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之書︰面對人類將被廢棄物所廢棄的事實...

垃圾史

最初的垃圾是岩石。我在找波蘭最老的垃圾。由新石器時代礦工之手削下的燧石塊。工具的殘餘物也許就是工具本身。我距離聖十字地區奧斯特羅維茨（Ostrowiec Świętokrzyski）附近的克澤米翁基（Krzemionki）保護區邊界僅有幾百公尺，這裡有世界上保存得最好的史前礦業遺跡。地下隧道正在整修，遊客無法進入博物館，但可以自行參觀博物館建築內的小展區；這裡最有趣的內容是一部關於生活在此的螳螂的小短片。但這只足以吸走眼球十五分鐘，我因此決定進行一場史前尋寶遊戲。十二月初的黃昏早早就到來，我在田野邊緣遊蕩，找尋著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我期待在這裡看到五千年前的工業風貌，但我看到的卻只有聖十字省丘陵的憂鬱。我以為能倚著月光看礦井、礦道和新石器時代的石業遺跡，而我眼前卻是一片年輕的松葉林。林子後方是犁過的條狀耕地與座落小徑上的陰鬱梨樹。或許我只是不太清楚自己在尋覓什麼。黑啄木鳥在某處鳴叫著，田野上嚇壞的黍鵐飛來飛去。我聽見牠們如同孩子在玩氣泡紙的聲音。我很擅長發現自然，卻不那麼擅長發掘幾千年前人類存在的痕跡。我帶了幾塊小燧石當作紀念，試圖想像史前礦工的手也曾經觸碰過它們。
我知道這裡存在著礦場。我就站在某個開採區的邊緣，這能在雷射掃描成圖看出來。光學雷達，用以設計管道、道路，以及尋找考古遺址。幾千年過去了，部分礦場景觀已經被農用耙子給剷平，布滿落葉、苔蘚叢生。礦區藏在森林地被之下；礦井看起來就像被填起的舊戰壕或下沉的儲藏室。這座歷史紀念碑並無埃及金字塔一般莊嚴，尤其它周圍躺滿了來自全波蘭的垃圾：木圍籬碎片、保麗龍板和一根紅色的大保險桿，還愛國地以白樺樹幹補上了白色。這裡也有野豬的蹤跡；挖掘落葉的牠們不是為了找尋燧石斧，而是為了肥美的雞母蟲和根系。
　　「廢棄物指的是持有人丟棄、準備丟棄或是必須丟棄的各種物質或物品。」「廢棄物」是個如此冷淡、技術性的詞。是如此有距離感。委婉地說就是以安全、無菌的言語屏障將我們與物體的本質區隔開來。垃圾畢竟是種平凡、與我們親近的東西，話說回來，有什麼能比「舊垃圾」讓我們更熟悉的呢？某種居家、溫暖，幾乎是肉體上的東西。生理上的垃圾。產品最終會通過我們的消化系統，經由皮夾之口，進到住所之胃，直到最後我們將之丟棄在外，進了垃圾桶裡。購買、消化、排泄。我們排出垃圾。
　　垃圾與我們就是這麼近，一點也不誇張。垃圾也像是平行世界，與我們有秩序的世界相反。這就是我們不能忍受它存在周圍的原因，我們下意識認為垃圾會帶來混亂與疾病；垃圾是某種可恥、骯髒、黑暗的東西。它們被趕出意識之外，被驅出家庭空間。出現在柵欄之後又或是在街上，已經不太能刺激我們了；我們已習慣它隨處可見。若我們仔細看，就能發現垃圾真的是無所不在。就像希區考克的鳥一般，積累的不安讓人覺得牠們在密謀，等待我們錯誤的舉動，以趁機接管我們的世界。
　　或許這已經發生了？就在尋覓更久遠的垃圾時，人們不也正日復一日地產出家庭垃圾？田園裡的殺蟲劑、毒害了河流（接著是海洋）的化學元素週期表，以及二氧化碳，畢竟這也都是我們文明所產生的垃圾。幾百萬年來，二氧化碳都安全地塵封在地下的煤炭或石油中，現在卻被我們貪婪的文明瘋狂地排入大氣之中。若這不是我們文明的垃圾，那麼發電廠的煙囪和發動機的排氣管冒出的又是什麼呢？煙囪，當然了，是用來丟垃圾的，而風會將之帶往很遠的地方。但這些都和家庭廢棄物一樣，被丟棄的垃圾並不會就此消失。

北方塘鵝的麻煩

如夢似幻。十一月，綠油油的院子裡，歐亞鴝（European robin）仍在高歌。溫暖的海洋像義大利氣泡酒般泛著氣泡，我們一遍遍聽著盧西奧．巴蒂斯蒂（Lucio Battisti）的〈E penso a Te〉。雖然懂得不多，但我們知道這是一首關於人生有多美好的歌。小船輕晃，而箱子裡的葡萄酒喝起來棒極了。悔恨在這種時刻向我襲來。小雛菊商店的收銀員們正在黑暗中等著公車，全凍僵了；男人們則在電車上偷喝啤酒。我的國家灰暗、潮溼，還有霧霾。
　　埃奧利群島（Aeolian Islands）中的每座島各有不同。武爾卡諾島（Vulcano）終年散發著硫磺的氣味。溫泉泥在身上留下難聞的氣味，滲入衣物每一絲纖維中。巨大的火山口和冒著煙的泛黃岩石。空蕩、寂靜的風景。數萬年前，世界就是如此。山坡上某處，一群蒼頭燕雀（Fringilla coelebs）無聲地俯衝，彷彿被這種神聖的氣氛嚇壞了。
　　而帕納雷阿島（Panarea）像個小仙女或是綠仙子。一座無法登上的島，如她生鏽、嶙峋的懸崖一般高高在上。當我們看著此地像藍色皺紋紙的海面，看著光在撕裂的雲層間遊戲，我們才知道，為什麼神話故事會發生在這樣的地方。
　　斯通波利島（Stromboli），一個大錐體、原型、孩子畫的火山。有著完美的對稱和截斷的山頂。平緩的爬坡、無止盡的曲線，我們感覺幾乎還未從海面上的泡沫露出頭，卻已經爬了差不多一千公尺。時不時能聽見低沉的轟隆聲。糾纏的非洲蘆葦在山頂下消失，只剩下黑色的火山沙原，以及山另一側某處的夕陽光輝。
　　我們抵達山頂時太陽很低，腳下的火山口冒著煙。年紀各異的手足，有著不同的個性、性格與脾氣。多血型、憂鬱型、膽汁型、黏液型。最勤奮的正以如引擎般可靠的節奏孜孜不倦地輕輕吐出雲朵。哺、哺、哺、哺。大的那個在比較後面，令人肅然起敬。以洪亮、情緒性的嗚咽規律地噴出羽狀岩漿，輕巧的火山岩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砰砰聲灑落火山口底部。但是巨大的恐懼喚醒了那位小膽汁型。又細又尖，如肺結核嘶啞的咳嗽聲變成噴射機起飛的轟鳴聲，像迫擊砲一樣將石頭向上射了幾百公尺。黑暗降臨，變冷了，但是底下的生活仍持續不歇。發出啵啵聲的泥漿像是波希（Bosch）畫筆下的地獄。臨走前，右邊一座隱隱的火山噴發，像是想說：「你們要走了？我們甚至還沒聊上幾句。」作為告別。噴發了一次，就一次，不過很壯觀。低沉而響亮，像被囚禁在克里姆林宮中庭的沙皇砲終於開口說話。火山給人一種療癒的感覺，大地尚未說出最後一句話，比起人類的金錢，它的力量越來越強。
一天天就這樣過去。某天晚上我們漫無目的在其中一個小鎮蹓躂時，一位在街上招呼的老先生邀請我們去他的餐廳。餐廳叫做La Cambusa，牆上掛著的照片顯示，名人─不過不是我們─曾造訪這裡。我們坐下後，頭戴棒球帽，身穿羽絨服的廚師兼漁夫便來到桌邊，以誇張的動作介紹今晚的大明星─我們的晚餐。海怪淘氣地咧嘴一笑，向我們眨了眨眼睛。老闆熱情地比著手勢說話，或許他聊的是生活、葡萄酒，或許是聊女人，這都不重要，我們很喜歡這座戲院，所以什麼都好。黑達沃拉（Nero d’Avola）紅酒平均地倒進酒杯。
　　當一切都太好時，我會感到羞愧，現在卻覺得，我或許不該對自己這麼嚴苛。或許值得為這種事感到生活開心。半個小時後，我們的梭魚義大利麵上桌了。熱情我給滿分，但食物沒什麼味道。我們就別破壞氣氛，開心一下吧。當我在心中再次責備自己時，我的牙齒在某塊不是骨頭的東西上彈了一下。很不舒服的感覺。本是個歡欣滿意的時刻，現在心卻涼了下來。
　　這東西不肯屈服，我也不想與它對抗。我吐出了一顆堅硬的白色珠子。這個物質弄碎了一點我的牙齒。珠子是透明的。

環保神經病

大約兩年前，我自己診斷出一種病，我稱之為「環保神經病」。就像許多帶著罪惡感的地球居民一樣：我每天都會為地球毀滅貢獻一點心力。我試著改變自己的生活模式和習慣，但同時又感覺這一切都無濟於事。購買二手衣、騎生鏽的腳踏車、用三十度的水洗衣服——這些都讓我自我感覺好一些。但我無法拯救世界。或許最讓我疲憊的是那股無力感。我稱自己的努力為環保神經病，一種無害的疾病，或說怪癖，因為我試著拉開與自己衝突的距離。我每天都試著降低自己對未來的恐懼，一天二十四小時我都在對抗著。在清醒時，也在夢裡。

7：10（有時是6：42，也常是7：42）——起床、洗澡

　　我以洗澡開啟一天。雖然我很喜歡躺在浴缸裡，但我盡力以宣導省水的方式洗澡，用一點水、肥皂簡單沖洗。每次沖馬桶時，我甚至會為幾公升乾淨的飲用水進了汙水道而感到沮喪。有些人的神經病醒來後就會發作。瑪爾塔還躺在床上，把手伸向手機，為一夜耗了13%電力而氣憤。怎麼會耗這麼多電？過一會又要充電了。
　　現在是冬天，浴室裡很冷，因為我盡力減少使用暖氣。洗澡抹肥皂的時候我都快冷死了，心想著這到底有什麼意義。難道幾公升的熱水能改變什麼嗎？波蘭水公司（Woda Polska）做的宣導短片《停止乾旱》（Stop Suszy）就是這樣建議的。鼓勵收集雨水、減少洗車次數。只是乾旱真的是那些以飲用水澆花的人的錯嗎？讓我們了解一下用水的比例。短片中沒有提到，波蘭超過百分之七十的水為工業用水。用在能源產業─從水井抽水來冷卻發電廠和洗煤。經過這些流程後的廢水有厚厚的雜質，非常不乾淨，無法再使用。大人物將過錯推給小人物，真的很令人不悅。
　　這還不是全部，採礦會造成地層下陷，吸走大面積的地下水。採礦環境專家與水文學家西爾維斯特．克拉許尼茨基（Sylwester Kraśnicki）博士估計，在最壞的情況下，茲沃切夫（Złoczew）新開的礦場地層下陷會達三千一百平方公里，也就是全波蘭的百分之一。那些在大波蘭省看過消失的湖泊的人，都知道礦區附近是什麼樣子。
　　克拉許尼茨基博士也批判規劃在波列斯國家公園（Poleski Park Narodowy）旁邊的「揚卡爾斯基」（Jan Karski）礦區。這個礦場會導致附近地區乾燥，汲水困難將影響到這片土地上的人類與非人類居民。可能會導致無價的生態系統、沼澤和歐洲澤龜（Emys orbicularis）的棲息地遭破壞。採礦工作可能導致岩石斷裂和四○七號主要地下水庫（盧布林地區的地下水體）的水被排走。礦井流出的鹽、重金屬也當然會流入附近的河川─維普扎河（Wieprza）和莫吉利察河（Mogilnica）。
　　我擦乾身子，想想國內其他乾涸的例子。那些狂妄的河道重建計畫晦澀難懂，讓我想起蘇聯時期災難的水利工程。就拿E40水路來說，連接波羅的海與黑海，其中一段得開挖運河。對專家來說，目前提出的三種路線規劃都很荒謬。為運河提供水源的河川——維普扎河、蒂希梅尼察河（Tyśmienica）、貝斯奇察河（Bystrzyca）、維爾加河（Wilga）——水量太少，難以維持通航；從維士瓦河抽取水源也太花錢；而使用西布格河（Bug）必將導致生態災難，伴隨而來經濟劫難。根據法蘭克福動物協會（Frankfurt Zoological Society）委託調查的報告顯示，乾旱的頻率已經上升了百分之一百七十二。
　　我踏出浴缸，看著一排瓶罐：洗髮精、乳液、護髮乳、洗手乳和沐浴乳。很多都是PET製成的。這類產品應該裝在HDPE（高密度聚乙烯）和PP（聚丙烯）的容器內販售。PET只應該用於與食物接觸的容器。碰過化學品的PET在波蘭基本上無法回收，必須從廢棄物中分離出來。這使分揀場的工作更加複雜，也越來越難達到嚴格的回收水準。這真是荒謬得不可理喻。為什麼這種事會被允許？

垃圾史

最初的垃圾是岩石。我在找波蘭最老的垃圾。由新石器時代礦工之手削下的燧石塊。工具的殘餘物也許就是工具本身。我距離聖十字地區奧斯特羅維茨（Ostrowiec Świętokrzyski）附近的克澤米翁基（Krzemionki）保護區邊界僅有幾百公尺，這裡有世界上保存得最好的史前礦業遺跡。地下隧道正在整修，遊客無法進入博物館，但可以自行參觀博物館建築內的小展區；這裡最有趣的內容是一部關於生活在此的螳螂的小短片。但這只足以吸走眼球十五分鐘，我因此決定進行一場史前尋寶遊戲。十二月初的黃昏早早就到來，我在田野邊緣遊蕩，找尋著我...

二○一八年七月二日，那是我假期的第一天。夏天漸漸暖了起來，而沙灘仍乏人問津，空空如也。一切看起來都很美好：沙，世上獨一無二、最棒的「波羅的海的沙」與平靜的海洋。等等，有些東西很礙眼；有些不合適的東西。不疾不徐掃過沙灘的相機止住動作，猛地縮了回來。鏡頭縮放。沙子上躺著一隻孤零零的襪子。一隻白色的襪子不經意地捲起，像是會在青少年房間地板上看到的那種。這隻襪子至少打破了兩種和諧：這個地方，以及我的內心。我覺得我無法就這樣置之不理。

在此之前，我從未對映入眼簾的垃圾感到氣憤。它們僅是我目光下有些模糊的盲點，我只用眼角餘光看它們。我不經意地走過山嵐、森林和沼澤。不是我丟棄的垃圾，我不覺得有必要幫其他人清理。然而，我現在卻覺得眼前所見的簡直就是無恥的行為。那一瞬間，我明白了那些被神聖的憤怒所籠罩的人作何感受；他們一邊咒罵，一邊撕去公車站和電線桿上的廣告單。有人破壞了這個美麗、神聖的地方，用他噁心的髒襪子破壞了我最愛的沙灘。

或許這根本就不是突然發生的？或許這在我體內醞釀了多年？或許是家裡收集的該死塑膠袋堆積如山，令我怒火中燒？是對於「全部○元」商店在海邊攤位販賣的廉價、垃圾般的一次性用品感到憤怒？又或是路邊、森林裡的野外垃圾堆？我們已經習慣了這些垃圾，並不覺得有何奇怪之處。

我一直到看見襪子才爆發。

那天下午，我並沒有引頸留心偶爾飛來的白嘴端鳳頭燕鷗。我緊盯著沙灘走著。我沒有任何袋子，所以把接下來找到的東西都裝進襪子裡。第一樣物品是交纏的釣魚線。那時我還對這網狀交織物一無所知，不知道它們在世界各地漂流，捕捉任何落入網中的東西。接著是幾枚被埋住的氣球，只有一段蒼白的絲帶露出來。我沒想過因為氣球跟烏賊相似，所以許多海鳥會吃氣球；我沒有意識到它們能輕易飛越幾千公里。接連的幾個星期中，我找到了幾十枚氣球。

還有一些被玩具槍射破的無辜塑膠球、糖果包裝紙、洋芋片盒、一些薄膜，說白了就是食品包裝，常見的海灘垃圾。還有一根塑膠叉子，隱約道出了一次性物品的問題，那些我們只使用一分鐘，甚至僅僅幾秒鐘的眾多物品的問題。我還找到了沙灘圍籬的碎片、麻根塞、更多魚線和一絲建築用袋子的線。這是我第一次細細觀察沙灘的每方每寸，我才知道除了無窮無盡的沙粒以外，這裡同樣也有著無以計數的廢棄物碎片和粒子。我知道我自發地清理並沒有意義，垃圾無所不在，但我已經無法停止了。

我從沙裡挖出商店裡用來拿麵包的塑膠手套，肯定只用過一次。我在紙巾的包裝上讀到：「衛生」。「有效清潔」 ：這是洗面乳包裝上的文字。還有一包Moist Towelettes溼紙巾，遠從佛羅里達來到這裡。這位沙灘客不喜歡手髒。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這些物品多數都表示：「我們想要潔淨，我們不要骯髒、細菌。」彷彿我們想用抗菌屏障將自己與周遭環境區隔開來。但是垃圾卻留下了。我們想要衛生、潔淨，反正總會有人清理垃圾，又或者海洋會帶走它們。

襪子裡有二十八件物品。它們每個都講述著各自的故事。

這十幾分鐘裡，我的眼界大開，我知道自己正落入一個新的議題宇宙。意識到清理並不夠，我覺得有點無力。因為難忍自己的無助，我很想做些什麼。我想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做些什麼。我覺得我應該寫下來。我在網路雜誌《雙週誌》的每月垃圾系列專欄上，以「襪子和來自保加利亞免稅店的塑膠袋」開始了尋獲物品的相關文章。那時，我已經開始認真收集垃圾，並保留了其中一些有趣的物品。除了淨灘，我也清過蘇台德山、羅茲托切山、蘇瓦烏基山。後來我也清理各種地方、各種場合。

在一次賞鳥出遊中，我們欣賞澤鵟的同時，也與深深壓入泥巴路面的捆扎繩奮戰。在住著鵲鴨的池塘邊散步時，我帶回了一片車牌。我在蜜彊卡找到了一只舊碗、一些瓶子和腐爛的三明治，不過我沒有帶走三明治。那肯定是獵人看照野生動物時所留下的偉大痕跡。除了三明治以外，散步途中我們還幸運地看到了交嘴雀與歐洲蜂鷹。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垃圾有點像鳥類，它們都有自己喜歡的棲息地；林地裡的垃圾往往不同於河邊、海灘或草原上的。我也不傻，我知道它們並不是自己出現在那裡的。

後來也出現了異國的、令人意外的垃圾，我發現海洋會根據只有自己知道的演算法來選擇：俄羅斯的垃圾、瑞典的垃圾，有時是有毒的垃圾，比如一大桶石油溶劑。我讀過被沙淹沒的文字：「刺激皮膚、呼吸道和眼睛」、「可能對水文環境造成長期不利的影響」，還有使用時應穿戴防護衣。一桶這樣的毒藥怎麼可能會出現在海中？

那襪子又要怎麼說呢？我發現它們常出現在海灘上。人們就是把襪子弄丟了。時不時就有東西出現在海灘上，我每天都能找到更多物品。我在使用時從未想過那些熟悉、親近的物品，接下來的命運會如何。例如，一次性的塑膠棉花棒。棉頭不知道消失去哪了，剩下透明的藍色管子在岸邊滾動。在我把這管子丟進垃圾桶後，它接下來會怎麼樣？我怎麼會知道。我希望有人能用它來做些有意義的事。

我想這或許值得探究。探究自己；探究自己的垃圾；探究我會購買和丟棄的物品。除了垃圾，我也開始收集路上令我感興趣的物品：不明材質的時髦茶袋、在一堆燒毀的電纜中找到的貓頭鷹陶器、有透明窗口的麵條包裝和西亞特Ibiza的通風設備、義大利某商店的可生物降解塑膠袋，和一捲從海灘撿來的繩子。然而，我沒有帶走任何一個在華沙郊區發現的上百個木樁葬禮花圈。

我養成了翻找庭院垃圾桶的習慣，耐心地將髒兮兮的聚苯乙烯托盤，甚至是沾滿鼻涕的紙巾分到綠色的一般垃圾桶裡。我開始測量、細數自己的垃圾，當時我不太知道這會把我領向何處。我會查看包裝；我想知道它們的成分，以及之後可能的命運。我開始閱讀與回收、消費主義有關的資料；開始花時間在相關產業的文獻上。我和專家聯繫。他們告訴了我燧石斧的事，以及大多數的條紋糞金龜死在哪種瓶子裡；讓我看光學分揀機如何在垃圾分類場運作、用顯微鏡觀察聚合物。我覺得自己第一次看見月亮黑暗的另一面，那個在我認知範圍以外的平行世界。這必須以一本書來完結。


我們的無知、粗心大意和不思進取使代價與日俱增。如同除臭劑消除自然的體味、下水道系統捲走我們的排泄物一般，廢棄物也隨著特別的服務消失了。我們對於我們的垃圾從未多 想，將之從意識中排開。我們所做的事不是只要事後清理就行的普通不整潔。改變並不會由堅定的個人、滿腔熱血的利他主義者在晨跑時收集三個瓶子而達成。就算每天都是「地球日」也沒有幫助。垃圾正席捲我們的世界，登陸原始海灘和地球上最偏遠的角落。只能從意識與習慣上進行深度的改變，最終則是放手立法，讓那些每天將大量垃圾倒在我們身上的人嘗到後果。在我們懶散、遲鈍、耽溺於舒適的文明之下，有很多事得做。我們不能再拖下去了。現在就得行動。

二○一八年七月二日，那是我假期的第一天。夏天漸漸暖了起來，而沙灘仍乏人問津，空空如也。一切看起來都很美好：沙，世上獨一無二、最棒的「波羅的海的沙」與平靜的海洋。等等，有些東西很礙眼；有些不合適的東西。不疾不徐掃過沙灘的相機止住動作，猛地縮了回來。鏡頭縮放。沙子上躺著一隻孤零零的襪子。一隻白色的襪子不經意地捲起，像是會在青少年房間地板上看到的那種。這隻襪子至少打破了兩種和諧：這個地方，以及我的內心。我覺得我無法就這樣置之不理。

在此之前，我從未對映入眼簾的垃圾感到氣憤。它們僅是我目光下有些模糊的...

序

1. 十九枚彈藥
2. 垃圾史
3. 北方塘鵝的麻煩
4. 雷歐妮雅
5. 青蛙的祕密
6. 燈泡共謀
7. 聚合物的靜物畫
8. 環保神經病

致謝
原書註

序

1. 十九枚彈藥
2. 垃圾史
3. 北方塘鵝的麻煩
4. 雷歐妮雅
5. 青蛙的祕密
6. 燈泡共謀
7. 聚合物的靜物畫
8. 環保神經病

致謝
原書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