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智症事件簿：法庭交鋒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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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防線

楊淵韓
高雄醫學大學神經科學研究中心主任
中華護智協會理事長

今年上半年，台灣失智症協會到高雄舉辦一場對律師等專業人員的研討會，我是被邀請的演講者，向律師公會的律師們，介紹失智症的病人。

鄭律師也是研討會的演講者之一，剛入場時，她來見我並自我介紹，告訴我她媽媽是我的病人。乍聽之下我有點驚訝，覺得世事怎麼這麼巧？當下對她覺得很抱歉，因為沒認出來她是我病人的家屬。說實在的，因為病人太多，我通常不會刻意去記的一些特殊身份的病人或家屬；也很感謝這些家屬的諒解，在她逐一描述之後...

青春幾何

一群四十幾歲的中年人，在餐廳包廂裡，圍著開了擴音的手機，焦急等待。
「怎麼電話一直響都沒人接？」
「應該是出門了吧？」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測著。
「喂？喂？師母嗎？張老師在家嗎？我阿傑啦！」總算電話被接起，高三時的末代班長阿傑，提著嗓門喊。
「在家啊！怎麼了？」師母還是一貫的溫柔嗓音。
當年，這群十六、七歲的倔強高中生，滿腹少年維特的煩惱，總覺得沒人懂自己的叛逆期，師母的好手藝收服了這群青澀少年的胃；張老師的豐富學識及為人師的澎湃熱情，讓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少年衷心臣服。
「今天是畢業二十五年的同學會，我們早在三個月前就發了邀請卡給老師，請他帶師母一起來分享我們當年的高中生悲歡歲月。」
「我們大家現在都在餐廳了，左等右等，都不見老師跟師母的人影，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擔心得不得了，趕緊打電話來問問。」
「啊，不好意思，你們張老師恐怕是給忘了，真是的，他收到邀請卡，怎麼也沒跟我說一聲，也好記得給他提個醒。」
「還好、還好，老師沒事就好，沒關係，師母我們等你們到了才開席喔。」
「不用、不用了，我們年紀大了，膝蓋退化，腿走路也不方便，你們哪天有空，歡迎大家來老師家走走啊！」
「那好，選日不如撞日，我們等下吃完飯，一起過去看老師、師母。」阿傑環視全班的同學說，不少人點頭比讚。
「太好了，老師一定很高興看到大家，換我等你們來喔！」
聚餐後，十幾個人浩浩蕩蕩去探望老師。
師母還好，張老師卻老得出乎大家的意料。
告辭後，師母送大家出門，等電梯時，阿傑忍不住問：「老師的記憶好像有點問題？不斷搞錯時間？」
「前年，老師還能點名叫人不出錯，今年怎麼一下子差了這麼多？幾乎搞不清楚我們誰是誰了？」
師母神情落寞：「這一年，你們老師，老得好快啊，像他最愛的荷包蛋，卻說成要吃那種圓圓的蛋；想去市郊山上走走，說了個『爬』字，就停下來，再追問他，他也忘記要說什麼⋯⋯」
「以前老師多精明啊，誰敢在他面前裝神弄鬼，師母可能要多注意一下了。」
「這一兩年，你們老師變得不愛說話、也不喜歡看書翻報紙，勸他寫寫書法吧，過去老師筆勁力透紙背，拿獎是稀鬆平常，如今他的字扭曲歪斜不說，前幾天，我遍尋不到的電視遙控器，竟然在冰箱冷凍庫裡，都放到結冰報廢了⋯⋯」
在阿傑熱心督促下，半哄半騙帶著張老師就醫，經醫師評估結果，張老師被鑑定為「輕度以上失智，有依賴照護需要」。
之後的回診，老師的健康每況愈下，嚴重退化的速度，讓師母一說起就淚流不止。
「中度失智」的鑑定報告很快就交到師母手上，步態顫巍巍的張老師，歷經兩次跌倒、骨折，加上住院時譫妄被約束綁在床上動彈不得，使他病情加重，兩年後張老師便與世長辭了。
老師喪禮才辦完沒多久，師母收到民事通知書，嚇得六神無主，問了親戚朋友，沒人能幫得上忙，只好硬著頭皮打電話給阿傑求助。
在律師事務所的小會議室中。
「師母認識原告羅○○先生嗎？」黃律師問。
「不認識，完全沒印象，老師生前也沒提過，曾經有這樣一個學生。」
「民事起訴狀繕本寫著，老師在過世前一年，分三次，陸續向原告借款，每次借款金額為120 萬元，總金額是360 萬，有簽三張借據。不過卻沒約定利息及還款日期，當時老師的身體狀況如何？經濟情況呢？生活上有借款的需求嗎？借據的簽名，是老師的親筆字跡嗎？」
張老師生前一身傲骨，從不接受任何家長表示謝意的餽贈，身後幾無長物，遺產僅有原居住的老公寓一間、銀行帳戶內約有四百萬的現金，子女們原本就打算讓母親繼續住在老屋頤養天年，現金用來當作生活上不時之需，況且身為配偶的師母，可領取老師的月退半俸，師母向來生活簡樸，生活上也算無後顧之憂，張老師生前又何須向人借貸？」
「告訴之聲明？」法官問。
「被告等人，為張老師的繼承人，應於被繼承人張○○之遺產範圍內，連帶給付原告360 萬元，及應自起訴狀繕本送達最後一位被告之日起，至清償日止，按年息5% 計算之利息，且原告願供擔保請准宣告假執行。」原告律師說得氣定神閒。
「請求權基礎呢？」法官再問。
「繼承及消費借款還款。」
「被告等人的答辯呢？」法官轉向被告席。
「我們否認借款，應由原告負舉證責任。」身為師母及兩個居住國外的子女之訴訟代理人，黃律師回答。
「我同意原告的請求，我爸爸生前確實有借款，借據上的名字也是他親自簽名的。」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單獨到庭的張老師小女兒，竟然當庭認諾（認諾，就是在民事訴訟中，對於對造的主張完全不加以抗辯，也不提出其他的說法，等於是棄子投降，完全承認對方所說、所主張的，完全不爭執被告、被起訴的事實，並且毫無異議的接受原告的請求，也就是敗訴了）。張老師的小女兒會認諾，讓法庭上的媽媽、兄姊及律師都很不可置信。
第二度開庭。
「張○○跟你借錢的原因？」法官問原告。
「他說急需要用錢，我也就沒多問。」
「借據上的名字是張○○親自簽的？」
「是的，他當時手有點顫抖，但還是他親自簽名的。」
「被告的答辯？」
「我們否認借貸，借據所記載的借款時間，張○○老師已經被醫師診斷為中度失智症後逾一年，加上他兩度跌倒、骨折、住院、出院；又數度進出醫院，因失智症導致復健十分困難，幾乎不具備行動能力。也因為失智症，無法正常思考及處理日常生活所需，譬如使用金錢會發生錯誤、記憶力受損，也影響張老師對財務、數字的判斷及理解能力，他應該已經不知道借款的意思了。」黃律師答辯。
「借據上的字跡是誰的？」法官問。
「絕對不是張○○老師的，我們有證人足以為證。」黃律師說得斬釘截鐵。
「證人跟原告、被告，有何法律上的關係？」法官問。
「沒有法律上的關係，被告的師母，是我最尊敬的高中老師太太。」證人阿傑班長答得中氣十足。
「你要提供張老師生前的文書供比對字跡，是嗎？」法官問。
「是的，張老師是我們導師，他雖然教數學，但他熱愛書法，他批改作業、寫各種文書、成績單上的老師評語等，用的都是毛筆，不然至少是鋼筆，才不會用這麼廉價的原子筆！還有，老師字跡端正，誰敢寫這種爬蟲般的歪七扭八字，會被老師罵死，老師自己也絕對不可能寫成這樣！我這裡有同學們保存的成績單，上面的評語都是老師生前的字跡；還有，老師在我結婚證書上的簽名，都可以送去比對。」
坐在被告席的老師小女兒，越來越侷促不安。
「張○○老師領有月退俸，每月收入都大於支出，還有存款結餘，絕對不可能跟素昧平生的原告羅○○先生借錢，而且這也太巧了，張○○老師遺產留下現金約400 萬元，借的數字360 萬元加上利息也剛剛好400 萬，這斧鑿的痕跡未免也太明顯。」律師分析得條條有理。
「是真的，根本沒有借錢的必要啊！」師母與另兩位子女異口同聲，一家人同時把眼光聚焦在老么身上。
開完庭，一家人回到律師事務所。
「你們願不願意給小妹一個機會？」
律師說：「字跡若經過鑑定，確認是偽造的，而且能鑑定出來是原告羅○○或小妹的，他們會淪為偽造文書跟詐欺的共同正犯。」
「你們長期在國外，小妹長年照顧失智的爸爸、陪伴我，三不五時我們兩老耍性子，小妹難免被當出氣筒，會跟羅○○合謀演出這一齣戲，想必也有她的苦衷。」師母為小女兒求著情。
「你們一樣父母生養，卻可以隨心所願，顧著發展自己的前途、事業！家庭、孩子都不缺，而我呢？算什麼？爸在醫院進進出出，你們除了電話遙控指揮我，要幹嘛、要幹嘛，你們知道長期看護病人，是多令人身心交瘁的嗎？我也要上班啊，爸有失智症、媽有糖尿病、心臟病、高血壓，兩個老人三天兩頭跑醫院，照顧他們生活起居容易嗎？你們為什麼不也回來照顧看看？」么妹越說越委屈。
「等爸媽走了，你們可以來平分遺產，然後賣掉房子變現，現金一分，拍拍屁股各自出國，那我咧？有能力再買間房子嗎？可能居無定所、又老又病的淪落街頭，你們誰會管我？回來照顧我？你們有誰會為我的老來生活打算？早知今日下場，我當年就不該對媽的眼淚心軟，放棄出國深造，把我自己一生搞成這樣！」
看著掩面痛哭的小妹，師母伸出手卻不敢去環抱小女兒：「是媽媽當年的自私，害了妳，是媽媽對不起妳，這些年來，沒為妳好好打算過⋯⋯」
看著哭成一團的母女，大哥清了清嗓子：「過去幾年，爸媽都是小妹在費神照顧，我們當哥哥姊姊的，確實是有對不起小妹的地方，我想，今天就承諾放棄繼承父母的遺產，不論是房產或現金。」
「我也是！」大女兒跟著說：「小妹，對不起，這將近二十年來，真的辛苦妳、委屈妳了。」
「那麼，你們大家覺得這樣好不好？」黃律師建議：「400 萬的現金，200 萬存進媽媽的銀行帳戶，老師的月退半俸，由媽媽按月領，另外的200萬存進小妹帳戶，請羅先生撤回民事起訴，我們也不提出刑事告訴，好嗎？」
原告羅○○知道偽造文書與詐欺的嚴重性後，撤回民事起訴，讓事件落幕。在哥哥姊姊離台前夕，小妹說：「爸媽的房子，我會只住不賣，你們也要記得，在臺灣，還有家在，隨時歡迎你們帶著孩子回來看看，小時候住過的老家，是這模樣的。」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
勇夫安識義，智者必懷仁。
這是張老師生前最常揮毫的書法，也是他最喜歡的一首詩；智者必懷仁，張老師生前，總以這句話提醒兒女，為人處世，要牢記這五個字。

－法條便利貼－
˙ 刑法第210 條
偽造、變造私文書，足以生損害於公眾或他人者，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 刑法第211 條
偽造、變造公文書，足以生損害於公眾或他人者，處一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 刑法第217 條
偽造印章、印文或署押，足以生損害於公眾或他人者，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盜用印章、印文或署押，足以生損害於公眾或他人者，亦同。
偽造署押（也就是簽名），簡單的說，就是A才能簽A 的名字，若是B 沒有經過A 的允許，就在會發生法律效果的文書上，例如：借據、租賃契約、買賣合約等，簽署A 的名字，導致他人誤認是A 借錢、承租或交易，就是偽造A 的簽名，進一步則偽造了借據、租約、合約等文書，且拿來使用（行使），便涉及偽造文書。
同樣的，張老師及張師母家的內神（小女兒）與外鬼（原告羅○○先生）互通，由不是張老師本人的小女兒在借據上偽造張老師簽名，再由原告羅先生用以作為民事起訴的證據，向被告張師母、兄姊及法院行使，兩人恐涉有偽造張老師署押、偽造借據之私文書，以及行使偽造借據之私文書的刑責。
為了釐清究竟是否涉及偽造文書，實務上多藉由文書鑑定之方式，以本人過去所寫的字跡，與可能被偽造的文書之字跡互相比對。非常重要的是：鑑定的文書均需為「原本」，不能為「影本」，因此，家屬應多蒐集失智者本人過去所親自書寫的字跡，以備訴訟、鑑定的不時之需。

青春幾何

一群四十幾歲的中年人，在餐廳包廂裡，圍著開了擴音的手機，焦急等待。
「怎麼電話一直響都沒人接？」
「應該是出門了吧？」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測著。
「喂？喂？師母嗎？張老師在家嗎？我阿傑啦！」總算電話被接起，高三時的末代班長阿傑，提著嗓門喊。
「在家啊！怎麼了？」師母還是一貫的溫柔嗓音。
當年，這群十六、七歲的倔強高中生，滿腹少年維特的煩惱，總覺得沒人懂自己的叛逆期，師母的好手藝收服了這群青澀少年的胃；張老師的豐富學識及為人師的澎湃熱情，讓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少年衷心臣服。
「今天是畢業二十五年的...

【導讀】
連詐騙集團都在認真學習騙取失智者的信任
湯麗玉
臺灣失智症協會秘書長

坦白說，在初入失智領域的1990年，完全不會想到今天的財務安全議題。

聯合國於2006年通過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CRPD) ，為促進、保障及確保身心障礙者完全及平等地享有所有人權及基本自由，促進固有尊嚴受到尊重，降低身心障礙者在社會上之不利狀態，以使其得以享有公平機會參與社會之公民、政治、經濟、社會及文化領域。臺灣於2014年簽署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此公約所揭示保障身心障礙者人權之規定，具有國內法律之效力。失智症屬於身心障礙其中一類，因此適用CRPD來保障失智者權益。

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第12條提到：締約國應採取所有適當及有效措施，確保身心障礙者平等享有擁有或繼承財產之權利，掌管自己財務，有平等機會獲得銀行貸款、抵押貸款及其他形式之金融信用貸款，並應確保身心障礙者之財產不被任意剝奪。

第16條提到：締約國應採取所有適當之立法、行政、社會、教育與其他措施，保障身心障礙者於家庭內外免遭所有形式之剝削、暴力及虐待，包括基於性別之剝削、暴力及虐待。

近年來失智人口快速增加，與失智相關之法律及財務諮詢也隨之頻繁，2018年即有近300筆諮詢記錄。8-10年的失智症照顧工作已經很辛苦了，若再加上財務問題更是雪上加霜、身心俱疲、家庭關係瓦解，甚至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在努力宣導失智症的過程中，心中常有一種矛盾，一方面希望更多民眾了解失智症，而能早期發現、早期治療，並使用相關服務來延緩失智退化並減輕家庭困擾；但另一方面，在宣導同時，有心人士也更了解如何發掘失智者，進而騙取他的財產。

在家屬培訓課程中，教導家屬要多讚美鼓勵失智者，避免與失智者衝突，盡量接納失智者的困難，順勢轉彎使照顧更順利。有許多家屬聽了課，才知原來自己以前和失智者爭辯對錯的方法是錯誤的；學會之後，家人與失智者的關係平和愉悅許多。

但是，也有部份家屬因種種因素，難以改變互動模式，以致和失智者交惡，結果失智者對這位認真照顧的家屬出現被害妄想。一位受苦於詐騙集團之家屬告訴我，該集團有協會照顧課程的講義，這令人十分扼腕。原來詐騙集團認真學習照顧方法，以致能騙取失智者的信任，但家屬卻因有困難改變，而與失智者交惡，最終讓失智者把詐騙集團當知己，任其擺佈。

早期發現及診斷是許多問題的重要解方。

但是無論是家屬或失智者本人，早期多半處於未察覺或否認狀態，大多因為對失智症的不了解，也認為這件事不可能和自己有關，即使發現一些徵兆，也常因工作忙碌而拖延，直到有一天代誌大條才急迫地就醫。就醫時，急切地希望醫師立刻宣佈是否失智？但是，失智症的診斷要做好多檢查，也必須觀察一段時間才能確診，此刻的家屬十分焦慮。

感謝熱心公益的鄭嘉欣律師，不但貢獻許多文章，幫助協會出版了「失智症法律須知」一書，更參與協會全台多場法律講座及培訓課程，使許多家屬獲得幫助，使參與培訓的律師們，更懂得如何幫助失智者家庭。這些年鄭律師提供許多失智症家庭之法律諮詢，並實質協助處理法律事務及打官司等，累積豐富經驗。

這次鄭律師以專業小說作家文筆，於本書記錄多則經典案例，加上法律知識解說，及鄭律師專業觀點，形成一本每一個人都可享受閱讀，也能有豐富法律學習的專業著作。希望藉著這本難得的好書，讓更多失智者及家人獲得幫助！

【導讀】
連詐騙集團都在認真學習騙取失智者的信任
湯麗玉
臺灣失智症協會秘書長

坦白說，在初入失智領域的1990年，完全不會想到今天的財務安全議題。

聯合國於2006年通過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CRPD) ，為促進、保障及確保身心障礙者完全及平等地享有所有人權及基本自由，促進固有尊嚴受到尊重，降低身心障礙者在社會上之不利狀態，以使其得以享有公平機會參與社會之公民、政治、經濟、社會及文化領域。臺灣於2014年簽署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此公約所揭示保障身心障礙者人權之規定，具有國內法律之效力。失智症屬於身心障礙其中一類，因此...

【自序】
謝謝我的母親，她是一個無比溫柔的人，用自己的生命故事，教會我勇敢，以及同理！

我要說的這件事，發生在很多年前了，寫來卻仍是淚眼模糊......

這本書的版稅，全數捐贈給「社團法人臺灣失智症協會」，但願，能夠一起陪伴失智症患者及其家庭，走過生命中最艱難的幽谷，跨過生命裡最困頓的關卡。

擔任過十餘年的檢察官，又身為律師的我，對於母親受到詐騙，除了心疼與不捨，竟然無能為力將這些人繩之以法，是我的遺憾；沒有辦法尋回母親珍藏的玉鐲、心愛金飾，是我的虧欠！我只能在母親耳邊一再的說：「對不起、對不起！」但她，其實已經不在乎了，或者說，連「在乎」這最簡單的能力，都飄然失去了。

謝謝當年楊淵韓醫師的確診，並引領我家人，不因對失智症的懵懂而害怕、無所措；在母親飽受病痛之苦時，給了她最舒適、妥貼的照顧。母親的失智症，我們走了好多就醫的冤枉路，至今回想，仍心痛不已：如果當年不被一再誤診，如果對失智症能有更多的了解、知道怎麼應變，母親或者，可以少受許多被誤解的委曲......

謝謝「社團法人臺灣失智症協會」的湯麗玉秘書長，在我拒絕相信母親失智、心力交瘁時，她的每一句鼓勵，都像溫暖的火燄，在黝黯不見底的深井中，像救命繩索，任我攀附、承受我無比沉重的驚恐！

離婚事件
深夜。
「妳現在快點回來！」電話那一頭，老父親氣急敗壞地吼著。
「現在？已經沒高鐵班次了。」嘆口氣，一整天工作之後，已經又疲憊又倦怠的她，無可奈何的回答。
「那你明天一早，搭第一班高鐵回來。」老父親的語氣裡，依然是止不住的急促、按捺不住的怒意。
「但是我要上班，還有重要的工作──」
「有什麼工作比向來疼妳的爸爸更重要？總之你回家一趟！」
電話喀的一聲，應該是狠狠的被掛斷。
天亮、第一班高鐵南下，一路忐忑，不知道兩個老人家究竟發生何事，猜著、揣揣不安、思前想後，完全不明白習慣早睡的父親，為何會熬夜、怒氣衝天的打電話。
出高鐵站、跳上計程車，半小時後，衝進家門。
老父親、老母親各踞一方，一個面色鐵青、怒氣沖沖坐在沙發；一個面露驚恐、神色倉皇的瑟縮在藤椅上。環顧四周，還好，客廳玻璃櫃完好，擺飾品也無損，地板還是乾乾淨淨，看來，兩個老人家是心裡動氣、嘴上爭鬥，倒也沒演出武打動作片。
「我要離婚！」老父親一開口就先聲奪人。
「都七老八十了，離什麼婚？嫌我不夠忙？」她盡量心平氣和的回。
「我一定要離婚，妳想辦法幫我辦！」父親直指著她大聲堅持。
「離婚要有法律上的原因，不是你想就能離的；而且，我不能雙方代理，就是不能一方面幫你起訴主張，一方面還忙著幫媽媽答辯，這樣會直接被逐出法庭，別害我，你另找高明。」她仍舊是一貫執業律師的冷靜，語氣平淡。
「那妳幫我介紹律師！」
「哈，老爸，你明知道沒有比我更高明的律師，恕我無能為力幫忙介紹。」面對耍賴的父親，只能將計就計。
對話的過程，她始終不時瞄著老母親。老母親低頭、沉默無語、不知所措、手心緊緊握著一個陳舊、紅色的棉質束口袋，既緊張又坐立難安。她走過去，緊緊抱住老母親，輕聲安慰著：「沒事、沒事了，哪有比我更厲害、更能打官司的，叫爸爸去找其他律師，我幫妳，保妳這婚離不成。」
老母親突然從嗚咽著用手帕輕拭淚痕，放聲大哭，見到女兒，似乎要盡吐胸中的委屈。
「為什麼我一定離不成？什麼法定離婚原因？都是妳在說的，妳知不知道，妳媽外面一定有人，把錢都拿去給別人花光光了！」老父親見她忙不迭地安慰母親，更加氣急敗壞。
年少時的父親，親眼目睹自己尊敬崇拜的高中導師，在操場被抓走後杳無音訊，當年白色恐怖的陰影，讓他覺得法律一無是處，以至於根本就反對女兒去唸法律系，現在又看著她打算拿法律來捍衛母親，更是火上加油，怒氣難遏。
拿出小女兒的撒嬌本領，她溫柔摟住父親的肩：「說說看嘛，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說話可得憑證據喔！」柔情攻勢讓老父親態度也放軟了下來。
「唉，妳媽、應該是被人給騙了，人財兩失！」嘆口氣，老父親心裡明白，這位律師女兒可是幫理不幫親，鐵面無私得很。
「我那天問妳媽，存摺裡的存款怎麼突然減少那麼多？還有一天，竟然拿不同提款卡，連續到ATM提領好幾次的錢，我們兩個老人吃得不多、也沒亂買什麼，日常生活沒太大的花費，存款怎麼會一下子少了幾十萬？這不是給人騙了，就是拿錢去借別人當呆子！我猜是她外面有人，在慫恿她、誘惑她，拐她錢！」
深知一生都不悔奉獻給家庭、兒女的母親，是那種再辛苦也毫不抱怨，再窘迫也努力撙節，自己穿的、用的無一能省就省過日子的傳統女性。
「還有，她現在也不煮飯給我吃了，都隨便買自助餐打發我，常常還是冷飯冷菜，連口熱湯都沒得喝。」
她憂慮不安起來，媽媽，恐怕是真的生病了。
善於理家的母親幾乎是片刻不閒，家裡地板總是光可鑑人，所有傢俱陳設一塵不染，家裡物品收納整齊清爽，而且日日三餐，她都花了心思在變換口味。母親的細心、勤勞，讓一直都以工作忙碌，作為疏懶打理家事藉口的自己，望塵莫及的。
看老母親眼淚掉個不停，什麼辯白都說不出口，只是一勁緊握著紅色束口袋。
「可以讓我看看嗎？」
母親點點頭，不安的交出袋子。邊拭去母親的淚水，邊把紅色束口袋打開檢視，空空如也，一目了然發生了什麼事。
家裡經濟環境一直是小康，領著公務員薪水的父母，收入、支出大致平衡，過去花費較凶的，不外乎是孩子的教育費、補習費，祖母在世時的生活費、醫療費，隨著孩子就業、祖母過世，母親手頭才開始略有餘裕。
母親喜愛黃金，可能是年輕時沒什麼多餘的錢添置首飾，手頭寬了後，偏好適合穿戴的手鍊、項鍊、戒指等小件飾品。前幾年，兒女成家立業，手頭較有餘裕，她才陸續為自己添了些喜愛的純金打造小擺件。知道母親的喜好，身為女兒，逢年過節也會奉上各種黃金飾品、綴子、鐲子、戒指、耳環等等，彌補母親年輕時的渴望。
紅色束口袋裡，多年來收藏的黃金首飾已經不見了，她為母親精挑細選、或帶著母親，由她親自揀選的擺飾、玉件，全都不翼而飛了，留下的是極其粗劣、毫無價值可言，甚至應該全是假的、不知道哪裡弄來的贗品金飾。
從存摺內頁的交易明細看起來，的確有好幾筆不尋常的提領，以母親的節儉習性、父親的簡單生活，短短幾周要花掉這麼多錢，不是存摺、印鑑、提款卡遺失且遭到冒用盜領，大概就是詐騙集團下的手。
「你有把首飾、玉鐲、玉佩，這些東西都交給別人嗎？還是拿去變現了？」
母親低頭不語。
「妳有借錢給誰嗎？有收人家利息嗎？跟妳借錢的是熟人嗎？」
母親依然沉默，淚流不停。
向來外出，只有步行跟騎機車的母親，騎車速度也不快，經常往返的範圍，不過家附近方圓不及百里，去的頻率最高的，大概就是黃昏市場。黃昏市場的東西，有收攤前的便宜賣，一直是母親從年輕時的最愛，熙來攘往中，當然也少不了居心不良的詐騙集團份子混跡其中，在窺視這群單純又好下手的婆婆媽媽們。
「是不是有人要你買這些東西？說這些東西比較值錢？」她八九不離十的指著束口袋裡那些假貨。
母親點頭了。
「是不是有人跟妳說，兒女對妳不好，原來買給妳的都是假的，根本不能保值？他們替妳打抱不平，要妳把家裡的假金飾拿去跟他們換？或是拿錢給他們幫妳買？還要妳千萬別把這些事跟家裡人提起？」
母親像做錯事的小孩，頭低得不能再低。
「如果帶妳去找，還認得那些壞人嗎？」
母親搖搖頭。
將滿腹委屈又如驚弓之鳥的母親摟進懷裡，安撫一如疼惜寶貝般，她哄著：「沒關係，沒關係，別擔心，金子沒了、錢沒了，都沒關係，我有工作、有錢賺，我會養你們啊！妳喜歡金飾，我再買給妳。」懷裡的母親，哭得像受盡委曲的孩子。
很氣，是──氣這些無良的天殺的詐騙集團！
唸書時，T大教授一再耳提面命的金科玉律，眼下，她只想狠、毒，咒罵，去你的「無罪推定」，去你的「罪刑法定」。
很氣，是──氣疏忽了母親健康的自己！
明明自己曾經懷疑過，卻寧可選擇不要知道、不要確診、拒絕真相的鴕鳥心態；悲憤與恐懼，鋪天蓋地襲捲而來......
忘了多久前，就曾發現擅於烹飪的母親，竟然會做菜忘記調味，或錯放調味料；在冰箱看到不斷重複買回的食物、蔬果，還來不及拿出來吃，就因為變質或過期而丟進了廚餘桶......
前一陣子也曾經發現，母親會在突然說不出話、言詞斷續，記憶中斷時慌慌張張找藉口，卻又掩飾不了突來的手足無措.....
曾驚訝一向溫柔有禮貌、對人善良的母親，竟然會莫名其妙、突發性的情緒失控，尖酸刻薄的罵父親、對兒女咆哮......但沒一會兒，卻對於自己有如颱風過境般的發脾氣矢口否認，還信誓旦旦「絕無其事」。
從這天開始，她憂慮成為詐騙集團眼中肥羊的母親，極有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落入詐欺的陷阱，身為律師，再忙，也必須開始勇敢面對失智症，並正面痛擊這些伺機欺人的詐騙集團。
帶著母親到附近的黃昏市場逛了一圈，問母親記不得是誰取走她原來的金飾，大概、只知道是在機車停車場附近，有幾個年輕人，一哄而上圍在身邊，你一言他一語的為母親叫屈，晃著他們手中的手飾，教母親分辨金飾的真假，順便把不孝兒女狠狠數落一頓。
擔任過檢察官，現在又身為律師，她心如明鏡般清楚：

就算報了警也是枉然！
母親根本說不清楚詐騙的過程，究竟是一個人？或是一群人犯案？到底是男性？還是參雜了女性？是什麼樣的話術？詐騙的標的？這些，於一般人或許不難，對母親而言，卻是如此不易回想。
無法指認、無法陳述、過程模糊，司法警察要從何著手？海底撈針哪有這麼剛剛好的運氣？偵查的楔子根本毫無施力之處。
縱算運氣夠好，僥倖逮到人也起訴了，法院展開審理程序時，身為被害人的母親，勢必會成為檢察官聲請傳喚的證人，得在法庭上接受檢察官、被告辯護人的交互詰問，而說話已經結結巴巴，記憶又坑坑洞洞的母親，哪有能力面對審理法庭上雙方凌厲的交互詰問？豈有辦法從辯護律師的反詰問脫身？
至於民事訴訟，縱算冤有頭債有主，真能找到行騙的傢伙，然而主張受詐欺者應負舉證責任，但舉證之所在，敗訴之所在，母親無法提供任何上得了法庭的證據，敗訴率根本是百分百。
她實在不知道，繳這筆裁判費，究竟是要教訓誰？

【自序】
謝謝我的母親，她是一個無比溫柔的人，用自己的生命故事，教會我勇敢，以及同理！

我要說的這件事，發生在很多年前了，寫來卻仍是淚眼模糊......

這本書的版稅，全數捐贈給「社團法人臺灣失智症協會」，但願，能夠一起陪伴失智症患者及其家庭，走過生命中最艱難的幽谷，跨過生命裡最困頓的關卡。

擔任過十餘年的檢察官，又身為律師的我，對於母親受到詐騙，除了心疼與不捨，竟然無能為力將這些人繩之以法，是我的遺憾；沒有辦法尋回母親珍藏的玉鐲、心愛金飾，是我的虧欠！我只能在母親耳邊一再的說：「對不起、對不起！」但她...

序
法律防線 / 楊淵韓⋯⋯⋯⋯ 8
連詐騙集團都在認真學習騙取失智者的信任 / 湯麗玉⋯⋯⋯⋯ 11
更多陪伴 堅定守護 / 葉建廷⋯⋯⋯⋯ 16
楔子
離婚事件⋯⋯⋯⋯ 22
第一章 手足鬩牆⋯⋯⋯⋯ 39
青春幾何⋯⋯⋯⋯ 40
手心手背⋯⋯⋯⋯ 55
我又不會觀落陰⋯⋯⋯⋯ 70
第二章 親友算計⋯⋯⋯⋯ 87
告別式過後⋯⋯⋯⋯ 88
五月節的粽子⋯⋯⋯⋯ 106
富在偏鄉有遠親⋯⋯⋯⋯ 124
第三章 詐騙分工⋯⋯⋯⋯ 143
無良看護日薪6 千⋯⋯⋯⋯ 144
送上門的800 萬⋯⋯⋯⋯ 162
百年後的家⋯⋯⋯⋯ 178
海關攔截⋯⋯⋯⋯ 195
那一杯便利商店的咖啡⋯⋯⋯⋯ 211
第四章 身不由己⋯⋯⋯⋯ 229
機車誰的⋯⋯⋯⋯ 230
停止審判⋯⋯⋯⋯ 246
碰到，不爽⋯⋯⋯⋯ 262
後紀 無能為力的心痛過後⋯⋯⋯⋯ 279

序
法律防線 / 楊淵韓⋯⋯⋯⋯ 8
連詐騙集團都在認真學習騙取失智者的信任 / 湯麗玉⋯⋯⋯⋯ 11
更多陪伴 堅定守護 / 葉建廷⋯⋯⋯⋯ 16
楔子
離婚事件⋯⋯⋯⋯ 22
第一章 手足鬩牆⋯⋯⋯⋯ 39
青春幾何⋯⋯⋯⋯ 40
手心手背⋯⋯⋯⋯ 55
我又不會觀落陰⋯⋯⋯⋯ 70
第二章 親友算計⋯⋯⋯⋯ 87
告別式過後⋯⋯⋯⋯ 88
五月節的粽子⋯⋯⋯⋯ 106
富在偏鄉有遠親⋯⋯⋯⋯ 124
第三章 詐騙分工⋯⋯⋯⋯ 143
無良看護日薪6 千⋯⋯⋯⋯ 144
送上門的800 萬⋯⋯⋯⋯ 162
百年後的家⋯⋯⋯⋯ 178
海關攔截⋯⋯⋯⋯ 195
那一杯便利商店的咖啡⋯⋯⋯⋯ 211
第四章 身不由己⋯⋯⋯⋯ 229
機車誰的⋯⋯⋯⋯ 230
停止審判⋯⋯⋯⋯ 246
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