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文原書直譯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經典成長小說
《徬徨少年時》是1946年諾貝爾文學奬得主赫曼.赫塞最重要代表作之一。
小說描繪少年辛克萊身在兩個世界:一個充滿了慈愛、典範、愛與智慧,另一個則盡是謠言、醜聞、墮落與詛咒,兩個世界彼此分隔,卻又緊密相鄰。
當辛克萊遭遇惡少克洛摩的威嚇強索,墜入恐懼的深井,此時,德密安出現了。聰敏而神祕的德密安,解救了辛克萊,更如同一位提燈者,向他揭示生命是如何光明與黑暗並存、上帝和惡魔同在……。
每個人生命中都需要一位德密安,更需要一部赫曼.赫塞
無數歐洲青年思想啟蒙之作
「上帝藉由各種途徑使人變得孤獨,好讓我們可以走向自己。」
「一隻鳥出生前,蛋就是他整個世界,他得先毀壞了那個世界,才能成為一隻鳥。」
「每個人身上都存留著出生時的痕跡──遠古時代的黏液和蛋殼,直至終了為止。有些從來不曾變成人類,而繼續當青蛙、蜥蜴、螞蟻。有些人腰部以上是人,以下是魚。可是,大家都是大自然創造人類的成果。每個人都源於自己的母親,都以同樣的方式來到世上,都出自同樣的深淵。人人嘗試走出深淵,朝各自的目標努力。我們可以彼此了解,但真正能夠深刻了解自己的,卻只有每個人本身。」
在《徬徨少年時》中,赫塞以精神分析手法,充滿哲思靈性的語言,刻繪躊躇在通往聖潔與幽黯岔口上的複雜心緒,以及每個人終究必須踏上的追索自我道路。
此書寫於一次大戰結束後,曾影響無數歐洲青年,尤其對正身處徬徨焦灼之中的少年而言,赫塞在小說中藉辛克萊第一人稱敘述口吻,揭示自我掙扎反省過程,更展現對人性本質的窮究與哀矜。
★韓國防彈少年團(BTS) 正規2輯《WINGS》專輯創作原點★
附錄
赫曼.赫塞年表
作者簡介:
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
1877年7月2日生於德國南方小鎮卡爾夫(Calw)。年少時迫於父命曾就讀神學院,後因精神疾病而休學,但始終立志成為詩人,更在21歲時自費出版第一本詩集《浪漫詩歌》。27歲《鄉愁》一出,佳評如潮,繼而是《車輪下》、《生命之歌》、《徬徨少年時》、《流浪者之歌》、《荒野之狼》、《玻璃珠遊戲》等一部部不朽之作,讓他於194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位20世紀德國文學浪漫主義的最後英雄,於1962年病逝,享年85歲。
審定簡介:
陳玉慧
法國國立社會科學研究院歷史系碩士。曾隨西班牙小丑劇團巡迴演出,並於法國陽光劇團實習、紐約外外百老匯導演。由於本身從事多年的編導工作,因此作品呈現出的風格偏向社會寫實。再加上她深諳多國語言,遊走於不同種族文化,因而創作內容廣泛,不論在文學、戲劇與新聞領域皆獨樹一幟。著有《徵婚啟事》、《海神家族》等暢銷書。
作者相關著作:
《鄉愁》、《生命之歌》、《浪流者之歌》、《車輪下》、《荒野之狼》、《玻璃珠遊戲》(中譯本即將出版)
譯者簡介:
林倩葦
畢業於輔仁大學德國語言文學研究所,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博士。曾在德國法蘭克福大學青少年文學研究所進修,喜歡孩子與童書。譯作有《迷宮中等待果陀》、《我的小村如此多情》、《松鼠先生和月亮》、《壞脾氣小姐》、《小黃瓜國王》等;另與柯晏邾合譯《車輪下》。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名人推薦
陳玉慧|作家
楊照|作家
鍾文音|作家
柯裕棻|作家
好評推薦
.我想告訴他:十六歲吧,《徬徨少年時》是我第一本西方讀物,那像甘泉注入荒蕪的少女心境,我在那本譯本上劃了許多線,並且做了筆記。那書啟發我少年的心思,更加促使我走上文學之路。──陳玉慧(作家)
.我不能不慶幸,在那懵懂卻又關鍵的年代,一邊讀《徬徨少年時》,一邊讀武俠小說。別人眼中相去十萬八千里的作品,對我而言,卻同樣發散著英雄與友誼的光亮。──楊照(作家)
.赫塞筆下的《徬徨少年時》幾乎就是每個人啟蒙的必經之路,也是每個人的「曾經」,書裡面的少年活脫就是一個死去的我。我們都曾「活在兩個世界」:一個是外面的,一個是裡面的。──鍾文音(作家)
.當時我想,若能看懂此書,人生的諸多困惑也許就能迎刃而解了。書中那個風捲殘雲的戰爭時代、文字籠罩的幽暗氣息、充滿神祕主義的對話、難以言喻的複雜──這一切彷彿是青春期的寓言,這一切都令我著迷。──柯裕棻(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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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塞筆下的《徬徨少年時》幾乎就是每個人啟蒙的必經之...
章節試閱
2. 該隱
幫我脫離苦難的這份解救來得相當突然,隨之展開的新生命,更是影響至今。
不久,學校來了一位轉學生。他是一個富有寡婦的兒子,最近剛搬到我們鎮上,他手臂上還戴著黑紗。這個轉學生比我高一年級,年紀卻大了許多,我跟其他人一樣,很快就發現他很特別。這位學生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成,給人的印象不像個孩子。比起我們這些傻里傻氣的男孩,他顯得拘謹、成熟,儼然是個大人,確切地說,更像一名紳士。他不受歡迎,從不參與同學的遊戲,更遑論打架或鬧事。但是他對抗老師時的自信,以及堅定的語氣,為他贏得了同學的欽佩。他名叫馬克斯.德密安(Max Demian)。
有一天,就像學校裡偶爾會有的情況,另一個班級因為某種原因到我們的大教室來一起上課。是德密安的班級。我們班正在上《聖經》故事,他們那班必須寫作文。正當老師反覆講述該隱(Kain)和亞伯(Abel)的故事時,我頻頻望向德密安,他的臉特別吸引我;我觀察他那聰明、明朗、堅定無比的臉孔,以及埋首功課時充滿才智的模樣。他根本不像一個正在寫功課的學生,反倒更像是個學者在探究問題。老實說,我並不怎麼欣賞他這副樣子,甚至有點反感;對我來說,他太過優越而冷漠,舉止過於穩健,所以看起來讓人覺得挑釁。他的眼睛有一種大人的神采,小孩子絕對不會喜歡,眼神又帶著淡淡的憂鬱,還有幾分嘲諷的意味。然而,不管我喜歡或討厭他,我仍然不由自主地直看著他;他一朝我這邊看來,我就嚇得趕緊收回我的目光。今天,回想起他當時的學生模樣,我只能說:他各方面都和其他人不同,是那麼的獨一無二,也因而引人注目。他竭盡所能避免自己過於醒目,因此舉止和穿戴就像微服出巡的王子,刻意跟農民百姓混在一起,以便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
放學回家的路上,他走在我後面。等到其他同學都離開了,他趕上來跟我打招呼。就連打招呼的方式,即使刻意模仿學生的語氣,也還是顯得成熟,彬彬有禮。
「我們一起走一段路好嗎?」他友善地問。我高興地點點頭,然後告訴他我住在哪裡。
「啊,是那裡啊?」他微笑地說:「我早就知道那幢房子。你們家門上方有一個相當稀奇的東西,我一見到馬上就對它感興趣。」
我一時不瞭解他說的是什麼,很驚訝他似乎比我還瞭解我們家。我想,他指的可能是大門拱頂上方,作為拱頂石的一個類似徽章的東西,不過隨著時間久遠,它已經被磨蝕得差不多了,好幾次被人重新上過色。就我所知,它跟我們家族並沒有關係。
「我對這個並不清楚。」我謹慎地說:「好像是一隻鳥之類的東西,應該相當古老了。這幢房子以前曾是修道院。」
「有可能。」他點頭地說:「你再仔細看看它!這類徽章很有趣。我想,那是一隻雀鷹。」
我們繼續走著,我感到很不自在。德密安忽然笑了出來,彷彿想到什麼好玩的事。
「嗯,我跟著一起上了你們的課。」他活潑地講著:「是關於那位額頭上有記號的該隱的故事,對吧?你喜歡這個故事嗎?」
不,才不喜歡,我很少喜歡那些被迫學習的事物。但我不敢實話實說,因為他儼然就是個大人在跟我講話。因此我說,我很喜歡這個故事。
德密安拍拍我的肩膀。
「你不用騙我啦,好朋友。不過,這個故事事實上更奇特,我認為,比課堂上所講的部分還來得更古怪。可是你們老師沒有多提,只講了一些關於上帝和罪惡的論調。然而我認為——」他停了一下,微笑地問:「你對這個有興趣,對吧?」
「對,我想也是。」他繼續說:「我們也可以從完全不同的角度來解釋該隱的故事。當然,老師教給我們的大部分是正確的。不過,我們也可以用跟老師不同的方式來看待它們,而且這麼一來,多半也能為它們找到更好的意涵。例如該隱和他額頭上有記號的這個故事,老師給的解釋實在無法令人滿意。你覺得呢?有個人和自己的兄弟爭吵,然後把對方打死了,這種事當然可能發生。隨後,他心生恐懼並屈服認罪,這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他卻因為自己的膽怯而獲得一個勛章,藉此用來保護他,並且嚇阻其他人,這實在太不合邏輯了。」
「的確沒錯。」我開始覺得有趣了。「但是要用怎樣的方法來解釋這個故事呢?」
他拍拍我的肩膀。
「很簡單!故事的開端,它的主要線索,就是那個記號。一個男子臉上有某種令人害怕的東西,大家不敢接近,對他和他的後裔深感恐懼。也許,不,說不定我們可以確定地說,他額頭上並非真有一個記號,不是像郵戳那樣明顯的記號;現實生活裡很少會有這麼簡陋。我倒覺得,它或許更像是常人看不到、說不上來的一種不祥,超乎一般人習慣的靈性和大膽。這位男子擁有某種氣勢,令人害怕。他有一個這樣的『記號』,人人可以隨意解釋它。而人們往往習慣依循簡單的道理做解釋,讓事情合乎自己的心意。因此,人們懼怕該隱的後裔,他們擁有一個『記號』,大家不予這個記號應有的解釋,不以勛章視之,而是賦予完全相反的意義。人們說,擁有這個記號的人令人毛骨悚然。他們確實叫人感到害怕。的確,具有勇氣與個性的人總是讓人心生恐懼。人們當然不願意看到一個勇敢且令人懼怕的家族到處流竄。於是,他們在這個家族身上強加了封號和寓言,如此一來,就可以和他們扯平,就能補償自己受到的恐懼。你瞭解嗎?」
「我瞭解,這表示說,該隱根本不是兇惡之人?《聖經》裡的整個故事其實根本不正確?」
「這樣的推斷也對,也不對。像這樣古老、原始的故事經常是真的,只是後來的人往往沒有如實地把它記錄下來,也沒有加以正確的解釋。總之,我認為該隱是個很出色的人,只因為大家怕他,就用這個故事加諸他身上。這個故事根本就是謠言,類似人們茶餘飯後的閒扯。除非該隱和他的後裔身上真有一種『記號』,不同於大部分人,這個故事才屬實。」
我感到非常訝異。
「難道你認為該隱殺了兄弟這件事,根本是假的?」我激動地問。
「喔,我不是這個意思!那當然是真的,強者殺死弱者,是常有的事。我們也可以懷疑他殺的是否真的是他兄弟,但這並不重要,畢竟所有人都是兄弟。一名強者殺了一名弱者,可能是一件英雄事蹟,也可能不是。總之,其他弱者因為心存恐懼,於是爭相控訴,但如果問他們:『你們為何不乾脆把他打死?』,他們則不會說『因為我們是懦夫』,而是回答『我們殺不了他,因為他有一個記號,上帝給他的』,這個謊應該就是這樣來的。瞧,我耽誤你的時間了。那麼,再見了!」
他彎進了一條舊巷子裡,留下我獨自一人,感到前所未有的震驚。不過,他一離開,我立即覺得他所說的一切匪夷所思!該隱很崇高,亞伯很懦弱!該隱的記號是一種褒揚!真是荒謬透頂,簡直褻瀆神明,邪門歪道。照他那麼說,親愛的上帝算什麼?他難道同意亞伯的犧牲?他不愛亞伯嗎?不,胡說八道!我猜,德密安是想藉此捉弄我,引我上當。他確實是個非常聰明的傢伙,能言善道,但是對我來說——不!
我從未花這麼多心思在《聖經》故事和其他故事上面,已經很久不曾把法蘭茲.克洛摩完全拋在腦後,即使幾個小時、一整個晚上。回到家,我把該隱的故事再看一遍,故事很簡短,敘述得很明瞭,就和《聖經》上寫的一樣。試圖在這個故事中探尋特別隱藏的解釋,太瘋狂了。否則,每個殺人犯都可以宣稱自己是上帝的寵兒!不,真是胡鬧!德密安討人喜歡的只是那種敘述的態度,至於他講述這些事的樣子,輕率且圓滑,彷彿一切理所當然,還有那雙漂亮的眼睛!
話說回來,當時的我過得很糟,生活一片混亂。我原本生活在光明、井然有序的世界,也是亞伯之類的人。但現在卻陷入「另一個世界」,沉淪得很深,而且無能為力!當時究竟是怎樣的情況呢?是啊,我的腦海裡突然浮現的回憶,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我想起那個不幸的夜晚,造成今日的痛苦跟父親有關。我彷彿在一瞬間看穿了他的一切,唾棄他和他的光明世界,以及那些金科玉律。沒錯,當時我把自己想像成該隱,背負著記號,我自認是值得褒揚而非恥辱的記號;而且,我的惡毒和不幸,讓我覺得自己比父親、比所有好人和虔誠的人更崇高。
事發之際,我並未知道得那麼通透,但當時確實是情緒的爆發。奇異的爆發。它們使我痛苦,也讓我感到驕傲。
當我靜下心來,我會想到,德密安談論勇者和懦夫的方式多麼獨特呀!他把該隱額頭上的記號解釋得多麼超凡!我想起他的眼睛,總是流露著成人般的眼神,令人驚訝;他說話的同時,雙眼如此奇妙地閃爍著光芒!我突發奇想:德密安會不會是該隱之輩?假如他對該隱沒有共鳴,又怎麼會想要幫他辯護?他的眼睛為何總是炯炯有神?他為何用如此嘲諷的語氣,來談論那些虔誠、謙卑的「上帝選民」?
我拋不開這些念頭,它們有如一顆石頭掉入井裡,而這口井正是我年少的心靈。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該隱、謀殺和記號這些故事變成了關鍵,每當我理解、疑惑和批判的時候,總能在這個關鍵上找到出口。
我發覺,其他學生也很喜歡談論德密安的事。我沒有向任何人提起他對該隱故事的解釋,但不減其他人對他的興趣,至少到處都聽得到關於這位「新生」的謠言。我已經記不得全部的謠言,每起謠言都可能揭開他的面紗,每起謠言都被人下了註解。記得一開始謠傳的是,德密安的母親相當富有;她從不上教堂,她的兒子也是。還有謠傳說,他們是猶太人,但也可能私底下是伊斯蘭教徒。此外,大家還編了許多馬克斯.德密安武力高強的童話故事;可以確定的是,他們班上最強壯的同學當真被他狠狠羞辱過一頓。這個同學向他單挑,德密安不理會,他就罵德密安是懦夫。在場的人說,德密安單單一隻手就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掐得緊緊的,那小子立刻臉色發白,隨後逃之夭夭,但兩隻手臂一整天無法動彈;甚至有人說,當天晚上他就死了。有一陣子,任何關於德密安的傳言,就算說法荒謬怪誕,還是有人相信,即使某天大家厭煩了,停了些時日,不久還是會有新的謠言又起,這會兒他們說,德密安跟女生有親密關係,而且「精通此道」。
這段期間,我和法蘭茲.克洛摩之間的事情無可避免地繼續發展。我甩不掉他,即使他偶爾連續幾天沒有來煩我,我依然受他束縛。他如影隨形,常常出現在我的夢裡,他在現實生活中未對我做的事情,我的想像力讓他在我的夢中實行。在夢裡,我完全成為他的奴隸。我本來就喜歡做夢,我活在夢中更甚於活在現實裡。在克洛摩的陰影之下,我逐漸失去了生命力。此外,我時常夢到克洛摩虐待我,夢見他對我吐口水,用膝蓋壓住我的身體,更糟的是,他引誘我犯下滔天大罪——其實不算是引誘,應該是我屈服於他的威權。其中最可怕的一項是我們一起謀殺我父親,從這個夢中醒來的時候,我幾乎要瘋了。夢裡,克洛摩磨好一把刀,把它放到我手中,我們埋伏在林蔭大道的樹後面,等候某人,一開始我並不知道在等誰。那個人一走過來,克洛摩掐住我的手臂,暗示我眼前就是要殺的人,不料那竟然是我的父親。我登時驚醒了過來。
這讓我想到該隱和亞伯的故事,不過我沒常想到德密安。奇怪的是,德密安再度來找我,也是發生在夢裡。我又夢見自己遭遇虐待和暴力,但這次用膝蓋壓我的人不是克洛摩,而是德密安。而且,這次的夢太不尋常了,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每當我忍受克洛摩的欺凌,總是充滿痛苦和不悅,然而,面對德密安的虐待,我卻是欣然承受,心裡混雜著快樂和恐懼的感覺。我做過兩次這樣的夢,然後,克洛摩再度回到夢中。
事實上,我已分不清哪些事發生在夢裡,哪些事則發生在現實中了。但不管怎樣,我和克洛摩之間的惡劣關係仍持續不斷。就連最後,我累積每次偷來的小錢,終於把欠債還清,這件事還是沒完沒了。他經常問我錢從哪裡來的,所以知道我偷錢的事;於是,我更擺脫不了他的控制。他屢次威脅要向我父親揭發。我真後悔自己沒有一開始就親口告訴父親真相。這種遺憾,遠遠超過我的恐懼。然而,儘管如此不幸,我卻未對一切感到懊悔,至少不是經常,有時候甚至相信這一切都是命。我在劫難逃,想要排除災難,完全白費力氣。
我的父母大概也為我所受的折磨,吃了不少苦。我彷彿被惡靈附身,再也融不進這個曾經親密的家。有時候,我會無端生起一股強烈的鄉愁,渴望回到長久失去的天堂一樣。我的家人,尤其是母親,把我當病人看待,而不是變態。但是,兩個姊妹的態度最能反映事實。她們體貼得讓我難受,擺明了我是著了魔,大家不應該譴責,而是感到惋惜。然而,附在我身上的確實是惡靈。大家為我禱告的方式,和以往迥然不同,但我覺得禱告根本沒用。我渴望得到解脫,渴望真誠的懺悔,但我早就瞭解到,我不會對父母道出一切,也無法恰當地加以解釋。我知道,無論如何他們都會溫和地接受,也會非常體諒我,甚至同情我,但就是無法全然瞭解。他們可能會把整件事視為某種脫序行為,而事實上,這卻是一種命運。
我知道有些人不相信,一個不到十一歲的孩子會有如此的感受,但我的故事不是講給這些人聽的,而是那些更瞭解人性的人。成人已經學會用想法表達自己的感覺,所以認為孩子沒有思想,就不覺得他們會有這些體驗。然而,之後我的一生中,再沒有像當時那樣感受那麼深、那麼受創了。
一個下雨天,折磨我的人把我約去城堡廣場。我站在那兒等他,濕淋淋的葉片從黑色的栗子樹上不斷落下,我用腳在這些潮濕的樹葉中翻尋。我身上沒錢,不過,為了至少可以塞個東西給克洛摩,我留了兩塊蛋糕帶了來。我早已習慣站在角落等候他,而且時常等很久,我對此忍氣吞聲,正如一般人忍受著無法改變的事一樣。
克洛摩終於來了。他沒有逗留很久。他輕輕捅了我幾下,微笑著接過我的蛋糕,甚至遞給我一根點燃的香菸,但我沒有接下。他比平常顯得友善。
「對了,」就在離開的時候,他說:「我差點兒忘了,下一次你可以帶你姊妹一起來,我是指你姊姊,她到底叫什麼名字?」
我根本沒意會過來,所以沒答話,只是錯愕地看著他。
「你沒聽懂嗎?我要你帶你姊姊過來。」
「我懂,克洛摩,但這不可能。我不可以這麼做,而且她也不會跟著來。」
我想,這不過又是一個刁難和藉口,因為他經常要求我完成一些不可能的任務,嚇唬我、侮辱我,再慢慢跟我討價還價,最後我必須用一些錢或其他禮物來滿足他。
這回他卻相當反常,對我的拒絕絲毫沒有慍色。
「那好吧,」他悠悠地說:「你自己考慮一下。我想認識你姊姊,你就找個機會帶她一起散個步,然後我也跟過去。明天我吹口哨叫你,我們再來談談這件事。」
他一離開,我突然才明白過來他的企圖。我還是個孩子,但已經從傳聞中知道男生和女生年長一些,會在一起進行某些祕密的、有失體統的禁忌。而我現在——我恍然大悟,這事有多可怕!我立刻下定決心,絕對不照克洛摩的命令去做。但接下來會發生怎樣的後果?克洛摩會如何向我報復?我幾乎不敢想像。對我而言,這又是一項新的折磨,而且才開始。
我絕望地越過空蕩蕩的廣場,雙手插在口袋裡。新的痛苦,新的奴役!
這時,突然一個低沉有力聲音叫住我。我嚇得拔腿就跑。有個人在我後面緊追,接著,從後面輕輕地一把抓住我。是馬克斯.德密安。
我停了下來。
「是你?」我有點驚愕:「你把我嚇壞了!」
他看著我,眼神流露著從未有過的成熟、審慎,彷彿能看透一切。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互相交談了。
「抱歉。」他的語氣十分有禮,但堅定:「但你大可不必這麼驚慌啊。」
「我被你嚇到了啊,這種事本來就這樣呀。」
「也許吧。不過,如果是一個從未傷到你的人把你嚇成這樣,那這個人就會想,會驚訝,會對此好奇。他也許會想,原來你這麼膽小,然後聯想到:人在害怕的時候特別容易受驚嚇。膽小的人經常心生恐懼。但是我相信你不是個膽小鬼,對吧?哦,當然,你也不是什麼英雄好漢。總會有些東西讓你害怕,有些人讓你感到畏懼。但絕不能如此,不行,我們不該對人畏懼。你該不會是怕我吧?還是……」
「哦,不,根本不是。」
「你瞧,就是嘛!但你怕某些人,對嗎?」
「我不知道……別鬧了,你有什麼事?」
我一心想逃避,於是越走越快,他加緊腳步跟上來,我感覺他一旁遞過來的眼神。
「相信我一次嘛,」他又說:「我是一番好意。你至少不用怕我。我想跟你一起做個實驗,很有趣的實驗。而且,你可以從中學到一些有用的東西。你聽好嘍!我有時候會試驗一種本領,大家稱它為讀心術。它並非妖術,不過你假如不瞭解,就會覺得不可思議。你可以用它來嚇唬別人。現在,我們來試一下。好,我喜歡你,也可能是對你感到興趣,想要探究你內心的想法。第一步我已經辦到了。我把你嚇到,證明你很容易受驚嚇。所以你對某些人事物感到害怕。為什麼?因為我們不需對人畏懼。假如你懼怕某人,那代表你賦予了他這個權力,例如你做壞事被另一個人發現,他就有權控制你。你懂嗎?很清楚,對不對?」
我茫然地盯著他,這張臉看起來和以往一樣認真,聰明,而且善良;神情裡沒有溫柔,只看得到一股正義感。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眼前的他儼然魔術師似的。
「你瞭解了嗎?」他再問一次。
我點點頭,卻說不出話。
「我剛剛說過了,讀心術似乎很奇怪,其實再簡單不過。我也可以舉個實例,像上次我告訴你該隱和亞伯的故事時,我立刻就知道你當時對我的感覺。不過,這件事與此無關。我也認為你有可能曾經夢過我,這個夢我們也不必談!你是個聰穎的孩子,大部分人都很笨!我喜歡跟一個聰明孩子,我信賴的孩子說話。你願意嗎?」
「哦,好。只是我根本不瞭解——」
「我們繼續這個有趣的實驗吧!於是,我們發現:辛同學很膽小,他怕某人, 他可能跟這個某人擁有共同的祕密,這個祕密讓他心煩意亂。是不是這樣?」
我如置夢中,為他的聲音及影響力所征服。我只能點頭。此刻,這個說話的難道是我自己嗎?這個聲音知道全盤的事?這個聲音對一切比我還瞭若指掌?德密安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所以,我說得沒錯吧。我老早就預料到了。現在還有一個問題:你知道剛才在城堡廣場,離開你的那個男孩叫什麼名字嗎?」
我大為吃驚,他觸及了我痛苦的祕密,我極力想隱瞞的。
「哪一個男孩?剛剛那裡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啊。」
「你就說出來吧!」他笑著說:「他叫什麼名字?」
我輕聲說道:「你是指那個法蘭茲.克洛摩?」
他滿意地點點頭。
「太棒了!你是個機靈的小子,我們會成為朋友。但是現在我必須跟你說:這個克洛摩或什麼的,他不是個好東西。他那張臉告訴我,他是個流氓無賴。你認為呢?」
「是啊!」我嘆一口氣:「他很惡劣,他是個撒旦!但這件事不能讓他知道!天哪,不可以讓他知道!你認識他嗎?還是他認識你?」
「別激動!他已經走了,而且他不認識我,他還沒有機會認識我。不過,我倒很想認識他。他是念公立學校嗎?」
「對。」
「哪一個年級?」
「五年級。可是,別跟他說任何事!拜託你,什麼事都不要跟他說!」
「你冷靜點,你不會有事的。我猜,你大概不想再告訴我一些有關這個克洛摩的事,對不對?」
「我不能!好了,你放過我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
「真可惜,」他接著說:「我們原本還可以繼續這個實驗的。但我不想煩擾你。不過,你已經知道你不該對他恐懼,對吧?這種恐懼會讓人崩潰,我們必須擺脫它才行。如果你想成為正直的人,就必須擺脫它。你瞭解嗎?」
「當然,你說得沒錯……但是行不通的。你真的不知道……」
「你也看出我知道一些事,比你想像的還多。難道你欠他錢嗎?」
「對,我欠他錢,但這不是重點。我不能講,真的不能!」
「所以,如果我給你錢讓你拿去還他,也沒用嗎?我真的可以給你錢。」
「不、不,不是這樣的。我求求你,不要告訴任何人這件事!一個字都不能提!你讓我很難受!」
「相信我,辛克萊。過些時候,把你們的祕密告訴我——」
「不,絕不!」我生氣地大叫。
「隨便你了。我只是想,也許我們以後可以多講講一些事。當然得出於你的意願!你該不會把我想成跟克洛摩同一夥的吧?」
「哦,不,可是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道!我只是在思考而已。而且我絕對不會跟克洛摩一樣,這點你可以相信我。你可沒欠我任何東西。」
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冷靜了下來。但是,對德密安所知道的事,愈來愈感到不解。
「現在我要回家去了。」他一邊說,一邊在雨中把粗呢大衣拉得更緊。「我們已經談了很多,所以我只想再跟你講一件事——你應該擺脫這小子!要是毫無辦法的話,乾脆就把他打死!假如你這麼做,我會替你覺得高興,還會敬佩你。而且我也會幫你。」
我再度害怕了起來。我突然又想到該隱的故事。我感到恐懼,不由得開始啜泣。我的身邊實在太多陰森可怕的事了。
好吧,」馬克斯.德密安微笑地說:「你回家去吧!我們總會找到辦法的,雖然打死人是最簡單的方式。這種事啊,最簡單的方式往往就是最好的途徑。克洛摩不會是你的好朋友。」
我回到家裡,頓時感覺好像離家有一年之久,家中一切看起來非常不一樣。我和克洛摩之間彷彿一下子多了某種東西,像是未來、希望之類的東西。我不再是孤獨的!而且這才發現,過去幾週來,我獨自承受自己的祕密,多麼恐怖啊。我立即想起多次仔細考慮過的事:向父母親懺悔,也許可以減輕我心裡的負擔,卻無法幫助我真正解脫。而現在我卻差一點就向另一個人,一個陌生人做了告白。我想像自己獲得解救,這份想像有如一股濃烈的香氣向我迎面飄來!
不過,我的恐懼依然久久無法克服。我估計自己跟敵人之間的可怕戰鬥,還要持續好長一段時間。因此,當一切竟然不知不覺地平靜下來,連我都覺得詭異。
克洛摩的口哨不再出現,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過去了。我不敢相信,內心還暗忖著,他會不會無預警地又突然站在哪兒。可是,他走了,而且從此沒有回來過!我對重新獲得的自由感到困惑,始終不可置信,直到有一天我遇見法蘭茲.克洛摩。他正好沿著賽勒路迎面向我走來。他看到我的時候,彷彿嚇了一跳,臉上一副五味雜陳的怪表情,並且轉身離開,以免跟我碰頭。
對我而言,這一刻真是前所未有!我的敵人竟然從我面前逃跑!我的撒旦怕我!我簡直又驚又喜。
在這期間,德密安又出現過一次。他在校門前等我。
「你好!」我說。
「你早,辛克萊。我只是想知道你好不好。克洛摩那傢伙不再煩你了,對吧?」
「是你做的嗎?但怎麼辦到的?怎麼辦到的?我完全不能理解。他不再來找我了。」
「這樣很好。要是他再來的話——我想,他不會的,不過他畢竟是個無恥的傢伙,要是他真的再來,你只要叫他想想德密安即可。」
「但是,你和這件事有什麼關連呢?你跟他爭吵,還是毆打了他嗎?」
「沒有,我不喜歡來這套。我只是跟他談一談而已,就像跟你一樣,而且我讓他明白,離你遠一點,對他才有好處。」
「啊,你該不會給了他錢吧?」
「沒有,老弟。這方式你不是試過了。」
他說完後就離開。我本想多瞭解一些的,此刻只能站在原地,滿懷之前他帶給我的不安,怪的是,還摻雜了感恩和羞怯,欽佩和害怕,愛慕和抗拒。
我希望很快再見到他,向他問個清楚,也談談關於該隱的事。
然而,這個願望一直未能實現。
感恩根本不是我所信仰的美德,甚至認為,要求一個孩子要懂得感恩,相當不確實。也因此,一點也不驚訝自己對馬克斯.德密安的所做所為完全不知感恩。下筆的今天,我堅信,假如當年他沒有把我從克洛摩的魔掌解救出來,我這一生勢必盡是病態和墮落。當時的我也已經知道,這番解救是我年少生命中重大至極的歷程。然而當解救者一完成奇蹟,我就轉頭不相認。
正如先前提到,我對自己不懂得知恩圖報,一點也不奇怪。我唯一覺得不尋常的是,我行動上的缺乏好奇心。我並不想知道德密安透露的祕密,繼續如常的過日子,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克制了自己的慾望,沒有再去多聽一些關於該隱的事,多聽一些關於克洛摩的事,多聽一些關於讀心術的事,這到底怎麼回事呢?
雖然難以理解,卻是不爭的事實。我突然脫離了惡魔的羅網,眼前再度看見充滿光明和愉悅的世界,不用再擔憂良心不安,不必再忍受窒息的心悸苦痛。魔力破除了,我不再是受折磨的入地獄者,我又恢復從前的學童身分。我的本性試圖盡速回到平衡與安定的狀態,也因此特別費心去移除、去忘記許許多多的醜惡和威脅。一切關於我的罪惡和恐懼的漫長故事,很快就從我的記憶當中消逝,表面上絲毫未留下傷疤與痕跡。
而今天,我也理解當初自己為何試圖同樣迅速忘記我的救命恩人。我是在用受損心靈所能有的全部力量,逃離地獄苦海、脫離克洛摩的恐怖奴役,回到以往快樂和滿足之地。曾經失去的天堂再度打開了門,我回到父母親光明的世界,回到姊妹身邊、回到純潔的香味、回到亞伯的虔誠。
和德密安簡短談話後的隔天,當我終於確信自己重獲自由,不必擔憂重蹈罪行時,我做了一件自己期待已久的事——我懺悔了。我走到母親面前,把扣鎖損壞並裝滿籌碼的小撲滿拿給她看。我告訴她我有多長一段時間因自己的錯誤,而受到一個惡徒的糾纏束縛。她不能完全理解這件事,但是看了撲滿,看著我改變了的眼神,聽我變了樣的聲音,她感覺到我痊癒了,我又回到她身邊。
我欣喜自己浪子歸來,重新受到接納。母親帶我到父親那兒,把事情重述一遍。他們不可置信地問了許多問題,不時發出驚嘆,撫摸我的頭,揮別長久以來的沉重心情,鬆了一口氣。一切是如此美好,如同故事的結局一樣,昨日種種都化為完美的和諧。
在這樣的和諧中,再度擁有昔日的和平生活,得到父母的信賴。我成了家中的模範孩子,比以前更常和姊妹們遊戲;祈禱時,帶著得救和重生的心情,唱著親切熟悉的聖歌。我發自內心感到高興,毫不虛偽。
儘管如此,這並非真正的太平!事實上這正是一個關鍵,足以說明為什麼我要把德密安給遺忘。唉,我真該向他懺悔!一個不矯情、不說謊的懺悔。但對我而言,卻是極其困難。目前,我用盡自己身上全部的根,緊緊抓牢昔日這個天堂般的世界,我回來了,也受到仁慈的接納。但是,德密安完全不屬於這個世界,他和它不相配。他雖然和克洛摩不同,但也是一個騙子——同樣把我和另一個邪惡的、不良的世界聯繫在一起,而我永遠也不想和這個世界打交道。我不會附和他,我不會背棄亞伯、讚揚該隱,現在的我就是亞伯。
當時外在的情況是如此。內在的情況是:我從克洛摩和魔鬼的手中掙脫,但並非靠自己的力量和努力。我試著行走這個世界的小徑,然而對我而言它又濕又滑。現在,一隻友善的手拉了我一把,而我頭也不回地奔回母親的懷抱,躲進一個受保護的世界,躲回溫馴童年的安全之地。我把自己裝得更年幼、更依賴、更天真。我必須找一個新的依賴來替代克洛摩,因為我不能單獨生活。於是,我盲目的內心,選擇了依賴父親和母親,依賴我向來喜歡的「光明世界」,雖然我早已知道它並非唯一。我當時不這麼做的話,就必須求助於德密安,向他吐露真言。但我沒有,因為我對他那些奇異的思想感到懷疑。事實上是害怕。我擔心德密安對我的要求,可能遠比我的父母更為嚴厲。他會用鼓勵、警告、嘲笑和諷刺的方式,把我變得更為獨立。啊呀,直到今天我終於瞭解:人生在世最無聊的就是,走在一條由他人引導的自我之路。
然而,事隔大約半年,我還是抗拒不了誘惑,在一次在散步時,問父親有些人宣稱該隱比亞伯好這件事,他有什麼看法。
父親雖然覺得訝異,但向我解釋這種觀點其實一點也不新,甚至在《舊約》時期就出現過,有一些教派宣揚這種說法,其中一個教派還自稱為「該隱派」。他說,這個驚人的理論,只不過是魔鬼試圖摧毀人類信仰罷了。因為大家若相信該隱代表正義、亞伯不正當的話,那人們便會懷疑上帝,覺得《聖經》中的上帝不正確,也不是唯一的,因為祂犯了錯誤。即使「該隱派」真的教授並宣揚類似的論點,這種邪說也早就從人類歷史中消失了。他對我的同學知道這類事感到驚訝,總之,鄭重告誡我不要理會這些想法。
2. 該隱
幫我脫離苦難的這份解救來得相當突然,隨之展開的新生命,更是影響至今。
不久,學校來了一位轉學生。他是一個富有寡婦的兒子,最近剛搬到我們鎮上,他手臂上還戴著黑紗。這個轉學生比我高一年級,年紀卻大了許多,我跟其他人一樣,很快就發現他很特別。這位學生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成,給人的印象不像個孩子。比起我們這些傻里傻氣的男孩,他顯得拘謹、成熟,儼然是個大人,確切地說,更像一名紳士。他不受歡迎,從不參與同學的遊戲,更遑論打架或鬧事。但是他對抗老師時的自信,以及堅定的語氣,為他贏得了同學的欽佩。...
推薦序
我是德密安
陳玉慧(作家)
我第一次看到赫塞,覺得他比較像《知識與愛情》(Narcissus und Goldmund)裡那個自戀的人,那時,他已經不再流浪,住在瑞土蒙他紐拉山區(Montagnola),過著隱居內向的生活。而我就像《流浪者之歌》的悉達多王子,在人生中已遇見太多智者,他們以不同的面目向我揭示人生道理,訪問赫塞時,我揹著登山袋,手臂上夾著一本他的書,我還年輕,才第一次離開南美的家鄉。
抵達瑞士時,是一九五一年六月,我在伯恩打聽時,發現很少人知道赫塞的住處,然後我終於到了盧加諾(Lugano),我一路搭乘巴士,沿路都是盧加諾湖和山頂上仍是白雪的阿爾卑斯山,巴士沿著山路蜿蜒而上,逐漸開進小巷子裡,最後便是終點站了,我問一位跟我一起下車的年輕女子,赫塞家在那裡?她說她便是赫塞的管家,要我跟著她走。
當我們走往花園時,天色已黑,花園門口貼著拜絕訪客(bitte keine Besucher)的告示,我們走過長廊,外面是一條小路和高高的樹木,房前還有另一個告示,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引自《孟子》的德文翻譯。
這是一位不知名智利作家半世紀之前的赫塞之旅,那次旅行改變了他一生。 有人走出來問他為何要見赫塞,他把赫塞的西班牙翻譯本和他自己的書遞給那人,那人要他坐在客廳裡再等一下,他聞到房間裡有濃郁的檀香香味,過了一會,房門打開了,一身全是白衣白褲的赫塞走了出來,把他帶到書房……
我也坐在赫塞的書房,現在是紀念館。樓下盡賣著一些赫塞的書和他的水彩畫作複印品,房子窄小,典型的義式農村建築,當年他的朋友為他蓋的。來紀念館的人不多,現在不是滑雪的旺季,一般人不太來。門口掛著一個禁止動物進入的告示。
赫塞坐在書桌前,我坐在書桌前的沙發,可以望得窗外的盧加諾湖和阿爾卑斯山,原來他在此寫作啊,我緊張起來,吞吞吐吐地,我告訴他,我讀過他許多書,受到他的影響,也在寫作。其實,我不該談自己,我該做的是傾聽他。
我傾聽他。
他微笑無語,看著我。良久,彷彿時間已凝固了。他道歉般問我,是否容許他抽點菸?當然,當然,我說。他點燃了菸斗,並看著我:告訴我,你們在台灣學校還學四書、五經、孔子、孟子嗎?是啊,我們還讀,至少我那個年代還讀。
《易經》呢?
也讀一點,但我不甚了了。一本《易經》便可改變世界啊,赫塞看一眼他吐出的雲霧,他話不多,一直帶著微笑,我也報以微笑,緊張的情緒已稍舒緩,我又聞到那檀香味了,原來那是從他身上發出來的香水。他的靈魂似乎屬於東方的,但他的眼睛像畫像上耶穌基督眼裡發出的光芒。他從西方文明中走出來,並且說,不要掉入虛無主義的陷阱,接近佛陀或者是道家思想吧。
我想告訴他:十六歲吧,《徬徨少年時》是我第一本西方讀物,那像甘泉注入荒蕪的少女心境,我在那本譯本上畫了許多線,並且做了筆記。那書啟發我少年的心思,更加促使我走上文學之路。
那本書如何啟發你?他偏著頭看著我,沒有表情。這本書不只影響了我,這本書從第一次世界大戰起便像「電擊般」(托瑪斯.曼語)影響了無數全世界的青少年,到今天都還是。
那一年,我的父母婚變,年少之我陷入人生徬徨,我的世界並未被善惡之神分裂,我只是恐懼,我還無法明白世界,還無法接受自己和別人,再也無心讀教科書了,因為教科書無法安慰我,如此受傷和不解的心,我在《徬徨少年時》那本書的扉頁上寫下:這世界無端地遺棄了我,而我尚未長大成人。我像讀教科書般在書上畫了許多紅線。
「我只是嘗試著過自己要的生活而已。為何如此艱難呢?」
到今天都是這麼困難,困難並未或減。赫塞先生,即便我已經走上自我的道路,在那條路上,所有人生導師,無論是具體的人或是抽象的道理,都化妝成一種我當下會全然相信而事後卻感到疑惑的樣子,我不可能一個人過日子,我也不能和他人真正和平相處,我同情但沒有真正憐憫,我付出卻也期待回報,我明白但不透徹,自我之路上遍布荊棘,我的思想也經常為幻覺籠罩。
再讀一遍《流浪者之歌》吧?你沒說什麼,但我猜,我揣測你的心思。西方文明的弱點正是因個人主義終極引發的虛無和荒謬,個人最後似乎總是與社會對立,而在東方,善惡並非對立,而是融為一體,那正是你所推崇的境界啊。德密安說,基督教義的上帝是全知全能及全善之神,但那根本上是不足的,只代表人世的一半,你提到阿布拉克薩斯神(Abraxas),那便是象徵善惡合一的神祗。
鳥奮力衝破蛋殼。這顆蛋是這個世界。若想出生,就得摧毀一個世界。這隻鳥飛向上帝。這個上帝的名字是阿布拉克薩斯。
赫塞先生,在讀過《流浪者之歌》後,我感覺,德密安其實和辛克萊是同一個人。我當年一直誤以為自己是辛克萊,但我現在知道,我更是德密安。之於我,我們是同一個人。我便是佛陀,佛陀便是我。
而在多年後的今天重讀《徬徨少年時》,我注意到,少年的我並未真的明白你書中的真義,我從未搗毀那個我所厭棄的舊世界藩籬,我從未有那樣的勇氣破殼而出,我已等待那麼多年,太多年,我不能再等待了。
你不是說,每一件事件的開始便是一個魔術?相信它吧,當你重新開始,一切便會像魔術般地展開新的一頁。而我年紀已經這麼大了,卻仍未找到信心。
「現在你找到了,」赫塞說,他的溫暖笑意逐漸擴散開了。我可以感受到陽光從窗外射進房間裡,剛好落在他的身上,他站起來,陰影霎那間也遮去了一切,他說,「繼續你的路,我祝你所有必要的勇氣。」他要送客了,我隨即也站了起來,我得到的是正是我需要的祝福,我不必擔心那陰影的存在,因為有陰影必有陽光,那是全部的《易經》,那是全部的中國或東方文化思想:陰陽合一。
「當你下次再來時,我已不在這裡了。」赫塞告別了我,我回憶那股淡淡的檀香,我帶走那股神奇並可以令我重新開始的力量。
山還是依然,山還是山,阿爾卑斯山以依然一樣的神色看著我,而盧加諾湖有千變萬化的思想和表情,也逐漸沉靜下來。
我仍然嘗試要過一個自己要過的生活,而現在已不再這麼困難了。有一天,如果我再遇見赫塞,我會這麼告訴他。
我是德密安
陳玉慧(作家)
我第一次看到赫塞,覺得他比較像《知識與愛情》(Narcissus und Goldmund)裡那個自戀的人,那時,他已經不再流浪,住在瑞土蒙他紐拉山區(Montagnola),過著隱居內向的生活。而我就像《流浪者之歌》的悉達多王子,在人生中已遇見太多智者,他們以不同的面目向我揭示人生道理,訪問赫塞時,我揹著登山袋,手臂上夾著一本他的書,我還年輕,才第一次離開南美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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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推薦】
我是德密安/陳玉慧
毀壞舊世界、尋找自己的新世界/楊照
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徬徨少年/鍾文音
春春的寓言/柯裕棻
1兩個世界
2該隱
3和耶穌一起釘在十字架上的強盜
4碧翠絲
5奮力衝破蛋殼的鳥
6雅各的奮鬥
7夏娃夫人
8結局的開始
出自遺物的斷簡殘篇
【附錄】
赫曼.赫塞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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