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異國情婦,這是項美麗於「唯美派信徒、海上孟嘗君」邵洵美燦亮如星的描寫
在這位具備一往無前勇氣的女子的傳奇人生中,邵洵美是顆明星:「這張面孔是如此的俊美!而且多麼奇怪,這雙眼睛似曾相識!」她感到身體裡某種東西正在瘋長!而這位風格獨特的詩人也愛她:「我知道這一切會要發生,我一看見妳就知道了。」兩個熱情洋溢、對世界充滿好奇心的人一見鍾情,從此,展開項美麗與中國的熱戀故事。
他(雲龍)的頭髮柔滑如絲,黑油油的,跟其他男人那一頭硬毛刷不可同日而語。當他不笑不語時,那張象牙色的面孔是近乎完美的橢圓形。不過當你看到了那雙眼睛,就會覺得那才是真的完美,顧盼之中,光彩照人。他的面孔近乎蒼白,在那雙飛翅似的美目下張揚。雕造雲龍面孔的那位雕塑家,一定施展出了他的絕技,他從高挺的鼻樑處起刀,然後在眼窩邊輕輕一掃,就出來一副古埃及雕塑似的造型。下八卻是尖削出來的,一抹古拙的頰髭比照出嘴唇的柔軟和嘴角的峭厲。下巴上那一撮小鬍子,則好像是對青春少俊的一個俏皮嘲諷。靜止不動時,這張面孔純真得不可思議,不過,他很少靜止不動。
1935年,美國女子艾米麗‧哈恩,在上海遇見了改變她一生的中國男子--邵洵美、新月派詩人、傳說中有著希臘式高挺鼻樑的美男子--而成了「項美麗」,她與他一起吸鴉片,創辦中英文雜誌,甚至成為他的妻子……然後透過他的關係,結識了宋靄齡,寫作成就她職業作家生涯的《宋氏三姊妹》一書。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這位年輕勇敢的女子,是怎樣的在相較落後的中國,深陷熱戀卻勇闖直前,且對當時中國的一切人事抱持平等的熱愛。
作者追尋項美麗的上海旅程,是傳記,是愛情傳奇,及對她作品的再發現:透過項美麗自己的筆重現她的人生,在上海留存的翩翩風姿,與她心目中完美靈氣的邵洵美。
作者簡介:
王璞
生於香港,長於內地。上海華東師大文學博士。著有小說集:《女人的故事》、《雨又悄悄》、《知更鳥》、《送父親回故鄉》、散文集《呢喃細語》、《整理抽屜》、《別人的窗口》、《香港女人》,文學評論《一個孤獨的講故事人──徐訏小說研究》、《我看文學》、《散文十二講》,教學參考書《現代傳媒寫作教程》等。長篇小說《補充記憶》獲天地圖書第一屆長篇小說獎季軍,長篇小說《么舅傳奇》獲天地圖書第二屆長篇小說獎冠軍、第六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獎。
章節試閱
第十章 家有嬌妻
前面我們己經說過,邵洵美出身世家。他是盛宣懷的外孫。他妻子盛佩玉的身世與他正是旗鼓相當。她是盛宣懷的孫女。當邵家已在邵恒的手中敗落,盛家卻還處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階段。盛家人煙鼎盛,子輩就有八男八女。盛佩玉的父親在盛家八兄弟中居長,所以盛佩玉的嫁妝,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成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話題,從三十年代延續至今,邵洵美因而有了「闊女婿」「請人捉刀」「捐班」之惡名。顯然,那些流言就連不諳中文的項美麗亦有所聞,所以《太陽的腳步》中,當多蘿西的中外朋友們勸她懸崖勒馬,趕快離開宋雲龍時,一個重要理由就是:雲龍絕對離不開美鳳,他用的都是美鳳的錢:
音樂嘎然而止,舞場上一片騷動,他們的派對又開始了。瑪西婭猶疑了片刻,她的目光裏閃動著焦慮:
「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她的聲調柔和而莊重,「譚博士似乎認爲,只要他不爲你花錢,你就是安全的。」
她的目光直對著多蘿西,似有所盼:
「他依賴他妻子生活,他用的是她的錢。」瑪西婭補充道。
但事實上,邵洵美本人也很有錢,他因從小過繼給無子的大伯,生父邵恒的破産還沒有對他造成毀滅性的影響。他獨自繼承了伯父一份家產。所以當項美麗向他求證那些傳聞時,他堅決否認。他說他跟盛佩玉是青梅竹馬,因愛情而結合。「我有我的錢,我爲什麽要用她的錢。」他說。
邵洵美與盛佩玉的婚姻也是上海灘的傳奇。他們一個是俊男,一個是美女,一個是才子,一個是佳人。兩家祖父都曾是清室重臣。兩人份屬表姐弟,長在相鄰的豪宅深院。而且一個名字裏有「美」,一個名字裏有「玉」,被譽爲「美玉姻緣」。簡直是《紅樓夢》之賈寶玉薛寶釵「金玉姻緣」的現實翻版。比寶玉寶釵還要更勝一籌,托現代媒體的福,他們結婚時,結婚照登上了當時最摩登的媒體《上海畫報》的封面,令全上海爲之驚豔。要知道,那可是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哦!報刊上照片有限,狗仔隊連影子都沒有,要在媒體露一露臉,可不象今天這麽容易。
值得注意的是,人人都認爲邵洵美是美男子,在少女盛佩玉的眼裏,邵洵美的相貌倒是一般,五十年後,她這樣回憶:
洵美給我的印象是個聰明的人。文字好,人長得並不俊,長臉,身材矮了些。家裏人說他七歲就能對出他外公盛杏蓀的對子。
邵洵美卻深爲欣賞妻子的美麗,他因此而將名字從「雲龍」改爲「洵美」,他早年的許多詩,便是寫給佩玉的。在跟項美麗相愛的前前後後,邵洵美從來不避談他與盛佩玉琴瑟和諧的夫妻關係。這從項美麗的多本書中都可看出。項美麗跟她美國情人愛迪一刀兩斷的直接原因,是那傢夥回了一趟家就口必稱“我妻子」,使她情難以堪。邵洵美比起愛迪其實有過之而無不及。由於他天天都住在家裏,一切活動都在盛佩玉的眼皮底下進行。免不了時時提起她,且一提起來就是「My wife」(我妻子)。項美麗倒似乎不以爲迕。在她專寫邵洵美的《潘先生》一書中,幾乎每一章都提到盛佩玉不算,還把邵洵美這種言必稱妻的習慣照記不誤。在《首飾盒》 這一篇中,有如下描寫:
「我妻子說她今天爲自己感到驕傲。」海文強調道,「你走了之後她自己過了馬路,平安到了對面,她非常自豪。」
我愕然:「自豪,自己過馬路?爲什麽?」
「好吧,你要知道,」海文說,「她以前從未自己過馬路,一輩子沒這麽做過,所以她自豪。」
「以前從未──」我怔住了,「不,海文,不會吧!」
這太過份了。我站在那兒,好容易才忍住沒笑出眼淚。
海文卻又道:「我妻子說,最好你上我們家住一陣子,當然,我們會很高興看到你的朋友來找你或打電話來。我妻子說,你的朋友如果看到你住在一個家庭裏,有人在照顧你,會比較好。她老是擔心夜裏有人很晚還打電話給你,還怕有人對你作失禮的事。」
我瞪視著他:「爲什麽?」
他對我的驚愕似有不解:「爲什麽?你知道的,」 他道,「你一個人過日子;你沒結婚。我妻子爲你難過。」
短短一段話裏,就出現四個「我妻子」,簡直是言必稱妻。這種情況,看來並非項美麗的杜撰。
值得注意的是,《潘先生》這本書是由項美麗一九三五年至三九年給《紐約客》的專欄文章集結而成。上海慬英文的文化人常常能讀到《紐約客》,因此,邵洵美和他的朋友都曾讀到這些文章。肯恩的傳記中說:
洵美頗爲欣賞米奇在《紐約客》上發表的潘先生故事,它們也爲他帶來聲譽。他只是有時抱怨說,她把他寫得「象個木偶娃娃」。
當上海的朋友們跟項美麗談到她的《紐約客》專欄文章,問她是否喜歡這些寫作時,她的回應是:
我應用我在我的腦海裏找到的每一材料:經驗、印象、記憶、讀到的其他作家文章──每一材料,包括我周圍的人對我的影響。喜歡不喜歡對於我不是個問題。我的寫作不取決於它,我的寫作不能取決於我自己的喜好。事實就是那樣。我只是把它們寫出來而己。只要我寫作,我就會如此寫……那些介意人家描寫他們的人,應當離作家遠點。
《潘先生》一九四三年由倫敦一間出版社Robert Hale Linited出版。我看到的就是這個版本。我沒將這本書與當年《紐約客》上發表的的原作比較,以考證項美麗在結集成書時是否作了改動。從以上她的回應看,她似乎是不會作改動的。她寫下以上那番話是在一年以後的一九四四年,在《我的中國》裏。只不過,《我的中國》是在紐約出版。所有的圖書館都把《我的中國》歸於自傳類,把《潘先生》歸於小說類。我卻覺得,無論從其寫作方式和內容來看,還是從書中人物──比如邵洵美──對之的反應來看,《潘先生》都應屬紀實小說一類。與當代紀實小說相比,它們的真實性甚至更爲經得起推敲。書中主要人物甚至都用了真名。而從文字的考究、結構的精致來看,它的文學性也是當代許多紀實小說望塵莫及的。項美麗當算紀實小說這種傳媒新體裁的先驅。她在《紐約客》發表的大多文章,其實都可歸爲這一體裁。事實上,《紐約客》也把這些文章歸類于紀實作品,編輯部甚至有專人負責核對文章的真實性。
我還注意到,《潘先生》中用過的一些情節,往往又被用到《太陽的腳步》中,只不過作了少許改寫,例如在《潘先生》中寫到:
在一個晴朗的傍晚,佩玉突然建議我,要是懷了孩子,最好穿緊身裙,那以後,我們開始討論多妻制問題。關於這個問題,她母親最有發言權。她曾是佩玉父親十位妻子之一。更有甚者,他最後並沒死在她們任何人的懷抱裏,他猝死於一名歌妓家中。
「十個妻子。」海文把佩玉的話翻譯給我聽,「但她們之中,沒一個人是愛他的。不論他何時回家──他不常回家──她們就都趕緊回避,跑回自己的房間躲起來。」
而在《太陽的腳步》中,我們看到與之相對應、也與現實情況相似的描寫:
美鳳是他舅舅的女兒。她的生母是個蘇州歌女,被她父親娶回來作了他的第十個妻子。幾年後,美鳳的養母告訴她,這位女子跟一個男人跑了,因爲她不想再作他十四個妻子中的一個,被丈夫忽略,而那男人卻答應把他全部的愛都給她。於是美鳳被交給她父親另一位妻子撫養。
這段情節並非完全出自虛構,因爲在《潘先生》中,有另一篇文章,篇名叫作《岳母趣事》,好像是以上情節的注釋。 也能說明,《太陽的腳步》裏寫到的美鳳,題材多少來自於真實。《岳母趣事》中,當岳母被診斷得了晚期癌症,兩個男人出現在她的病房,海文對此這樣解說:
「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海文說,「充滿了人性色彩。你管這叫人性?……是的,非常、非常確切。我要告訴你,雖然她或許不想讓很多人知道這個故事。這故事有點兒羞於告人。正如你看到的,我岳母很美麗。她曾經是個蘇州歌女。所有的歌女都說她們是蘇州人,因爲那地方出美女。不過我岳母是個真正的蘇州女子。你知道,她是我岳父的第十個妻子。他非常愛她,但他也愛其他很多女人──他死在一個歌女家,而不是自己家──因此她很寂寞。她就跟施先生跑了。這你也知道。但你不知道他們倆沒錢,所以後來她又跟了郭先生。郭先生一直愛著她,且又非常有錢,所以她終於跟了他。」
「這我就不能理解了。」我道,我沒法把這故事跟我所認識的那個優雅的老太太聯繫起來。
「你不理解嗎?但這其實很簡單。我岳母曾是歌女,她一直接受的是歌女式的教育。這就是爲何她們不能作個賢妻,卻能作個良妾的原因。她們美麗、風趣、聰明。而施先生也同意讓她跟郭先生走。因爲施先生需要錢。郭先生爲我岳母花了很多錢。不過,她後來還是回到了施先生身邊,因爲她愛他。」
這兩種版本的描寫,我想盛佩玉都沒看到,因爲她不僅不懂英文。即算她曾聽聞過這些文章,也是來自于她丈夫的翻譯。不過,她對父母的回憶,倒與項美麗不謀而合:
父親……年四十便去世了。他妻妾滿堂。他死得很快,扁鵲也來匆及救他,他也來勿及想一下就拋棄了這個家庭,造成了些年輕的寡婦,又拋下了幼小的子女。我僅四歲,哪記得他是長得怎樣的一個人!當然是個好色者,有句俗語: 妻勿如妾,妾勿如偷,偷得著勿如偷勿著。所以他要了六個太太,還老是去尋花問柳,不老而夭,是自己找的呀!
至於母親,她是父親在湖北作官時娶的,當他棄官回到上海,便「租了一幢兩層樓房子給我們母女住,湖北奶媽帶了來。這主要是大眼看待,沒有叫我母親搬進她的大宅──辛家花園。」這樣直到丈夫死了,她帶女兒去奔喪,「才知道有了一桌子的苦命人,明白了丈夫妻妾成群,明白了丈夫對女性的不尊重。」然後:
祖母強令四歲的我歸大娘領養,使她失去了親生的骨肉,當然痛上加痛。爲了不遠離我,她不肯離開上海,經友人介紹了一個在上海的福州人,他年紀較大,有兩個兒子,他們同居了。
與項美麗的描寫大致相同,這倒不奇怪,因爲盛佩玉與項美麗之間的溝通,似乎多半要倚賴邵洵美這位好丈夫。這一看來有點滑稽的狀況,似乎倒成了這三個人長期保持和平共處關係的原因之一。可以想見,這位丈夫即使願意爲妻子翻譯情人的作品,在他翻譯時,也一定會作聰明的取捨。
邵洵美對項美麗發表過的任何文章書籍都很關注。上面我曾提到他對《潘先生》系列的反應。 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之後,邵洵美給項美麗寫了一封信,這是他們自從一九三九年中斷聯繫之後的第一次通信,信裏就提到他已聽聞她出版了《我的中國》。顯然,即使在嚴酷的戰爭年代,即使他們己經不是情侶,之間隔著萬水千山,他也一直關注著她的寫作。
邵洵美也讀過《太陽的腳步》。一九四一年八月,項美麗一位加拿大朋友詹姆士•恩迪高特從香港撤退回加拿大,繞道上海,拿著項美麗的信去找了邵洵美。他在信中向項美麗報告邵的近況道:
他的左臉稍有點浮腫,顯得不對稱……但我還是看得出他是俊美的。這確實是引人注目的一張面孔。我們談起你的小說(《太陽的腳步》)他說這本書被出版商弄壞了。他認爲原稿有一種哲理上的深度,但美國出版商把它搞得頗「低俗」(cheap)──他用的就是這個詞──使得這本小說只是講述了一個美國女孩在東方的愛情傳奇。
我想,讀過這本書的人都會感覺,邵洵美有理由對這本書感到不滿。這是項美麗對於她與邵洵美的戀情,惟一表現出她內心主觀感受的一本書。利用小說這種體裁的特點,她在書裏放下《潘先生》、《我的中國》、和《時與地》中刻意維持的矜持,隨心所欲,放浪恣睢,寫下了那位陷入愛情困境難以自拔的女子種種不可爲外人道的內心苦楚。她的愛,她的怨,她的迷戀,她的掙扎……
書中的雲龍與現實中的洵美和《潘先生》中的海文之形象,疊疊分分,離離合合,疑幻疑真,似虛還實,在作爲模特兒的邵洵美看來,自然只苦笑搖頭。不過以他一貫的溫和,他把這不滿表示得比較委婉。當然,他不會告知盛佩玉有這本書的存在,更不會把它翻譯給盛佩玉聽,尤其是以下這一類情節:
她(美鳳)爲孩子般強烈的嫉妒心所煎熬。當他(雲龍)與他的小姨媽瘋狂相愛時,美鳳幾乎死掉。那些日子他總是找到新的理由不回家,她就整夜不睡,直到他回來。她臉色蒼白,焦慮不安。在期待與妒嫉之間痛苦不堪。但她從未失控。因爲她確信他對她還是忠誠的。
當雲龍第一次帶多蘿西去見美鳳:
「別擔心,」表弟輕鬆地道,「我不會主動提起這件事,她也沒談起這個話題。」
「也許她忘了。」雲龍道。
「沒忘。她吩咐阿淮打掃書房,收拾一切。祝你們好運!」
雲龍轉向多蘿西,用英語道:「好了,現在我們可以走了。你害怕嗎?」
「我當然害怕。我看上去如何?」
「好極了,高雅極了。我很高興你穿了這件高領衫。它使你看上去相當嚴肅,一點也不象個情人。小心臺階──噢,小心!」
在盛佩玉的回憶中,也含糊談到了他們的初次見面。她對位這位開放自由的外國女子初次印象倒是不錯。
弗雷茨介紹了一位新從美國來的女作家項美麗前來看望我。她身材高高的,短黑色的頭髮,面孔五官都好,但不藍眼睛。靜靜地不大聲說話。她不胖不廋,在曲線美上差一些,就是臀部龐大。
對比盛佩玉的回憶中對當時其他著名美女,如陸小曼、王映霞等人的描寫,她對項美麗的刻畫算是十分難得了。一開始,她是位天真的妻子,對丈夫的情人熱誠相待,她表面上看到的是:
她是位作家,和洵美談英文翻譯。如來我家吃飯,便從吃飯筷子到每個小菜都翻譯了,她倒是精心地聽著、學著。她和我同年的,我羡慕她能寫文章獨立生活,來到中國、瞭解中國然後回去向西方介紹中國的文化。我對她的印象很好,她也一見如故。洵美慬得的事很多,學貫中西,她找到洵美這條路是不差的。
兩個女子心地都很善良,對於她們之間的關係,雖然一個心如明鏡,一個懵裏懵懂,卻能友好相待。得到佩玉的認可,項美麗從此後得以常去邵洵美家隨便走動,而邵氏夫妻也常常到她家裏來作客。盛佩玉的回憶補充和證實了《潘先生》中的有關描寫,她不僅常到項美麗家分享陳林的烹調手藝,還跟她一起逛街購物。她特別回憶道:
那次密姬要演出外國話劇,請我和洵美去看,我倆一起去蘭心電影院看她演出的。她有一外國聞人捧場,滿座的觀衆打扮得整整齊齊都穿著夜禮服。我也穿了最新的一長旗袍。密姬穿了淺灰色外國綢緞的連衣裙,裙子較長,但不是古裝,燈光一照,真是十分美麗。
若是將這幾段描寫與《潘先生》中以下描寫對照著看,似乎能看出這三個人微妙關係中的一點端倪。這關係多年來是一個謎,由於三位當事者之間巨大的性格差異和文化差異而呈現出來的種種表面事實,教人參不透。因而寧可把它當作一則佳話流傳。作爲當事人的項美麗,也因爲種種不可爲外人道的原因,也只好含糊其詞:
上海大多中國家庭不再是妒情悍意的堡壘,但它們仍然保有著一些家族秘密,這些秘密差不多英國式地、以家庭爲單位地,被保守著。連日來,海文都在飯店與我和我的朋友酬酢,大概引起了佩玉的好奇心,她便要海文帶我去她家。我去了幾次之後,就成了常客。
與小說中的美鳳相比,這裏的佩玉含蓄多了。項美麗對小說與散文寫法之區別,把握得甚有分寸。但我們還是不難看到真實與虛構之中交疊穿插的軌迹,以及作爲情人,她對那位以靜制動、以守爲攻的妻子的複雜感情。尤其是《潘先生》中以下這一段:
最大的孩子是個男孩,他是全家的驕傲。他出生以後,佩玉奮發努力,試圖延續自己的成功。她又一連生了四個孩子。但不幸她們全是女孩。鐵定地,堅實地,全是女孩。佩玉爲此深爲羞愧,她和她母親常常怨歎命運。一個幸福的中國家庭應當不止一個男孩和繼承人。應當多一個男孩以防不虞。不過,我不認爲海文爲此事對佩玉不滿。一個男孩聊勝於無。佩玉有了很多孩子,己經避免了悲劇。可是海文的大家庭男孩匱乏,他們堅持勸他娶個小老婆,爲他延續子嗣。海文則不以爲然,因爲他愛佩玉。
在這段文字中,我們似乎聞到一種酸溜溜的味道。不過也看出來項美麗真是個言行一致的作家。即便是對情敵也不失公正。除了寫佩玉的封閉幼稚,她也寫到佩玉的善良,例如那次大閘蟹事件:
這是吃大閘蟹的季節,也正好是西方吃牡蠣的季節。因此我以爲我沒問題。 大閘蟹很好,我吃了三個,然後就不好了。長話短說吧,我吃病了。海文夫妻認定我不能冒險走長路回家。我反對也是徒然,他們吩咐給我鋪床。可是傭人們哭了起來,他們提起一個古老的傳說,說是外國人吃了中國螃蟹會暴死,他們全都想在我暴死之前把我弄出門,以免老天降罪於他們。他們說,應當趁我還有體溫,有呼吸,讓我在黑夜中離去。海文根本不信這個,他比他的傭人們現代。他嘲笑他們無知。我被留在佩玉房間過夜。海文睡在樓下的一張床上。
我沒死。早晨我醒來時,發現佩玉正在我身邊害怕地看著我,憂心忡忡。她下樓去叫醒了她丈夫,請他來爲我們溝通。海文聽她說了一些話,然後顯出得意的樣子:「我妻子幾乎要說英語了,」他激動地說道,「再等會兒她也許真的要說英語,她會說幾個詞。她想說的是,『你餓嗎?』但她怕你會回答,她不知道你回答了她該怎麽辦。」
大閘蟹事件以後,她們成了朋友,她們一起上街散步,購物,在飲食保健、衣著打扮方面互相取經。有一次,項美麗還和盛佩玉去拍了一張兩個人的合影,並肩而坐,煞是親熱。他們有時候還三個人一起出現在公衆場合,吃飯,跳舞,看戲。三人乘坐邵洵美那輛黃色蓬式車出遊的場面,儼成上海城中一景。項美麗曾頗爲風趣地寫過一篇文章,描寫她跟這一大家子人一道看戲的故事。刊登在一九三八年某期的《紐約客》上。那天晚上,十點半了,五個不滿十歲的孩子跟這三個大人浩浩蕩蕩,奔走于上海最繁華的街道,他們看過了西方劇又看中國戲,享受上海的夜生活。我不知道美國那些讀者看過以下這些描寫作何感想:
孩子們吵吵鬧鬧地在我們的大腿上尋找他們的座位,他們都想找到一個最佳角度,以便看清楚臺上在搞什麽……接下來的情況就複雜了,因爲海文發現,不僅要向我解說每一情節,還要跟他的孩子們解說。這一來他只好極力看清楚每一細節。海文是個茲愛耐心的父親。可是,對我解說的情節,不一定也適於跟孩子們解說……終於,海文向我通報,他的孩子感到悶了,事實上我也發現,小茱迪在不耐煩地踼著我的小腿。「情節推進得太慢,」 海文道,「這種戲對孩子不適合。我自己對這出美國劇也有點看不下去。佩玉也覺得它有點悶。你說悶不悶?」。
不管那些美國讀者對中國習俗多麽無知或離譜,看到以上這樣一些描寫,大概也會有些點迷惑不解: 很難想象,一個西方女子與一個中國家庭,能夠親密到這種程度。而且 除了那丈夫之外,她與這家其他的家庭成員基本上無法溝通。他們勢必猜度: 這其中一定還有點別的什麽奧秘?好吧,大洋彼岸那些美國讀者的感覺,我們且不去管他,明顯的事實是,在上海當地那些風聞邵洵美和項美麗戀情的西方人眼裏( 比如弗萊茲夫人那群大班太太及其丈夫們),這兩個女人的親密關係也顯得神秘而奇怪,令他們驚異不置。人們議論紛紛,甚至猜度這裏面是否包含著什麽陰謀。項美麗在《太陽的腳步》裏的如下描寫,看來並非完全出自虛構:
「你沒什麽事吧?」瑪西婭的目光快速地一閃,「譚博士爲你擔心死了。他剛剛還在說起,他說,只要雲龍和他妻子的親戚們不插手這件事,情況就還安全。不過一旦他妻子向她家人投訴,他們就會有所動作。那些人很有勢力。所以你要提醒多蘿西小心。「瑪西婭手握著一杯茶,神經質地把它在桌子上前後推移著,「你沒事吧?」
多蘿西驚異地看著她,遲疑了一下:「小心?」她問道,「我該怎麽小心?」
「噢……小心食物。別吃他們給你吃的任何東西。晚上要是你一個人在家,誰敲門都別去開。我沒法告訴你他們會採用什麽手段。」她看見了多蘿西目光中的訕笑,頓時發作道,「多蘿西,我們是認真的!你一定要相信譚,你一定要小心。我要告訴你的是,我認爲你應當離開這裏──這就是你應當做的。你應當避開一些時間,以待事情平息。」
這些人顯然是在杞人憂天了。 但從事情後來的發展情況看,《潘先生》系列那種輕鬆詼諧的語調,也不完全真實。它也許符合《紐約客》散文的一貫風格,也就是說: 輕鬆幽默,妙趣橫生,卻不能完全表露真相,尤其是當真相是那樣的撲溯迷離時。以至於許多年後,當項美麗回首往事,也還是剪不斷,理還亂。也因此,五年的時光,在她九十二年的生涯中,只是短短一段,卻讓她寫了那麽多本書,寫了那麽多年。不過,就算寫了那麽多本書,也還是沒能理得清她的中國之戀。
第十章 家有嬌妻
前面我們己經說過,邵洵美出身世家。他是盛宣懷的外孫。他妻子盛佩玉的身世與他正是旗鼓相當。她是盛宣懷的孫女。當邵家已在邵恒的手中敗落,盛家卻還處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階段。盛家人煙鼎盛,子輩就有八男八女。盛佩玉的父親在盛家八兄弟中居長,所以盛佩玉的嫁妝,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成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話題,從三十年代延續至今,邵洵美因而有了「闊女婿」「請人捉刀」「捐班」之惡名。顯然,那些流言就連不諳中文的項美麗亦有所聞,所以《太陽的腳步》中,當多蘿西的中外朋友們勸她懸崖勒馬,趕快離開宋雲龍...
目錄
開場白 項美麗是誰
第二章 不想回家的女孩
第三章 《紐約客》美麗的客人
第四章 開往中國的慢船
第五章 大班
第六章 一見鍾情
第七章 限入情網
第八章 洵美、海文、雲龍
第九章 陷入毒海
第十章 家有嬌妻
第十一章 綠銀色的小屋
第十二章 俠骨柔腸楊樹浦
第十三章 霞飛路1826號
第十四章 你不是我的妾
第十五章 形形色色的房客
第十六章 雙胞胎
第十七章 宋氏三姊妹
第十八章 跳出毒海
第十九章 長別離
第二十章 尾聲
開場白 項美麗是誰
第二章 不想回家的女孩
第三章 《紐約客》美麗的客人
第四章 開往中國的慢船
第五章 大班
第六章 一見鍾情
第七章 限入情網
第八章 洵美、海文、雲龍
第九章 陷入毒海
第十章 家有嬌妻
第十一章 綠銀色的小屋
第十二章 俠骨柔腸楊樹浦
第十三章 霞飛路1826號
第十四章 你不是我的妾
第十五章 形形色色的房客
第十六章 雙胞胎
第十七章 宋氏三姊妹
第十八章 跳出毒海
第十九章 長別離
第二十章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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