甚至寫在他的一本筆記本裡,他沾取墨水,用審慎工整的字跡寫滿頁面。當時阿仁並不知道自己對「神獸」的這種興趣會變得多深。
他打量地上的虎皮,這時一陣顫慄沿著他的脊椎往上竄。那麼,這就是老醫師和新醫師之間的關聯嗎?難道死亡在這個時候悄悄來到?或者遊蕩到前面去,很像影子從主人腳下分離開來?他好希望,極度希望,這純粹只是巧合。
對華人來說,四十四是不吉利的數字。聽起來像是「死死」,於是數字「四」和帶有「四」的數字都要迴避。在六月不吉利的那一天,我在怡保市「五月花舞廳」的祕密兼職工作剛好滿四十四天。
我的工作是祕密,因為所有愛惜名聲的女孩都不該與陌生人共舞,儘管我們的服務是打著「教練」的名義。或許這也是為了大多數客人著想,他們多半是緊張兮兮的職員和男學生,買了好幾卷入場券,想學跳狐步舞和華爾滋,或來點迷人的馬來舞蹈「弄迎舞」。其他的客人我們稱之為「磨野」,就是鱷魚,笑得露出牙齒,雙手到處游移,唯有冷不防用力一捏才能阻止。
如果我一直把他們的手用力揮開,那就永遠不能賺很多錢,但我希望這份工作不需要做很久。我是為了還債,母親欠了四十馬來亞元的高利貸,無力償還。我白天的正職是裁縫師學徒,收入不夠償還那筆錢,而我可憐又愚蠢的母親也不可能自己解決;她的賭運很差。
如果她留給我的單純是數字統計,結果可能會好很多,畢竟我對數字很在行。說是這麼說,但我並沒有引以為傲。這種能力放在我身上不是很有用。假如我是男生,情況可能不一樣,但我七歲時對於計算機率的興趣,對母親沒有半點用處,當時父親過世,她剛成為寡婦;身處於悲傷隔絕的氛圍,我拿鉛筆碎紙片上塗寫了幾個小時的數字。數字合情合理又有秩序,不像我們家所陷入的混亂狀態。儘管如此,我母親依然保持似笑非笑的甜美表情,那樣的微笑讓她看起來很像觀世音菩薩,儘管她可能只是憂愁我們晚餐要吃什麼。我好愛她,雖然後來發生更多事。
我獲得舞廳雇用時,領班叫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剪頭髮。我花了好幾年把頭髮留長,因為以前我的繼弟阿信嘲諷我看起來很像小男生。多年來我一直以兩條長辮子的髮型去「英華女子中學」上學,整整齊齊綁上緞帶,象徵女生的甜美氣質。我相信這樣的外表掩蓋一些很遜的事,包括忙著計算高利貸利率那種很不淑女的能力。
「不行,你不能用那副模樣幫我工作。」領班說。
「不過有其他女生也留長頭髮啊,」我指出這點。
「對,但你不行。」
她帶我去找一個神經質的女人,喀嚓一聲剪掉我的辮子。辮子掉在我腿上,很沉重,幾乎像是有生命。如果讓阿信看到我,他一定會笑死。女人修剪頭髮時,我低下頭,裸露的頸部感覺好脆弱,令人害怕。她修剪瀏海時,我抬起眼,她笑了笑。
「看起來很漂亮,看起來完全就像路易絲.布魯克斯。」她說。
路易絲.布魯克斯到底是誰啊?顯然是默片明星,幾年前極受歡迎。我臉紅了。要習慣新的流行趨勢實在很難,在這種趨勢下,像我這樣平胸又男孩子氣,應該會突然變得很搶手才對。當然,身處於馬來亞,位於帝國的遙遠邊陲地帶,我們很悲慘,遠遠追不上流行的腳步。來到東方的英國淑女總抱怨,此地的時尚風潮比倫敦落後了六到十二個月。於是,交際舞和剪短頭髮這些風尚終於傳到怡保時,早已在其他地方熱切流行了好一段時間,也就沒什麼好驚訝的了。我摸摸剃掉頭髮的頸背,很怕自己看起來比以前更像男孩子。
領班稍微挪動龐大的身軀,說道:「你需要取個名字,最好是英文名字,就叫路易絲吧!」
因此六月三日那天下午,我就是以路易絲這個名字跳著探戈。儘管股票市場起伏不定,我們這個怡保小鎮仍然生氣蓬勃,因為出口錫礦和橡膠而累積財富,湧現許多眼花撩亂的新建物。下午降下了不尋常的傾盆大雨。天空轉變成鐵灰色,電燈亮了,多半是管理單位太過驚慌所致。雨水咚咚敲打錫板屋頂,來自果阿、瘦小蓄鬍的樂隊領班與響亮的咚咚聲音奮力搏鬥。
由於對西方舞蹈掀起一陣狂熱,每個城鎮周圍都有公共舞蹈場所宛如雨後春筍般大量冒出。有些屬於重大事件,例如新近設立的天聖旅館;其他則差不多像是大型的開放式棚屋,熱帶微風自由流通。像我這樣的專業舞者待在圍欄裡,活像一群雞或綿羊。圍欄是一處座位區,以緞繩隔開,許多漂亮女孩坐在那裡,每個女孩胸前都別了一朵紙花,上面寫著編號。保鑣不讓任何人靠近我們,除非是買了入場券的人,但那無法阻止一些無論如何都要嘗試的男人。
我其實蠻驚訝的,有人竟然請我跳探戈。我在林小姐的舞蹈學校從沒好好學過探戈;自從繼父強迫我輟學,舞蹈學校成為一種慰藉。我在那裡學了華爾滋,以及稍微大膽一點的狐步舞,但是從沒學過探戈。那種舞蹈太有情色意味,雖然我們全都在魯道夫.范倫鐵諾的黑白電影裡看過他大跳探戈。
我準備開始在「五月花」上班時,朋友阿慧曾說我最好要學會探戈。
她說:「「你看起來很像時髦女孩,一定會接到這種邀約。」
親愛的阿慧。就是她教我跳探戈,我們像醉漢一樣跌撞轉圈。不過她盡力了。
「嗯,也許沒有人會邀,」她滿懷希望說道,當時突然一陣踉蹌,我們差點摔倒在地。
她當然說錯了。我很快就發現,邀約跳探戈的男人通常是「鱷魚」,而在滿四十四天那個不祥之日,邀約的男人也沒有例外。
他是生意人,他這樣說。專門做學校和辦公室用品。我立刻回想起學校筆記本那種清新的紙板氣味。我熱愛學校,但如今那扇門對我關閉了。所有的一切只剩下這個生意人漫無主題的閒聊和沉重的舞步聲,而他對我說,文具是一門穩定的生意,不過他很確定,他可以做得更好。
「你的皮膚很好。」他呼出的氣息像是帶有大蒜味的海南雞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於是專注於自己踩得零亂的舞步。眼前的情況令人不知所措,畢竟生意人似乎認為,探戈要突然擺出引人注目又戲劇化的姿勢。
「我以前是賣化妝品。」他又靠太近了。「我對女性的皮膚懂很多。」
我向後仰,增加兩人之間的距離。我們轉一圈時,他猛力一拉,於是我跌跌撞撞靠向他。我懷疑他根本是故意的,但他的手不由自主伸向自己的口袋,似乎很擔心有什麼東西會掉出來。
「你知道嗎?」他說著,面帶微笑,「有些方法可以讓女人永保年輕漂亮。用一些針。」
「針?」我好奇問道,其實我認為這是自己聽過最爛的搭訕方法。
「在爪哇西部,有些女人用非常細的金針刺進自己的臉。一路刺進去,直到看不見。那是避免老化的巫術。我見過一位漂亮的寡婦,她埋葬了五任丈夫,她說臉上有二十根針。不過她對我說,你死後一定要移除那些針。」
「為什麼?」
「你死的時候,身體一定要再度恢復完整。任何添加的東西都必須移除,任何失去的部分也要放回原位……否則你的魂魄就永世不能超生。」看我這麼驚訝讓他很樂,於是繼續描述他那趟遠遊的其他細節。有些人很健談,其他人則是手心流汗默默跳舞。一般說來,我比較喜歡健談的人,因為他們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不會刺探我的生活。
如果家人發現我在這裡兼差,那會是一場大災難。繼父的憤怒,我母親的淚水,因為她必定會對繼父坦白說出她打麻將欠了錢,想到這些我就忍不住發抖。然後還有我的繼弟阿信。他跟我同一天出生,別人總問我們是不是雙胞胎。他永遠是我的好夥伴,至少不久前還是如此。但現在阿信離開了,他爭取到到至新加坡愛德華七世醫學院學習醫術的名額,他的天才資質在那裡接受訓練,以便改善馬來亞缺乏醫師的現況。我覺得很驕傲,因為這個人是阿信,他一直都很聰明;不過我也深感羨慕,因為我們兩人相比,我的學業成績比較高。不過想著這種「要是怎樣又如何」的事情是沒用的。阿信再也不回我的信了。
生意人還在講話。「你相信運氣嗎?」
「有什麼好相信的?」我努力不讓表情扭曲,因為他重重踩到我的腳。
「你應該要相信,因為我以後的運氣會非常好。」他嘻嘻笑著,又轉了一圈,用力過猛。我透過眼角餘光,注意到領班盯著我們看。我們在舞池裡,把場面弄得很難看,像這樣跌撞轉圈,對生意來說完全不是好事。
這時生意人突然放手,來個危險的下腰動作,我咬緊牙關,亂抓一通尋求平衡。我們的舞姿不太好看,連站都站不穩,手臂亂揮,抓住衣服。他的手捧著我的臀部,低頭探看我的裙底。我用手肘頂他,另一隻手匆匆伸進他的口袋。有個又小又輕的東西滾進掌心,我立刻將它抓出來。感覺像是細長光滑的圓柱體。我遲疑一下,氣喘吁吁。我應該把它放回去;假如他發現我拿了東西,可能會指控我是扒手。有些男人喜歡製造那樣的麻煩;他們用那種方法威脅女孩子。
生意人露出無恥的微笑。「你叫什麼名字?」
我慌張之餘,對他說出真名,智蓮,而非路易絲。愈來愈糟了。在那一瞬間,音樂結束,生意人突然放開我。他的目光定睛看著我的背後,好像看到認識的人,於是如同開始時一樣匆忙,他離開了。
簡直像是要彌補剛才跳了探戈,樂隊開始演奏〈是的,那是我的寶貝!〉。一對對舞伴湧進舞池,我則走回自己的座位。我手中的物品活像燃燒的木頭一樣發燙。他肯定會回來;他還有一整卷的舞廳入場券。我只要靜靜等待,就可以把拿來的東西物歸原主,假裝是他自己掉在地板上的。
雨水的氣息從打開的窗子吹送進來。我心情煩躁,把分隔舞池和舞者座位之間的緞繩拉起來,找到位置坐下,撫平裙子。
我張開手,如同根據觸感的猜測,那是用很薄的玻璃製成的圓柱體。一個標本瓶,幾乎不到兩吋長,頂端有個金屬旋蓋,裡面有個很輕的東西喀啦作響。我拚了命忍住才沒有叫出來。
那是一根乾癟的斷指,包含指尖及下面兩個關節。
馬來亞
老人快死了。阿仁從淺弱的呼吸、凹陷的臉龐,以及延伸覆蓋顴骨的薄透皮膚看得出來。但老人想打開百葉窗。他性子急,召喚阿仁過去,男孩喉嚨一緊,彷彿吞下一顆石頭,連忙打開二樓窗戶。
屋外是一片燦爛的綠海:叢林樹冠的搖曳枝葉和湛藍的天空,宛如一場熾熱的夢境。熱帶的炫目強光令阿仁畏縮身子。他移動位置,想以自己的影子幫主人遮擋光線,但老人作勢阻止他。陽光一照,老人那隻手的顫抖動作,以及一根斷指的醜陋殘根,頓時顯得特別突出。阿仁想起不過幾個月前,那隻手還能撫慰嬰兒和縫合傷口。
老人睜開溼漉的藍色眼睛,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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