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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來想去還是發了(一槍,或一張請帖)◎馬翊航
「想像你我的睪丸/其間有種快樂與痛苦對換的機制」——〈請柬〉,《決鬥那天》
不知道接下這個任務是否公平、是否冒險,我與這些詩作(或促成部分詩作的一手經驗)都不是初次會面。因此這篇文章對決的是陳柏煜的第二本詩集《決鬥那天》,或是我個人閱讀與寫作的習性,至此仍不太明朗——若難免大幹一場,不如就提槍上陣。
愛的藝術是不舉
柏煜在2022年發表了一篇語言簡潔,卻夾帶細密美學論的短篇小說〈愛的藝術〉。小說裡有幾個元素:創作者、前男友、還沒忘卻的感情與日常瑣碎。「藝術」是關鍵材料,在小說中引發一種「顯現之學」。閱讀它也近於「能不能把檸檬汁寫在紙上的字用火烤出來」,重點是訊息,也是將訊息編入的方式與介質。柏煜知道他的檸檬汁是什麼,但我們要去哪裡取火?有沒有可能不小心燒破紙片?在明快小說語言下,人物有面對舊情的懷戀與猶豫、捨不得按下拒接的手指。職業是插畫家的敘事者,在尚未找到為情賦義之「形」以前,也只得擱置其他選項。
《決鬥那天》或可視為〈愛的藝術〉的背對背寫作,從表情到節奏也都有明快特質,且「決鬥」不也意味了結「懸掛已久」之事嗎?只是決鬥不見得是強強速決,也會示弱、也會套招。同名詩作〈決鬥那天〉,就更像跳針的記憶:退場的對手留下空地,執著的愛人揮舞空拳。收入三十八首詩的《決鬥那天》,有小巧靈活、尺度多變的戲劇場景,組建在太空與窗景間。閱讀者不難察覺,詩作中有諸多訊息、對白、意念,如蛇如仙子,在古典與惡趣味之間走位、攀談。看似鮮明飽和的當代生活,實是一組力求滑順、難免斷電的表演。如何在嚴密的舞台前後,持續地動心、動土、動武,詩人必須有「選擇定位點」的功夫。〈蕉葉上的裂縫〉是另一則關於愛的極短篇:聽起來很潮的「植物生活」如同親密關係,看似有選項,但更接近不得不為的轉向、被分歧。「我(依照指示)/機車騎過右邊第三條岔路就放開手/進入蕉葉上的裂縫。/那天是/五點四十分開始下雨。」那天那雨那蕉,葉裂之聲沒有要停下來。
《決鬥那天》的明快,也來自減低情緒形容詞、提高物質名詞的特徵,展示詩人對物件位置的分配、物質性(情)的探索。以物質拿捏速度感的詩人,近一些的例子有夏宇、零雨、郭品潔,更遠一些的光源可以是艾蜜莉.狄金森。《決鬥那天》的物質無處不在無役不與,但詩人並非著眼於微觀細描、以物比擬聯想,他更在意諸多「狀態」的變異與流勢,因而可以化關卡為關係,取百科作情書。我特別喜歡〈粉紅結〉、〈茼蒿進入宋朝〉、〈recycle〉此類詩作,將日常物搖曳於好用難用、拋棄回收、收拾料理的邊界。〈茼蒿進入宋朝〉裡有一個冷知識:茼蒿原產地中海沿岸,歐洲多作為庭園觀葉植物,宋朝時傳入中國後變成了蔬菜。煮過火鍋都明白吧,「仕女一烹調急遽縮小」,美的符號變異壓縮了。詩裡還有另一個異物:「新來的同事」。「想像。/他知道如何使用茼蒿」,不只是汆燙三十秒的原則,而是「交易了產生出誤會過」的什麼,究竟去哪𨑨迌了。不舉不是我說的,「乏力的它更令人喜愛」(〈瀑布〉)。愛得欲振乏力、追憶得無能為力,難道不迷人?
男男片
自從柏煜將詩集定為《決鬥那天》之後,我也試著替他留意具有對決色彩的作品(我強力推薦金城武、林志穎共演的《校園敢死隊》)。前陣子北美館有特展「生活決定意識:高重黎」,有一件作品〈數據牛仔或遠離烏克蘭〉以兩尊決鬥牛仔機器人偶製成,中間隔了一面玻璃,光打在牛仔A這頭,玻璃上同時顯現牛仔A與牛仔B的疊影:曖昧同一。槍響,B牛仔中槍。玻璃上有仍然站立的牛仔A,與向前倒伏的牛仔B:死活、虛實、有無、光陰。在此光影與「面」的辯證效果上,也連結著一組陽剛電影史的符號。與符號決鬥,以符號決鬥。
我們也曾一同看過1960年版的《陽光普照》,亞蘭.德倫飾演的湯姆,失手誤殺了富家子菲利浦,湯姆為了奪取菲利浦的財產與身份,第一步是模仿簽名。模仿簽名不是廢紙上寫三千次那樣的苦活,是需要一套光學工具。湯姆在豪華酒店中,以實物投影機,將菲利浦的護照簽名投到牆上,空中運筆銘刻肌肉記憶。亡者菲利浦的相片,此時也一併投射在牆上,以幽魂身份凝視著他的替身。湯姆拿下了筆跡,但拿不下(他人)與菲利浦的記憶與關係。「愛你、殺你、變成你」的公式與變形,始終是意淫堆疊著追憶。
小說家陳柏言在評論柏煜《科學家》時,曾引用了普魯斯特的「光學儀器」來觀看:「讀者在閱讀的時候,全都只是自我的讀者。作品只是作家為讀者提供的一種光學儀器,使讀者得以識別沒有這部作品便可能無法認清的自身上的那些東西。」《決鬥那天》的畫面如同以上,可以是分裂的、意淫的、追憶的。詩集某些片段也確實有點腐、夾帶肉色——雕像色情、小便斗色情、公園色情、水漬色情。但他不只為了引起腐讀、歪讀的趣味,也要觸及日常「包裝」下的疑義,捕捉快感的恆久或不堪一擊:在飽脹褲檔內,有一團團蓄積痛苦的烏雲。
香港詩人黃裕邦曾以一首〈觀星〉記一代G星真崎航之死,「這一夜,真正逼近的並非/特寫。回來吧,不行,/儘管他有強橫的髮蠟/也不行,儘管氣息被白矮星或黑洞吸走後,他也不行。」色情片裡怎麼可以有「不行」?當慾望與死亡變成天文的那一刻,色色也會澀澀;另一派情色洶湧、肌肉也悲傷的美學,我們已在陳牧宏《眾神與野獸》中有所領略。《決鬥那天》裡有四首相接的詩:〈在愛的帝國〉、〈綠線〉、〈請柬〉、〈瀑布〉,場景是夜店、飯店,公廁與又一個公廁,像四幅關於約砲的連作。為了運輸那些雄壯場景下的幽祕感覺,柏煜切片、列隊他的詩歌語言,讓功能各異的句子交錯出現,產生錯開、滑動、流勢的效果:「我不會告訴你瀑布到底是什麼樣子。//數小時前我和他對坐,一同映上落地窗,成為夜景。當時我就該曉得。//懸浮在虛空中。就像旅館走廊的緊急出口照明。//三層蛋糕。他會挖空中間,再合起來。我說過我還沒準備好嗎?」以上來自〈瀑布〉的句子,記憶、指令、幻影,產生地勢落差,噴濺起來。此類美句並非神來一筆,《決鬥那天》的兄弟樣背後,是滿滿的大瀑布。
主奴等待連體
秀陶有一首名為〈室友〉的散文詩,讀起來曖昧曖昧的:「兩個人住在一起,從前叫同居,新一點的名詞稱作室友。異性的有,同性的也有,戀的不戀的都有。我也有個室友,同性,幾十年了,我們不戀,不但不戀而且近來幾乎連友也談不上了/年輕的那些時候,我同我的室友處得好極了。我的觸角伸入你的骨頭,你的呼吸走進我的毛孔。一個起意,另一個一定附和;一個為非作歹,另一個一定是從犯或者幫兇。同出同人,形影不離,彷彿暹羅連體人一樣」男分男捨之餘,詩到後半就知道乃寫自我之分裂。柏煜的〈扭結〉是這麼說的:「他是長得與我最相似的壞人。」男男對決會殊途同歸嗎?或許是《決鬥那天》裡的隱藏題組。
《決鬥那天》裡還有一系列與旅行經驗相關的詩作。其中〈栗林公園〉寫「箱松」,其樹型乃經百年歷代匠人之手所塑,「譬如活的教堂,箱松/非一人之力可得,當我修剪/詩句時不時提醒觀覽的遊人及/雅好天才之思的自己」,是艾略特〈傳統與個人的天賦〉的變體,也是切入他美學觀、自我鍛鍊的一筆。決鬥是與傳統、與當代一搏(大家不妨留意輯二、輯三中所對話的創作者),如葉慈有詩〈雕像〉,而柏煜有〈雕像的背面〉:「他會回來並且/提著敵人的頭回來。他/進入自我的心靈/搜尋一個/同樣俊美同樣年輕同樣壯碩/的青年」詩集內有兩組連體的詩:〈雕像的背面〉配〈決鬥那天〉(兩首詩都收尾在狗與決鬥場)、〈進出口〉配〈在愛的帝國〉(都以「這事越來越難」起頭),都可以是同志情節再迴轉為自我對決,「敵我」、「物我」主奴互換、糾纏不休、交相使役,讀來過癮,但轉到雕像的背面,不免還有詩人的斟酌與自我「責」磨。因此,詩集倒數第二首的〈魔點〉,此刻有接近收尾的意義。詩人把二十一世紀的奇特生物「魔點」,從內容農場中請出來、顯現詩:
「『兩個魔點放在一起,』安德烈以護持一支蠟燭的口吻說。『學習過的一方會把知識傳遞給另一方。』」既然詩是一種魔點,其祕處就不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律動,可以有七百二十種性別,有厭惡、能自癒、會尋路——誰不期待自己的詩是這樣的?我面對差異與強者,慣性臣服、故作委屈,似乎是最不適合決鬥的人選。不過,有了這樣的認知,索性跳下擂台、隱身於群眾的我,才發覺他遞出的戰帖或請柬,並不是無情物,也許只是最樸素的畫框。僅僅是看,就像獲得新的防身物,像走入一間可以盡情叫喊的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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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幹特幹到極微觀,到「窒息式閱讀性快感」。不夠一秒的瞬間。「水成為漬的前一刻」。烘衣機暈眩事後的棉絮。甫定格、跳格、定格,偶爾重曝。物態的輪廓顯影紙上,幻燈片一張一張,而視覺押韻——你以科學家的顯微鏡放大一條蕉葉裂縫、一個S型掛勾、魚的一下扭動——攝影不能無光,惟有些光尤其上鏡:photogenically poetic。
「純粹的同性戀不是太純粹了點嗎/碳是這麼想的她也同意」——我是細胞——細胞也是這麼覺得——我同意。
——王和平 Peace Wong
扮裝的盛宴已經備妥酒水與音樂,在《決鬥那天》的事發現場,果物與人物皆剖開其肉身,執迷於觀看與被看。詩是陳柏煜的擬態,擬成冷淡的公寓、欲哭的烏雲、曖昧的檸檬,甚至在他手中,詩的多義性讓仇人一轉身就成為愛人,千面少女一轉身,就是自己的宙斯男孩。
——李蘋芬
mini me終於來到決鬥那天,全場觀眾都在看,「詞」與「物」的纏綿與廝殺。
他的武器是望遠鏡(鏡框加上新的鏡框的那種),瞄準萬物的背影,將博物學微縮到詩意最小單位(字詞)──秀拉點描派的相反,逐「點」檢視而不求「面」;當對手出現窒息式閱讀性快感或密集恐懼症,眼前的光線色調瞬間重組(順便跑了一趟人生走馬燈),太初有字,宇宙萬物被賦予新的意義。
——神神
在決鬥那天
男孩依約前往
他亮出了劍
卻得到了愛
——孫梓評
為了遮擋和曝光褲襠裏的帝國,柏煜以句格,以故作虛實的虎步執
行詩歌可怕的穿刺計畫。
——郭品潔
決鬥之日,大家都該登場了:戀人,獵人,讀者,噴泉,姐妹,雙子座,渦蟲,教皇,小花蔓澤蘭,準新郎,黑色的女中音⋯⋯場景地火天雷,文字壓抑迸裂之間,柏煜以詩,短句長句具象意象現象,築起詩人的愛/慾帝國,Shin-Gomorrah。
──陳牧宏
陳柏煜——弄泡泡的人——邀請讀者進入圓圈的主題樂園:綠點、釋迦、渦(蟲)、水管、電鑽(鑽出的孔)、繞圈的舞、紙鸚鵡螺、(人與貓的)睪丸、盆栽、酪梨、單片隱形眼鏡、(修剪的)松、光碟、圓口玻璃杯、氧分子……。現實銜接抽象的圓,圈出當代的都市景象,比上個世代的水泥色更加飽和,且暗潮洶湧(而細節,藏在詩行的括弧之中)。
——煮雪的人
讀《決鬥那天》的註記(依欣羨度,由弱到強):
1.
這本詩集我越讀越餓,不確定是什麼正在吞噬,因此不得不打開電腦也寫詩抵抗。
2.
論年紀,年輕的柏煜比較有機會來推我......去曬太陽或下懸崖?但寫詩這件事,只有我大推特推他的份。也想問他,從這座詩行到那座詩行,他到底是怎麼過去的,以及如何爬上懸崖,「就像憑一己之力/攀登到那裡」。
3.
如果流落荒島,推薦帶什麼?這本詩集是第二名,第一名是柏煜本人。他腦子好特別。可惜不能只帶腦子。
4.
這本詩集真是充滿「折思」。沿著生活的虛線,尋常詩人折的是尋常物件,在柏煜手上,卻能折疊出兵器,許多首都是愛意混合殺意的現形,或在衝突的現場互犯武力(我的水管不時被打破因此我也打破別人的水管),有時也以美勞文書處理(越老的朋友/値得/越小的剪刀/來剪)。把《決鬥那天》攤平開來,正面像挑戰書背面是告白信,同時還是一張美食地圖。在此推薦釋迦、茼蒿、蕉葉、有蛋糕的那首等。喔對了,雕像那道也好吃。但請小心謹慎,好吃的東西往往銳利,靈活運用的兵器也是性器。
(以下省略一萬則註記)
──鄭聿
柏煜的詩初見時像金平糖,細緻甜蜜,讓人不自禁將全身感官埋入糖中。細讀而後,糖裡藏著雨水和眼淚,鹹腥中滲出斑斑點點的生命創傷。自創傷而來,所以也能傷人,《決鬥那天》甚至有著哈洛品特(Harold Pinter)劇本台詞的況味,集心疼和暴力於一身,但終究原因是因為不斷內爆的愛。
──鄭芳婷(臺大臺文所副教授)
陳柏煜的詩是一隻新種病毒,於是讀他的詩就很接近遭駭客入侵的過程——在那間不容髮美味劇毒瞬間,時空扭結挪移拼貼神經叢接上數位元,手上捧花如雜訊,顱內遭植入虛擬記憶比如一座活的教堂,如猿如野鶴層巒疊嶂綠意盎然而竟也有滿溢之聖樂甚至草葉上的露珠亦清新可聞——而最可怖最可讚歎的是,那顆遭提取後已當機更新升級的頭顱上的我的臉,竟仍帶著某種略帶腐味的姨母笑。
──隱匿
不破碎。裝飾音。睥睨。Finite Incantatem。顏色作為道德。鮮豔。眼睛。
— 文學作為一種藝術形式,作品本身不只是被體驗、被消化後就逸散的東西,同時也是轉換率頗高、能被他人的寫作或言說所繼承/消化其技藝的媒介。
— 謝勒綠:1775年,瑞典化學家發明了一種明亮的綠色化學染料,因價格低廉、成色極美,被大量使用於布料與紙料。人們後發現其會釋出劇毒砷,重度中毒可致心臟衰竭甚至死亡。相傳拿破崙在他的房間被這種綠色殺死。
— 我們無法藉由吃一道菜或看一幅畫而頓悟掌握其製作工法,但讀一篇散文一首詩,卻能在字句上直接仿擬其動靜,在往後的書寫或交談中使用,甚至成為語言中新的默契與規則。
— 而裝飾音有的有趣之處,在於其看似增添了細瑣的、破碎的元素進入樂譜中,但它們在音樂上的功效卻反而是使旋律更具有整體感,更圓滑、更渾然。
— 寫作者們或多或少共用著此一巨大的內容之洋,也共同增添或消滅它一點點。《決鬥那天》最令我驚嘆的,是它總在那規則顯現以前煞住,但直到那以前又不吝盡情衝刺,如目睹某人高明地潑灑一地水珠,使每一顆都停在它表面張力的極限。
— 一只美好而劇毒的菇,鮮豔並忍住什麼。美與麻痺,死與高潮,這些在《決鬥那天》從未分裂,像天生就那麼危險的綠。
──蕭詒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