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縫

鄒育楨和程紹軒是在兩個人所任職的公司業務合作時認識的。但真要追本溯源，還得回溯到鄒育楨的大學時期。
她大學讀的是國際貿易系，其中一個學期有兩門選修課：專業口譯和國際貿易法入門。她總覺得後者更實用，但因為從小喜歡英文的緣故，決定先和兩門課的教授聊一聊再做決定。國際貿易法教授的辦公室在校園後方的教學樓裡，三樓的走廊盡頭，狹窄的走道像條蜿蜒的蛇。她敲門入內後，見一個中年男子仰躺在辦公椅上，雙腿直直地蹺在桌面上。鞋子底部對著她，兩片鞋底已經磨平，因為布滿灰塵而沒有絲毫光亮，全不見牛津鞋應有的凜凜英氣。
也許是下意識地想平衡教授那種散漫的姿態，鄒育楨正襟危坐，兩隻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教授一開口說的就是時事近聞，其中夾雜了很多鄒育楨不熟悉的專用名詞，她聽得一頭霧水，只能恭恭敬敬地點頭。教授說到感興趣的地方，舞起拳頭，幾滴唾沫飛竄而出，瞪大了眼睛等待鄒育楨反應。她卻只是呆望著他。他終於躺回椅背上，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問她有沒有什麼問題。
鄒育楨怯怯地問：「畢業後如果想進外商公司，國際貿易法知識會派上用場嗎？還是……主要其實還是『做中學』？」
教授的雙手交叉著，兩眼瞇縫著，像是閉目養神又像是在觀察她。他大嘆一口氣，「小妹妹，妳讀大學，是為了充實自己，還是為了應付面試？」
鄒育楨始料未及，只覺得腦海一片空白。她離開後，教授那種語重心長的口吻像熱鍋裡的水在她心裡不斷升溫、沸騰，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跑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瓶飲料消火，當下就決定選擇口譯課。後來口譯教授很喜歡她，介紹她去實習，慢慢地她手上的案子也多了起來。自由譯者的薪資雖不算高，同學之間提起來，到底比在便利商店打零工來得風光。
某一天，合作的口譯公司問她願不願意做志工，為東南亞勞工做口譯。她想起教授曾說過，同樣是英文，每個國家的口音文法卻大不相同，接觸各國的英文語者是極寶貴的實戰經驗。她便接了下來，有時在醫院裡做口譯，偶爾也協助家暴等案子的問訊口譯。
畢業後，她應徵了一家大型外商公司，面試她的是一個英國人和一個新加坡人。兩個面試官都以為她留過學，稱讚她英文流暢，不怯場。入職後，但凡是需要翻譯的場合她都是主管的首選，也是因而和做數據分析師的程紹軒搭上了線。
兩家公司合作案結束的慶功餐會中，兩人坐在了一起，發現彼此都喜歡英美電視劇，話匣子一下子打開，整個飯局中兩人沒有和其他人說話。就在幾天後，程紹軒傳簡訊說拿到了兩張電影票，問她要不要一起去看，因為主演是他們在餐會中討論過的新生代演員。一來二去，他們就落入了許多愛情故事的套路之中。
他們從不在社交媒體上曬照、打卡，不熟的朋友甚至一時之間會想不起來他們是一對。然而，單身狗、月光族、手機依存症……現代人能少一項都算幸運的毛病，他們似乎一個也不佔。收入不錯，婚後搬到新建的公寓裡，兩個都是善良上進的好人，外人儘管嘴上不說，心裡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是受老天眷顧的寵兒。
誰猜得到他們之間竟有「進不去」的問題。

□

他們的婚姻諮商師是個目測四十後半的女子，他們稱呼她「楊老師」。微鬈的長髮垂肩，無框圓鏡片後的雙眸大得有些不自然。
楊老師見了他們，微微笑，笑容裡卻沒有鄒育楨所期待的悲憫溫度。這使她預先地有點氣惱。
坐下沒多久，楊老師沒有太多寒暄，直截了當地問：「你們遇到的難題是什麼？」
程紹軒自從進了診療室就一直縮在沙發角落裡，像個犯了錯被逮到的孩子。他那個樣子，鄒育楨不得不硬著頭皮做帶頭者，「我們性方面不順利。」
楊老師點了點頭，平坦的雙頰不起一絲波瀾，像是對這檔事司空見慣了。鄒育楨簡單地說明了兩個人所遭遇的困境，楊老師記完最後一點筆記，抬起頭說：「鄒小姐，妳喜歡性嗎？」
鄒育楨一愣，凝在那裡。
楊老師又轉頭看程紹軒，又問：「程先生，你喜歡性嗎？」
程紹軒眉毛一挑，反射性地張嘴要答，話沒說出口人倒是噎著了，咳了半天才望著地板咕噥道：「不討厭啊。」
楊老師說：「不要用雙重否定形式說話。你喜歡，還是不喜歡？」
程紹軒不自在地怪笑起來，「喜歡。」
楊老師微微笑，又看向鄒育楨：「鄒小姐，妳喜歡性嗎？」
鄒育楨察看著楊老師的眼神，說：「喜歡吧……食色性也，正常人都會喜歡吧。」
楊老師溫和地點點頭，「我換個方式問。說到『性』，妳心裡的第一感覺是好的還是不好的？是第一感覺，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地回答。」
鄒育楨的胸口像無端冒出個防撞氣囊，頂住她的聲帶。
「我觀察出妳現在心裡有些感覺，不用多想，是好的感覺還是不舒服的感覺？」
鄒育楨沉默了許久，說：「是堵堵的感覺。」
「謝謝妳。堵堵的感覺，再仔細探索看看。具體是什麼感覺？」看鄒育楨很為難的樣子，楊老師進一步提示，不好的感覺舉例來說有「害怕」、「討厭」、「噁心」等等。
鄒育楨驚訝於楊老師所提出的形容詞在她心中引起的共鳴，說：「噁心。」
楊老師點點頭，「鄒小姐，妳認為自己是具有性吸引力的嗎？」
鄒育楨立刻搖起頭，一側臉頰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
「和老公裸裎相見時，妳感覺愉悅、期待嗎？」
鄒育楨的腦袋像被清空。她直愣愣地盯著楊老師看。
「我讀了你們填好的問卷，你們都認為自己沒有經歷過性騷擾。那麼，我們不妨從青春期，性意識萌發的時期開始探討。你們還記得自己中學時期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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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育楨和程紹軒是在兩個人所任職的公司業務合作時認識的。但真要追本溯源，還得回溯到鄒育楨的大學時期。
她大學讀的是國際貿易系，其中一個學期有兩門選修課：專業口譯和國際貿易法入門。她總覺得後者更實用，但因為從小喜歡英文的緣故，決定先和兩門課的教授聊一聊再做決定。國際貿易法教授的辦公室在校園後方的教學樓裡，三樓的走廊盡頭，狹窄的走道像條蜿蜒的蛇。她敲門入內後，見一個中年男子仰躺在辦公椅上，雙腿直直地蹺在桌面上。鞋子底部對著她，兩片鞋底已經磨平，因為布滿灰塵而沒有絲毫光亮，全不見牛津鞋應有的凜凜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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