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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垃圾箱哲學

在我說出這個故事前，我得先告訴你一些關於我的事。不然你怎麼會知道什麼事情是重點、這些事是怎麼兜在一起的，還有一切的一切又是怎麼發生的？
好。
我叫卡爾‧海莫斯菲德忒。姓跳過就算了，連我自己都不太確定該怎麼唸。這是我媽的姓，我六歲那年她就因為某種病外加一堆有的沒的併發症過世了，我爸是這麼告訴我的。她人很好，雖然我對她的印象很模糊，但老爸說她是個大好人。不過每次只要提起她，爸就會想起她已經不在了，這會害他傷心，所以我們很少談她的事。總之，我媽叫我小卡，你要這樣叫我也可以，只是這名字會讓大家想起某位在我出生前當紅的女歌手，但我是男生，唱歌又難聽，所以還是叫我卡爾就行了。
所以啦，我叫卡爾，不會唱歌，年齡介於十二到十三歲之間，長得跟其他十二三歲的男生沒有兩樣。臉上這裡一顆、那裡一顆痘痘，髮型有點呆，戴了副眼睛免得看東西都得瞇瞇眼，身體好像屬於某個看我不太順眼的人。
還有，我不擅長運動（我已經徹底死心了），課業成績屬於中間偏後段（上學這件事我有時喜歡，有時討厭）。沒有兄弟姊妹，所以家裡只有我必須努力了解我爸這個人（這點之後再說）。最後，根據我爸的說法：我很富有。這也是我寫這本書的理由。
富有才怪。
差遠了。
偏偏我爸不這麼想。
好。
總之，暑假的第一個禮拜，我們坐在超市後面的垃圾箱上。超市位於購物商場裡面。我們坐在垃圾箱上往下看，周圍大概有十三萬兩千隻蒼蠅飛來飛去，我們就在這群蒼蠅之中尋找可以搶救的食物，因為我爸說，商店丟掉的食物很多都還好得很。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冒出一句：「你知道嗎，我們很富有。」
沒騙你，他真的這麼說。
正當我們在垃圾箱裡翻找食物的時候。
如果這還不夠瘋狂，那麼來看看我們住的地方。城市郊區河邊那片五英畝大的泥濘路上有四棵樹（如果你想，可以過來數數看），都不是大樹，所以沒什麼樹蔭，就是四棵瘦巴巴的樹，旁邊停著一台有點髒又不會太髒的露營車，我跟老爸就住在這裡。車上有電也有電視，但我爸從來不看電視。車子也連得上網路，不過只能偷接附近一家搬運及倉儲公司的倉庫的無線訊號，但其實我爸也從來不上網。
我們還搭了棚子，在裡頭養了兩頭豬，還有十一或十二或十五還是四隻雞。雞的數目每天都不同，因為有時候會有幾隻雞（聰明的那些）成功溜出去，至於不太聰明的那些雞不但會再跑回來（真不曉得是為什麼），偶而還會帶新朋友一起回來。我實在想不通到底其他那些雞是從哪來的，因為附近除了剛剛說的倉庫之外，只有一家製造塑膠購物袋的工廠、一家預拌混凝土廠、一間拖吊場、一座校車停車場、一家辦公家具批發行、一個貨運轉運站，還有市區垃圾車的停放場。這裡既沒有鄰居養雞，甚至沒有別的住家。
再補充一些細節，好讓你更能想像我們住的地方，看看我們的「富有」生活長什麼樣子。露營車附近的泥濘路上，停了一台一九五一年出廠、回收改造後脫胎換骨的雪佛蘭半噸皮卡車（我爸說這款車不只永不褪流行，還是經典中的經典）。車身到處是凹痕，下雨後車蓋上就會出現很多小水窪。我這樣說，你大概就知道我們到底有多「富有」了。
沒騙你，這輛貨車有古老的AM電台，我爸說那是真空管，不是電晶體收音機，所以要先暖一下機，聲音才會出來。收音機雖然還能用，但好像只接收得到鄉村歌曲和某個像機關槍一樣快的瘋子的聲音。每次那個瘋子叫賣聖經人物的簽名照時（例如：耶穌基督），轟隆隆的聲音大到你耳朵快流血。
對了，我們還有菜園，一片延伸很廣的大菜園，靠我爸修好的一台抽水機來抽河水灌溉。不管是把東西修好或延長使用期限，例如那台舊貨車，我爸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我們自己種菜自己吃，但我不得不說，有時候菜吃起來有種怪味道，很像附近廠房非法倒進河裡的汙水和化學廢棄物發出的味道（這只是我們懷疑啦）。我們把剩下的食物拿去餵豬，例如馬鈴薯皮和菜園裡剪掉不要的菜葉，以及從超市後面的垃圾箱載回來的東西。
每年秋天，有個男人會開小貨車來載走我們養的豬，一個禮拜後再載著用白色蠟紙包裝並印上標籤的豬排、培根和火腿回來。我們把肉放進重獲新生的舊冰櫃裡（參見：第十頁的「一九五一年的雪佛蘭皮卡車」；第十頁的「抽水機」），等到我們（稍微）忘記那些豬各自的脾氣之後（所以我們才從來不幫豬取名字），我們就有足夠吃上一整年的肉。
我爸說，無論是跟店裡買還是自己養，吃進肚裡的豬，命運都一樣。但如果你能自給自足，至少可以確定肉的品質比較好，做人也比較不那麼偽善。自己種番茄也一樣，自己養雞下蛋也一樣。說是這麼說，但養豬吃豬肉這整個過程仍然讓他很困擾，因此當貨車來載走我們養的豬時，老爸還是會轉過頭，不忍心看牠們離開。
普得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就算放暑假，我每天還是都會看到他，因為他喜歡我們家勝過他自己家（這之後再說）。他本名叫彼得‧哈斯凱爾，但堅持要大家叫他「普得」，因為有個老演員跟他同名同姓，演過電視劇的幾個小角色，但他想不起劇名，反正他不希望別人搞混。
總之，普得說，我跟我爸距離成為嚴格的素食主義者，或是一般的素食主義者，只差零點一公分。因為我們自己養豬養雞，吃掉牠們時又會難過。要知道普得可是每天靠熱狗、肉乾和雞塊過活（他承認雞塊就是把黏糊糊的一團肉擠壓出來再拿去油炸；「擠壓」這兩個字超貼切，意思就是把雞肉碎渣做成的組合肉壓進方形模子裡），他從來沒有——真的沒有——吃過不是裝在盒子、罐頭或外賣紙盒裡的食物，所以在他的字典裡，吃素跟某種瘋狂邪教差不多。
普得說，如果我們有天變成健康飲食魔人，他跟我還是最好的朋友，只是他不想走得離我太近或被我的鼻涕噴到，免得被傳染。
我沒有因此生他的氣，但確實開始跟他保持一點距離，否則那種愛吃假肉的毛病萬一會傳染，那我就糟了。因為有次我看到他直接用手把一大罐灰灰的維也納小香腸抓起來吃，甚至把罐子裡的汁也喝光光。即使小香腸罐子上面寫說那是某種叫做——聽好了——「肉類副產品」的原料做的，但我爸說那就是用動物的嘴唇、眼皮和鼻子，還有身體其他孔竅周圍的皮膚，甚至是被車子碾斃的動物做的。如果用上「肉類副產品」這麼模糊的字眼，你就等於承認你知道那可能是任何東西。老爸說，他們就只是把肉品加工廠淘汰不要的東西，送進一台老舊的大型研磨機，再經過擠壓機，然後「轟」的一聲，肉類副產品就完成了。
老爸說：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會從所謂的加工肉品中得到什麼東西。
其實我不想用這些「工廠廢水口味的蔬菜」、「神祕肉品」的話題害人覺得噁心，但我想你應該認識一下我爸和普得，還有他們的想法，因為他們都是接下來的故事中會出現的人物。
那麼現在你已經認識我、我爸、普得，還有我們家的雞了，接下來當然輪到我們的狗：卡蘿。卡蘿是我們救回來的比特犬，當時牠一跛一跛走在市區的路上（你不會想知道那是哪一區，除非你活得不耐煩）。
卡蘿的身上傷痕累累，都是過去被壞人非法抓去鬥狗留下的戰績，但牠對我們很貼心，而且只要是牠認為屬於我們的東西，都會善盡保護的職責，包括我們的朋友，其他的牠全都不看在眼裡。要是有哪隻沿著河流過來的臭鼬膽敢來追我們家的雞，卡蘿就會大開殺戒，把臭鼬撕成碎片散落在院子四周。在夏天這種事至少一週發生一次，因此牠常常臭到連蒼蠅都不敢停在牠身上。
老爸很愛牠，他說卡蘿坐在我們露營車的小門前守護牠的世界，看著等著，只要牠視為威脅的東西一出現，就會一秒轉成攻擊模式。以老爸的話來說，卡蘿是隻忠心耿耿的陸地版大白鯊，只是這個「殺戮機器」也喜歡像人一樣坐在沙發上討抱和看電視，然後跳上床躺在你旁邊，像個老酒鬼一樣，仰頭呼呼大睡。
你怎麼能不愛牠，老爸說。
現在你大概已經知道我爸是個好人。完全正確。
老爸對每個認識的人都很好，對我也總是如此。所以有一天當他的想法漸漸把我逼瘋，我再也無法多忍耐他這個人、他的想法和我們的生活方式一秒鐘時，你可以想像這件事為什麼會讓人那麼錯愕。

5. 小狗來解圍？（摘錄）
一開始我想過要離家出走，甚至認真思考過一陣子（我說的「一陣子」，就是想像自己騎著這台腳踏車去上學的那幾秒鐘）。只要能逃離我爸、他的人生哲學，還有他看待生活的方式都好。因為他，我做什麼事都比別人辛苦。
……
……
「我的老爸腦筋有問題，對吧？」
普得搖搖頭。「怎麼會！他是天才好嗎！只不過他看事情的方式跟別人都不一樣……」
「他獨有的方式。」
普得點點頭。「沒錯。他看事情不看表面，而是最理想狀況下的樣子。」
「反正不是我要的方式。」
「就是這樣。」
「所以我該怎麼辦？」
「再簡單不過，我親愛的華生。」（普得有一陣子想成為像福爾摩斯一樣的偵探，包括但不僅止於他的英國時期。後來他還是喜歡亂引用柯南‧道爾爵士的名言，但他說柯南‧道爾其實從沒寫過這句。）
「請您開示。」
「你必須幫你爸重開機。」
就這樣。簡單明瞭。
「他是個大好人，只不過在當爸爸這部分需要做一點調整。你必須改變他，讓他成為你能夠一起生活的人。或是能夠跟你一起生活的人。」
自從我們去年的英文老師強森女士經歷過他說的「醜小鴨變天鵝」的階段後，普得就開始注重文法規則。普得覺得如果他長大成為英文老師，他們可能會在教師會議上遇到，所以……這麼說吧，我不是唯一一個想法不切實際的人。
「我要怎麼幫他重開機？」
「我哪知。」普得搖搖頭，然後聳聳肩。「人又不像筆電一樣，不是把他關掉十或十五秒再開機，他就會自動調整到你想要的樣子。我只知道要做什麼，但不知道要怎麼做。」
但就在當時，就在那一刻，命運出手了。
通常你不會知道命運何時到來，直到事情過後才恍然大悟。但那一刻，在那個節骨眼（同樣是從普得那裡聽來的詞，他走來走去念念有詞地說著：「在這個節骨眼，原告坦承前述為真，他喜歡浪費力氣在……」），命運採取了行動，為我獻上可能助我解決問題的妙計。
小狗。
戲劇性的停頓。
我猜你對於小狗能夠解決我的問題大概有點存疑。不是說我要去收養一堆小狗，轉移我爸的注意力，雖然一堆小狗是滿能分散注意力的。一堆小狗比一籃子小鴨可愛多了，而小鴨在我看來又比跟毛線球一起放在桌上的一堆小貓可愛得多，不知道佩琪喜不喜歡小狗……
離題了。抱歉。
普得發現了。他在旁邊看我寫的東西，擔心我矇了，不出兩個禮拜就會失去動力和理智。（目前他正努力成為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英國作家。偷偷告訴你：他還得先去查「矇」字是什麼意思才敢用，因為一開始他以為這個字指的是某種半夜使用的軍事設施。）
也就是說，我正在跟普得討論，而他知道要解決我爸的問題該做什麼，卻不知道該怎麼做的這刻──命運來敲門了。因為那一刻我抬頭一看，看見牆上掛著我們去買豬飼料和雞飼料還有狗食（小狗的靈感就這麼閃過腦海）的飼料行每年都會免費發送的彩色月曆。
那只是很一般的免費月曆，上面印了小牛、小雞和小鴨之類的普通照片。可能一個月換一張照片，有時會看到穀倉、廊橋、雪白山峰，甚至穿著格紋襯衫和連身褲、嘴裡嚼著稻草、望著遠方田野的美麗女孩。但主要還是小動物。
這個月的照片是一堆可愛到令人分心的哈士奇幼犬。
那讓我想起最近去店裡買東西的事。
那就是命運躲藏的地方。那就是命運要我去尋找方法的地方。
就在十九公斤重的狗乾糧裡。
因為你人不在現場，且聽我從頭說起。
事情是這樣的。平常我們不能把整袋狗食放在外面，因為卡蘿上輩子可能是一把鏈鋸，或是身上流著大獵犬的血液，而且牠老是在找東西吃，就算才剛吃飽也一樣。如果我們把一袋狗食放在外面，牠一發現就會把袋子當臭鼬一樣撕成碎片，然後吃進肚子。就跟吃掉臭鼬一樣。
但即使對卡蘿這樣的比特犬來說，吃掉十九公斤重的狗乾糧也是一大挑戰。牠會大吃特吃直到再也塞不下，然後吐出來繼續吃，不斷吐、吃、吐、吃、吐。可是因為牠是女生，格外注重禮貌，對自己的地盤有股強烈的自尊心，所以每次吐都會小心不要弄髒院子。牠會特地跑向露營車，爬上三層階梯，然後吐在門口。
「牠想跟我們分享。」普得說。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卡蘿使出這招。「真可愛。」
「那是因為清的人不是你。」我說。鏟起一堆堆狗的嘔吐物，我心裡納悶為什麼狗食經過卡蘿的嘴巴和肚子之後會變成黃黃綠綠的花生鼻涕。我手上的鏟子就是我們用來鏟臭鼬碎片的那一把。
經過幾次我們稱為「嘔吐又復原」的事件之後，我們發現應該要把袋子打開，然後把狗食倒進金屬垃圾桶，上面再用蓋子緊緊蓋住，以防卡蘿掀開。那天我搬了一袋新狗食進儲藏室，先打開金屬桶的蓋子再撕開袋子，然後把狗食倒進桶子。
只不過這不是卡蘿平常吃的牌子，而是一大袋幼犬乾糧，是老爸在飼料行的降價商品櫃上發現的，因為這個袋子的一角破了個洞。破洞上貼了膠帶，除此之外都還好，所以看起來就像老爸平常會搶的便宜特價品。那天早上我把飼料倒進桶子的時候，看到狗食公司在袋子裡放了一本小冊子。
那本冊子跟著飼料一起掉出來，幾乎完全埋在飼料裡，但我看到邊邊一角，就伸手把它抓了出來。這類冊子多半是廣告或是其他商品的折價券，比方項圈或磨牙玩具。我很少認真看上面的內容，也幾乎看都沒看就塞進口袋，想說等下再拿去回收。
不過我還是瞄了一眼，那一眼就足以讓此刻的我意識到，命運正在對我猛打暗號。我從口袋拿出小冊子，低頭一看。
封面是一幅小狗的素描。圖片底下寫著一行字：

利用正向強化法訓練您的愛犬

看到沒？
命運。
老爸問題的破解方法，現在不就掌握在我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