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相喰異話（2）

第一章　畢方


「我不是說不要再這麼做了嗎？」
時間是清晨五點，我忍住濃厚的睡意，居高臨下地對眼前的少女破口大罵。
洪音鵲正襟危坐地望著我，表情有些疑惑。
她有著一頭烏黑的鮑伯短髮，面貌雖然十分端正，不過因為年紀尚幼，仍帶著些許稚氣。但可以預期她長大之後，一定是一位傾國傾城的和風美女。
她穿著紅色和服，頭上卻戴著女僕頭飾。儘管整體看起來這樣的搭配似乎沒什麼大問題，但不知為何就是覺得有些不協調。
「可是……我以為這樣狌哥哥會很開心嘛！」
洪音鵲低垂著頭，雙手食指互點，大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一點都沒有因為我的責罵而感到悲傷。
我搔了搔後腦杓，傷腦筋地說道：
「我不是早就跟妳說過了，妳這樣叫我起床我一點都不開心──不，應該說我驚訝的成分遠大於喜悅。」
「所以剛剛才慘叫得那麼大聲嗎？」
「那不是慘叫！只是道早安的聲音大了一點！」
我嘴硬地維持著男人搖搖欲墜的尊嚴。
「狌哥哥都是用『啊啊啊啊啊啊不要過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道早安的嗎？」
「一日之計在於晨！為了展現精神，這是我早上時一貫的習慣。」
「早上的習慣？」
「是啊，妳或許懷疑我是被嚇到，但我告訴妳，身為隨扈界赫赫有名的李狌，我這輩子還沒被嚇到過──」
「我懂了，這就跟我早起時發現自己已經脫成全裸是一樣的！」
「──妳嚇到我了！」
原來妳有這種怪癖？這不是逼我明天早上絕對得去叫妳起床嗎？
「哼哼……要不是這麼習慣穿和服的我，可是無法在睡夢中解開和服的喔！」
洪音鵲挺起單薄的胸膛，得意地從鼻子中哼出氣來。
「妳這麼得意做什麼？這完全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習慣好嗎？」
「論脫和服的速度，我有信心成為世界第一！」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悲哀的世界第一。」
「特技是自己一個人表演『老爺～～～不要～～～～～～～』」
「……老實說，有點想看。」
「那我改天表演給狌哥哥看。」
「咦？真的嗎？這樣不好吧？雖然我不是很清楚那是什麼，但是十四歲的少女要表演邪惡的有錢老爺抓住被脅迫的和服美女腰帶接著用力一轉讓和服美女滴溜溜地轉動然後腰帶鬆開和服也跟著解開的戲碼給我看，怎麼想都不太好吧？」
「……是我的錯覺嗎？我怎麼覺得狌哥哥似乎挺清楚的？」
「咳、咳──總、總之，繞回原本的話題，以後早上別再這樣叫我起床了。」
「可是我不懂……狌哥哥，男生被美少女叫起床，一般來說不是都會很開心嗎？」
「妳說的有道理，正常情況下應該是會很開心沒錯。」
「啊！還是狌哥哥討厭女僕裝？」
「不，我很喜歡女僕裝，跟喜歡旗袍的程度是一樣的。」
「美少女加上女僕裝，照理說不是會出現相互加乘的破壞力嗎？」
「這樣分析的確合乎邏輯。」
「那你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叫我起床的，並不是穿著女僕裝的美少女啊！」
洪音鵲身旁，坐著數十隻哈哈喘氣、很有規矩的狗。
臘腸犬、拉不拉多犬、黃金獵犬，以及各式各樣混種的流浪犬……
──全都穿著女僕裝！
穿著女僕裝的狗？這到底是什麼嶄新的組合！
昨天早上和今天早上，我都是被這群不明生物叫起床的！
數十隻穿著女僕裝的狗同時跳到床上，嚇得我差點要用「能力」跑到二十公里外遠的地方。
「我終於明白狌哥哥生氣的理由了。」
洪音鵲環起雙臂，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
「不……看妳的表情，我知道妳一定沒有明白。」
「你之所以不開心，是因為叫你起床的不是美少女。」
「咦？沒想到妳還真的明白了。」
「不過……我想狌哥哥你誤會一件事了。」
洪音鵲正色道：
「這些狗──全都是女的。」
「很好，妳完全沒明白！我不是因為覺得這些狗可能是男的所以才不開心！」
「那你到底為什麼要生氣？牠們的年紀都在二至三歲，的確是美少女啊！」
「不是『女的』，而是『母的』、『母的』！妳的遣詞用字可不可以精確一點？」
「『美少母』。」
「我不是叫妳這樣改！那是什麼新穎過頭的名詞？」
「我終於明白了。」
「不，我可以肯定妳一定不明白。」
「問題一定是出在年紀吧？」
「年紀？」
「這些孩子都是二至三歲的少女，既然狌哥哥不喜歡，就表示二至三歲的少女肉體不合你的胃口，對吧？」
「如果真的有把二至三歲的少女擺在好球帶的人，請馬上判他出局，謝謝。」
「那狌哥哥的好球帶在哪裡？二歲以下？」
「為什麼往下降了？一般而言都是往上升吧！」
「所以依照剛剛的話推論，狌哥哥的好球帶在二至三歲以上──」
「我的好球帶也沒那麼寬！」
這好球帶已經不是打者中心點以下、膝部以上了，根本就是只要投手把球往身後投都算好球！
此時──
洪音鵲身旁一隻黑色土狗突然大聲地「汪汪」叫了起來！
牠雖然還是安分地坐在地上，眼神卻定定地看著洪音鵲，停止了所有的動作。
宛如時間暫停，那隻狗屏除了一切應有的呼吸與動作，只是專心致志地盯著洪音鵲。
──像是成了另一種生物。
牠彷彿被某種東西控制，化作懷著巨大渴望的生物。
從牠身上溢出的強烈欲望，就連身為人類的我都能感受得到。
洪音鵲趕緊從懷中掏出木盒，拿出一顆赤紅色的藥丸，丟入那隻黑狗的嘴中。
那隻狗在吃下藥丸的瞬間，又恢復成一隻狗應有的模樣。
洪音鵲露出帶著虎牙的笑容，開心地摸了摸牠的頭。

§

這世上有一群人叫作「山海人」。
他們都是由《山海經》中記載的神獸演變而來的。
外表人類於無異的山海人，其實各自有著不同的「特性」或是「能力」。
以洪音鵲來說吧，她是「儵魚」，「能力」則是「忘憂」（永遠不會憂愁）。
在先前的某起事件中，她以自身大量的血和肉製造了「儵魚丸」，也就是剛剛丟入黑狗口中的赤紅色藥丸。
「儵魚丸」雖然可讓服下它的對象忘記憂愁，卻具有強大的成癮性。
它不只對人類有效，對動物也一樣有用。
洪音鵲利用「儵魚丸」馴服了許多動物，將牠們豢養在我們居住的宅邸──「四藝」西側的院子中。
牠們都是因為具攻擊性或是不服管教，即將被處理掉的流浪動物。知道牠們即將被安樂死後，洪音鵲毅然決然地將牠們全都帶到「四藝」，並以「儵魚丸」對牠們進行管教。
「之前是翼姊姊和狌哥哥幫助我，現在輪到我幫助這些孩子了。」
洪音鵲笑著這麼說道後，一肩扛起照顧他們的責任。
照顧一群動物已經很辛苦了，洪音鵲還必須定時餵食「儵魚丸」給牠們，睡眠時間因此不斷壓縮。
儘管如此……她還是一副精神飽滿的模樣，常常可以看到她在「四藝」中四處忙著家事的身影。
「……音鵲，別太勉強，要是真的睡不飽，我也可以幫忙妳餵食和照顧的。」
反正因為林三翼，我也常常在深夜中醒著，昨天她也是到了凌晨三點才放我回來休息。
正坐在地上的洪音鵲挽起單邊袖子，笑著回應：
「放心吧，狌哥哥，小時候被挖取血和肉時，我就常常因為傷口痛到睡不著了，早就習慣了！」
即使說著如此悲慘的回憶，她還是一點哀傷的神情都沒有。
「忘憂」。
──忘掉憂愁。
擁有這種本質，意味著洪音鵲將永遠不會有「哀愁」這樣的情緒。
當然，她也永遠不會有為自己難過的權利。
我不禁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頭。
洪音鵲像是很舒服似的，露出了帶著小巧虎牙的笑容。
過了一會兒後，她抬起頭來說道：
「而且……放心吧，狌哥哥，這些孩子沒有增添我的壓力，相反的，牠們幫了我不少忙。」
「喔？怎麼說？」
「我表演給狌哥哥看。」
洪音鵲站了起來，對著那群狗大喊：
「──『列隊』！」
隨著洪音鵲一聲令下，那群狗「啪唰」地排成了整齊劃一的隊伍。
「狌哥哥，你不用跟著排隊沒關係。」
洪音鵲揮了揮手，將在狗群間立正站好的我趕走。
「…………」
一聽到軍事命令就不自覺地動了，真是可悲的反射習慣。
由此可知我在瞳渠教官底下被荼毒得有多慘了。
對著宛如一支軍隊般的狗，洪音鵲繼續下令：
「──『報數』！」
「汪！」
「汪汪！」
「汪汪汪！」
「四！」
「汪汪汪汪汪！」
「等一下！剛剛是不是真的有狗報出數字來了？」
「有嗎？」
洪音鵲露出有些疑惑的模樣。
「算了……妳繼續。」
「──『打掃開始』！」
只見那群狗每隻都跑去咬了一塊濕抹布，用兩隻前腳抵住抹布，列成一個方陣，開始擦起地板。
「如何，狌哥哥？」
洪音鵲得意地看著我問道。
「還能如何……」
我指著那群不明生物大喊：
「這些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啊？」

§

「……唉。」
一聲輕輕的嘆息從藍碧小巧的嘴巴溢出。
在她手中的是一朵完全枯死的花。
一秒鐘前，那朵花還開得花枝招展，然而只不過被她碰了一下，就完全失去了生命力，彷彿已經枯死整整三天似的。
雖然可以從嘆息聲中感受到藍碧的沮喪，但她的表情還是一點都沒變。
眼前的女孩有著完全跳脫「美」的概念的美貌。
即使穿著黑色連帽外套和黑色運動褲這種樸素的衣物，依舊難掩那股清麗脫俗的氣質。
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彙形容她的外貌……不，應該說，我認為這世間沒有任何話語可以形容她的模樣。
不若世間之物的美，足以震懾所有注視到她的人。
即使是已經認識她一段時間的我也不例外。
倘若在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況下突然撞見她，我會感到呼吸一滯，接著不由自主地轉開目光。
有時我忍不住這麼想──
或許就是因為她身上那危險的「能力」，才讓她有了這份攝人魂魄的美貌吧？
「師父……為什麼這麼多天了還是這樣？」
藍碧轉頭以她那雙水靈的眼睛望向我。
在她面前的地上躺著滿滿的枯花。
為了學會控制「能力」，她在三天前拜我為師，稱我為師父。
雖然我不覺得自己已經成熟到足以教導別人，但她堅持不改稱呼，最後我也只好任由她這麼叫。
於是，每天早上六點到八點，成了我和藍碧的特訓時間。
我會帶她到西側的院子中，想辦法教導她控制自己的「能力」。
然而三天過去了，一點進展都沒有。
即使拿花草讓她練習，還是一碰即枯，沒有一株例外。
此時，可能是拿得太久了吧？她手上的花逐漸腐朽，化成粉末隨風而逝。
看著這情景，藍碧再度嘆了口氣。
我馬上開口轉移她的注意力。
「藍碧，在今天的課程開始之前，我先說明一些有關山海人的基本概念。」
「嗯。」
「山海人的外貌與一般人無異，有的山海人甚至一輩子都沒發現自己的『能力』，就這樣過完一生。」
「但我不是這種人，對吧？」
「是的，妳和我一樣，都是在人生中途得到「能力」的類型。我們這種類型的山海人，比起大小姐那種一出生就察覺自己『能力』的人，通常在『控制能力』方面相對地會比較不穩定。」
「那我們到底該如何是好呢？」
察覺到她語氣中的急迫，我馬上接話：
「首先我想要跟妳說的是，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達成的事情。如果太過著急，很可能會適得其反。」
我指著自己，繼續說道：
「妳知道我完全掌握自己身為『狌狌』的『能力』，總共花了多少時間嗎？」
「嗯……一個月？」
「不，答案是三年。」
雖然只有大約一釐米，但藍碧的眉頭微微一皺。
「……需要這麼久？」
「不，掌握『能力』的狀況因人而異，有時可能不過是一個想法的轉變，就突然瞬間學會。雖然我剛剛說自己花了三年，但嚴格說起來倒也不能算是如此。」
「什麼意思？」
「我是在十二歲得到『能力』的。之後的三年，我在掌握『能力』這方面一直不順遂，但在十五歲時，我進了隨扈學校，遇到瞳渠教官，結果……在她的訓練下，僅僅過了兩個月，我就完全掌握了『能力』。」
「……是怎麼做到的？」
「差別在於『想像』。」
我指著自己的腳說道：
「我的『能力』是『善走』（擅於行走），只要我願意，我可以只花一秒就抵達我想要去的地方。換句話說，這是個有關『移動』的『能力』。」
我看著藍碧，丟給她一個問題：
「我問妳，藍碧，妳有跑過馬拉松嗎？」
「沒有，我的體力很差，光是跑上三公里就不行了。」
「那麼，妳可以『想像』自己跑完四十二公里馬拉松的畫面嗎？」
「當然不行。」
「沒錯，這就是關鍵所在。山海人的『能力』，在在都異於世間常理，既然沒跑過四十二公里，又怎麼『想像』得出自己瞬間移動到四十二公里外遠的地方呢？於是在瞳渠教官的命令下，那天……不過才一天，我就跑了三百公里……不對，我應該是花了三天才跑完的？即使不支倒地，依然有人在兩旁架著你，逼你跑完全程……總之詳細過程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真恐怖。」
「對吧！那根本就不是正常的訓練。還記得跑完後我住院住了三天，出院後又跑了三百公里，接著再住院，然後又跑了三百公里──」
我不禁抖了一下，回想當時的體驗，一股反胃的感覺便從身體深處湧現。
或許是感染到我的恐懼，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藍碧受不了似的縮了縮身子。
「……真虧你撐得住那種訓練。」
「其實我已經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撐過去的，但不得不說，瞳渠教官的訓練有其道理在。兩個月後，我終於能跑完三百公里而不住院，就在那一刻，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能完美掌控「能力」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既然都能達成那樣的目標，移動十、二十公里又算得了什麼呢？根本跟呼吸一樣簡單啊。」
我輕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接著說：
「因為有了『自信』，所以可以輕易想像自己使出『能力』後的情景──這就是掌握『能力』的訣竅。」
「嗯……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因為提到了瞳渠教官，我不由得再度回想起前幾天的電話。
「某個人」拿著瞳渠教官的手機，告訴我她已經被殺死了。
在那之後，我著急地撥電話回隨扈學校詢問，結果校方告訴我瞳渠教官不知為何神祕失蹤，怎麼找都找不到。
山海人死後會變成結晶，如果她被其他人殺死，找不到屍體也是非常合理的一件事。
儘管各方線索都顯示瞳渠教官已經死了，但我實在無法相信。
當初我被逼著進行三百公里的馬拉松地獄訓練時，瞳渠教官可是臉不紅氣不喘地跟在我身旁，和我一同跑著。
而且身為山海人的她，「能力」十分特別。
就某方面來說，那可以說是最強的「能力」。
要是連那麼強大的瞳渠教官都無法反抗而被殺死，那這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人可以對抗凶手。只要他想，他就能殺掉任何山海人──
「師父？」
見我一聲不吭，藍碧有些擔心地叫了我一聲。
她的呼喚把我從深沉的思緒之海中拉了起來。
我趕緊回以一笑：
「我沒事，藍碧。」
輕咳了兩聲後，我又展開了說明：
「妳是很特別的存在，是『欽原』和『土螻』的混種，同時擁有這兩種生物的『能力』。雖然妳不能控制『土螻』，卻似乎能控制『欽原』的『能力』，對吧？」
「嗯。」
「我記得妳能從手指頂端，自由自在地收放『欽原』的針──」
我一邊解說，一邊隔著連帽外套的袖子，拉起了藍碧的左手。
她的表情微微扭曲，瞬間甩開了我的手！
「──別、別碰我。」
藍碧有些激動地大喊。
與我拉開距離後的她，用右手摀著剛剛被我碰過的地方。
「怎麼了嗎？」
我佯裝不解地問道。
「……還問我怎麼了？你要是不小心碰到我的肌膚，可是會瞬間死掉的啊！」
「這種小事不重要。」
「……竟然說是小事？」
「這真的是小事。因為一個這麼漂亮的女高中生在我面前──」
我正色說道：
「要我不碰她，我實在做不到。」
然而嘴裡卻故意吐出了輕薄的玩笑話，作為掩飾。
「………………」
藍碧有些傻眼地望著我，神色中似乎帶著些許厭惡。
彼此對望了一會兒後，她突然以手握拳拍了一下手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看來還是被她發現了我背後的深意。
我並非刻意想要性騷擾藍碧。
我只是不希望她因為「能力」而害怕靠近其他人，把自己鎖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想讓她明白，這世界還是有人願意碰觸她、願意待在她身邊。
她──不是孤獨一人。
「藍碧，我一直都在妳身後望著妳。」
「………………」
「我會永遠永遠……待在妳身旁的。」
「………………………………………………」
──哎呀，我真是個成熟的男人。
接下來的發展應該是：藍碧發現我這種笨拙的體貼，裝作毫不知情，也不說破我的好意，就這樣悄悄地愛上了我──
「所、所以……你一直在覬覦我的身體嗎？」
藍碧以雙手環抱住自己的身體，雖然面無表情，語氣卻微微顫抖。
「……咦？」
「其實我早就注意到了，你在跟我聊天時，常常裝作不經意地觸碰我的頭還有身體，然後露出計謀得逞的竊笑。」
「………」
咦？怎麼跟我想的完全不同？
原來在她眼中，我是這副痴漢般的模樣？
我趕緊開口辨解：
「等一下，妳誤會了──」
「我誤會了什麼？那些觸碰難道不是故意的嗎？」
「……我的確是故意的。」
「碰完後你是不是很開心？」
「………………我的確是滿開心的。」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她以輕蔑的眼神看著我。
雖然這跟我的本意差異很大，然而可悲的是，我不能把實情說出來。
看來我在不知不覺間付出了重大的代價。
要當個成熟又溫柔的男人怎麼這麼困難？
我暗自將這些委屈吞入肚中。

§

五分鐘後，教學繼續開始。
但總覺得藍碧與我之間的距離似乎微妙地拉開了些。
我輕嘆了一口氣，說道：
「首先，我們來整理一下妳身為「欽原」和「土螻」的「能力」。」

「欽原」──「蜇鳥獸則死，蜇木則枯。」（以針狀部位刺到鳥獸和草木，對方會死去。）
「土螻」──「觸物則斃。」（只要碰觸到，就會讓對方死亡。）

「妳在發動『欽原』的『能力』時，腦中的『想像』為何？」
「我想像十根針從指尖前端現出。」
「妳又是如何讓它消失的？」
「我想像那十根針縮入手指中。」
「沒錯，因為妳的『想像』很明確，所以妳可以完全控制『欽原』的『能力』。現在我們來談談『土螻』的『能力』吧。」
「……嗯。」
藍碧「咕嘟」吞了口口水，感覺得出她的身體因為緊張而僵硬了起來。
「妳能不能想像自己碰觸他人，對方卻完全沒事的情景？」
「…………」
藍碧沒有回答我。
沉默了許久後，她抱著頭蹲了下來。
雖然沒有將情緒顯現在表情上，但她發出了細小的嗚咽聲。
我知道，此時她心中一定浮現出當初殺死孫幻老師的情景。
只要她無法甩脫這個回憶，她就無法控制「土螻」的「能力」。
一旦如此，接下來的日子中，只要她一不小心碰觸到他人，就會在非自願的狀況下奪走他人性命。
我腦中浮現出藍碧的未來──
遠離人群。
孤獨一生。
誰都不願意靠近她。
「……師父，我是不是一輩子都得這樣了？」
過了許久許久後，藍碧以有些微弱的聲音詢問我。
「放心吧，只要持續努力，妳總有一天一定能控制自己的『能力』的，別著急。」
「真的嗎？」
雖然沒什麼信心，我仍露出微笑安慰她：
「當然是真的，我早就跟妳說過了，藍碧，我是早你五年人生的前輩，妳現在就走在我的舊路上，既然我都成功了，妳一定也行的。」
「……嗯。」
藍碧輕輕點了點頭，臉上的陰霾似乎褪散了些。
但我心中很清楚，剛剛的那番話只是虛言的安慰。
她的情況與我不同。
要「想像」出不傷人的景象，就表示她必須跨過自己殺死老師的那段回憶。
這件事的難度，遠比她認為的困難許多。
就連我都還沒有跨過「殺死林三翼父親」這段過往，一直被束縛至今，距離她成功的日子又會有多遠呢？
在發覺之前，我又伸出手去，隔著連帽外套摸了摸她的頭。
但這次她並沒有拒絕。
過了一會兒後，她抬起頭來問道：
「那麼，師父，為了掌控『能力』，現在我該做些什麼？」
「持續進行『想像』，對花草做練習。」
「好的。」
「那麼，待會兒有空時，就麻煩妳拿院子中的所有雜草做練習了。」
「…………」
「這裡頭有些是大小姐種的花，別搞錯囉！目標是雜草、雜草，切記要把它們趕盡殺絕。」
「……師父，上次你把我當殺蟲劑，這次你是不是又把我當成除草劑了？」
「怎麼會呢？我絕對沒有這種方法無農藥、效果發揮得又快，簡直方便至極的想法。」
「………………………………」
她朝我露出了責難的眼神。
「對、對了！」
被看得渾身不自在的我，趕緊提起別的話題：
「除了拿花草練習外，妳也得開始長跑。」
「長跑？」
「具體的想像力，來自於『我做得到』的自信。要擁有這樣的自信，必須具備強健的體魄，一旦達成更高的目標後，妳心中自然會浮現『原來我原先煩惱的都是小事』這種想法。」
「我明白了。」
「今天是第一天，我們長跑的目標就別訂太高吧。」
我稍稍伸展了一下身體，接著說：
「我慢慢地跑，會控制在不出汗的程度，妳跟在我後頭。」
「好的，雖然不知道自己能跑到什麼地步，但我會努力跟在師父後方的。」
「放心吧，我不是瞳渠教官，會有所節制的。」
於是，我小小跑了半馬（二十一公里）。

藍碧送醫了。

第一章　畢方


「我不是說不要再這麼做了嗎？」
時間是清晨五點，我忍住濃厚的睡意，居高臨下地對眼前的少女破口大罵。
洪音鵲正襟危坐地望著我，表情有些疑惑。
她有著一頭烏黑的鮑伯短髮，面貌雖然十分端正，不過因為年紀尚幼，仍帶著些許稚氣。但可以預期她長大之後，一定是一位傾國傾城的和風美女。
她穿著紅色和服，頭上卻戴著女僕頭飾。儘管整體看起來這樣的搭配似乎沒什麼大問題，但不知為何就是覺得有些不協調。
「可是……我以為這樣狌哥哥會很開心嘛！」
洪音鵲低垂著頭，雙手食指互點，大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