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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看來相當年輕的黃牛，安靜地站在小巷中甩著尾巴，陽光穿過高聳的古樓灑在牠的身上，使牠全身展現出金黃色的光彩。一個裹著傳統沙麗、手中挽著一只小竹籃的婦女，柔雅搖曳地走過牠身旁，使我們在瞬間感到一陣頭昏眼花，彷彿落入了三千年前的古老世界。
「你知道嗎？每一頭牛的身體裡，都住著六千六百萬個神。」維卡希認真的聲音響起，把我們拉回二十一世紀。
「所以牛才很神聖嗎？」
「是的。」
然後是一陣靜默，風兒吹動牆角的碎紙屑，一片紛飛……
W蹲在地上，把那隻牛框在鏡頭裡，等著牠轉過頭來，好拍下牠的亮黑大眼。
在這寧靜的氛圍之中，我們誰也不敢吭聲，彷彿只要弄出一點聲音，那隻牛兒就要消失了似的。或許這並非不可能的事，因為維卡希說過了，牠的身體裡住著六千六百萬個神。
*
我們正走在通往馬尼卡尼卡河階的小徑裡，維卡希很好心地陪我們來訪問看管火葬場的人們， 一方面作翻譯，一方面杜絕那些煩人的掮客。
「你知道嗎？瓦拉那西最著名的，除了恆河，就是沿著河岸蔓延的這一片糾結複雜的小巷弄了！」維卡希說。這倒是半點也不假，這些日子以來，我們每天在這片古老城區中穿梭探險，初時還害怕迷路，不敢太過深入，可是當我們發現「條條小徑通恆河」後，就再也沒什麼顧忌了。
我們開始放膽在這座由窄小巷弄糾結纏繞而成的稠密迷宮中隨意漫遊，看著一幕接著一幕的生活百態，流轉著世俗人間的喜怒哀樂與生老病死。每轉過一個街角，就要遇上一個突然蹦出來的奇妙景象：
一個老人獨自站在轉角，用炭火融融的熨斗熨燙著一條紅色的沙麗。「一件可賺四盧比，」老人說：「不過牛仔褲就要貴一些，燙一件八盧比。」；
四個戴著回教小白帽的年輕人，在老闆的督導下編織著華美的沙麗，長長的編織臺占據了整條小徑。工人們一天的工資是一百盧比，完成一件沙麗差不多就要一整天。老闆的孩兒在一旁邊吃著抓餅邊學習，讓織工種姓的血統扎根進自己的血液裡；
一座熱鬧的市場，賣著各式各樣的蔬果器具，婦女們提著竹籃討價還價，一個麵粉店的老闆正抓起一把麥粉，餵著路過的聖牛；
一排穿著黃衣紅幔的苦行者，拄著代表濕婆的三叉戟，走過小小的國際網路店，準備到河邊沐浴；
四、五個天真的孩童，頭髮蓬亂、衣著鬆垮，正奮力打著幫浦汲水，看到相機，紛紛丟下水桶，抓著W叫著：「Picture！Picture！」快樂得不得了。巷子的另一邊，又有三個背著書包的學童，梳著整齊光亮的髮式，剛放學回來的她們一看到相機，也同樣的興奮到不行，抱著路旁的牛兒，童稚地不停叫著：「Photo！Photo！」貧苦的孩子與富裕的幼童，有著同樣美麗的笑容……
這些小徑裡頭藏著瓦拉那西所有的祕密，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碰上一座歷史悠遠的小神殿、或是一棵枝葉繁茂的老樹遮蔭著一口古老的水井、或是一支蘊藏著豐富神話的殘破靈迦、或是一群用遺蹟殘骸蓋成的民宅小屋。忙碌的市井小民正和他們的祖先一樣，將自己的生活足跡留在這片古老城區中，使得這座迷宮裡頭飄蕩著遠古時候的氣息， 卻又鼓動著活潑的現代生命力。
來到瓦拉那西，如果沒有好好地看看這些小巷弄，可就算是白來了！
*
走到馬尼卡尼卡河階附近，人潮突然多了起來，那是因為這條小徑同時也有叉路通往黃金神廟，在笛瓦利節的第二天，所有的人都會擠到黃金神廟和附近的豐足女神廟參加「食山祭」。人人手中都帶著甜品和穀物，準備在神廟中堆起一座名符其實的食物山來慶祝豐收。
在摩肩擦踵的人潮中，遠遠地傳來一陣明快有勁的呼喝聲：「Rama！Rama！Satya Hai！」「Rama！Rama！Satya Hai！」這熟悉的呼喝聲愈來愈近，人們自動讓出了一條通路， 只見四個男人扛著一個竹擔架，帶頭的人中氣十足地喊出一句讚辭，後面的人就跟著喊一句：
「羅摩！羅摩！神的名是真實！」
擔架上躺著已經沒有生命的身軀，五顏六色地包裹著一層又一層的彩幡，竹架上掛著層層疊疊的金黃花環，像是迎神繞境似的一路熱熱鬧鬧地走來。巷子實在太窄了呀！我努力貼在牆上， 那包裹屍體的金黃色流蘇還是輕輕地拂過了我的身體。
他們的目的地是馬尼卡尼卡河階正南邊的火葬場。
那兒和往常一樣，十幾座燐燐火堆燃燒著，火堆旁散坐著剃了光頭的白衣男子，有的正拿著引燃的草枝在亡者身邊環繞，有的正抓著一把一把的檀香粉和香乳油膏往火中潑撒。一旁熾熱的火舌正將一具不知名的女性吞噬其中，河邊還排著三、四具包裹了紅黃布帛，飄垂著金蔥流蘇的遺體，等待著屬於自己的火光。兩個小女孩兒各拿著一枝長草桿，伸進葬火中點燃了草頭，玩起鬥劍遊戲來。幾隻牛兒徜徉在葬火間，有的吃著遺體上散落的花朵，有的瞇著眼舒服地打著盹，悠閒得像在古印度草原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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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在馬尼卡尼卡火化，是多麼的幸福啊！多少人不辭勞苦移民到這裡，終其一生不再踏出聖城一步；又有多少人在重病垂危或年老將逝時來到這裡，住進恆河邊的「垂死收容所」，他們都只有一個渴望，就是能在這座有著恆河流過、受著濕婆保護的光明之城裡，嚥下最後一口氣。
這樣的收容所並不進行任何的醫療行為，駐錫在此的是婆羅門而非醫生，他們每隔幾小時就會發給院民們一些恆河水和神聖的畢爾瓦樹葉，那是這些人們現在唯一需要補充的營養了。他們來到這裡是為了「死」，而不是為了「活」！因此空氣中二十四小時都飄揚著稱頌神名的讚歌，讓這些人們不論何時死去，心中都能憶念著神的名字，使他們的天堂之旅更為順暢。
如果說河岸的小巷弄裡包容著人們的生命，那麼馬尼卡尼卡河階無疑地承載著人們的死亡，在生命的終止處，迎接人們進入極樂天堂，永不再回來。
在瓦拉那西，死亡就是─解脫。
2
一絲金色的曙光輕輕地喚醒了大地，河階舞臺上的布幔就要拉起來了，我們趕忙整裝出門，進入河岸風景中。沿著河階往南走，又經過了火葬場，是的！火堆依舊燒得熾烈，如果這些真是直達天堂的專車，相信現在往天堂的路上已經嚴重塞車了！穿過火葬場後頭一條堆滿木材的小巷，一路走到達沙蘇瓦美河階，我們想租一條船到瓦拉那西的北界─瓦魯那河和恆河的交會處。
租船是十分容易的，河階上到處都有年輕男子跟在你的後面問：「船？船？」可是如果有人突然在你背後問：「你們去年來過對吧？你們是臺灣來的吧？」那就不免讓人大大地嚇了一跳！這個記憶力超強的船伕叫作賈迦那，我們去年確實曾經坐過他的船，而他竟然還記得，光是這一點就值得我們再次踏上他的小船。
清晨的瓦拉那西籠罩在一片薄霧中，朝霞初放，把河岸上的尖塔和城堡染成了粉橘色，反射著淡金色光芒的恆河水面上佈滿了小舟，河階上遠遠傳來沐浴者撥水的潑剌聲，大家都沉浸在忙碌而熱鬧的歡樂氣氛中，賈迦那說這是因為笛瓦利節（Divali）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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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li」這個字的意思是「一排一排的油燈」，對印度某些地方來說，它就等於新年。尤其在瓦拉那西，人們會趁這個時節整修粉刷在雨季期間浸在恆河中的房屋，以迎接新的一年。笛瓦利為期三天，也有人說是五天，每一天都有特別的事要忙：
第一天要買一隻新壺子，討個富裕的彩頭，因為這是屬於財富之神鳩毗羅（Kubera）的日子， 那隻新壺子就代表經常擺在鳩毗羅腳邊、裝滿財寶的壺子。
第二天得買一把新掃帚，把屋子裡裡外外打掃得一塵不染，然後在自家的院子或地板上，用五穀粉末排出幾何圖案，讓神明藉由圖案進入家中。
到了第三天，就得把禮拜吉祥女神拉克修美（Lakshmi）的所有事物準備好，用各種裝飾——花環、油燈、壁畫等將屋子打扮得美侖美奐，當拉克修美到來時，她會選一間最可愛的房子住於其中，而那間屋子的主人就會有一整年的好運道。
第四天的晚上是祭典的最高潮，人們會在所有的建築物上吊掛彩色的燈泡或燃起點點燈火，並且在河邊階梯上佈滿一排一排的小油燈，同時燃放五彩的煙火來大肆慶祝，創造出最令人痴狂的一個夜晚。
最後的第五天，男士們將在這一天請家中的女性們用餐，絢爛的節日在此歸於平靜。
由於笛瓦利的所有訴求——財富、幸運、吉祥、光明，追尋的都是俗世生活的願望，而非永恆和解脫等生命問題，因此學者推測它可能是流傳自久遠久遠之前的土著祭祀。至於究竟是多久遠之前，若你去問其他人，一般會得到一個數字：「嗯……大約是某某世紀吧！」可你要是問到一個印度人或是更精確的說，一個瓦拉那西人，他就不會為這種問題傷腦筋，譬如賈迦那，就一邊划著槳，一邊瞇起了眼睛說：「反正在恆河母親從天堂流降到人間之前，人們就已經這樣做了！」他講得多麼肯定，可是我們聽得多麼茫然，於是只好繼續追問：「那是在恆河之前多久呢？」
這次，他給了一個更確定的答案：「很久很久哪！從瓦拉那西一被創造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啊！」
這下你就知道不要再問「瓦拉那西又是什麼時候造出來的」了！因為大家都知道她是在世界創始之初最先被造出來的地方，若我們一定要問到底，最後就會迷失在宇宙創造之前的洪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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