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年建的廊橋,見證了三代女人的來返與出逃;
婚姻的痛,換來了人生的自由,曙光的盡頭,迎來生死謎霧,誰才是那復仇的亡靈?
張翎中篇小說集,寫生命的痛楚,卻流露慈悲的暖光。〈廊橋夜話〉對故鄉概念進行呈現的意願,太近了,近到令人感到窒息,會讓那些對故鄉欲言又止的人再次陷進久久的沉默。──韓浩月.專欄作家
讀〈拯救髮妻〉這個小說,你隨時會有一種心被揉碎了的感覺。──劉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人是逃不過命的。」十年出逃過三次的婆婆這麼說,出逃兩次、已成為阿貴媽的李月嬌也對著兒媳阿珠說類似的話。五進士村的人一個字就夠用了,那個字是「窮」。楊家兩代男人在這個字底下,硬是騙來了兩代媳婦,把他們忍不下的痛楚,扔給了旁不相干的外姓媳婦。到了阿貴這一代,男人卻落在了女人挖下的坑裡,還有女兒天意,成功逃出村外,還走了很遠很遠,卻也沒真正活出上一輩女人想要的人生。
*
一則不可思議的賣車廣告,牽起貴氣老婦人海倫,與甫移居加拿大、帶著女兒的曙藍的兩人緣分。在熾熱難耐、大停電的夜晚,一通稚嫩童音的來電,讓不同背景的兩人從猜疑防衛到坦露心事。她們各自承載著丈夫的背叛,一個帶著白朗寧手槍登門報復,一個離開故土讓彼此自由。當生人與亡靈在生活場域中混沌交錯時,種種誤解逐漸浮出水面……
兩則中篇〈廊橋夜話〉、〈拯救髮妻〉的關鍵轉折都在黑夜,五進士村沒點燈的廊橋、幾十年難得一遇大停電的國外城鎮,在夜裡行動、奔跑的女人,都在這樣的夜裡做出人生的重大抉擇。面對丈夫的欺騙與不忠,百般掙扎直面真我後,身為人母的天性總能左右她們的人生。然而擅寫女人心事的張翎,對男性被生活所激發的不得不也慈悲解意,男與女間不只是純然的欺騙,其中也有誤解與命運的捉弄。
〈廊橋夜話〉五進士村三代女性的心結,始於信任的崩塌與貧困的重碾,遂築起一道堅不可破的命運迴圈,無可逃脫;〈拯救髮妻〉以大城的名利場展開,男與女就像不同星球的人類,而有邏輯與直覺的思辯、忠誠定義理解的相悖,不虞匱乏的生活中引出的婚姻危機,直指人心,往往更為致命。兩則小說皆來自張翎現實生活中的聽聞,故事背景雖如星球的一體兩面,卻可互為對照,在作者通透的文字、生動意象的描繪下,生命皺褶裡的疼痛與不幸,更讓人感同身受。
作者簡介:
張翎
浙江溫州人,現居加拿大多倫多市,曾為北美註冊聽力康復師。
九○年代中後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表,代表作有《勞燕》、《餘震》、《金山》等。小說曾獲得包括華語傳媒年度小說家獎,新浪年度十大好書,華僑華人文學獎評委會大獎,臺灣「時報開卷好書獎」,香港《紅樓夢》世界華文長篇小說專家推薦獎等兩岸三地重大文學獎項,入選各式轉載本和年度精選集,並七次進入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根據其小說《餘震》改編的災難巨片《唐山大地震》,獲得了包括亞太電影展最佳影片和中國電影百花獎最佳影片在內的多個獎項。根據其小說《空巢》改編的電影《一個溫州的女人》,獲得了金雞百花電影節新片表彰獎和英國萬象國際電影節最佳中小成本影片獎。小說被譯成多國語言在國際發表。
作品有:《一路惶恐──我的疫城紀事》、《胭脂》、《勞燕》、《死著:張翎中篇小說集》、《心想事成:張翎短篇小說集》、《流年物語》、《金山》、《餘震》、《睡吧,芙洛,睡吧》、《一個夏天的故事》(以上時報文化出版)、《陣痛》(印刻出版)、《溫州女人:一個郵購新娘的故事》(允晨出版)。
章節試閱
廊橋夜話
「一個人哪能兩次落到同一條河裡呢?我偏偏就落了兩次。」
阿貴媽對阿貴的老婆,也就是她自己的兒媳婦阿珠說。
這話她不是第一次說,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這話她還會叨叨絮絮地說很多次,不管阿珠聽不聽得懂。
這話最早她是從自己的女兒阿意,也就是阿貴的妹妹,那裡聽來的。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阿意是村裡唯一考上大學的人。阿意的腦子比一村人的腦子都擺在一起還要好使,阿意從書裡看見的東西,比別人站在山巔上看見的還要多。
阿貴媽嫁過來的這個村子,據說在雍正和乾隆爺手裡出過五個進士,所以得其實,阿貴媽最早從阿意那裡聽到的那句話,並不是這個版本。阿意的原話是:「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這話也不是阿意的話,阿意說原話是一個叫赫拉克利特的古希臘人說的,意思是萬事萬物都無定性。一個人第二次踩進同一條河裡的時候,其實已經不是先前的那個人了,而水,也不是先前的水了。
阿貴媽當時是聽懂了的,她好歹在年輕的時候也是讀過初中的。只是這話經過阿貴媽的耳朵,存到她心裡,存得有些時日,就漸漸地變了味,不是起初的樣子了。等阿貴媽再把這存了十幾年的話翻出來,講給兒媳婦阿珠聽時,詞雖然變得不多,意思卻全擰了。阿意說的是世間萬事萬物時時刻刻都在變更,阿貴媽說了個五進士的村名。文革的時候,改成了勝利村。那只是文件上的事,鄉下人叫順了口,依舊叫五進士。民不舉,官不辦,就一直叫了這麼些年。清朝的事,年月太久,終是考證不得了。村裡年壽最高的,就屬九十二歲的楊太公,他倒是真真切切地知道,從他記事起,這裡就沒出過一個大學生。老人們聚在一處時,就免不得歎息,說一個破村子,原本就受不起那麼大的福分,怕是先人把老天的氣數都耗盡了,後世就沒得大出息。直到後來阿意考上了大學,眾人才終於鬆了一口氣。的是日子怎麼繞過去,就還會怎麼繞回來,啥也不會變,因為人繞不過命。
阿意考上大學的消息,是縉雲的外公外婆先知道的。等阿意揣著錄取通知書回到五進士村,已是兩天後的事了,阿貴媽早讓阿貴爸把家裡的那頭牛宰完了,全村每一戶人家,都在仰頭等著分到一碗肉。阿意還沒走到村口,老遠就聞見了香味。
牛是阿貴家村前村後地借了五千塊錢買下的,已經在山上放養了大半年,原本想再等個一年半載,再養壯實些在集上賣了,好給阿貴說媳婦的。那一陣子的市價,一頭好牛能賣個一萬多塊錢。而阿貴二十六歲了,也算是老大不小的光棍了。可是阿貴娶親是一家人的事,阿意上大學是一村人的事,一家人的事和一村人的事掛在秤上稱一稱重量,孰輕孰重,那是閉著眼都看得清楚的。
其實,村裡人再起鬨讓宰牛請客,阿貴爸都沒太放在心上。真正把阿貴爸說得動了心的,不是阿貴媽的催促,而是楊太公的一句話。楊太公說文曲星靜了幾十年了,這回總算動了駕,必得好好迎一迎的,省得將來又斷了路。於是,阿貴的婚事就讓路給了阿意的喜事。只是當時誰也沒料到,這一讓,竟讓了這麼些時辰,等阿貴最終娶上媳婦,已經是九年後的事了。那年,阿貴三十五歲。
阿意的高考成績,是整個地區的前三,上北大清華都有可能,可是阿意卻選擇了在金華的省師範大學,因為師範生有生活補貼。阿意的家境,讓師範大學順手撿了個便宜。阿貴媽是懂得女兒心裡的憋屈的,可是懂也沒用,阿貴媽沒有懂的資本。
阿意走的那天,一村人都來送,烏泱泱的,在她身後聚成一大片雲。到了廊橋,阿貴爸讓女兒給眾人鞠了一躬,硬是把送行的人攔下了。阿貴媽獨自追上橋來,塞給阿意一個小手巾包。
「你拿著,到了縣城去買件新衣裳,顏色鮮亮些的,省得讓同學第一眼就把你瞧癟了。」阿貴媽悄悄對女兒說。
阿意那天穿的,是一件海軍藍帶兩條白槓槓的運動衫,高一的時候買的,已經穿了三年,衣裳洗得稀薄了,袖口磨出了毛邊,白不再是白,藍倒還是藍,只是不是海軍藍了。
阿意站在橋上,手裡捏著那個帶著潮氣的手巾包,沒有吭氣。半晌,阿貴媽才聽見她抽了一下鼻子。
後來阿意在路上把那個手巾包打開了,裡邊是三百五十塊錢,都是幾元幾角湊成的,卻疊得平平整整,大面值的在下,小面值的在上。阿意知道那每一張,都是阿媽從家用裡摳下來的體己。
從五進士到金華,都在同一個省,卻因了道路阻隔,要行千山萬水的路程。阿意得步行一兩個小時,搭上拖拉機到鎮上,再從鎮上坐汽車到縣城,再從縣城轉火車到金華。走過廊橋,就是另一個地界,另一片天地了。阿意望著橋下的河水,突然拽住了母親的手。
「媽,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阿意說。
母親沒聽懂,阿意就解釋了一遍那話裡的意思。
「等我再回來時,我就不是現在的我了,河也不是現在的河了。」阿意說。
阿意鬆了母親的手,咚咚地朝橋的那頭走去。阿意還沒發育好,身板平平癟癟的,衣裳隨著她的步子一顫一顫,像一塊晾在晒衣桿上被風吹動的布。
那天天很好,太陽昇得很高了,熱是熱的,但不咬人,已經帶了些隱隱的秋意。陽光把山把樹把田把路都照得白白亮亮的,河面上泛著薄薄一層銀沫子。
阿貴媽很想拉住女兒,問一聲:「等你回來時,我還是現在的我嗎?」可是她沒來得及,阿意已經走遠了。
五進士村位於浙南和閩北交界處,是浙江的嘴在福建的頭頂上啃下來的一口肉。這地方海拔高,空氣好,無論是雨是晴,一年四季的景致裡都有一股外鄉不曾有的清冽之氣。進得村來,沿著一段還算平整的泥土路走到盡頭,便是一條被雨水洗得泛白的長石階,彎彎曲曲的一路通進山裡。山也與別處的山不同,沒有被採石人炸出斑斑駁駁的裸岩,倒是密密麻麻地長滿了樹木,從山腳的羊齒蕨毛竹林,到中間的苦櫧、香樟、欒樹、梧桐,再到高處的杉樹和松柏,層層疊疊的滿眼都是綠,卻又綠得各不相同。
走到山腳,朝左一拐,便是一條河。河沒有名字,就叫河。河並無什麼稀罕之處,就是鄉野常見的那種小河,水高的時候,只看得見水,水低了,才看得見河灘上的石頭。稀罕的是河上的那座廊橋,是道光年間建的,沒用一根釘子,每一條椽子每一塊木板都是用榫頭自然連接。橋壁中間有個神龕,早些年貼著毛主席像,現在供著觀音菩薩。兩邊的字畫就沒有準數了,年節時是喜慶的春聯年畫,耕種時節就換了應時的農諺。遇到上面有任務交代下來,那字畫的內容就跟著風潮走。
廊橋不算長,從這頭走到那頭,也就幾十步路。橋走到盡頭,就是幾級石階,順著石階走下去,落腳就到了福建地界。橋兩頭的人家,在一條橋上走來走去,早就廝混熟了,叫得出名字,也知道家裡有些什麼人,只是一開口,就能聽出口音的不同,便知道再熟的人也不是鄉親。
這樣的河流,在五進士那一帶隨處可見,可是那水落差大,河面上大都行不得船。鄉人守著一道又一道的水,一條又一條的廊橋,想要走到外邊的世界,終歸還要倚靠自己的兩隻腳。
泥土路的兩邊,一路到山腳下,都是一排一排錯錯落落的民屋。楊太公說自他記事起,就沒見著五進士村裡有誰蓋過新房,至多只是找人修一修漏雨的瓦,補一補塌陷的牆,換一換被狗拱出窟窿的竹籬笆。所以,五進士村裡的房屋,到今天都還是老瓦老牆老門窗老地板,風一過,滿山滿路都是聲響,山上是樹葉子刷刷的摩擦聲,路上是板壁和門窗吱吱呀呀的呻吟。
這地方交通不便,即使在多年之後修了公路,從公路開車進村裡,還得曲里拐彎地開上好一段路,所以村裡很少有外人來。偶爾陰差陽錯竄進來幾個遊客—大多是走錯路的,總愛大驚小怪地誇幾句民風啊傳統啊原生態啊之類的話。那是城裡人的話,五進士村的人不愛聽。城裡人用一大堆詞語還解釋不明白的事,五進士的人一個字就夠用了。那個字是「窮」。五進士的人不想守舊,也不要原生態,他們倒願意跟上世間的潮流。他們真想拆掉那一片片漏雨漏風漏話的破房子,住一住貼著馬賽克牆面的樓房,可是他們口袋裡的那幾個錢,卻只夠他們做個關於樓房的夢。
五進士地勢高,天時冷,一年只能種一季莊稼,能收的瓜果種類也少。村裡常年多霧,倒是個種茶的好地方,只是北邊已經有了龍井,南邊也有了烏龍、大紅袍、鐵觀音,五進士的雜牌貨,賣不得幾個錢,只能採製了自己喝,或拿來送一送那些不講究的客人。五進士又不靠海,非但不能以海產謀生,就是尋常日子裡想吃一口海鮮,也是極不容易,得等著福建那邊的小販挑上來賣,那也只能是晒乾了的鹹魚。
五進士村是有一片好山水,可那一片山水既做不得吃,也做不得穿,只僅僅做了個擺設,這裡的人過的是緊巴巴的苦日子。這樣的日子,若在窮山惡水間,倒還容易捱些。苦日子放在這樣鍾靈毓秀的地方,就好比守著一個糖罐子吞黃連,過起來反而更是多了幾分煎熬。這裡的男人都得打上幾年光棍,才娶得起一門親。娶了親,住的依舊是爹娘結婚時住的那間屋,睡的還是爹娘成親時睡過的那張床,從漏風的窗口望出去,還是爹娘年輕時見過的那爿天。世世代代,祖祖輩輩。
阿貴媽事先不知道這些。等阿貴媽明白真相時,她已經從李月嬌變成了阿貴媽。
廊橋夜話
「一個人哪能兩次落到同一條河裡呢?我偏偏就落了兩次。」
阿貴媽對阿貴的老婆,也就是她自己的兒媳婦阿珠說。
這話她不是第一次說,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這話她還會叨叨絮絮地說很多次,不管阿珠聽不聽得懂。
這話最早她是從自己的女兒阿意,也就是阿貴的妹妹,那裡聽來的。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阿意是村裡唯一考上大學的人。阿意的腦子比一村人的腦子都擺在一起還要好使,阿意從書裡看見的東西,比別人站在山巔上看見的還要多。
阿貴媽嫁過來的這個村子,據說在雍正和乾隆爺手裡出過五個進士,所以得其實,阿貴媽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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